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慶
舌尖上的車間
When Meal Is Cooked in Workshop
□肖世慶
有一陣子,我們廠的鍛造車間由個團體外號:叫“二食堂”。其來由自,廠里有一個職工食堂,負責供應廠內職工的一日三餐。此外,職工食堂還擔負為早班和晚班帶飯的工人蒸飯盒的任務。
那時的工人們都節(jié)儉,雖然職工食堂有飯食供應,一些老工人還是習慣從家里帶飯盒,省下一頓飯錢。飯盒里多帶的是生米,到車間接班時,先將米淘了,盛上水,放進鐵飯籠子。食堂的人推車過來,將鐵籠子取走,集中到食堂的大蒸箱里蒸熟,開飯時再挨個車間送來,供職工開飯。
有一回正值月末,鍛造車間的主任老魯上班后,只顧忙著給各個班組布置生產(chǎn)任務,快到晌午了,才想起忘了送飯盒。魯主任捧著半飯盒生米,躑躅在車間過道正沒咒念時,忽然覺得腳尖被什么東西灼烤得生疼,低頭一看,離腳尖不遠躺了一塊正在冷卻的暗紅色鍛件。
老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跑到水槽子那兒把米淘了,盛上半盒子水,把飯盒撂在仍炙熱的鍛件上,然后回到車間辦公室,該干啥干啥。
到了中午,食堂的送飯車來了,工人們紛紛到飯籠子里取飯盒,熱氣騰騰地湊到一起開飯。老魯則緩步來到那塊鍛件跟前,先用手試了試,鍛件還溫乎著,掀開飯盒蓋,一股噴鼻的米飯香氣撲面而來。這一頓飯,魯主任吃得格外香甜。因為啥?食堂蒸箱蒸熟的米飯,和大鍋燜的米飯不是一個味。前者水拉吧唧,后者帶有飯嘎巴的糊米干香味道,吃了這口想那口。老魯利用鍛件余熱燒制的干飯,與大鍋燜出的干飯一般無二。而且,出爐后的鍛件,從炙熱到溫熱,是一個自然的物理降溫過程,坐在上面的飯盒享受的加熱和控溫效果,比起燒柴的大鍋,甚至比現(xiàn)代的電飯煲,都更安全環(huán)保,更原生態(tài)。
自此,魯主任便有意無意地天天“忘記”上班后淘米、送飯盒,到了晌午頭,就找一塊出爐的鍛件“應急”,燜制一盒原生態(tài)米飯吃。
“領導帶了頭,群眾爭上游”。在老魯?shù)膸酉?,鍛造車間不少工人人紛紛效仿,都不往食堂的鐵籠子里送飯盒了。晌午時,二三十個飯盒齊刷刷坐在出爐的鍛件上,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大米、小米、高粱米、苞米米查子……滿車間蒸騰著大鍋燜飯的糊香味兒。外車間的人路過這里,沒一個不眼饞的。
必須佩服工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沒過多久,鍛造車間不僅解決了自力更生燜干飯的問題,還舉一反三,把燒菜的問題也一并解決了。當然,煎炒烹炸不可能,比較講究點的是,從家里帶一菜盒切好的酸菜絲和碎粉條,舀上一小勺葷油,調好鹽醬;條件再好點的,切上二片五花三層的豬肉片,燜飯時將菜盒往飯盒旁邊一放,一圈撲克下來,米飯熟了,一份膾炙人口的酸菜燉粉條也上桌了。
在酸菜粉的啟發(fā)下,現(xiàn)場烹制的雪里蕻燉豆腐、地三鮮、土豆熬白菜、蝦皮海帶湯……陸續(xù)在鍛造車間問世。其實,這類老百姓的家常菜,工人們平時也從家里帶,但畢竟不如現(xiàn)場制作的味道鮮美,火候好。而且,從家里帶菜,湯湯水水的容易灑,帶半成品來車間加工,既干凈又省事,方便得很。
不過,天天吃燉菜也不是個事,隔三岔五的還需要調劑一下口味。于是,鍛造車間的菜系里很快又增加了一道燒烤菜——烤小咸魚。將秋天晾干的小海魚揀幾條扔飯盒里,一字排開,這邊咕嘟米飯,那邊翻檢著小魚,米飯嘎巴鍋了,小魚也烤冒油了,黃瓤瓤、油汪汪的,香酥咸脆。米飯燜熟后,把烤好的小魚往飯盒蓋里一劃拉,到水槽子那將米飯過涼水,過水飯就小咸魚,一頓好飯!
