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禾
群鳥銳聲逃過黑色的天空
人們沉默著,我等得血都疼了
——米爾科·曼徹夫斯基《暴雨將至》
1
這樣有很久了。我沉迷于這副黑色鐵甲中暫得禁閉。
它有著鳥翼般的流暢外形和甲殼蟲一樣的黑色光澤。它的名字,在德語中意為“信風”——那是一種由副熱帶高壓與赤道低壓之間的大氣壓差推動的氣流轉移。每年三月到九月,這股大氣流便由南北兩半球的30°緯線出發(fā),陣勢龐大地殺向赤道,年復一年,恒久不變。在這個大風團繞的星球上,只有信風總沿著一個方向吹,年復一年,恒久不變。
當然,我稱它為“信風”。每到下午四點半,我們便從伊城人聲鼎沸的大街出發(fā),越過七個路口,一座高架橋,一道高架水渠,奔赴郊外,在荒路上閑逛,享受長風吹拂,看天色漸暝,直到夜的黑彌漫四野。
2
我?guī)е?jīng)過每天必須經(jīng)過的道路。
這樣有很久了,信風已經(jīng)舊了。它仿佛隱去了固有的形式,而成為我的一部分,成為我的外衣或手指;我的意念會在它的齒輪轉動之間毫厘不爽地實現(xiàn),似乎不再需要經(jīng)過指令轉換的過程。
它已經(jīng)舊了。它在我的感覺里漸漸沉默,就像在我的感覺里漸漸沉默的一切——清晨必然要喝掉的涼白開,上午必然要敲下的字句,必然要抽的煙,或下午四點以后必然要奔赴的郊外——這些也正在化為身體的構件,與我的隔閡正在泯滅;因隔閡而生發(fā)的疑惑與意義也漸次退隱。這些事,這些人,每天必會遇見;這些話,也幾乎每天必會重復。由于過度的伴隨,由于一成不變,它們不再是對象或對方,而化為需要與習慣,化為我本身。
就這樣,信風也成為另一重自我,從我的懸念里銷聲匿跡。
直到有一天,我從洗車行的服務生手里接過鑰匙,上車,打火,在溫車的間隙,用紙巾擦拭掉留在儀表臺上的一粒水珠。我不知道那一次擦拭為什么會有不同。我的手指在儀表罩屏上停下,又從儀表臺撫觸過來,沿著方向盤順時針繞行,一圈兒,又一圈兒。曾經(jīng)消弭的距離驀然呈現(xiàn)。那些觸感微澀的黑色或透明部件,成為我手指撫觸的愛物,成為令人羞怯、惶惑的對方——我知道這是什么,這種陡然滋生的愛惜,通常需要以陌生為前提。
那一瞬間,信風返回原形,再度成為與我相對的他者。它面目清晰,有著鳥翼般的流暢外形和甲殼蟲一樣的黑色光澤,有令人心動的動力系統(tǒng)和優(yōu)雅的小部件。它已經(jīng)舊了,卻依然令人浮想聯(lián)翩,記起那種從南北30°緯線指向赤道的陣勢龐大的氣流移轉。
從開始的那天起信風就是溫吞的。我急躁,而它反應從容。從不指望它在起步百米內(nèi)給我凌厲的速度。它由靜而動,有個踏實到幾近沉悶的漸進過程。我習慣了一次暫停之后,由一擋到二擋,由二擋到三擋,再到四擋,五擋,就這么按部就班地提速,與它的溫吞盡量完美地契合。充分提速以后,它的方向會變得比較堅持,不會給我大幅度偏打的機會。走在雪地上,只要放在起步擋緩行,它的重心似乎會恰當?shù)叵鲁粒喬ピ训氐母杏X仿佛有一種向下的吸力;剎車的澀度也變得中庸,不含糊,更不陡峭。這含蓄恰當?shù)姆阑到y(tǒng),使我在冰凍三尺的季節(jié),依然可以安穩(wěn)地開到郊外去。
