徐 飛,梁 帥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哲學部,安徽合肥230026)
大科學時代,科學與社會復雜的相互作用導致科學的社會化和社會的科學化同步加速,并呈現(xiàn)出全面深化的態(tài)勢。20世紀以后,隨著科學家隊伍的迅速擴大,科學活動已經由少數(shù)社會精英的興趣愛好轉變?yōu)榍О偃f人謀生的職業(yè),這就幾乎必然地導致了科學家之間對各種科研資源的競爭,加上科學活動與科學家個人利益的直接掛鉤等等,在這種利益驅動的文化氛圍下,各種違背科學規(guī)范的不軌行為時有發(fā)生,其中最為惡劣的當屬形形色色的科學造假事件。深入分析此類科學造假事件背后的社會文化動因,對于從外部環(huán)境的角度防范此類事件的發(fā)生,進一步揭示科學的運行機制,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早在1963年,著名科學社會學家普賴斯(Derek John de Solla Price,1922-1983)就以其《小科學大科學》[1]一書,系統(tǒng)揭示了現(xiàn)代科研活動規(guī)模與日俱增的壯觀景象。在大科學時代,科學與社會的關系日益緊密,它們之間相互作用的基本特征有如下幾點。
在大科學時代,科學對社會的滲透無處不在,從“科學—技術一體化”到“科學—技術—經濟一體化”再到“科學—技術—經濟—社會-文化的一體化”,社會的方方面面無不打上了科學的烙印,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科學的支配??茖W技術成為解決經濟社會眾多難題的重要支撐,也成為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動力源泉。全社會對科學的期望日盛一日,“科學”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的關鍵熱詞。在這種全社會對科學近乎宗教般狂熱的迷戀和推崇之下,凡事一旦打上科學的標簽,似乎就具有某種絕對的真理性。
在大科學時代,科學對社會的依賴主要表現(xiàn)為科學家對科研設備以及資金的依賴。當今科學研究之昂貴有目共睹,除少數(shù)抽象思維的學科之外,絕大多數(shù)學科的科學家要想以科學為職業(yè)維持生存并獲得成功,科研資金的支持就不可或缺,這就意味著科學家必須迎合社會需求,無論這種需求來自官方或是民間,科學家首先需要完成的,不是科學的自由探索,而是投資方的項目要求。科學家必須在一個個科研周期內不斷以其成果作為獲得資助的交換條件。于是,科學資助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利益色彩,受到社會的影響和干涉。典型的如,一個科研項目,從選題到論證再到最后的立項,都是由支持項目的投資方所最終決定,多數(shù)時候很難由科學機構或科學家來主導。這就意味著科學家在科研問題的選擇以及成果產出的目標方面,都要受到社會因素的強大約束,原本極富自由探索色彩的科研活動,大多已變成注重短期實效的項目勞動,科學家在巨大的競爭和獲得持續(xù)資助的壓力之下,為使自己的發(fā)現(xiàn)更適合社會的需求,當研究進展又不盡如人意的時候,如果科研評價機制再缺乏必要的寬容和理性,科學造假就呼之欲出了。
在大科學時代,科學技術作為綜合國力的重要因素,對社會的發(fā)展起著越來越重要的推動作用,全社會都越來越注重科學的實用價值,對科學成果的評判也主要以其現(xiàn)實價值來評價。加上科學活動在購置儀器、雇傭人員等大量開支方面對社會的依賴,使得科學家也必須拿出短期內就能說服社會的現(xiàn)實性成果來獲得持續(xù)的資助。
然而,根據科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那種短期內能夠化為實際效用的科學研究畢竟是少數(shù)。如此迫切的社會要求,一方面導致科學家難以保持科學活動的自主性,集中精力做研究;另一方面,也造就了另外一種領袖類型科學家群體的不斷壯大,這個群體的特征就是,把持續(xù)不斷獲得研究經費作為主要事業(yè),至于具體的研究則交給了身后的團隊甚至研究生群體。誠然,在一些項目攻關型的科技活動中,此類模式具有團隊合作的效率優(yōu)越性,但在對自然奧秘和規(guī)律的終極探索中,此種研究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已背離了科學研究的自主性宗旨,讓人感到的是某種玩世不恭的應對或利益至上的掙扎。
