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你很難理解印度對周邊各國的復雜態(tài)度:和巴基斯坦當然是血脈相連又相克的世仇,但仇敵中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系,飲食口味和娛樂口味都是相象的,更別提烏爾都語可以說就是伊斯蘭和波斯化的印度斯坦語;與斯里蘭卡和中國則是有軍事心結,前者關乎南印度泰米爾移民后代在錫蘭的生存,后者因為那場50年前的戰(zhàn)爭和現(xiàn)在經濟實力的強大,逐步成為印度北邊廣大邊界上最大的假想敵之一;孟加拉國是在印度的支持下獨立出來的,平時貌似親密無間,實則并不如看起來那樣毫無芥蒂;唯有尼泊爾,似乎對中印兩個國家左右逢源,對印度人免簽(當然他們去印度也免簽),對中國人曾經免簽證費,倒是兩邊都不得罪——但其實是更傾向于印度多一些,畢竟,加德滿都往南兩百公里就是恒河平原了,往北則有青藏高原阻礙著尼國與中國的聯(lián)系呢。
所以進入印度,對中國游客來說,惟一的全陸路通道,還是由西藏進入尼泊爾,再從尼泊爾進入印度,中印兩國之間的邊界是沒有任何對游客開放的口岸的。同理,印度有錢的朝圣客想去岡仁波齊轉山(在印度教統(tǒng)里,它是濕婆居住的天堂,亦算是世界的中心),也得往尼泊爾進。
但這并不算情況最壞的,情況最詭異的其實是緬甸和印度的邊界,上千公里并無一條對外國人開放的通道,兩個國家都把這一帶的邦府封鎖著不開放,所以云南省那些喜歡在地圖上畫未來的人士念念不忘的“中緬印通道”、“中緬孟印通道”都成了一個遙遙無期的念想,面對正在增長的客流,還是將以“昆明-加爾各答”僅兩個多小時的航班加密來解決。
每一次進入印度,我都是先飛到加爾各答。不僅因為位置方便,它那種百年前的老印度感覺也讓人頗為歡喜。加爾各答也是進入東北地區(qū)的樞紐,但是中國護照并沒有辦法抵達達旺(藏南首府)和東部那些有著西藏-華南長相族群的特別邦,我也不是愛好動物的人,所以對僅僅是坐火車到阿薩姆那平原地區(qū)的首府看老虎并沒有特別興趣。北印度平原地區(qū)的人山人海我已經領教夠了,阿薩姆并不會比孟加拉更好。
倒是兩次去了大吉嶺,兩次都去詢問了進入錫金的可能性,結果都悻悻而歸。第二次在印度時讀到新聞,講印度將在錫金設立新的空軍基地,我心里一咯噔:看樣子十年內是去不了這個藏傳佛教的小王國了。
去不了錫金,就去拉達克。同為西藏當年的藩屬地,拉達克很早就是連接西藏和克什米爾乃至旁遮普地區(qū)的貿易樞紐,只是這路途艱難又零亂,即使早已通公路的今天,兩千米海拔的克什米爾到三千多米的拉達克,中間忽然抬高的那一段,仍然是常有沙石滾滾而下的崖邊土路,手拉著車窗把手,搖搖晃晃,想百年前那些騎馬而來的人,帳篷搭在河畔,早起時被冰河淹泡的往事。
拉達克雖然對所有國家的人開放,不過也有一個雷區(qū)。即與中國邊界的所謂“內環(huán)線”(Inner line),相當于國內的邊防線,或者當年深圳特區(qū)的二線關。所有的旅行者必須申請通行證,不過帶有China的大陸護照和臺灣護照都沒辦法申請到。這其中有兩個點是旅行者常去的,一個是努布拉河谷,比起列城河谷,它更有荒野高地的趣味,是人們常常去進行一周以上徒步的地方。另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班公措,很多人從拉薩到新疆的公路上欣賞過它的倩影,但極少有人能進入到印度的這一側,盡管對山的這一邊來說,這個湖也是非常熱門的地點,它是大熱寶萊塢電影《三傻》的結束地。
我們徜徉在列城街頭,無意中找到了機會。一家有關系的旅行社愿意把我們帶進班公措一日游,只是得多給他們一些辦證的溢價。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所謂辦證是子虛烏有。大約此間旅行社與檢查站相熟,因此并不檢驗我們的證件,一日游倒是剛剛好,若是想停留一夜,住宿的證件登記就是個問題,盡管湖邊并無正經酒店,一片蒼茫的帳篷旅舍而已。
