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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蒿地

        2014-03-28 10:06:50肖勤
        山花 2014年5期

        肖勤

        若達(dá)先生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眼前這把琴已經(jīng)三四天了,從這琴一進(jìn)門開始,他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他又說不出這個異常在哪里,這段時間他的心有點亂,集中不起來。

        蘇泊來了,腳步輕細(xì)忐忑,像你才打過她一樣。這孩子心性太深,吃什么都不長肉,小臉巴巴瘦,成天走路做事都帶著恍惚勁,讓人看了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蘇泊給他沏了杯新茶,是谷雨時節(jié)的翠芽,清香沁心。又推開琴案前半扇梨花木雕花窗,窗外芭蕉兩棵,桅子一株,葉綠花白,合著剛下過的雨,淡香入室,讓人神清氣爽。幸好有這場雨,外面成天鬧哄哄,灰塵撲天,窗子很久沒敢開了。

        這樣的日子還能繼續(xù)多久?若達(dá)惆悵地想,圍墻外天天都是挖掘機(jī)和推土機(jī)的轟鳴聲,小院已經(jīng)成了一座孤島,他不想做釘子戶,也害怕做釘子戶,他沒有那種打持久戰(zhàn)的能力和體力,自古以來秀才不和武師斗,以他這種并不擅長與人交往和交流的性格,又能釘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

        彈一曲給我聽聽,若達(dá)先生指著琴,對蘇泊說,蘇泊便在她自己的琴前坐下來。

        照例是高山流水,學(xué)了六年的琴,十一歲的蘇泊已經(jīng)很得若達(dá)的真?zhèn)髁?,可是蘇泊的琴聲總是差點溫和厚道,這次又一樣,該往穩(wěn)里走的音,走著走著就散了。

        若達(dá)直嘆氣,說出去玩吧。蘇泊便怯怯地退出去了。

        一注陽光斜射進(jìn)來,照在若達(dá)面前這把琴身上,這是一把仲尼式古琴,老杉木為頭,椿木底板,通體油漆色為栗色,琴紋為唐琴以后常見的冰紋斷,而從所用的灰胎八寶灰來看,應(yīng)是北宋后期的古琴,照理說這樣一把古琴很有些時日了,但琴身上的冰紋斷卻淺短無力,不像年代久遠(yuǎn)之物。

        送琴來的是經(jīng)常到琴房來聽琴的秋素,秋素有一個特別土俗的名字,叫柴加財。

        不曉得從哪個傍晚起頭,柴加財開始覺得心頭空,三層樓的別墅,從樓上走到樓下,從花園走到陽臺,越走血壓越高胸口越悶。給高大路講,高大路嘲笑他,說有錢人都這毛病,錢多燒的,不信你再甩出去兩千萬試試,捐個村小太螞蟻,捐個初中高中的才夠嗨。

        他說高市長你抬舉我,我哪有那么粗的腰,說完探出身子給高大路點煙。

        高大路還小他三歲,但這家伙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著人給他點煙??粗叽舐废硎艿臉幼樱窦迂斝念^那股無名火又開始往上竄,嚇得他趕緊從花園鉆進(jìn)廚房,灌了兩大杯冰水。

        廟子里的師傅跟高大路的調(diào)調(diào)差不多,只是出家人的言語要中聽得多,半年前師傅就說了,你得捐善款做善事,錢這個東西就像一盤菜,吃多了吃傷了吃脹了,要消化消化,要不然天長日久的總得積出毛病來。

        這讓他犯愁了,這些年不是他惦記別人的錢就是別人惦記他的錢,如今要他把錢毫無方向地給一些壓根沒想著惦記他的錢的人,他上哪兒找去?