因為信風,我愛上了獨自遠行。
3
每當我們沿著一條荒僻的長路漫無目的地奔馳,車載CD中便會傳出音色滯重的念白:如果弗雷德·哈克曼和圣誕節(jié)能相互回避,他們肯定要相互回避。
這聲音邊緣齊整,重心下墜,和我平時聽見的自己大不一樣。因而,那個人看著CD封套說,是舊的,對,很舊。CD封套上是我的相片,攝于一年前,并不很舊,看上去滿面?zhèn)}皇。因而我說,是心情很舊。
由過往因襲過來的心情,雖然悲欣交集,五味雜陳,卻已經(jīng)失去了鮮血淋漓的濃烈,變得寡淡如水,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坦然。那時我看著面前的虛空走神,并不曾預料,還有一段曇花般的遇合等在時光之后。
我們喜歡舊,是由于“舊”里蘊含的確定吧——某些故事發(fā)生過了,已有了結局,不會再有難以預測的枝節(jié),不會再有突如其來的淪陷,這才成為“舊”。印花棉布褪色了,暗淡了,顏色不再那么囂張,這才成為“舊”。蝴蝶被粘住,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穿在針尖上,保持了戀花的姿態(tài),卻不會再有痛癢,也不會再飛走,這才成為“舊”。
唯有舊,才會永遠等在原地。舊是安全的,它意味著事物失去了突變的可能,不會游離在理解力之外,不會再有猶疑,不會再有變節(jié)。因而,瀟湘妃子的題詩不會寫在新手帕上。她用來題寫信賴的帕子,“就是家常舊的”??刺一ǖ娜瞬粫⒁庋矍暗娘L景。他眷戀的是“去年今日此門中”曾一閃而過的那張面孔。去年今日以后,什么故事都沒有發(fā)生。于是那場曇花般的邂逅,就成了詩句里難以了結的懷念。
沉默的信風是舊的。它見證這樣的迷狂與珍愛,疑惑與對質(zhì),見證這些歌聲從纏綿到崩解,它依然沉著,和順,仿佛時光早已在內(nèi)部刻下了彼此溫暖、永不相棄的誓約。這樣的低音和微震,亦令時光里的浮情分解為沉渣,令此刻不斷退后成為“過往”,令沸騰的心情一寸寸凝固,成為“舊”。
這金屬的持守所呈示的堅貞,我們有嗎?在紅塵滾滾的俗世之中,我們似乎更容易投降。
所有的此刻都有來歷。在言語無法穿越的谷底,我們的痛與執(zhí)迷,皆在原地。日漸陳舊的過往打垮過我。過往也總是著意攙扶,把我骨肉齊全地護送到此刻。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愿交出過往,一定是由于那些曾被珍惜或辜負的過往已經(jīng)化為骨質(zhì)與血,打開就意味著擊碎與流失,打開,就意味著我同意抹去舊的我。
到了后來,我們藉以相遇的那種“舊”,那種確鑿無疑,被言語不斷刷新,也被言語徹底蝕毀。即使無聲的書寫,也是對舊現(xiàn)場的背叛。“舊”一旦被陳述,就無可避免地被矯飾,被篡改,被臆造。舊現(xiàn)場在書寫里發(fā)生變異,成為與我有關,卻迥然不同的另一重過往。
有一天,若我們相遇,不要告白。要是你還沒有確知時間會衍生怎樣的變節(jié),不要告白。當野獸都懂得骨肉相親的真意,當草木都能夠呼應彼此的交付,當金屬的咬合與分離都可以心照不宣,而不停地說話的我們只能在微距中失焦,那么,還需要告白嗎?