任何事物的產生、發(fā)展和滅亡都是內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科學造假也不例外。關于科學造假事件主體的內因分析,相關研究已較為充分。本文關注的重點是科學造假的外部文化誘因,即在大科學背景下,由于外部社會文化對科學活動的種種壓力所導致的科學造假。不可否認,一切科學造假事件都不具備法律和道德的正當性,分析此類事件的社會文化動因,并非要為造假的當事人開脫,而是希望從更為理性客觀的視角,分析產生這些問題的原因,為杜絕此類事件的再次發(fā)生提供辯證的思路參考。
一直以來,科學家都以科學無國界自許,但實際上,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都常常被按國別來劃分,各國都對本國的科研成果非常關注。自二戰(zhàn)以來,科學研究已經成為絕大多數(shù)國家關注的發(fā)展指標,科學研究常常與國家戰(zhàn)略目標的實現(xiàn)密切相關,政府也把科學研究同國家利益緊密相連,這就必然要對科學研究的進程和方向產生重大影響。在這樣的背景下,科學社會學家貝爾納(John Desmond Bernal,1901-1971)一針見血地指出,“科學家即使過去曾經是一種自由自在的力量,現(xiàn)在卻再也不是了。它現(xiàn)在幾乎總是國家的、一家工業(yè)企業(yè)的或者一所大學之類直接間接依賴國家或企業(yè)的半獨立的拿薪金的雇員。由于他需要維持生計,因而科學家真正的自由實際上僅限于支付薪金的人所容許的活動?!保?]在這樣的背景下,來自國家利益至高無上的需求,往往就可能誘發(fā)個別科學家超越自身水平和能力的“臨場發(fā)揮”。對此,在20世紀初英國發(fā)生的辟爾唐人古化石造假事件和法國N射線中就有深刻體現(xiàn)。
20世紀初的大英帝國正處于全盛時期,擁有眾多的殖民地,這使得大英民族的自尊心空前高漲,相當一些英國人似乎天經地義地認為自己的國家不僅當時是世界文明的中心,過去更應該是世界文明的搖籃。因此,從科學上為這種國家榮譽做出證明就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緊迫和重要。然而,現(xiàn)實卻不能盡如人意,英國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早期人類活動的遺址,不管是骨骼化石、還是舊石器時代的洞穴繪畫等等,而這些恰恰在德國和法國相繼被發(fā)現(xiàn),這就使得大英帝國的古人類學家們臉上無光,再加上1890年荷蘭人類學家在印度尼西亞中部發(fā)現(xiàn)的“爪哇人”化石,以及1907年德國海德堡附近又發(fā)現(xiàn)的一塊早期人類頜骨化石等等,似乎紛紛都在否定驕傲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歷史優(yōu)先地位,這不免使英國人已經膨脹的自尊心遭受嚴重的挫折和打擊。當時,挾工業(yè)革命之余威,在科學上一直處于領先地位的英國人普遍相信,人類的祖先也必然出自英國,他們對本國的古人類學家寄予了空前殷切的期望,希望他們能有所“發(fā)現(xiàn)”,給全英也給全世界一個滿意的答案。在如此強烈的國家需求誘導下,一些“科學家”的虛榮心和自尊心也日漸膨脹,沒過多久,一項驚人的“發(fā)現(xiàn)”就被一位職業(yè)律師——查爾斯·道森(Charles Dawson,1864-1916)做出,并于1912年12月在英國皇家地質學會的會議上,由阿瑟·史密斯·伍德沃德(Arthur Smith Woodward,1864-1944)和查爾斯·道森聯(lián)合宣布,他們在英國薩塞克斯郡辟爾唐的一個沙礫坑中,發(fā)現(xiàn)了石器時代的人類下顎骨和一些頭蓋骨碎片,同時還有石制和骨制工具,他們將其命名為辟爾唐人(Piltdown man)。英國人終于有了自己的史前人化石;尤其神奇的是,這個化石恰恰又構成進化論生物學正在苦苦尋找的“缺失環(huán)節(jié)”。