        師傅說修學(xué)校資助貧困生,隨便你。他這才半瘋半瞎地找到了個去向。

        送走高大路,花園里的盆栽又少了一盆,那是棵金彈子,造型很好,人家出了四萬他都舍不得賣,專等著送人。這想法老早就定下來的,只等著合適的人開口要,但真把它放進(jìn)高大路那輛途瑞的后備廂時,他又覺得生生割去了一塊肉,帶膘的好肉。

        手機(jī)響了,老家村小校長打來的,說他捐款修建的校舍已經(jīng)完工了,等著他去剪彩,他哪天有空,日子就定哪天。女校長說話的聲音沙得厲害,很難聽,媳婦接過一次就不想接了,說像喝水咬到了砂。

        他喜歡聽。

        女校長不知道他是誰,他記得,老同桌,她有個比他洋氣百倍的名字,她叫忍冬。

        那個村小其實也不是他的老家,老家在縣城另一個村子,他不是他媽和爸的孩子,準(zhǔn)確地說他的爸不是他名義上的爸。所以他被寄養(yǎng)在一百多里遠(yuǎn)的另一個村子的姨婆家里,在村里人心知肚明的白眼中討食。大人不喜歡他,小孩不喜歡他,老師也不喜歡他,說他眼睛太黑。柴加財搞不懂眼睛黑跟討不討人愛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鬧離婚那時媳婦哭著說就知道他心壞,幾十年了眼睛直冒邪氣,他才明白是老師厚道,沒把話說透。

        他是黑,念小學(xué)那幾年,忍冬偷偷幫他遞情報,告訴他回家路上哪里有埋伏,可他依然會每天上課搶占她的課桌,放學(xué)后他還要逼著她去替他埋掉一只只被他五馬分尸血肉模糊的四腳蛇或是麻雀。她邊挖著小坑,邊嗚嗚哭,挖著挖著不肯了,放下小樹枝,說,我告你去。

        告去唄。

        我叫你姨婆打你。

        打就是,我招一掃帚,以后哪個和你過家家我就敲破哪個的腦殼。

        忍冬嗚嗚又哭了,繼續(xù)挖。

        柴加財就是要惹她哭。

        站在升旗臺上,頭發(fā)白了一半的忍冬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向他贈送了錦旗,所謂全校師生,不過是七個老師,六十六個娃娃而已。

        他接過錦旗時本來想說句什么,但她灰淡的目光卻透著疏遠(yuǎn)的客氣,她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他了??粗潭簧硗僚f的衣裳,興致勃勃的他突然怯于表露自己是誰,歲月是把磨刀石,磨利了他,卻磨沒了她,當(dāng)年哭起來都漂亮得跟映山紅似的,現(xiàn)在卻老得像他的媽,算一算忍冬不過才五十出頭。

        榮歸故里的得意勁顯擺不上,讓人多多少少有點沮喪,他無趣地走在下山的路上,聽副鎮(zhèn)長有一搭無一搭地講什么情操和奉獻(xiàn),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的,正悶,后面?zhèn)鱽硪魂嚹_板響,是忍冬從山上追下來。

        忍冬把一袋花生塞進(jìn)柴加財懷里,粗糙的手掛得柴加財?shù)恼娼z襯衣絲啦啦響,忍冬怔了怔,體己地抹了抹那衣服。

        柴加財頓時明白,她一早就認(rèn)出他了。

        他抬起頭看她,她兩眼汪著淚,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走了。

        頭天下過雨,澗水還未消,一路上,柴加財踩著溪水呱嘰呱嘰地走下山,直到上車,他都沒再回頭。

        一些溫暖的惦記不敢再延續(xù),怕傷人。

        不敞亮,他說,不管是為錢做事還是拿錢做事,都覺得像半身不遂,麻木兮兮的,像是經(jīng)脈沒打通,堵得慌。堵得厲害的時候就有點發(fā)瘋。瘋得最厲害的一次是金融危機(jī)那年,全世界的房開商都忙著坼資,我卻像打了雞血,一口氣購下了市政府新區(qū)三次公開拍賣都沒賣出去的那五十畝地。都罵我神經(jīng)病,連市長在簽完約后都半開玩笑地說感激你那根可貴的神經(jīng)。

        若達(dá)只聽,不說話,也不笑。他不懂柴加財?shù)氖澜纾膊恍枰?。但他懂柴加財?shù)男那?,他說,你不是想把別人往死里整,就是想把自己往死里整。

        柴加財啞巴了,愣愣盯著若達(dá)說,精辟。

        若達(dá)這回笑了,說窮得兩袖清風(fēng)了,精辟沒用。

        這院子一甩手你就什么都有了,看這地,掐邊去角還有一千來平方。柴加財說。

        若達(dá)搖頭,說,這個院子不能搬。

        為什么?

