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祥龍,房秀麗
(山東工商學院,山東煙臺 264005)
人類早期的教育產生于社會生產與生活,并存在于日常生活當中,是為了生活并通過生活實踐進行的,因此教育與現(xiàn)實生活渾然一體。這在特別重視生命的調潤與提升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那里,情況更是如此,所以,可以這樣說,我們原初的教育其實就是一種“生命的教育”。但作為一種現(xiàn)代的教育理論,生命教育卻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那么西方興起的生命哲學、生命教育是否就適合中國的傳統(tǒng)及當下的國情?中國當下生命教育的理念又有哪些得失需要檢視?對此,我們傳統(tǒng)的儒家哲學又能提供給我們什么樣的資源與思考呢?本文試圖通過剖析儒家哲學中關于生命教育的有關資源,以期對時下生命教育理念的檢視與反省有所借鑒。
要考察生命教育理念的發(fā)展,須要先考察生命教育在中國及在國外興起的背景。就西方國家而言,自1968年,美國學者杰·唐納·懷特首次提出了生命教育的思想,近半個世紀以來,生命教育的理念與實踐已在全球迅速傳播和落實。在西方一些國家,生命教育興起的主要背景在于:毒品泛濫成災、暴力現(xiàn)象頻繁、性關系紊亂,由此可看出,西方生命教育之“生命”主要指向人的自然生命層面,雖然由此也會牽涉到社會倫理層面,但其基點仍聚焦于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
在國外生命教育如火如荼發(fā)展的情況下,國內的中小學在上世紀90年代也開展了生命教育運動。與西方國家稍有差異,國內“生命教育”興起的背景則是青少年暴力犯罪與自殺率的升高。于是,國內生命教育的內容則集中在“思想品德、民族精神教育”、“健康、心理教育”、“法制、毒品預防教育”、“環(huán)境教育”、“青春期教育”,等等,一言以蔽之,即“安全教育”。這雖然也接觸到了文化或者說精神生命,但失之太泛,其關注的焦點仍然集中于生物學生命的層面,并由此延伸至心理學的生命,在心理調適的基礎上維護生命的安全。考察如上生命教育的觀點,基本上是將人理解為一種生物學加心理學的生命,這雖然開啟了我們對自然生命的敬畏意識,也揭示了個體心理對教育的重要作用,但生命的意義卻遠不止于此,教育的意義也遠不止于此。
為推進生命教育的理念,深化對生命的認識,主張生命教育的學者也把目光投向了馬克思主義及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中的“生命”概念。馮建軍指出,人的生命不僅是自然的,而且是精神的、社會的,基于馬克思哲學的視角指出了超越自然生命層面之上的精神生命與社會生命的價值。馮建軍又借用西方哲學家尼采的道德哲學,主張道德的生命性,提倡生命化的道德教育[1]。又有不少學者借鑒西方流行的“生命”哲學思潮,借用柏格森、胡塞爾等哲學家對“生命”的界定,來討論生命化教育的問題。
其實,討論生命的內涵及層次,我們完全可以轉移一下我們的視線,回歸我們的傳統(tǒng),來挖掘豐富的資源。按照時下“生命教育”的觀點,“教育是直面生命的事業(yè),道德教育只有在生命視野中才能回歸本真,才能是基于生命、始于生命的事業(yè),實現(xiàn)對生命的關懷、呵護與提升。”[2]而我們傳統(tǒng)的教育智慧,正是關注人生命的成長與完善的一種學問??鬃印皩W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就表達了這種學問與生命的一體化帶來的樂境。此正如當代哲學家、新儒家巨匠牟宗三先生所指出的那樣,“中國文化之開端,哲學觀念之呈現(xiàn),著眼點在生命,故中國文化所關心的是‘生命’”[3]。無獨有偶,主張“生命化教育”的張文質先生也提出生命化教育應當“回到中國的語境,回到教育的立場”,確屬的見?,F(xiàn)代生命教育的觀點還主張,生命教育的本質就是“直面生命,在生命中,為了生命”[4],這種觀點凸顯人的個體生命與教育的同一性,指出教育的目標是生命的凈化與提升,其實正是中國古人“知行合一”、“立人”、“達人”的教育理念的現(xiàn)代表達。那么,生命自我凈化的機制與動力何在?在這種動力機制之下,中國人又是如何安頓好個體的生命,并在橫向上平衡個體與社會、宇宙之間的關系,縱向上打通生死間隔獲得終極關懷的呢?這就需要深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脈——儒家,去考察其對生命的深層理解。