有一利必有一弊。燒烤菜普及開來后,曾引發(fā)下一道工序——機加車間的不滿。從鍛造車間轉場過來的毛坯件曲軸、鋼套什么的,金屬表面普遍都油漬麻花的,上車床發(fā)鈍,吃上刀以后,冒出的油煙不是甘油味,而是腥腥的咸魚味兒。這時候,車工們就要罵:靠,鍛造這幫吃貨晌午又烤魚了。這還像工廠車間嗎?干脆改“二食堂”得了。
兄弟車間的意見反映到鍛造車間,引起了魯主任的警覺。老魯在車間職工大會上宣布:車間就是車間,不是食堂。大伙兒燜點飯,熱熱菜還說得過去,烤咸魚就有些過了啊。今后不許再烤了!
于是就不烤咸魚了,開始烤饅頭、窩頭、苞米、地瓜干、土豆片……還有烤豬皮的。那時就是副食品供應匱乏,若像如今這樣雞鴨魚肉應有盡有,鍛造車間能鼓搗出烤肯德雞也說不定。
烤豬皮是加熱爐的大爐工老邢的專利。老邢以前也是個鍛工,因為在一次操作中不慎被蒸汽錘削掉了3根手指頭,有了殘疾,車間照顧他看加熱爐。大爐工是個輕巧活,但責任重大,爐溫控制得好壞,直接關系到鍛件質量。
老邢因為少了3個指頭,工作和生活都格外小心謹慎。別人數(shù)著10根指頭過日子,他數(shù)7根,所以日子過得尤其仔細。他家過年過節(jié)剔下來的豬肉皮舍不得扔,攢在一起曬干了,帶到班上,求鉗工師傅做一個五星型的鋼鑿子,將肉皮鑿成一顆顆小五星,利用熱鍛件的余溫烤成棗紅色,收起來備用。
每逢燉菜時,便將幾顆“小五星”下到湯里,煮到蓬松時上桌,那菜便色香味俱全。湯中的“小五星”鼓漲漲,圓溜溜,恰似漫天星斗,既好看,又解饞,嚼起來的口感有如海參……結果,老邢一菜成名,他的“人造海參”不僅在全車間聞名遐邇,后來竟被推薦到“一食堂”——廠職工食堂,成為我們廠會餐、招待客人的招牌菜。
“一食堂”里的廚師畢竟是正宗,他們在老邢“人造海參”的基礎上加進了一道油炸工序,將肉皮“小五星”過油后,下到火鍋里,涮著吃,效果更勝過海參。因為海參是不能油炸的,一炸就沒了。老邢的“人造海參”就不怕炸,越炸越好吃。
為此,廠報記者采訪老邢,問他:一個加熱爐工如何因陋就簡地發(fā)明這么好吃的菜品?老邢神色凝重,豎起二根指頭的左手和完好無缺的右手,道:我是受了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煮皮帶吃的啟發(fā)……
人怕出名豬怕壯。老邢的事跡登上廠報沒多久,他和他的“人造海參”就給鍛造車間惹出一場大禍,老邢被調離加熱爐,退回到蒸汽錘,用剩下的七根指頭繼續(xù)打鐵。鍛造車間“二食堂”的別稱也壽終正寢,名存實亡了。
出事后,車間工友們埋怨老邢:你烤什么不好,偏偏烤豬肉皮,還說是受了長征的啟發(fā)。凈瞎聯(lián)系。紅軍什么時候烤過肉皮?
皮帶不是皮子做的嗎?老邢不服氣。
那是牛皮。不是豬皮。工友們指正道,讓老邢解開自己的皮帶聞聞。牛皮、豬皮都分不清了?
老邢沒去聞自己的皮帶。他現(xiàn)在聞什么都是一個味兒,煳巴拉啃的燎豬毛味——那是老邢的事跡登上廠報的第三天,他值晚班的時候,加熱爐前來了一位小老板模樣的女人。老邢不認識她,但認識陪著她來的人,是廠黨委的程書記。
邢師傅,夜班?程書記和他打過招呼,向來人介紹老邢。鄺經(jīng)理,這就是我們廠“人造海參”的發(fā)明人邢師傅。
小老板樣的女人立刻上前,和老邢握手。邢師傅,久仰久仰!