        若達(dá)不回答。

        嫌補償不夠足?還是回遷房不夠?qū)挘坎窦迂攩枴?/p>

        都不是。若達(dá)轉(zhuǎn)過頭,看看蘇泊,淡淡地說,都不是。

        柴加財喜歡若達(dá)和蘇泊身上的味道,清風(fēng)布衣,淡得跟影子一樣,他不行,他身上不是酒味就是煙味,或者是香水味。每天請人吃飯、喝酒、唱歌,節(jié)假日陪人旅游、中秋春節(jié)給人送禮送錢。

        媳婦每天出門打牌回來,看著趴在馬桶前吐得翻天覆地的柴加財,都會捂著鼻子倚著門框鄙棄地說,朱門酒肉臭啊。

        柴加財回過頭直翻白眼,吐得罵的力氣都沒了。

        朱門那些人和柴加財在一起喝酒唱歌的時間久了,就很把柴加財當(dāng)自己人,經(jīng)常打電話給柴加財——三缺一的時候,吃飯要人結(jié)賬的時候,甚至是買了幾袋米需要有個人幫忙弄上樓的時候。在他們眼里,柴加財就是阿拉丁神燈里的燈神,隨時出現(xiàn)在他們需要他的時間和地點。

        起先柴加財覺得很榮幸,自己再有錢,到底不過是土財主一個,能與廟堂和朱門上下的人混個臉熟心熱是莫大的榮耀,于是,他總是巴巴地接了電話,屁股掛上火箭,飛速復(fù)命。時間長了,柴加財發(fā)現(xiàn),所謂的親近,到底、終究、不過是主子和奴才的親近。

        這就讓他掛不住了,他的錢隨便掏一疊出來都可以砸死一兩個豬頭賊腦的破科長,大家應(yīng)該是各取所需,不說互相尊重,起碼給點面子不?

        若達(dá)這回聽得大笑起來,說,面子和骨頭一旦賣給了錢,再拿錢換就難了。

        柴加財看著若達(dá),充滿嫉妒,什么時候他也能這樣笑?

        失眠癥是從清明節(jié)開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老頭子跟他過不去。

        清明前柴加財還一天天數(shù)著老頭子的周年——長星市諸縣,亡人的周年是大節(jié),天大的事都不能耽擱,家里人好的壞的,遠(yuǎn)的近的,只要還能喘氣,不管是抬還是爬,都要回家祭新墳,叫掛新青,墳上有新青的,地下那位主子才不被人欺負(fù)。青越多,地下的人活得越炫耀。

        這個老頭子是柴加財親親的老頭子,不是那個名義上的,親親老頭子從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肉疙瘩后,二話不說穿著草鞋走過一百里山路牽著柴加財?shù)氖志突亓思遥依镉腥齻€不同媽的弟弟和一個板著臉的后娘,親爸指著香火說,以后他百年歸西了,這香火由大兒子承。

        親爸屬牛的,犟躁,話少,但凡說出來的一星半句,都是釘在墻上的釘,后娘膽子再野,也只敢暗中使絆子。

        這些年三個弟弟都走到他前頭去了,獨獨他還活著,老頭子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也只能靠他了。憑這個,他不經(jīng)心都不行,清明頭天,柴加財和冷戰(zhàn)多年的媳婦少有地、齊心協(xié)力地、夫唱婦隨地上了趟街,到長星制青最好的蒼平巷子曾家買了十掛上好的布制白青,又選了最地道的青蒿、艾末、香草碾制的香,還有十刀金燦燦上好的紙錢。

        晚上回到家,夫妻端了兩條長凳到陽臺上給紙錢鑿銅印,伴著嘀嘀嗒嗒的雨聲,銅刀落到紙錢上的聲音沉悶,柴加財使刀鑿一下紙,媳婦便蘸油醒一下刀,明里很默契,暗地卻是千里萬里。篤篤篤的鑿聲中,柴加財突然覺得胳膊酸脹,抬頭望了望裝飾精美的客廳,莫名懷疑這可曾是有人住的屋子。

