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

異聲

張莊是一個偏遠的小地方。自從一百多年前這里發(fā)現(xiàn)了黃金，雖然含量少提煉頗不容易，但張莊好歹也興旺了起來。只是后山的異聲總讓人們有點惶惶然。

“苦啊、苦啊……”每隔些日子的子夜，這種令人心悸的聲音就會從山的深處傳過來，張莊人多次搜山無果。自從這個聲音響起后，每年都有不少進山打獵或?qū)そ鹈}的壯年男子失蹤。很多人認為那發(fā)出怪叫聲的是吃人的妖精！即便如此認為，張莊人也舍不得離開，因為外面的人比鬼狠。

因為產(chǎn)金沙，形形色色的外鄉(xiāng)人來得不少，但像今天這樣的獨眼和尚卻少見。獨眼和尚不化緣不布道，卻坐在茶樓里打探張莊百年間的離奇故事。

待了解得差不多了，和尚一邊品著鄉(xiāng)野粗茶，一邊自語道：“唐以來，總有小地方突然冒出一位貴人，福運當頭百邪不侵，且出手皆是黃金?？墒旰蟮淖右?，便會化為精氣入土而遁，即便開啟天眼通也無法尋得去向。原來線索就是這個小地方了！”一番話赫然透露出了和尚的不凡——他是一名有神通的修行者，法號慧緣。

慧緣在紅塵中磨礪多年，卻一直未能得道飛升。只記得六祖慧能得道前對他說了一句話：“你慈悲得無所顧忌時，就透了。”他一直不解。

走在張莊后山的山路上，天眼通一開，慧緣立即發(fā)現(xiàn)地下金脈往后山深處聚集，由稀而密，最終成粗粗一束延伸到一亂石堆前?；劬壌罅σ蝗艳Z然開裂，露出了一個深幽的空洞。他進洞，走進一個石屋。只見大堆黃金面前，赫然立著一口大甕。甕上有一顆白花花的人頭，正咧著嘴笑。

人頭見有客來，開口說話了，是個老婦聲：“好多年沒見生人了？居然闖進來一個獨目和尚?！边@聲音有種魅惑人的魔力，讓人神思恍惚。此話剛落，大甕就發(fā)出一陣烏光，石屋外頭立刻傳來巨響，那洞口竟然被封住了！

“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慧緣不慷不懼，一臉端正地稽首道。

“和尚好心性，居然不害怕！”老婦人詫異道。

“出家人五蘊皆空，何事可懼。再說，這洞里雖有點古怪，貧僧卻感到女施主心中的慈悲！”

“心有慈悲？這洞里尸骨無數(shù)，竟然有人說我慈悲！”老婦人一改魅惑音調(diào)，凄厲道，“和尚是兩只眼都瞎了吧，沒看到這滿地的尸骨嗎？”

慧緣也不反駁，說道：“老施主身處此地頗為怪異，還有這黃金、尸骨和邪異的大甕，正是貧僧頗為不解之處，還望老施主解惑。”

“你這和尚真是好奇不要命了。也罷，既然你出不去了，我就給你講這洞里的故事。我所在的這個甕，是個吃人的妖甕！”老婦人說到這里，停住了，盯著慧緣看。

“老施主請繼續(xù)?！被劬壝娌桓纳?/p>

“和尚看來不簡單?！崩蠇D接著講起來。

話說唐朝武則天當女皇的時候，寵信來俊臣和周興?？珊镁安婚L，一封告密信狀告周興！武則天震怒，即令來俊臣調(diào)查此事。于是來俊臣請周興喝酒，借酒興裝作隨意問他，如遇到拷打不認罪的人可有良法對付。

周興脫口而道：“準備一個大甕，在底下用火燒紅了，叫犯人坐進去。鐵打的人也會忍不住的！”來俊臣立馬依樣對付他。

周興無奈認罪，被砍了頭。但他出的這個禍害點子卻被來俊臣用上手了。來俊臣用那個大甕折磨死了許多人，它也因此染上了無窮的肅殺之氣。后來來俊臣因事惹怒了武則天，落得個滿門抄斬。

往事

在來俊臣被抄家的那天，這個大甕也被憤怒的人們拉上了大街準備砸碎。可當石頭砸在這個甕上時，它竟然絲毫無恙！人們在這個甕下設(shè)火也燒不壞它。最終，無計可施的人們把它扔到了深山老林之中。

誰知這大甕在深山中的百年間吸足了天地精華，竟然修煉成精，并有天賦土遁的神通。而甕身過往積累的殺氣，也演變成了一種本事：吸金！在五行中，金具肅殺之性。大甕的肅殺之氣，往地下延伸，逐漸與泥土里的散金相互感應(yīng)，最終，吸引著地下的金子朝著大甕所在之處聚集，形成了一條條金脈。

這大甕無腿無眼，要繼續(xù)修煉則需要活人的精血?？伤?，擅自出山林必被修行者發(fā)覺。于是大甕以金脈為餌，以甕聲為誘，終于騙得一名好奇的山民尋來，被吸入甕內(nèi)成了甕人。

“甕人？”慧緣疑惑道。

“就是甕養(yǎng)的人啊！”老婦人說到此處凄厲不已，“和尚，你看這甕，大口未封，我一個人卻活生生在里面呆了一百多年！因為我的手腳都被這妖甕吃了！”