藉以相遇的“舊”已經(jīng)不在。告白,只是對于未來的虛擬。
我的沉默,僅僅是對陳述的絕望。在信風之中我看著CD封套,把它看到破碎。在另一重自我面前,我依然難以確鑿地澄清自己。它很舊,一碰就會消失。很舊的它在CD封套上,我在紅塵滾滾的當下。我不能成為被CD封套陳列的清晰景象,而是不斷被細胞的分裂與死亡刷新的活體,我變化無窮,面目含混,經(jīng)不起無間距的相看。
你來說說哪個才是我的真相,那幀確鑿無疑的舊照,還是布滿懸疑的此在?我與那個很舊的人各自處在自己的域界之內(nèi),這兩個域界不是同心圓,甚至也沒有交合,僅僅是兩個切邊的圓。那個可無限放大也可無限縮小的切點就是我與它的全部關系。
你若好奇,我便虛構。
4
那一刻命運彎轉,但我出發(fā)的時候,還沒有看見。
那個午后暴雨突至。我一定是瘋了,才敢于冒著那樣兇猛的暴雨外出。
道路逐漸堵塞到凝滯。連續(xù)三個直行信號都被攔截。只好右轉南行。路上積水很深,行人大多擠到機動車道上來了。怕熄火,也怕濺水太兇欺負了騎車的人,只好掛一擋,烏龜一樣爬行。雨刷已經(jīng)開到最快,擋風玻璃上的雨珠依然稠密得令視線模糊??梢岳@道過去的路全都汪洋一片。密集的雨線有如在兩側掛上了簾子,我完全看不清外面還有什么。
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我漸漸對自己充滿懷疑。
我內(nèi)心究竟藏匿了什么?在某些時刻,那種暴力突然就炸開了,我被發(fā)射出去,一瞬間就遠離了理智的樊籠。我沿著風暴吹拂的方向飛奔,懷揣某種含混的心愿,為了獲得或者討回——這挺滑稽的,無論怎樣,需要這么用力嗎?我懷揣疑問,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獨自游弋。我被一種低至極限的勻速行駛艱難地帶向前方。那并不是我要的前方,我還是投奔而去。
這風暴般的執(zhí)著難道不也是囚籠?在那樣的暴雨中,躲在信風中的人有如憑藉一枚枯葉渡過洪水的螞蟻。但她正懷著某種執(zhí)意,她要在細節(jié)含混的過往中分揀出別人期待的自己。她執(zhí)意要去敷衍那個深愛至疑的假設,要奔赴病人的訊問室,去申明自己的清白。
這景象滑稽而寥落,令人悲傷。
那個午后,在暴雨敲打車窗的噼啪之聲里,我恍若聽見了命運的昭告。命運潛入每一寸行程,散發(fā)著辛辣的不安。在暴雨敲打車窗的噼啪之聲里,命運攜帶著關于未來的密語,在我經(jīng)過的每個路口,豎起了無形的標示。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午后,在那個決意妥協(xié)的時刻,它偏要創(chuàng)造一場讓我無計可施的暴雨,阻撓我的投降。
過不去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硬低沉,若在悲鳴:從此算了吧。
5
我開始迷戀絕對的孤獨。
每天一大早起床,在人們還沒有睡醒的時候下樓,上車,闖過幾個路口——這點路實在是不需要開車,沿河走走就過來了,我曾經(jīng)每天沿著金水河走兩個來回,一路上惦記著自己的身材,開肩,挺胸,收腹,雙腳沿著一條直線……而現(xiàn)在,我就想把自己裝在鐵甲里運過來運過去——把信風泊到后院,上樓,開門關門,泡一壺普洱,一整天在電腦前貓著,敲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字,逛微博,看電影,直到人去樓空,才出門下樓,再把自己投入鐵甲。