無論是我們古人的生命之學,還是時下的生命教育,都要求關心生命。如前所述,生命的意義有好幾層,但我們所關注的起點,仍是眼前的個體生命。對此,牟先生指出:“所謂的關心生命,生命的意義有好幾層,首先所關心的生命是眼前的個體生命,生命就如其生命而觀之。這一個層次的生命是有問題的,故首先意識到此。生命有好幾層次,如以佛教的說法,阿賴耶識也是生命,轉上的涅槃法身也是生命。”[5]我們要想獲得轉上去的“涅槃法身”的生命,就必須從眼前的現(xiàn)實的生命的對治開始。那么,是什么賦予我們這樣一種潛能或力量,讓我們能夠擁有使生命往上翻的不息的動力呢?這似乎才觸及到了“生命化教育”的根本所在。
這種自覺使生命提升的動力機制,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個無限的價值之源。那么,這個價值之源來自何方?在信仰宗教的西方人看來,人是有限的,只有上帝可以給我們這樣一種力量。而在深信“人性本善”與“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里仁》)的儒家文化的語境里,就遠非如此??鬃又v“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就是在肯認人有自覺履行道德義務的能力。這種能力根源于人生命的內部,而并非來源于一個外在全能的上帝。孟子更是循此思考的路向,進一步講“人性善”,講“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矣,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最后樹立起一種可以主宰整個生命的“良知”、“良能”,并積淀為中華民族的深層文化心理。這些都是強調在我們主體的內部,有這樣一個自我作主的價值之源,可以上達天德,可以自覺地凈化生命,提升生命的質量。
自儒家亞圣孟子倡導性善論、宋明理學加以肯認并發(fā)展出心性之學以來,“性善”的觀念便融入到中華文化的血脈里,成為中華民族的深層文化基因。孟子的“人性本善”在二程、朱子那里,被稱之為“天命之性”,這種“天命之性”本來是至善無惡,至粹無暇的,只是在利欲的引誘及環(huán)境的遷移之下才失去了原初本善的狀態(tài),甚至墮落為禽獸不如。但這并非性之罪,朱子常用“明珠”蔽于塵垢、陷于濁水等來比喻不受染污的至善特性。本性之光明純粹既然常在,那么,人如果能夠不斷的誠敬克制、存理去欲、自我奮起、自我凈化,就能力拔塵垢糞穢當中,如蓮之出于泥,成圣成賢,成就一個健康完美的人格。
與程朱肯認天命之性不同的是,理學的另一派陸王更是從挺立心體的角度,高揚生命的自主性。陸九淵講“發(fā)明本心”,認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6],以本心為一切行為的主宰者與發(fā)動者,于是,“發(fā)明本心”,自作主宰便能成就一個宇宙間大寫的人格。王陽明更是發(fā)揮了孟子的“良知”說,大倡“致良知”之教,認為“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7],良知便成為賦予外在世界以意義的終極價值之源。所以,集思想家、軍事家、儒學名臣于一身王陽明的一生,就是良知自作主宰的一生,正是這種“百死千難”中錘煉出來的“良知”成為照亮他一生的生命之光、希望之光、信念之光。近世章太炎先生說的好,“王學豈有他長,亦曰自尊無畏而已”,也正是這種“自尊無畏”的良知,撐起了王陽明始終不渝的偉大操守及他那至死不變的強大人格??傊?,正是因為儒家傳統(tǒng)堅持了人性本善,堅持了內心自我作主、昂揚向上的生命力量,生命教育才能不乞靈于上帝之類的外在的權威,才能以內在的生命之光照亮人生之旅途。
儒家以“仁”為核心,肯認心性之善,是要給我們的生命尋找一個主宰,也即是儒家自孟子到宋明理學的心學一派所強調的“良知”,“知”者,首先即是個主宰之義。這種生命之源,價值之根,開出了原始儒家珍愛生命、樂觀進取、修身持己、奉獻社會的人生態(tài)度,到了宋明理學那里又進一步發(fā)展為天地一體、生死一如的至高境界。
