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兩人手里都捏著礦泉水瓶,里面裝白酒。這是為了敷衍老婆和女友,雖然生意冷清,畢竟是工作時間,女人冷不丁會冒出來。兩人小心地碰一碰瓶,擺出吹瓶的樣子,其實只呷一小口。兩人一天到晚就這么喝,時間拖得長,縱是喝下不少,也沒現(xiàn)出醉態(tài),來了生意不耽擱。兩人同鄉(xiāng),一個賣鴿一個修理雞鴨魚,賣鴿的姓邊,另一個姓尚,他們那個村叫上邊村。下酒菜用不著去別處買,兩人輪流坐東。輪到小尚,他就在地上扒一碗雞鴨魚雜,小邊再添幾掛精致的鴿雜。雜碎有時用干椒煸炒,有時用鹵湯泡椒煮成一鍋,腸子統(tǒng)統(tǒng)煮成了綬帶狀,取個名叫“海陸空三軍儀仗隊”。輪到小邊,他就在鴿籠里挑揀一只看著孱弱、賣相不佳的,現(xiàn)掐現(xiàn)炒。
爆炒乳鴿的味道裊裊鉆進鼻孔。今天女人鐵定不會來,兩人爭吵著說要搞口大的,不能老裝嘴細,于是仰著脖灌自己。小邊說:“現(xiàn)在鴿子沒以前氣長,我小時候擰鴿子,把鴿脖子擰足三圈,鴿子還撲騰。現(xiàn)在只消擰一圈半就斷氣了,翅膀不抖小腳不撲騰,乖乖受死。”
“美國香鴿,越嬌貴越短命?!毙∩卸⒅∵叺膹V告牌說,“戲文里的小姐最容易死,打幾個噴嚏感一場小冒就死,演丫環(huán)的粗手大腳好裝扮,只要曉得怎么哭就能上臺……你的鴿子真是美國進口?”
“肉鴿全都說是進口,是不是美國種,鬼才曉得?,F(xiàn)在,三塊錢買坨抽紙,也說是意大利工藝?!?/p>
“還是喝白酒好,不要掛外國牌子?!?/p>
“我倆搞口大的,誰喝得少誰當王八。”
“我喊一二三,預備,起!”
一口喝掉半瓶,擠出兩張苦臉,好一會才舒展,像兩張捏皺的紙在水里慢慢洇開。然后就說到生意,小尚的生意近來不行,在遙遠的地方鬧起新型禽流感,死了人。人死幾個,雞鴨屠宰了成千上萬還不罷休,波及佴城,活雞活鴨再掉價也賣不了幾只。據(jù)說,有些專業(yè)戶將雞鴨苗按幾分錢一只賣給養(yǎng)蛇人。小邊也好不到哪去,佴城的人不愛吃鴿,說是大補,但都說吃鴿造孽。吃鴿造孽,吃雞鴨魚難道是修行?小邊整理不出其中的邏輯,只曉得在佴城有人開過鴿肉面館、鴿粥鋪、鹵鴿店,支撐不了多久紛紛垮掉了。現(xiàn)在佴城只剩小邊一人賣鴿子,按說是獨門生意,偏偏也沒賺幾個錢。小邊也想過改行賣別的,但人那么多,條條道都爆擠,干哪一行又算陽關大道?
鴿籠里還有四只美國香鴿,白毛紅喙黃爪子,米粒大的眼珠轉得靈泛。小邊想著,要是賣完,今天早點回家。
生意說來就來,那個干瘦的小女孩走過來買鴿子,遞出一百塊錢。
“全要?”
小邊認得小女孩,她來過幾回,每回都將籠中鴿子全部買去,今天只剩四只肯定嫌不夠。小女孩十六七,個高,瘦得像根橡皮筋。她臉面應是嫩滑的,看上去分明有一層絨毛。小邊記得住這大客戶,暗自稱呼她叫小猴子。小猴子不愛吭聲,問話就點頭搖頭,或者用眼睛,用肢體語言回答別人。她身上每塊骨頭都突兀崚嶒,肢體語言豐富,嘴皮可以省下。小邊不這么看,他認為小猴子不說話,是她知道自己是小猴子,在人群里找不到共同語言。
小猴子在閃神,她臉上總是掛著心不在焉的神情。小邊問她:“四只全要是嗎?”小猴子點點頭。小邊把鴿籠里的鴿子一只只往外掏。
一個胖女人走到攤子前面,一看情況有些急,問小邊:“鴿子全都賣掉了?”