我知道我也要處身人群,這不可避免。我也會滔滔不絕地說話。我卻難以克制地厭惡這個叼著煙卷廢話聯(lián)翩的女人,這厭惡常常擴散,株連到那些針對我的熱情——對我來說,那些熱情顯得突兀,不著調(diào),滑稽,純屬打擾。我會看著一個正在說話的人,把他看得迅速住口。我會在聽完一段話之后立刻反問,把人噎得張口結舌。
那是一種格格不入的心情,飽含了抵觸與嘲諷。
時光迅如逝川,臺歷撕掉一頁又一頁,而事情遷延堆積,總是到了時限還沒有動手,只得違約推掉。我漫無定向地在日子里游弋,像一條僅靠本能爬行的蚯蚓,似乎需要被電擊七百次才能攢夠扭轉慣性的動力。連吸入的空氣仿佛也只是變成了負擔,而沒有提供任何能量。
從來不是這樣的——我對自己完全失控了。
這個充滿惰性并且拒絕調(diào)遣的我格外頑固。似乎另有一個成心要滅了我的家伙住進了我的身體,每天指揮著我,暴飲暴食,晨昏顛倒,酗酒,發(fā)呆,睡不醒,瘋狂購物,毫無理由地外出,在去向不明的道路上驅車奔馳。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被挾持的我萎靡下墜,墮入灰塵噗噗的狀態(tài)。
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栓塞,在我的時間之內(nèi)形成了梗阻。我被攔截在某個節(jié)點上,向哪里挪移都是墻壁。難以說清在時間的哪一個節(jié)點上,清澈的溪流開始變得渾濁。我看不見源頭,也看不見入??凇N业囊曇疤焐陀幸粋€邊界,這是無可克服的局限;我可能遇到的一切,也必然是局促的景象。但我還是會試著接受,就像面對一把沒成熟就已經(jīng)霉變的谷子,由于性命攸關,我會把內(nèi)心的抵觸強行按捺,來不及淘洗和加熱,就把它生生吞下。
我?guī)е业募讱ぷ咴诼飞?,臟腑之內(nèi)充滿了痛苦。
6
偶爾,CD匣子里會跳出莫名其妙的錄音:一段花兒。又一段花兒。一個人在說話。兩個人在說話。風聲。窸窸窣窣的摩擦。
不知道什么時候錯按了一個什么鍵,我的彼時便被語焉不詳?shù)亓粝隆?/p>
說話聲含混,斷續(xù),不時被呼嘯的風聲淹沒。他在說水泥,水泥,水泥……意義已經(jīng)在風中漏盡,他還在說水泥?,F(xiàn)場過去得還不是太久,“水泥”喚起的情景歷歷在目。內(nèi)容已被符號的蠻力解除,符號本身卻穿過累累的誤解,在信風里復活。
在看見你之前我赤足駕駛。右腳被蜂蜇以后,毒液滲透到整個腳面,我穿不上鞋子,也不能正常走路。我涂藥,打針,赤足開車。赤足下的剎車與離合憑空多出一些分量,與隔著厚厚的鞋底大不一樣。這一次奔赴的目的一如既往,還是那一場郊外。右腳用力時隱隱作痛。油門和剎車的紋理竟然不一樣,我的右腳感覺到了。這陌生的感覺讓我與信風恍若初見。
信風以它的速度前行,一切應該沒有變。僅僅是我的感覺變了。
沒錯,我也聽到了CD匣子里傳出那個若有若無的音節(jié)。那個聲音在喊我的名字。那個聲音喑啞,癡傻,令人心生慟憐,忍不住要去撫慰。
那溪水般的澄澈,只是巫師的魔法。誰把手伸過去,誰將在一瞬間化身為蛙。蛙們在時光的冰層上悲慘地蹦跳,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我不知道這些與我貌似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變的,是已經(jīng)長老了的蝌蚪,還是被魔法幽閉的靈魂。我希望在虛構里可以脫身復原。我認識這一個,這紙上的摹擬,我認識她,一如認識CD封套上已經(jīng)陳舊的我。路過的人看過來,他們從我的紙上,看到的只是群蟾亂舞。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他們看見的,全是變相的現(xiàn)場。他們難以分辨,冰上蹦跳的這一個,是已經(jīng)長老了的蝌蚪,還是被魔法幽閉的靈魂。