        從頭年家里沒了嗓門如鐘的老頭子開始,家便冷清得像座墳。

        這一回定要給老頭子好好磕幾個頭,去年老頭子入棺那天,他半心想著哭爹,半心惦記著市委書記邀他晚上去游泳館的事情,對不起老頭子了,真是遭雷打。

        忙到大半夜兒子也沒回家,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兒子十天半月不回家已是尋常事,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沒用。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兒子會打洞,柴加財想,自己都是個毛性子,生下的兒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大早柴加財和媳婦一人喝了碗豆?jié){就出發(fā)了,兩口子都是農(nóng)村人長大,農(nóng)村是九點左右吃早飯,這習(xí)慣多年沒改,早上六七點,胃口沒開,吃不下早餐。

        剛上國道高大路的電話就來了,說省暗訪組下來了,專查清明節(jié)期間公車私用,政府辦所有的公車都放進(jìn)了車庫。

        老兄,看來得麻煩你送我一趟,我要去龍泉縣鄉(xiāng)下老家掛青。

        柴加財愣了,看一眼媳婦,媳婦一張老臉垮老長(可不是老臉,都近五十了,年輕時種包谷挖紅苕砍豬草曬多了太陽,一臉的斑,再多的粉也蓋不住,倒把皺紋顯深了)。

        我說老兄,你快點過來,這一去一來得四五個小時,下午我還得趕回來請孫副省長吃飯,孫副省長也回來掛青了,他家近,估計四點就能回。高大路說完,也不問柴加財有沒有空,掛了。

        高大路一直分管城建和規(guī)劃,如果說柴加財是條大蛇,高大路就是卡著蛇七寸的人。

        柴加財狠下心來一踩剎車,扔下媳婦讓她打車去老家,自己調(diào)頭就是一趟。

        倒車鏡里,他看到憤怒的媳婦抱著一大捧青,那些布青在風(fēng)中獵獵招展著,似乎要把細(xì)廋矮小的媳婦卷到公路邊的崖下去,媳婦費力地護(hù)著隨風(fēng)亂飛的青,她腳下是一大堆鞭炮香紙燭,遠(yuǎn)遠(yuǎn)回望,看不到人,倒像公路邊杵著座新墳。

        沒辦法,他邊踩油門邊在心里說,老頭,媳婦,理解萬歲。

        那天送高大路從老家掛青回來,他又替高大路請孫副省長吃飯,二十幾個人圍著桌子轉(zhuǎn),輪流夸贊捧拜著孫副省長,千來塊一瓶的茅臺,有的喝下去了有的倒桌子下了、有的灑在菜里有的吐在衛(wèi)生間里,總之全糟蹋了。一餐飯下來花了兩萬多,柴加財結(jié)完賬后去停車場,孫副省長的車已經(jīng)開出來了,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他殷勤地沖孫副省長搖搖手,剛分手的孫副省長卻已認(rèn)不得他了。

        一股邪火從柴加財肚臍眼往上,嗆嗆嗆燒到腦門,差點就把他燎倒在車門邊,他強撐著又送走高大路上了車,這才自己掏出電話打了120,救護(hù)車把他送到醫(yī)院時,他的血壓已經(jīng)高到要爆。

        在醫(yī)院掛了十來天的瓶,血壓依然超高。

        血壓高他不怕,他怕失眠,進(jìn)院第一天開始他就睡不著,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老頭,不興這樣整你兒子,你曉得你兒子心里頭孝敬你得很吶。柴加財痛苦不堪地趿上拖鞋,困獸般從醫(yī)院的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這頭。

