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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格博的一日
“我的最早祖先是野牦牛,現(xiàn)在羌塘、可可西里還有幾萬頭我們的原始兄弟,因為因緣際遇,我們這一支就被高原藏族人馴化了,成為現(xiàn)在的我們,我們漫布青藏高原,我們被馴化后的歷史,艱辛、苦難、光榮、輝煌。我們做過戰(zhàn)騎,做過馱畜,做過坐騎,做過耕畜,我們的背上,坐過松贊干布,坐過文成公主,坐過格薩爾,坐過達賴班禪,坐過駐藏大臣,也坐過張經(jīng)武、張國華、譚冠三、范明,平措旺階,坐過嫁出去的女和娶進來的郎……
可是,你們都聽說過六道輪回之說吧,你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輾轉(zhuǎn)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吧,我可以跟你們講講我的來歷,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很多次轉(zhuǎn)世了,因為我的品行并不最好,也不最壞,我總是在人畜之間來回地投胎。最近的一次轉(zhuǎn)世前,我還是個人呢……”
在亞格博的短篇小說《拉亞·卡娃》里,亞格博用一頭牦牛的語氣,講述了她一生的故事,從這段節(jié)選,我們也看見了牦牛身世的縮影,從高原藏族的祖先將野牦牛馴化的那一日開始,牦牛和人就密切關(guān)聯(lián)著。他們將牦牛當作親人看待,從降生之日起便成為了藏族家庭中的一員,擁有自己的名字,生病的時候得到照顧,最終在悲憫的誦經(jīng)聲中離去。
每天,亞格博的工作和生活,便緊緊圍繞著牦牛這高原獨特的生靈而展開。
在八廓街以大昭寺為中心的轉(zhuǎn)經(jīng)道上,總能時??吹揭蝗藥е豁敋置保碇蚋崞げ匮b,背著一個旅行者的雙肩背包,行色匆匆。他的出現(xiàn)和人群有些不搭調(diào),但又能本真地融入到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中。人群中時常會有熟人向他致禮,雙方用藏語打了招呼,對方離去,他則繼續(xù)走街串巷。
像這樣在八廓街里“閑逛”,對亞格博來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以前不知物價行情的他,如今已成為這里的??汀K男蜗笊踔烈殉蔀橐粡埫?,只要他一出現(xiàn),八廓街里做生意的康巴藏族人就會說,亞格博又來了,大家過去吧,于是在他隨意坐下的小店鋪里,就會擠滿各種人,手里拿著形形色色的商品,想要讓亞格博看看。
這些古董商也是牦牛博物館的志愿者,他們可以無償將自己的古董捐贈給博物館,這讓他們感到光榮,他們會在一起互相詢問,甚至帶著攀比的心態(tài),你給牦牛博物館捐贈了什么?但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們還是地道的古董商人,在他們手里的每一件古董首先是用人民幣換來的商品,所以即使對他們尊敬的亞格博也不例外,開起價來絲毫不留情面。
亞格博想要買一件十八軍進藏時所用的馬鞍,上邊有用牦牛皮制作的配件。這件藏品他考慮了很久是否要買——因為購買藏品的資金要博物館籌備辦自己想辦法,所以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思前想后,他認為在反映十八軍進藏的這一部分多為照片,還是需要增加一些實物。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穿行在八廓街的小巷子里了,亞格博領(lǐng)著我熟練地穿過一個巷子,從甜茶館爬上二樓一戶人家,然后主人家又帶著我們爬上三樓的倉庫。這里真是別有洞天,各種老東西就這樣隨意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室內(nèi)昏暗的光線,亞格博已經(jīng)開始物色他想要的寶貝了。用牛皮做的錢袋,用來紡牛絨的木質(zhì)棒槌……都是不錯的物件,康巴商人拿著一捆牦牛繩子伸到亞格博面前,上下晃動了兩下,用生疏的漢話說:“繩子,繩子,要不要?”亞格博在屋子里外轉(zhuǎn)了幾圈,看到自己想要買的馬鞍,老實說這屋里好多東西他都想要,但是康巴商人一張口就是上千的要價,雙方都只能精打細算的盤算著,要啥,開啥價,還啥價。
馬鞍有好幾個,但是成色各異,在別人眼里看起來都是些破舊的東西,在亞格博眼里看來可是寶貝。他挑了一個品相比較完整的馬鞍子,兩人開始討價還價,康巴商人一邊嘮叨著說:“沒有錢(賺)了,沒有錢(賺)了”,一邊幫亞格博用一個破舊的編織袋將馬鞍裝了起來。這時亞格博順手將一開始就看好的兩個牛皮錢袋也放了進去,還有一個羊毛棒槌,笑著對康巴商人說:“買一送一!”因為牦牛博物館的事情,商人和亞格博已經(jīng)成為了朋友,他知道眼前這個“小氣”的漢人,一見到他家“寶貝”就會兩眼放光。但這個亞格博也是他打心眼里敬佩的一個漢人,不僅藏語說得好,寫的也好,每次買完東西寫收據(jù),亞格博還會一字一句地教這個基本不懂藏文的商人拼寫藏文。博物館捐贈日那天,他也捐贈了東西,拿著捐贈證書和拉薩市的副市長合影,感覺挺光榮,那些他們只知道能賣錢的老東西,在亞格博的博物館里還真的成了寶貝。所以,他也開心地笑,“買一送三就送吧,誰讓是亞格博呢!”