辟爾唐的“類人猿”化石瞬間成為轟動一時的科學發(fā)現(xiàn)。盡管從一開始辟爾唐人就讓人感覺不對勁,因為它有著似乎是人的頭蓋骨和類似猿的下顎骨,絕不符合其他發(fā)現(xiàn)中所顯示的人類進化模式,但英國媒體和公眾卻熱切地歡迎它的到來,而且立刻就成為英國各大報刊的頭條新聞,甚至著名的科學家和神學家泰依亞都為其寫書助威[3]??梢?,在巨大的國家利益面前,科學的真理性和客觀性似乎更容易被遺忘。好在科學家中的絕大多數(shù)還是以追求真理為己任的,1953年,牛津大學人類學家約瑟夫·悉尼·韋納(Joseph Sydney Weiner,1915-1982)對辟爾唐人是否真的來自單一生物個體提出質疑,他以精細的化學檢測結果顯示,頭蓋骨和下顎骨并不屬于同一生物體,甚至所有骨骼都是用化學物質做舊的現(xiàn)代骨骼。坑內的其他發(fā)現(xiàn)也很容易被證實是事先放入的——所謂的辟爾唐人完全就是一個騙局。過分放大的國家利益催生了辟爾唐人的轟動一時,但最終依然在科學家求真的探索中原形畢露。
類似的事情也曾出現(xiàn)在法國科學界。眾所周知,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科學的發(fā)展史上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人類關于微觀世界接連不斷的新發(fā)現(xiàn)使人們相信,新的物理學時代正在來臨。有趣的是,這些科學的新發(fā)現(xiàn)也有著涇渭分明的國界劃分。18世紀末19世紀初,法國處于科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逐步形成世界科學的活動中心,到20世紀初,經歷了資產階級革命和國家統(tǒng)一的德國,其科學的迅速發(fā)展大有取代法國,成為新的世界科學中心之勢,有著強烈民族自尊心的法國為重振聲威,比任何時候都迫切需要重大的科學成果或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尤其是在安東尼·亨利·貝克勒爾(Antoine Henri Becquerel,1852 -1908)和居里夫人(Marie Curie,1867-1934)發(fā)現(xiàn)放射性元素之后,更刺激了法國科學家繼續(xù)做出新的科學發(fā)現(xiàn)的決心。在法國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在迎合國家需求和利益的氛圍下,法國著名物理學家布隆德勒(Rene Prosper Blondlot,1849-1930)終于在1903年宣布“發(fā)現(xiàn)”了N射線,這讓法國科學界興奮不已。包括大數(shù)學家亨利·龐加萊(Jules Henri Poincaré,1854 -1912)、物理學家安東尼·亨利·貝克勒爾(Antoine Henri Becquerel,1852-1908)在內法國一流科學家們都紛紛發(fā)表意見,贊揚布隆德勒的“偉大”發(fā)現(xiàn)。[4]1904 年,法國科學院向布隆德勒頒發(fā)了高達5萬法郎的孔特獎金,此時甚至連獲得過諾貝爾獎的皮埃爾·居里(Pierre Curie,1859—1906)也被這一大獎遺忘[5]。由于著名科學家的贊揚和法國科學院的支持,N射線的研究風靡一時。據統(tǒng)計,1903年上半年法國科學院院刊只登載了4篇有關N射線的論文,到了1904年上半年,這方面的論文迅速上升達到54篇,甚至還發(fā)生了優(yōu)先權之爭[6]。美國西北大學克洛茨(Irving.M.Klotz,1916-2005)教授曾經說:“布隆德勒的發(fā)現(xiàn)在科學界的許多部分都激起了一陣狂熱的反應?!保?]但是僅僅一年之后,N射線的狂熱浪潮就突然平息,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N射線純屬虛構。作為N射線的揭露者,伍德(Robert Williams Wood,1868-1955)在1904年9月29日出版的《自然》雜志第70期發(fā)表文章,他一針見血指出:“法國似乎存在著出現(xiàn)這種最難以捉摸的輻射形式所必需的顯然特別重要的條件”,然后又以嚴謹?shù)恼撟C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N射線根本不存在,它完全是觀察者主觀上的一種幻覺[8]。