這些冰就要腐朽。玫瑰花瓣就要謝盡。水晶棺就要碎裂。也許,直到最后的時刻來臨,直到記憶與靈魂一同磨滅,直到身體上只剩下被符咒強加的癬疥,直到蟲魚的外衣再也不能脫下,直到紅蘋果的劇毒讓面容變得烏黑,路人依然在盯著那些紙張發(fā)呆。
最初的現(xiàn)場,從撤除的那一刻起就僅僅剩下了標記。那些被淡忘的聲音曾經(jīng)含有真切的熱情,但在這個回放的時刻,它們在這方金屬空間里跳躍、彌散,變成純粹的聽覺符號,變成填充空間的無機物。
在遇見之前,我是一言不發(fā)的俘虜。我等待,不尋找。
7
每天,我口中含一粒微酸的糖,聽著寡淡的情歌,在伊城西南部的兩條道路之間回環(huán)往復。出門就撳下遙控器。啾啾!開門的聲音短促間斷,有如陰爻。上車,起步,換擋,左轉再左轉。減速,泊車,撳下遙控器。啾——!鎖門的聲音長而連貫,有如陽爻。仿佛鬼使神差,我鎖門之后總是自疑,于是每次泊車之后,都是鎖了又開,開了又鎖。啾——!啾啾!啾——!我走在花草錯雜的后院,忽然意識到,這樣的習慣,等于每次撳了一道“離”卦。
意外,似乎早已在我順手撳下的爻辭中潛伏。
那天的左轉只是無數(shù)左轉中的一次,一樣的動作熟稔,漫不經(jīng)心。
那天左轉啟動,突然從左邊躥出一個騎車的男孩,從我車前飛掠而過。急剎車。驚懼中,右腳有一瞬的休克。意識被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事件戛然阻斷。沒有摘擋,我直接拉起了手剎。伴著一聲悶響,車身顫抖了一下,熄火。沒有擦到他。那男孩迎著紅燈昂揚而去,根本沒在意這輛幾乎就要撞到他的汽車。
沒有任何禍事得到過預告。它們總是突然之間,從天而降。
這也有許久了,我似乎只能檢討我的麻木。我的檢討注定是無效的。麻木只是時間在體內(nèi)形成的抗體,不是由于過錯,而是由于熟悉。
這無可矯正。我必然和習常所見的一切越來越熟悉。我和存入備忘的滿月夜越來越熟悉。我和時光里的孤寂與單純越來越熟悉。我和烈酒的滋味越來越熟悉。我和身心之內(nèi)的某個男人越來越熟悉。我和每一天準時消失的落日越來越熟悉。我和幽冥無道的夢想越來越熟悉。我不斷地遠離一些事物也不斷接近另一些。我必然和一些事物越來越陌生,也必然和另一些越來越熟悉。麻木就是這樣來的:我已司空見慣。
輕淺的喜悅,輕淺的諒解,我以為對于俗世的安頓,這已經(jīng)夠了。愛與恨,都需要浩蕩的力氣。我知道我會在過度的獲得和交付中脫身而去。
那些深情和敷衍,行走與停頓,都被細致地含化,吸收,成為流遍身體的血液,清除一些贅物,又加入另一些。這些寬的道路窄的道路,這些曲徑分岔的道路,這些平坦的崎嶇的道路,走得多了,也不再是道路,它們會成為理所當然的附屬品,不再需要被認知,不再需要被體察,當然,也不再需要被效忠。
那些不斷進入生命浮層的事物便在經(jīng)驗中堆積,也在經(jīng)驗中沉睡。不曾有更具力感的東西擊破過這表層。我們的親密與間離,震蕩與撫平,也就難免隔靴搔癢。
我就這么一趟一趟地,聽著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在兩條路之間往返。直到那一天,意外猝然降臨——那個飛奔而來的孩子,迎著紅燈,橫掠而過。一刻鐘之前,聽著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馳過的那段路程,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時間在一場幾乎就要發(fā)生的變故里顯得漫長,時間被抻拽得回環(huán)往復、險象環(huán)生。
那一刻的緊張有如強心針,接著就是崩潰。