班公措的水和天跟拉薩到阿里的那些高原湖泊并無兩樣,都是一般地藍色晶瑩。從列城開車來回得八個小時,從前拉薩往來列城,大多走的是這條路,5300米的埡口,就算是大活佛也要親自翻越。翻過埡口之后,海拔比之列城河谷又緩慢抬高,十月列城金黃的樹林不見蹤影,只有草地和沙石上的小動物忽而出現(xiàn)的身影,映在雪山下,像機敏的天地之王。一路除去駐兵,房舍和居民衣著更近西藏,畢竟從湖邊的路再開十四公里,就到了兩國的實際控制線呢。
拉達克是1972年對外國游客開放的。自那時起,這個雪域中的藏傳佛教小王國就成為印度旅行獨具一格的招牌之一。20年后,孟加拉灣東南海中央,印度最遙遠的離島群,安達曼群島也終于對外國游客開放,但始終沒有得到外國背包客的追捧,或許是孤懸海外的它未免太過自顧自,卻也為人們留下了一個尚未被旅游配套沖擊的熱帶群島。
從金奈飛到群島需要兩個小時多一點,我搭乘香料航空的班機到達群島的首府布萊爾港。在機場入境處認真填了旅游許可申請。仔細一看條款,原來緬甸公民不能去北安達曼島,這跟不允許中國游客進入拉達克的班公措部分倒是異曲同工,可是老實說,在1947年緬甸和印度分道揚鑣以后,能夠從安達曼島越過海洋到達下緬甸的人,一定也必須有魯濱遜的水平吧。印度對邊境的緊張程度,遠勝中國。
機場外一片耀目的陽光,天空藍得像是電腦處理過的寶萊塢風光片畫面,絕無可能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污染嚴重的次大陸,然而掮客和三輪車司機都是與次大陸沒什么差異的臉孔,我坐在三輪車上,看著小城里的飯店招牌,不是孟加拉風味,就是泰米爾特色。那些海洋中依然聚居的原住民據(jù)說人口已僅有幾千人,且不是在北方的林區(qū),就是在靠近馬六甲海峽的那些島嶼居住,想探訪他們,得老老實實留出起碼半個月時間。
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只能直奔安達曼主島以東的哈弗羅島(Havelock island),島上的第七海灘果然名不虛傳,細白漫長的沙灘邊上,是茂密的,有著巨大樹冠的高大雨林,這比起椰林更可愛多了。記得第二天我躺在沙灘看夕陽將落的時候,森林一側的印度廟忽而搖搖晃晃走出兩頭大象,那是訓象人每日的遛象日程,也只有在印度的海洋,才能見到這樣一幕。
不由想起在關于蘇聯(lián)古拉格監(jiān)獄系統(tǒng)著作中,羅曼羅蘭對蘇聯(lián)的辯護:“那個國家沒有這樣的問題,英國人也將印度的政治犯丟到海中的安達曼”。羅曼羅蘭的確到過南印度,他在金奈南邊一百多公里的法國殖民地本地治里呆過一段時間。然而把孟加拉灣的海水和安達曼的海水相比,就像拿蘇州河邊公寓里的自來水,跟喜馬拉雅山深處的泉水相比,徒惹人笑,跟鄂霍次克海岸上那些北極凍土帶比,更是各自天涯了。
英國人在1789年開始經營安達曼群島。布萊爾港山頂上的監(jiān)獄便是他們最大的杰作,如今掛滿了當時關押的印度獨立分子的照片。英國人亦在可看見監(jiān)獄的一個小島建起了喝茶的花園和大宅,從西邊來的印度人,和從北邊來的緬甸人,都不能在這個名叫玫瑰(Rose island)的小島上居住,除了仆役。
好景總是難以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日軍攻陷緬甸時,自然而然地把安達曼群島也當成了占領目標。搭乘快艇上島游玩,穿行于這些被轟炸的,破敗的熱帶英式大屋,有如身臨那些文明被毀的好萊塢幻想電影?;蛟S20世紀的戰(zhàn)爭狂人們都要感謝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航海人,現(xiàn)代地圖使他們可以比成吉思汗更能地毯式席卷平原與島嶼,一個不漏。
1947年以后,居住于安達曼的緬甸人大部分回去了他們的家鄉(xiāng)。布萊爾港惟一留下的關于他們的印記,只是一座非常小的南傳佛塔。安達曼已經成了印度人從英國人手中接來的海角遺珠,東南亞的方向,似乎就被遺忘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