“剛賣完?!毙∵呏噶酥感『镒?。他也認得這個女人。佴城太小,幾個年頭呆下來,街上一走,看到的大都是熟臉。女人卻不認得他,眼神迅速貼到小猴子臉上,問她:“小妹妹,能不能勻我一只?”
小猴子像是聽不懂話,茫然無措地看著女人。女人身子矮圓,費力地將手搭到小猴子肩上,又說:“小妹妹,我剛懷了寶寶,噢,寶寶,要用鴿子補一補。勻我一只好不?”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拍肚皮,其實什么狀況也顯示不出來。她本來就胖。小猴子一扭頭,求助似的看著小邊。
小邊說:“你拿三只,還有一只給這個阿姨?!?/p>
“什么阿姨啊,叫我姐姐!”
“呃對,給這個大姐?!?/p>
小猴子點點頭。小邊把四只鴿子放進兩個網(wǎng)袋,鴿子咕咕叫幾聲,就生離死別了。小尚幫人燒刮干凈一腿野豬肉,過來又要喝,一看小邊的鴿籠空了。他問:“都賣完了?”小邊點點頭,指了指正要在巷口消失的女人和小猴子。
“又是那個女孩?!?/p>
“認識?”
“認識,就租住在我住的那條街,隔了幾幢房。她爸媽我都認識,曉得是干什么的?”小邊并不關心小猴子父母是干什么的,但小尚擺出吊人胃口的模樣,他只好配合著問:“干什么的?”
“雞頭,兩口子都是。他們手里控制了幾個妹子,十來個,晚上放出去接生意,白天關在房里毒打。她爸下手很毒,帶幾個馬仔經(jīng)常打得妹子鬼喊鬼叫,她媽也幫著打下手。別看這小女孩一臉老實相,她爸媽都不是東西。”
小邊心里悶哼了一下,完全沒有想到。但他不想多說,只想早點回去,要給女友弄一桌飯菜。他找小尚碰瓶,又搞一口猛的。碗里的鴿肉所剩不多,幾筷子就能搛完。小邊說:“總歸是做人好,那些妹子頂多挨幾頓打,比當鴿子要強吧。你看,我養(yǎng)鴿子,幾時想喝酒了就去籠里摸一個當菜。鴿子一家老小,見天就少了一個,心里會怎么想?想也白想,投什么胎認什么命。”
屋子很窄,小猴子看著父親坐在一張方桌前,桌上擺一盆溫水和刀。刀是從藥店買來的手術刀,狀如柳葉,給人銳利精準之感。父親戴上了眼鏡,小心翼翼拈去鴿脖子上的絨毛。鴿子皮膚柔嫩,極容易撕破。父親戴上眼鏡,小猴子才覺得他有一點人樣子,甚至有點像自己的真父親。真父親姓劉,眼前這個父親姓龐,別人都喊他龐老大。大多數(shù)時候,龐老大像一只土狼,既兇殘又狡詐,她一度懷疑真父親是被這只父親吃掉了。小猴子喜歡看《動物世界》,一聽見片頭電子音樂響起,她心頭便閃爍起回家的喜悅。電視屏上奔跑著、游動著、翱翔著的動物,她都覺得親切,又無比羨慕。她的夢也經(jīng)常是一片動物世界,她成為它們中的一員,生活在遙遠而又美麗的地方,沒有父親母親,只有朋友和玩伴。白天,她看身邊的人,總是忍不住拿來和電視里的動物一一對應。她覺得母親有時像條蛇,有時像只食蟻獸;死去多年那個真父親,她依稀記著長得憨態(tài),像一頭旱獺。至于住在樓上,經(jīng)常被父母毆打的那幾個姐姐,她覺得有的是孔雀,有的是綿羊,有的是鴿子,有的可能是刺猬——刺猬縱是蜷成一坨,渾身處處都是防御狀態(tài),仍然沒法保護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