左轉,就是伊河路。這是梧桐樹枝葉蔽日的伊河路。向西600米右轉,就到了我的后院。但那一天,我仿佛沒有力氣再多踩一下油門了。信風泊在路邊停車位上。我在車內(nèi),隔著玻璃看那塊巨大的藍色招牌。一種深入骨髓的恍惚潮汐般涌上來。藍色招牌上的銀聯(lián)標識令我記起,我在這里的貴賓卡丟了。如果那張卡忘在了自助通里,又不幸旁邊有個不懷好意的家伙……我仿佛看見他在剽竊我的鮮血,一罐,又一罐。我的鮮血灌注到他手上,變成他臉上的自得。
這種事不太可能發(fā)生,卻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里,來歷確鑿,細節(jié)周密。
8
我的想象中了毒。想象里摻進了異物。難以說清在時間的哪個節(jié)點上,信賴化為了懷疑,火化為冰,淚化為石。遇到過度的熱情我會后退,迅速變得冷若冰霜。而旁觀一種熱情,譏諷的聲音必然會在內(nèi)心蓬勃地回蕩。我會毫不遲疑地申明我的絕判:這是作秀。這是試探。這一切之中必有埋伏。這是值得警惕的,這人,這世界。
所有的告誡者都曾遭遇過重創(chuàng)。比如某一天,別人喝了酒,把他們撞翻在地,拋下現(xiàn)場,一走了之。比如《LOST》那個殘忍的父親,在約翰年幼時拋棄他,幾十年后,再以一場偽裝的懺悔索取約翰的腎臟。
事件很快就成了過去,屈辱卻在原地。那個肇事的人,憑什么背叛之后還要傷害,傷害之后還要抵賴?約翰們嘗到了屈辱發(fā)酵的滋味。那是仇恨的滋味,是不惜抵上自己也要追討的決意。知道了真相的約翰天天守在父親的門前,一心要得到父親的道歉。那個父親沒有道歉。毀壞者總是拒不道歉。
約翰瘋了。吸血鬼咬過的人,血液里也含了毒。
滿腔悲憤的約翰開始了告誡:這形形色色的假象我都遇見過,你不要醉酒,不要給予,不要感動,不要信,不要交疊你們的身體,不要唱情歌。
滿腔悲憤的約翰開始了討伐:這一次輪到我了——我要以父親的名義,在你年幼時拋棄你,在你成年時騙取你的腎臟,然后嬉皮笑臉宣布真相,拋下現(xiàn)場,一走了之。
9
周日早晨五點,我準時駛向這個城市最繁忙的高架橋。高架橋上晨光遍布。環(huán)島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太陽從前方轉到右側,從右側轉到身后,從身后轉到左側,從左側轉到前方。沒錯,我在慢慢地轉圈。周日早晨的高架橋是空寂的,我轉得很慢。
高架橋就在一所醫(yī)院的上方。我在醫(yī)院的上空旋轉,就像等在父親門口的約翰。
在我的虛構里那個人每天都會出現(xiàn)。他一襲黑衣,看起來真是威武,隔了這么遠,我依然能夠感到那種詭異的魅惑。只是,他袖著利器。他在停車場若無其事地轉來轉去。他喜歡靠近外貌神氣的黑色轎車。他從哪輛車旁邊走過,車上便會出現(xiàn)觸目的劃痕——隔了這么遠,那白色的劃痕都歷歷在目。
信風也會在被劃傷過的地方踟躕不前。無理由的傷害是一樁最深的懸念,像命運布設的謎語,機關深潛,謎面簡單。
我曾去這個醫(yī)院探望一位長者,把信風泊在醫(yī)院的停車位上。一個小時以后出來,信風的右邊廂,從頭到尾,一道長長的蚯蚓般的劃痕,赫然貫通四塊鐵殼。信風泊在停車位上,沒有惹怒任何人的理由。而且,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狠的劃痕,利器不僅破壞了信風表面的黑漆,而且犁翻了下面的坭層。
那道劃痕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傷口,恍若劃在我皮膚上。承受憎恨的感覺又疼又難堪。恨意來歷不明。越是無端破壞,其中含有的絕望越觸目。就是絕望。如果不是,一個人怎么可能對陌生人抱有這么刻骨的惡意,怎么可能讓自己下手如此狠,不僅破壞,而且不遺余力地破壞?