        其實早在春節(jié)期間,柴加財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對勁了,外形上一米八的個頭依然談笑風(fēng)生,內(nèi)里卻顯著敗壞——他開始小半夜小半夜地睡不好,不光睡不好,第二天還虛亢,精神氣十足,在卡拉OK唱“嘩啦啦的黃河水,日夜向東流時”,清脆響亮得人人驚呼麥霸,他自己卻越唱越害怕,他相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裝在一個精致的水斗里,睡眠是一滴滴儲進(jìn)水斗的水,白天他消耗多少,夜晚會補進(jìn)多少。像他這樣只泄不補,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這樣的虛亢讓他恐懼,他現(xiàn)在是一個身家上億的房開商,要是哪一天倒下去,他找的錢給誰用?媳婦?沒準(zhǔn)靠不住。兒子?兒子天天在外頭不是打架就是喝酒,今天砍這個明天砍那個,給他留得越多他怕是死得越早。

        這天半夜,住院部十七樓又“飛”下來一個。

        不住院不知道,住了院他才知道,這二十七層的住院大樓,每天都有一兩個飛下樓的,醫(yī)生也好護(hù)士也罷,甚至病人和家屬,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意外。

        當(dāng)時他正站在窗子邊看星星,一邊看一邊回憶著白天看的星座圖,大熊座、小熊座、人馬座……

        一道黑影如蝙蝠般從他眼前一墜而過,直向地面,那陣因黑影而掠起的風(fēng)才剛剛撲上他的臉,樓下便發(fā)出一聲沉悶而細(xì)微的聲音,那是肉體試圖穿越地面或是穿越時空受阻的聲音,是一個世界叩響另一個世界大門的聲音。

        他趴在窗臺上望著下面,兩腿發(fā)軟。那黑影墜過的瞬間不斷在他眼前重復(fù)出現(xiàn),他甚至能看到黑影里綻開的笑臉,和隱約間看向他的眼睛,像在引誘他,說,來吧,來吧。

        他嚇壞了,從醫(yī)院溜回家,打開門,偌大的客廳黑乎乎一片。

        媳婦在樓上的臥室均勻地打著呼,想必是手氣不錯,打牌贏了。

        兒子的門敞開著,依然沒回家。

        他打開客廳所有的燈,心有余悸地走到酒柜前,取了瓶酒,倒在沙發(fā)上抱著酒瓶咕嚕咕嚕一陣猛灌。

        屋子很靜,靜得電子鐘細(xì)小的嘀嗒聲在黑暗中竟然如此響亮,幾乎撐破耳膜,最后變成咚咚咚、咚咚咚的巨響,砸得他心臟都要爆裂開來。

        他驚惶地從家里沖出來,開著車在午夜的市區(qū)瞎轉(zhuǎn),空寂的大街上,黑色的S250像一個巨大的棺材,他轟響油門,漫無目地地前進(jìn),在風(fēng)馳電掣間期待一道閃電或者一場車禍。

        不知不覺就開到市郊了,前面是河右面是山,只左面是一片開闊的野地,雜草叢生,他一個猛轉(zhuǎn)彎,瘋狂地把車開到崎嶇不平的野地里,騰云駕霧地顛簸,直到河灘邊緣,他才一個急剎車,盯著眼前三米多高的河岸發(fā)呆。

        飛,不飛?

        是若達(dá)先生的琴聲吸引了他。

        那樂聲他從沒有聽過,古音古味,沉厚清雅,令人舒坦,像他十歲那年從核桃樹上摔下來,摔顫了心,痛得整夜呻吟,是姨婆用手掌一下下厚實溫?zé)岬啬ㄊ嶂乜冢恢笔岬嚼杳鲿r分。

        琴音時遠(yuǎn)時近,像一根通體透明的絲線,穿過云層,繚繞入長空。

        柴加財看著月亮,屏神靜氣,生怕稍微不小心,把這琴聲驚飛。

        琴聲是從左面小樹林里傳出來的,月光下,恍惚能看到一片矮小的園墻和花磚雕窗,一些細(xì)柔的光線,便從那些雕窗間合著琴聲一起溢出來。

        再細(xì)看左右,柴加財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正站在自己一直運作的地皮上。

        這地是三十幾年前長星遇大洪災(zāi),河流改道后沙礫堆積而成的一片荒地,因為沙礫太多,無益于耕種,多年來雜草叢生,少有人出入,只有野生的艾蒿成林時,有專門制艾的土中醫(yī),經(jīng)常雇人來割艾。除了老河道旁還有十來戶人家外,基本就是塊不值錢的廢地。