此后,雖然大多數(shù)科學家對N射線立即失去了興趣,但依舊有少數(shù)法國科學家不愿意放棄這一射線,還在繼續(xù)支持布隆德勒,這或許與他們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對國家的忠誠之心有很大關系。與此同時,布隆德勒也竭力為自己辯護,說過去做過40個實驗,只有伍德參觀的這個是失敗的,他還編寫了一套詳細的觀察N射線的指南,說這與觀察者眼睛的靈敏度相關,甚至后來又和人種聯(lián)系在一起,說要看到N射線,除了具備科學素養(yǎng)外,還需要智力和感覺的靈敏性等等,嚴肅的科學最終演變成一場鬧劇。當《科學評論》雜志邀請布隆德勒進行判決性實驗的時候,心虛的布隆德勒聲稱,“N射線極為精致,不適于做這種實驗?!保?]頑固的布隆德勒直到1919年還辯稱自己“從未對他命名的N射線有絲毫懷疑,并且還將盡一切力量證明它們將被他從未停止的無數(shù)觀察所確證”[10],但幾乎已經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了,熱鬧一時的N射線就此壽終正寢。如果說布隆德勒是出于急于做出重大科學成就,與德國人一較高下的心理,才把自己的主觀判斷當作客觀事實的話,那其他法國科學家出于簡單的民族自豪感而團結在布隆德勒周圍,為其搖旗吶喊的情景則再次提醒我們,在被過分放大的國家利益面前,即便是科學家也同樣可能失去其科學的頭腦。
眾所周知,在科學無國界后面的一句話就是——科學家有祖國。有時候,在祖國需要新的科學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強大呼喚之下,如何繼續(xù)保持科學的頭腦,做出對得起祖國的貢獻,不但需要堅韌不拔的努力和堅持,也存在某種創(chuàng)新活動的偶然性,任何純粹因應時勢的急就章,不但是膚淺的,而且造成的影響也是惡劣的和令人不齒的。
如前所述,在大科學時代,科學與社會的關系日益密切,科學發(fā)展的社會環(huán)境也發(fā)生重大變化??茖W研究不再僅僅是科學家個人的興趣愛好,而成為一種專門的職業(yè),科學家的科研活動與其個人利益密切相關,僅僅依靠家族資產或個人投入的科研時代早已過去,離開社會的持續(xù)資助,大規(guī)??茖W研究幾乎無法順利展開。然而,來自社會的科研資助,相當大的比例都不可能是公益性或無私利性的,他們一般都具有強烈的目的性或項目規(guī)劃性。這種投入回饋緊密關聯(lián)的科研模式,無疑會受到注重實效的社會因素的強烈影響。為持續(xù)獲得科研基金,科學家必須在短時期內有所收獲,做出成果。但科學研究的艱難性和時間上的持續(xù)性,科學發(fā)現(xiàn)的偶然性和機遇性等特征,都使得按照默頓科學規(guī)范所描述的理想化的科學研究模式難以立足,為了能在注重實效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生存與發(fā)展,個別項目到期又無所收獲的科學家,可能就會鋌而走險,通過修改原始實驗數(shù)據,或者篩選數(shù)據,只發(fā)表最佳數(shù)據而舍棄“不好看”的數(shù)據來支持其理論,使其理論更具說服力等等。甚至出現(xiàn)捏造實驗結果和不同論文使用同一數(shù)據的科學造假現(xiàn)象,這在韓國黃禹錫(1952-)造假事件中表現(xiàn)得尤其充分。
作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的韓國,十分重視本國科技的發(fā)展,一心想躋身國際七大生命科技大國,尤其是在黃禹錫于1999年培育出全球首只克隆牛和2005年成功培育出全球第一只克隆狗之后,韓國政府希望他能繼續(xù)做出新的發(fā)現(xiàn)。為全力支持他,韓國政府幾乎有求必應,滿足其科研上的一切要求,特別是在資金方面。據韓國科技部稱,從1998年至2005年底,韓國政府共撥給黃禹錫研究組研究經費113億韓元[11],并允諾到2012年之前一共撥給他1.12億美元的巨額研究經費[12],韓國衛(wèi)生和福利部也承諾為黃禹錫負責的世界干細胞銀行(The World Stem Cell Hub)每年投入1 500萬美金,給他的研究團隊進行相關研究[13]。