我知道是什么驅使了他。一種由衷的疲倦,或者竟是冤屈,不再經(jīng)由言語,而是經(jīng)由眼淚,奔涌瀉落,滔滔不絕。那個人,如果他不得不赤腳走路,他走得腳底都是傷疤,他走得日子里都是隱隱約約的疼痛和污臟,也許,他就和世界上所有的鞋子結了仇。如果那個人曾被毫無端倪地辜負,也許,他就會愛上懷疑,愛上追問,他會愛上獲得解釋又踐踏解釋的感覺,愛上推倒重來,愛上臆想的真相,愛上自殘和痛苦。
信風裹著我在時間之中奔馳。環(huán)島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這是多么深的環(huán)島,它有如旋渦,正在把我們吸噬到最低的低谷。
你若要飛奔,必須有無孔不入的常識——
彎轉要控速,夜間要控速,在陌生的道路上要控速。轉彎的時候,擋風玻璃兩邊的車殼會遮擋視線,使彎轉內(nèi)側出現(xiàn)一米寬的盲區(qū)。如果盲區(qū)內(nèi)有行人,比如一個迎著紅燈昂然直行的孩子,就可能有一場血肉橫飛。夜晚,遠光燈也不過可以照射一百米,一百米之外的盲區(qū)充滿意外——沒有合上的窨井蓋,陡峭的坑洼,隔離墩,甚至,一塊錯置在快速路行車道側的巨石……不把車速控制到足夠慢,就等于占盡了自己的余地。
每天走過的道路一如慢慢穿過的人生,貌似平坦筆直,其實險情密布。道路把觸須伸到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刺探著城市的繁茂與城市的機密。這里的建設與破壞,維護與拆毀,光鮮與傷痕,這里的市儈與俗常,這紅塵滾滾的熱鬧所呈現(xiàn)的復雜與殘酷,它只看見,不作證。城市像鬼魅一樣在路上堵起高墻。它打開一扇門,告訴我里面是桃花源。它合上門,把我拋進迷宮的核心。
10
從某個晚上起我開始不停地做夢。信風在一個荒僻的地方拋了錨,我忘記了回家的路。我在迷宮一樣的路上獨自奔跑。后來,我聽見路上響起均勻的蹄聲。我變成了一匹馬。我身體上長出了油亮的紅鬃,我的衣服化為碎片又化為空氣。我在荒野上奔跑,歡喜又驚恐:原來,失去了鐵甲我就是一匹飛馬,可以這么赤裸地奔跑。
失去之前,那些器械曾以類似的方式囚禁過我。
它們以馴順為要挾:你是主人,你可以駕馭,必須駕馭。
從某個時刻開始我漸漸變得膽怯。我會習慣于按照紅綠燈的指示,亦步亦趨。我會倨傲或者諂媚。我會以發(fā)燒充當愛情。我會假扮淑女呢噥作態(tài)。我會把微笑控制到第三顆牙齒。我會節(jié)食,像只貓一樣一餐只吃20克魚肉。我會在這些不斷臨近的路口,直行,左轉或者右轉。我會懂得走在路上不可倒車。
從某個時刻開始,我也會一往無前。我會在脅迫面前轉身而去。我會在骨肉酸痛的時候引體向上,或者像拳擊手一樣擊打沙袋。我會在禁煙區(qū)吞云吐霧。我會醉酒,大笑,對著深不可測的人們胡說八道。我會在冒犯面前迅速變成一個潑婦。我會在早上醒來完全失憶,喜悅地食用我的豆?jié){,煎蛋,火腿三明治。我會在路上突然停下,壓著雙黃線調(diào)頭,或者倒車。
紅綠燈依舊設置規(guī)則。紅綠燈不僅規(guī)定行止,而且規(guī)定時間的長度。一秒鐘的長度,有時候只可一擊掌,有時候則可抽完一支煙。這不容商量卻又隨時可能變節(jié)的一秒,常令我在擊掌之后無所事事,或者,令指間的煙灰來不及彈落。
很多時刻都如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飛奔而去。
由南郊而西郊,外環(huán)道上行人稀少,只看得見車輛飛奔。信風也在飛奔。白色行道線向我飛來。白色行道線子彈一樣向我飛來。在如此寬闊的大路上獨行,這些貼地而飛的子彈,這些在方寸之內(nèi)穿梭的子彈,它們密集如雨。
身體之內(nèi)的瘋狂來自漫長的沉埋蘊積,由疾風與飛鳥的翅膀帶來。
這氣味總是把我引向同類,準確無誤。那個初見的晚上,我們在361°的小廳里冊封過自己,我們舉杯相碰,我們大醉,我們到銀水河的冰層上散步。你們一定是了解的——許多無關宏旨的東西都不值得在乎,在這個世界上,一點點熱愛就足以耗盡一生。那種能量終會爆炸,如原子裂變,物質(zhì)的肌理一覽無余地撕開。如大地震動,地核內(nèi)的血液摧枯拉朽地奔涌。
這一大片荒野是我的。大地在搖晃,大地,以及地上的野樹林,大地以及遠方的地平線,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夢想,大地之上的相遇,辨識,毀棄與疼顧,它們在搖晃。這樣的巨響,它們來自這些被吼唱的情歌。這生生死死的滋味正在轟鳴,旋鈕向右轉,再向右轉,這生生死死的滋味,就鋪滿了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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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喜歡在夜色里潛行。四野冥寂,那些耳語般的念白便一反常態(tài)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