慧緣聞言一震，急湊上一步到甕口欲看個究竟，卻只見老婦人白首之下全沒在黑乎乎的甕內(nèi)，常人之眼根本看不透內(nèi)里的東西。慧緣用天眼通卻全看明白了，他頓時憤怒至極，右手猛地在甕口重重拍下，怒道：“孽障害人！”

“千萬別……”老婦人看到慧緣的手落在甕口趕緊喝止，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只見這妖甕通體發(fā)出烏光，一股吞噬的力量突發(fā)而出?？苫劬壓蜕袇s依然怒色滿面，那重重拍在甕口的手紋絲不動，但見慧緣右手通體變成了白玉色，一層佛光耀起，妖甕烏光一觸即潰！

“你竟然是修行者！大師救命?。　崩咸蓬D悟貴人來了，百年之苦有望解脫！

慧緣一邊壓制住妖甕的狂動，一邊問道：“關(guān)于這甕有些什么古怪，老施主盡管說！”于是老婦人將這妖甕的罪孽一五一十道來。

只要凡人接觸到妖甕，就會被吸入其內(nèi)，化盡血肉?？伤扇耍€需得凡人的七情六欲，而甕人只能帶來苦懼之氣。于是，妖甕和這第一個甕人達成了一筆交易：只要魅惑他人替代入甕即可出洞，并獲黃金無數(shù)，十年無病無痛。

被騙入甕的第二人則又被告知：十年后只要心意一動，那個害他的人便會在子夜灰飛煙滅。而他要得到解脫，則必須魅惑第三個人來頂替入甕，此后便也能出去享受十年的快樂。于是逍遙十年的人便會化作精氣，帶著其間生成的七情六欲入地而遁，作為大補讓妖甕吸收。如此循環(huán)，十年為期，永不休止，直到她入甕。

慧緣頓時明白了這子夜化氣之謎。只是，他還有疑惑：“女施主，那為何你卻在這甕中生生熬了一百多年？還有這洞中黃金背后的尸骨又是怎么回事？”

老婦人慘然笑道：“如果沒記錯，我是一百三十年前入甕的。可十年期滿后，我卻不忍心讓那外面的人消失，自愿永不出來。可我無水無糧，支持不住后只能發(fā)聲騙村民觸甕食其血肉。直到三十年前我再也不忍心這樣害人。只是有時夜里痛苦難熬，便總?cè)滩蛔】嗪耙环?！?/p>

“老施主能幡然醒悟，苦己度人，真是能當?shù)闷鸫缺?。不過，你口中那百年仍在逍遙之人，難道是……”慧緣想起這個問題。

母性

“那人就是我的兒啊！”老婦人大哭道：“高僧，您一定要救我，老太婆愿下地獄也不愿當這甕人啊！”

原來一百四十年前，老婦人的兒子被魅惑入甕，從此失蹤。老婦人愛子心切，居然感應(yīng)到親兒在甕中的苦呼，孤身找到了此處，正好是十年期到。

那兒子自然不愿讓老娘也受此罪，但老婦人生性善良，哪里愿意害別人，毅然貼到甕上把兒子給換了出來。本來，這妖甕每十年都要換個地方，以免被修行者發(fā)現(xiàn)蹤跡。但老太婆已和甕融為一體，無論多苦，她都堅持要在這后山呆下去，只為等兒子來看自己一眼。

“甕中雖苦，但十年，二十年熬熬也習慣了。通過妖甕我看到他娶妻生子，子又生子，長命百歲?？伤@么多年竟然都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有我這么一個娘親！他害怕什么，娘還會害他嗎？”老婦人凄涼道。

慧緣感慨萬千。他稍用神通就知曉這可憐的兒子一百多年來過得也不快樂，榮華富貴掩不住他心中的罪責。

“前因后果全了，那就讓貧僧鎮(zhèn)了這妖孽，救出老施主吧！”慧緣說罷就施展大法力要煉掉這大甕。誰知這甕天生異稟，以慧緣的法力竟然無法傷其半分，而老婦人卻已痛得死去活來?；劬壣醺屑?。

感覺到危險的妖甕竭力要逃走。老婦人死死拖住了妖甕，口眼流血道：“大師，發(fā)發(fā)慈悲吧，讓老太婆見我兒最后一面，我死也滿足了！”

“慈悲”一詞讓他瞬間想通了師兄慧能的那句箴言：“你慈悲得無所顧忌時，就透了?！?/p>

慧緣最終通透了，他唱著佛號道：“阿彌陀佛，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替施主入甕，以我手腳贈你手腳，保你母子一月陽氣，趕緊相見吧?！?/p>

這老婦人只覺得無法抵抗和尚的意志，眨眼間竟然手腳健全地出現(xiàn)在甕外了。她頓時明白了和尚的心意，悲呼一聲：“大師！”

“阿彌陀佛，慧緣今日立下誓愿，此甕一日不滅，我一日不出，千年萬年，永鎮(zhèn)此邪！”慧緣和尚的話音剛落，那水火不侵、法力不破的甕身竟然炸了?；劬壱嗤瑫r肉身化道，以大慈悲修得羅漢正果！

老婦人終得與子孫相見，一月后攜子化作了塵灰。

選自《古今故事報》1467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