在如此強大的國家支持下,黃禹錫一心想通過做出世界第一的科學奇跡來報答政府的巨大投入。在巨大壓力和急功近利的氛圍中,他選擇了自己并不十分熟悉的胚胎干細胞研究,因為此項研究在西方國家受到很多法律限制,這似乎又為在韓國創(chuàng)造全球第一的新發(fā)現(xiàn)奠定了基礎,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心理暗示日益壓迫,當預期的實驗目標遲遲不能實現(xiàn)時,黃禹錫終于邁出了科學越軌的最后一步:他不僅在實驗對象上造假,用受精卵細胞代替體細胞克隆細胞,而且還偽造實驗數(shù)據以證明其的確做出了新的科學發(fā)現(xiàn)。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滿足韓國政府對其巨額科研投入的產出需求了。這位一度曾被視為韓國民族英雄、距離諾貝爾獎僅一步之遙的韓國科學傳奇人物,終于東窗事發(fā),于2005年12月被揭發(fā)偽造多項研究成果,連發(fā)表在《科學》雜志上的干細胞研究成果也屬子虛烏有。他最終被判2年徒刑,緩刑3年。反思黃禹錫事件的教訓,來自政府巨額科研投入的回報預期,韓國當局為黃禹錫發(fā)行郵票,將其推選為韓國“首席科學家”,名字出現(xiàn)在韓國中小學教材中等等,都構成了黃禹錫造假的社會文化誘發(fā)因素。一個如日中天冉冉升起的科學巨星,在政府持續(xù)重金的投入之下,若年復一年毫無成就,實在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此正所謂科學不能承受之重。我們或許應該有思想準備接受這樣的殘酷現(xiàn)實,有些探索性的科學研究,即便政府給予了巨額的資金人員投入,也未必能一如預期獲得理想的科研成果,從制度上對科學探索的失敗予以寬容和諒解,或許和對科學成就的獎勵一樣重要。
公眾作為科學技術成果的實際受惠者,對科學上任何重大的發(fā)現(xiàn)都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在媒體高度發(fā)達的當代社會,重大科學成果歷來都是各大媒體的頭條新聞,反觀人類每一次重大的科技活動,無論是原子彈爆炸還是衛(wèi)星上天,無不引發(fā)公眾和媒體的熱烈關注。人們總是在一睹科學壯觀成就的同時,熱切期待下一次奇跡的盡早出現(xiàn)。在這樣的社會文化關切壓力之下,無論是公眾、媒體抑或是科學家本身,都可能因此而誤入歧途,這一社會文化動因在冷核聚變事件中就表現(xiàn)的格外顯著。
1989年3月23日,美國猶他大學史坦利·龐斯(Stanley Pons,1943-)和英國南安普頓大學的馬丁·弗萊希曼(Martin Fleischmann,1927-2012)聯(lián)合舉行新聞發(fā)布會,宣稱在實驗室的小型裝置上,用鈀作陰極電解重水,實現(xiàn)了常溫常壓下的“冷核聚變”。此后,經媒體的宣傳和炒作,加上冷核聚變對新能源的重大意義,全世界都為之轟動,甚至有媒體不惜以“出奇簡單的實驗制造出無窮盡的廉價能源——核聚變發(fā)現(xiàn)革命性的新能源”這樣的標題來稱贊這一成果[14]。記者招待會后,全世界的科學家紛紛開始了重復性的實驗,甚至關于冷核聚變的國際會議也紛至沓來。然而,世界各地眾多實驗室始終沒人能成功重復該實驗的結果,當懷疑越來越多時,猶他大學以外的4名學者組成了評議小組,他們和美國能源部、能源顧問委員會組成的調查小組分別進行了監(jiān)測和調查取證,最終證實這是一起科學造假行為。冷核聚變也因此而成為科學發(fā)展過程中操之過急并被媒體過度炒作的丑聞故事。