背著袋子走出人流如織的八廓街,總算又解決了一件事情。亞格博又融入到轉(zhuǎn)經(jīng)的人潮里,繼續(xù)前面的事情。因為現(xiàn)在他最著急的就是時間,眼見2014年5月18號的開館日就要臨近,還有太多事情要做。
夜深了,亞格博工作室的燈還亮著,他還在整理明天要和西藏人民出版社談話的內(nèi)容,為出版一本和牦牛相關(guān)的論文集準備著。
亞頗章的起點
每個做博物館的人,最終可能都會染上戀物癖,因為物體承載了太多時間和空間的信息,成為古代人類文化與生活的重要物證。找回這些物件,其實是找回我們?nèi)祟惖挠洃?。所以當亞格博和牦牛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找到一件件館藏的時候,其實也是找回了高原人類文明的碎片。
亞格博位于拉薩仙足島的住所也是他的第一工作室。2011年他剛開始籌備牦牛博物館項目的時候,還不見一人一物一磚一瓦,有的只是一個夢想。如今這棟藏式小屋,已經(jīng)接待不知多少人——有捐贈者,有志愿者,有文物專家和各類專業(yè)人員,從這里,一個人的夢想變成無數(shù)人的夢想,最終成就了一座可供牦牛居住的“宮殿”。
由于工作太忙,采訪亞格博的時間被安排在了晚上,當天正逢拉薩的“仙女節(jié)”。剛坐下不久,就停電了。冬季拉薩停電是常有的事情,整個仙足島一片漆黑,這種情況讓很多仙足島的住戶及在客棧居住的客人大為不滿,每到這個時候人們就要四處出動,尋找可以為手機等電子設備充電的去處。
亞格博和博物館籌備辦的志愿者們對停電的情況習以為常,黑色的環(huán)境讓人仿佛回到了冬夜里的黑牦牛帳篷,亞格博就像黑帳篷里的主人一樣,找來了照明燈,我們的談話就借著微弱的燈光繼續(xù)著,仿佛又回到了亞格博30年前在藏北草原工作的夜晚,空氣里飄著牛糞火的香氣,爐火的暖意驅(qū)散了冬夜的寒冷,一切就從爐邊的一個夢想開始說起。
那是1977年,亞格博和運送救災物資的車隊在從那曲到嘉黎的阿伊拉山口遇到了暴風雪,當時30多輛運輸車的車隊全都困在了山上,只能用攜帶的老式電報機向外界發(fā)送求救信息。嘉黎縣里,左等右等也等不來車隊,于是納悶打電話到那曲詢問物資為什么還沒有送到,這才知道車隊早已出發(fā),沒到一定是路上遇上了暴雪封路。
此時車隊人員已經(jīng)被困幾天了,積雪厚度達4米多,人和車在雪原里什么也看不見。雖然那曲地區(qū)很快出動了一輛鏟雪車,可是車還沒有到達受困地點,就壞掉了。受困點附近有一間道班工人的房子,大家只好輪流在小房子里取暖,沒有吃的,就卸下抗災物資。但車上的抗災物資主要也是給牛羊吃的草料,加之找不到燃料,無法煮食,人人饑腸轆轆??h里連夜組織救援工作,夜半敲響用汽車轱轆做的鐘,動員家家戶戶烙餅子送往受困點。阿伊拉山位于那曲到嘉黎縣的中間,無論前進還是后撤都各要100多公里。救援隊的汽車開到離被困點最近的地方,開不動了,就用馬馱著干糧前進。當馬也陷在雪里走不了的時候,就只能讓一群牦牛趟開一條雪路,后邊的牦牛背著餅子,一直到達車隊受困的地方。已經(jīng)被困5天4夜的亞格博和車隊的人們,正處在彈盡糧絕的境地,幾近絕望,這時聽見了吆喝聲,數(shù)不清的牦牛正向他們走過來。見牛如見生機,吃上牦牛馱進來的餅子,這些人總算得救了,此后的30多年,亞格博只要想起那一刻,對牦牛的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在高原,人和牦牛有如孿生關(guān)系,相依相伴,對于牦牛,人們心存感恩。在亞格博的工作室,掛著一張雀莫山的照片,正對著雀莫山的,是一具已經(jīng)風化了的牦牛尸體,在牦牛骨架上還系著繩索。這是傳統(tǒng)馱運古道上的馱隊里倒下的一頭牦牛,背負著沉重的貨物前行,直到倒下的那一刻,牦牛還朝向它前進的方向。牦牛以其堅韌不拔的精神,鑄就高原的生命線。30年前,在藏地工作的亞格博在前往三江源格拉丹東的路上,在雀莫山看見這具風化的牛骨,這一幕也永遠鐫刻在了他的記憶之中。
點滴的記憶,就是夢想生長的種子,亞格博想著該為牦牛做點什么,于是他將牦牛和博物館聯(lián)系在了一起。牦牛博物館最初的創(chuàng)意就是這樣誕生的。
夢想生長