儒家自先秦開始,就重視生命問題的對治與生命境界的提升,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也就是把思考的重心,做人的重心放在如何安頓好我們現(xiàn)世的生活,在樂觀進取的態(tài)度下負責任地、了無遺憾地完成今生的使命。先秦儒家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以仁為核心,以孝道為起點,并深入挖掘我們人類本具的善性良知,作為一切意義的發(fā)生源。在重視群體的孔孟儒家看來,每個人既是一個生命個體,又是一個家庭、社會的細胞,所以一個人的價值應當從他的倫理分位上去定位。因此,儒家的生命完善,首先是從孝道——“事親”開始的。這一方面因為父母是我們生命的源頭,也是我們最直接的社會關系成員;另一方面,孝敬父母相對父母之愛子來說是一種逆流而上的感恩,這種感恩既有自然的成分,也需要我們有意識的自覺培養(yǎng)。正因為如此,孟子在說到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之時,同時指出,“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告子上》),《論語》第一篇就特別強調,“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論語·學而》)從孝敬父母開始,儒家的這種精神通過《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引導著個體生命在精神層面上逐步超越個體自我即“小我”,而融入到“社會自我”,親親而愛人,愛人而愛物,這樣,我們的生命就在社會大海中獲得了充分的生命成長。
先秦儒家這種注重現(xiàn)世、投身社會以提升生命品格的人生態(tài)度到了宋明理學那里在繼承與發(fā)揚中有所修正和提升,這橫向表現(xiàn)于從社會人倫到宇宙境界的提升與擴大,縱向表現(xiàn)于從珍愛生命,關注現(xiàn)世到“生死一如”這種人生終極問題的關切與思考。北宋大儒張載在他的名篇《西銘》里就在“乾稱父,坤稱母”這個“父天母地”的宇宙大背景之下,開出了一個“民吾同胞,物我與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8]的至高境界,為當時的儒者及民眾樹立了標桿。張載這種境界,是在傳統(tǒng)儒家孝道的基礎上,將宇宙看成一個充滿親情的生命家園,從而橫向開出了“民胞物與”的宇宙境界,縱向打通了“存順沒寧”的生死間隔。明代的王陽明更是以他在百死千難中得來的“良知”之學為基礎,將良知作為每個個體生命乃至全宇宙的主宰,從而在“萬物一體”的本體性存在中,洞穿物欲,堪破生死。這種良知的自我作主,開出了一種高度“自尊無畏”的境界,既不恐懼死亡之迫近,亦因構建出具體現(xiàn)世的人生責任而摒棄求死(自殺)之念頭。這種至高的人生境界,也即時南宋文天祥所說的“存心時時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的精神,在此境界之下,人們便可開拓出一個更廣闊的人生天地,并由超越生死的大智慧獲得人生的大成功。
總之,儒家哲學所內涵的生命智慧,因其思想的深刻具有了穿透時空的普遍性,對現(xiàn)時代的生命教育仍然具有巨大的啟示意義。如何真正挺立生命之體,開拓出生命的大境界與大成就,要求我們不斷的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有用的資源。
[1] 馮建軍.道德的生命性與生命化道德教育——基于尼采道德哲學的啟示[J].2006,3(2)33-37.
[2] 胡金木.生命·道德·道德教育——生命視域中的道德教育[J].中國德育,2007,(9):14-18.
[3] 牟宗三.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1.
[4] 張文質.生命化教育的責任與夢想[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6:65.
[5] 牟宗三.中西哲學會通十四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1.
[6] 陸九淵.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483.
[7]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5.
[8] 張載﹒張載集[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78: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