痛定思痛,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次造假事件中,作為社會文化重要代表的媒體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尤其是《華爾街日報》,不僅在記者招待會的當天就匆忙發(fā)簡訊為冷核聚變喝彩,而且第二天在頭版頭條又詳細報道了招待會的情況,甚至在遇到對冷核聚變持懷疑立場并提出質疑的聲音時,還發(fā)表社論高調捍衛(wèi):“具有卓越思想的人找到了正確的道路,并已經在思考未來,而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卻仍舊在為前方的問題所困擾?!保?5]最為離奇的事情是,專門跟蹤報道這一事件的記者還因此而獲得美國物理學會頒發(fā)的科學新聞獎。[16]由此可見,在整個事件中,龐斯和弗萊希曼不僅利用媒體進行搶先報道,讓包括科學家在內的公眾對其期望滿滿,而且媒體也利用這一事件達到了搶新聞、嘩眾取寵的轟動效應,賺足了公眾的眼球。在媒體的大肆宣傳下,娛樂界甚至還以“冷核聚變”為題材拍了兩部電影,利用“眼球效應”賺錢。無孔不入的江湖騙子也粉墨登場,以冷核聚變?yōu)樵硌杆僦圃斐觥澳芰糠糯笃鳌边M行兜售和欺騙[17]。媒體在冷核聚變事件中的推波助瀾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然而,假的終歸是假的,偽裝總要被剝去,我們不禁要再次重溫那句耳熟能詳?shù)睦显挕诳茖W研究的事業(yè)上,來不得半點虛假。
綜上所述,大科學時代科技與社會文化互動關系的復雜性空前加劇,默頓(Robert King Merton,1910-2003)對科學活動曾經期待的普遍性、公有性、無私利性以及合理質疑的基本規(guī)范也早已被當作一種理想而存入經典科學社會學檔案,但我們依然可以以此作為科學規(guī)范的精神家園,還科學活動以其應有的目的和追求。那種過分強調利益或社會需求的所謂的科學研究,其本質早已被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社會建構分析充分揭露;從科學體制社會學視角,進一步分析導致科學造假的社會文化動因,有助于深入認識超量社會文化關注對科學活動的負面影響。毋庸諱言,在當今社會,隨著科學社會化和社會科學化趨勢的日益增強,作為一種社會職業(yè),科學家也和其他從業(yè)者一樣,面臨著各種巨大的社會壓力和誘惑:有著強烈國家意識的科學家,為了國家的利益和榮譽會努力做出新的發(fā)現(xiàn);有著強烈競爭意識的科學家,為了持續(xù)獲得科研資源和資金也會盡力做出新的成果或創(chuàng)造發(fā)明;有著迫切成功意識的科學家,為了滿足公眾和媒體的急切需要,有時可能也會盡快做出某些新的發(fā)現(xiàn);然而,無論這種欲望多么強烈,來自社會與文化的需求多么迫切,科學研究終歸有其本質屬性,說到底,科學研究和眾多其他形式的重復性社會勞動的本質區(qū)別就在于,它是一項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不但需要以追求真理為精神旨歸,而且需要長期艱苦的努力并具有成功的偶然性。令人難以接受的殘酷事實之一就是,相當一些長期付出艱苦努力的科學工作者,也未必能夠獲得滿意的創(chuàng)造性成果為回報。如果說有什么安慰的話,那就是他們通過這樣的勞動獲得了相應的工作報酬。正因如此,種種不滿足于這一殘酷現(xiàn)實的從業(yè)者總想尋找成功的“捷徑”——那些靠篡改數(shù)據、修改實驗對象甚至捏造實驗結果來換取“成功”的科學家最終總會自食苦果、聲名狼藉。在充分譴責此類越軌行為的同時,認真分析導致種種科學造假行為的社會文化動因,對于全面認識科學活動的艱巨性、復雜性和曲折性,為科學探索創(chuàng)造符合科學活動規(guī)律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對于促進我國科學事業(yè)的繁榮進步,就顯得尤為重要和迫切。
綜上所述,科學并非萬靈萬驗,科學家也絕非時刻都能神機妙算,有志者有時也未必能事竟成。通過嚴謹?shù)闹贫仍O計,以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科學研究中可能存在的失敗,對于促進科學發(fā)展,抵制越軌行為泛濫,不但重要,而且必須。那種好大喜功,日夜期待科技奇跡出現(xiàn)的急切熱望,即便擁有良好而單純的動機,其結果也只能是為種種急功近利的科學造假行為提供溫床,給本應以自主發(fā)展為主的科學探索帶來混亂和災難。
[1]Derek John de Solla Price.Little Science,Big Science[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3:2.