把一個夢想變成現(xiàn)實,除卻20多年的藏地情,還要有雀莫山那只馱牛所具備的鞠躬盡瘁的精神。在亞格博看來,牦牛憨厚、忠誠、悲憫、堅韌、勇悍、盡命?!耙陨M使命”,他希望牦牛博物館的后來者,都能具備這種精神。
為了建設牦牛博物館的使命,亞格博決心開始萬里追尋牦牛,踏遍牦牛分布之地,探究牦牛。他和陸續(xù)加入的伙伴們用了近1年多的時間,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行走了2萬多公里,涉及范圍超出整個藏區(qū),以調(diào)查了解各種各樣的牦牛,以及人。亞格博對牦牛博物館的構(gòu)思,一開始就不是奔著建設一個動物博物館而去的,所以牦牛博物館所要講述的不僅是牦牛的故事,而是牦牛和人的故事。是一座人類學的博物館,牦牛只是載體。
對牦牛所做的田野調(diào)查,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在尋訪梳理中,亞格博遇到了其他的人和他們關(guān)于牦牛的記憶。亞格博在甘肅省博物館,看到博物館兩件代表性館藏,分別是一牛一馬,馬是“馬踏飛燕,”牛是“青銅牦?!薄喐癫┳屑毧戳损^藏介紹,發(fā)現(xiàn)銅牛的標簽上寫著天祝縣博物館藏,原來省博物館的這件是復制品。
于是亞格博輾轉(zhuǎn)找到天??h,了解到這件珍貴藏品的由來,上世紀七十年代天祝縣人民公社挖水渠,意外挖出銅牛,無人識寶,于是銅牛當成廢品被放在廢品收購站里,準備拿去化成銅水。就在銅牛日曬雨淋的時候,甘肅省天堂寺第六世活佛多識仁波切經(jīng)過,看見銅牛,就請求收購站將銅牛讓給他,收購站開價300元,但當時他只有20多元,于是他借錢買了下這座銅牛,這位活佛現(xiàn)在是西北民族大學博士生導師,并受聘為牦牛博物館的顧問。這件銅牛后經(jīng)國家文物專家鑒定為“國寶級”文物,就留在天祝縣博物館。博物館里有個人也是一個“牦牛迷”,還有一副牦牛脾氣。亞格博幾經(jīng)周折,終于和他把酒暢談,成為朋友。在2013年“5.18牦牛博物館捐贈日”捐贈儀式上,他把在甘肅廣場他本人設計的重達960噸的世界最大的牦牛雕像原型小樣,捐贈給了博物館。
亞格博和博物館的志愿者們苦干了一年多,收集了一千多件藏品。其中400多件藏品(約占全部藏品三分之一)來自于捐贈,這種情況在中國博物館的建設歷史中算得上首例。所以這是一座眾志成城的博物館。捐贈者中,有申扎縣的牧民,比如志愿者申扎縣的拉珍,其家人從千里之外開車到達拉薩,捐贈了一頂黑牦牛帳篷。比如縣牧民才崩自己開著一輛皮卡,拉了一車與牦牛相關(guān)的傳統(tǒng)生產(chǎn)工具送到拉薩。此外,還有北京的官員,海外人士,捐贈人的廣泛程度,在博物館中比較少見。
而在2011年6月7日,亞格博從北京再次回到西藏,開始準備牦牛博物館建設事宜的時候,當時沒有一個人,一分錢,一輛車,一件藏品,一切從零開始。雖然牦牛博物館是首都北京的對口援藏項目,博物館的基本建設由北京市財政投資,但籌備征集和籌備費用需要籌備辦自己想辦法。找錢找物還要找人,亞格博招兵買馬,現(xiàn)在,牦牛博物館籌備辦有了自己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其中有人是牧人的后代,這些過去都不知道博物館為何物的孩子,現(xiàn)在也都成了半個文物專家,接下來還要送去北京參加培訓。
作為高原上生存、生活和生產(chǎn)最重要的一種要素,牦牛成就了高原人民的一切,幾乎參與了藏族歷史進程中所有的重大事件,影響著高原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它的品質(zhì)與高原人民的精神互相依存。在亞格博心中建設一座博物館,是幾十年乃至幾代人的事業(yè),而我們只有3年,僅僅是一個開始,許多工作還要繼續(xù),但是牦牛博物館創(chuàng)意本身應了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的兩句話:“國內(nèi)填補空白,世界獨一無二?!标笈2┪镳^對亞格博本人而言,從理性來說,他希望通過博物館,以牦牛為載體,說出人類學的故事,社會學故事,文化的故事,為這個地區(qū)和人民留下一份整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