程書記說,鄺經(jīng)理是廠子附近一家飯店的老板。他常陪客人到這家飯店吃飯,和她很熟,閑聊時說起了職工食堂的“人造海參”如何如何。沒想鄺經(jīng)理很好奇,非要過來見識見識不可。
老邢誠惶誠恐,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豬皮“小五星”的制作工藝和盤托出,還把加工“小五星”的模具鋼鑿子亮了出來。女老板看得仔細,又好奇地把加熱爐好個研究,爐膛溫度,爐門溫度……都逐一打聽了。臨走時拉著老邢的手說:邢師傅,求您件事唄。說完,沖程書記嫣然一笑。
啥事?鄺經(jīng)理盡管吩咐。程書記大包大攬,說,邢師傅辦不了的,還有我呢。
也不是啥大事。女老板忸怩道,飯店剛進了一點豬頭和小蹄兒,屠宰場處理得不太干凈,毛刺拉烘的。我尋思,用您的加熱爐余溫燎燎頭蹄上的毛……
沒問題。程書記替老邢先答應下來?,F(xiàn)成的火。說著指了指夜班工友們在鍛件上加熱的飯盒、菜盒,都是就地取材的事。老邢,你就給辦了吧。
老邢還能說什么?女老板自然千恩萬謝,分手時貼著他耳朵說:不白麻煩您。我讓他們給您留幾個小蹄兒下酒……
他們走后不一會兒,一輛“130”小貨車駛進了綜合車間,停在加熱爐前,下來個胖廚師和司機卸車。老邢頭一看就傻眼了,這哪是“一點”啊,足足有四大筐,還是剛從冷庫提出來的,頭蹄都凍得鋼鋼的,掛著白霜直冒寒氣。
胖廚師將豬頭在加熱爐門前一字排開,老邢不情愿地將爐門欠開一道縫隙——爐子里正燒著一個大鍛件。熊熊爐火像籠子里的困獸,“嗚嗚”吼著在爐門外噴吐火舌,燎得豬頭“吱啦吱啦”冒油,散發(fā)著油膩膩的焦毛味。
“你們程書記的道眼真多?!迸謴N師樂顛顛地翻動著變得焦黑的豬頭,“今晚上他在我們飯店吃飯,見我們收拾豬頭怪費事的,就給老板出了這么個主意。嘿,這回去一泡一刮,省老鼻子事了?!崩闲献谕L口,不知是熏的,還是心里憋屈,胸口堵得慌,直惡心。
飯店的頭和蹄烤完了,燒爐的時間也到了,夜班工人開始干活?!稗Z隆,轟隆……”操鋼機呼嘯著從軌道上駛來,機械手探進爐膛,鉗出噸把重的火紅坯鋼,放到蒸汽錘的砧子上鍛打。
“鏗、鏗、鏗”一陣鋼呼鐵吼,火花迸射,砧上的鋼坯由橘紅變成暗紫,接近半成型,突然,爐頭喊了一聲:“停!”——砧上的大型鍛件綻開無數(shù)道裂紋,像個巨大的癩瓜。內行都明白:這是爐溫不足,造成的嚴重火裂!鍛件廢了。
這個件還不是一般的件,是給軍工廠加工的重型壓力機的大軸。魯主任火燒火燎地趕到車間,沖老邢就是一句國罵:“你他媽是干嗎吃的?”
“程、程書記安排的……”老邢囁嚅道。
“領導不明白,你一個老手藝人還不明白嗎?”老魯吼著,“開著爐門烤豬頭,爐溫能上去嗎?加熱爐啥時候改烤箱了?”
“程書記說,現(xiàn)成的火,是就地取材……”老邢繼續(xù)囁嚅,“再、再說,這些日子,咱車間上上下下,不也都就地取材嗎?”
“現(xiàn)成的火,就地取材……”魯主任氣得磨牙,卻不知道該咬誰。他圍著廢掉的“大癩瓜”轉了好幾圈,最后站定,冷靜下來,向老邢宣布:“扣咱倆這月的一個月工資。另外,你別在這兒干了,回蒸汽錘班!”
第二天,老邢就在蒸汽錘跟前干活了。而且,這天職工們誰也沒在車間做飯,到了晌午,都自覺地夾著飯盒,隨魯主任去“一食堂”——職工食堂,買飯票排隊打飯了。
責編/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