[2]貝爾納J.D.科學的社會功能[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516.
[3]鄭 褚.誰制造了辟爾唐人[J].時代教育(先鋒國家歷史),2008(10):88.
[4]Abraham Pais.Inward Bound:Of Matter and forces in the Physical World[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49.
[5]Gratzer,Walter Bruno The Undergrowth of Science:Delusion,Self- Deception and Human Frailt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11.(Http://en.wikipedia.org/wiki/Prosper-Ren%C3%A9_Blondlot).
[6]任 本,龐燕雯,尹傳紅.假象:震驚世界的20大科學欺騙[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8.
[7]Klotz Irving M.The N - ray Affair[J].Scientific American,1980,242(5):168.
[8]Robert Williams Wood.The N - Rays[J].Nature,1904,(70):530-531.
[9]Mary Jo Nye.Science in the Province:Scientific Communities and Provincial Leadership in France 1860-1930[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33.
[10]Blondlot and N - rays.The skeptic’s Dictionary[OL].Http://skepdic.com/blondlot.html.
[11]最終報告:黃禹錫干細胞成果被確認全部造假[OL].Http://news.Xinhuanet.Com/st/2006 - 01/11/content-4036667.htm,2006 -01 -11.
[12]韓大檢察廳公布黃禹錫干細胞造假案調查結果[N].科技日報,2006 -05 -13(Http://tech.sina.com.cn/d/2006-05-13/0906935877.shtml?qq-pf-to=pcqq.c2c).
[13]方益昉,江曉原.當代東西方科學技術交流中的權益利害與話語爭奪[J].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40.
[14]Clive Cookson.Fusion Find Revolutionizes Energy[N].Financial Times of London,The Financial Post(Toronto,Canada)Friday,March 24,1989,daily edition.
[15]Bishop Jerry E.Scientist Sticks to Test-Tube Fusion Claim- But Pons Says Other Reactions May Also Be Present[J].The Wall Street Journal,March 27,1989.
[16]In memoriam:Jerry E.Bishop[N].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cience Writers.October 26,2007.
[17]Community Financial Services Bank[N].New Energy Times .May 7,1994.(Http://newenergytimes.com/v2/archives/fic/CFSB.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