        但柴加財看中它了。

        秘密之所以能成為秘密,就是因為有一部分人知道它,不然就不叫秘密。高大路知道一個秘密,那就是五年后,這里將成為市區(qū)連接機(jī)場的環(huán)形高速線過路地。有些事高大路知道但不能碰,但是柴加財可以碰。

        方案早就定好了,由柴加財出資、由政府出面收回這塊地,再讓柴加財以建設(shè)公益事業(yè)的招商方式盤過去,建一個老年人中醫(yī)康復(fù)治療中心——治療中心是幌子,反正建好以后也是要拆的,他要賺的是補償金和地皮差價。按國家政策,建學(xué)校和建醫(yī)院是公益事業(yè),買地不用走公開拍賣程序,可以由市里按招商引資程序,以基本成本作價進(jìn)行有償劃撥,而且還給辦土地證。也就是說,每畝地他只需花十幾萬就可以盤到手。而數(shù)年后,地的價值還會上升到至少每畝一百萬,而地面建筑和綠化樹木還會按國家政策補償。

        柴加財算過賬,這事辦妥,他只需要花一千五百萬,再花上一千來萬慢慢折騰在所謂的治療中心上——中醫(yī)治療講究養(yǎng)身,他可以明正言順地少建樓、多種樹。至于錢,不是問題,高大路可以幫他爭取到政府貼息貸款,反正錢不是自己的,貸款也不由自己還,只要拖上個三年五年國家項目上馬要用這塊地時,那時候他便是爺,土地證在他手里,他花一千五百萬買的地轉(zhuǎn)一圈還回政府時,政府得花八九千萬來買回去,再算上里面的經(jīng)果林,少說也得上億。

        這事運作五個月了,基本沒什么障礙(當(dāng)然沒有障礙,有錢大家賺,他不過是出頭鳥而已,主子都在幕后,笑瞇瞇等著數(shù)錢),十戶拆遷戶有九家聽說能搬到市區(qū)里住新樓,以后家屬還能在老年康復(fù)中心當(dāng)工人,早已喜出望外地簽字領(lǐng)錢了。

        唯有最大的一處葉家老宅搞不定。老宅在當(dāng)年的河岸北側(cè),地皮口子上,正當(dāng)緊的位置。

        從春節(jié)到清明,柴加財?shù)礁叽舐纺抢锎吆枚啻?,高大路嘆著氣說這事不好辦,葉家主人根本不談錢多錢少的事,只說不能搬,為什么不能搬人也不講,遇上這種悶頭匠,政府很為難。再說了,下頭那幾個人也沒閑著,這小半年的腿都跑斷了。

        為這,柴加財暗中又請那幾個“斷腿”的洗了幾次腳。

        眼前自然就是那戶葉家,柴加財想,冤家路窄,他倒要會會這家主人是個什么人物。

        沿著青磚圍墻,透過鏤空花窗,琴聲忽遠(yuǎn)忽近忽高忽低,柴加財躡手躡腳走過去,站在院子的月亮門前,正要叩門,琴聲突然一轉(zhuǎn),淡下去,如人輕語,似是要結(jié)束彈奏。

        柴加財猶豫地放下手,想,干脆等人家彈完了再敲門也不遲。

        月亮門兩邊臥著兩個成年人長短的青石條凳,柴加財?shù)乖谏厦妫ь^望著高得不能再高的天,聽著如耳語般的琴聲,莫名地打了個哈欠,接著沖出一長串酒嗝,昏昏然耷拉下眼皮。

        做夢了,柴加財夢到了一座柳林。林邊有小橋流水,再走幾步是一個書院,窗內(nèi)一影拂琴,一影紅袖添香。

        醒來時天邊已經(jīng)透著蛋青白,柴加財驚喜地伸了個懶腰,抬頭看見月亮門上寫著四個字。

        若達(dá)琴齋。

        盡管只是半宿的安眠,柴加財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興奮地小跑著沖進(jìn)沙礫地半人高的艾蒿叢里,硬硬地撒了泡晨尿,然后返回琴齋,精神百倍地敲門。

        給他開門的小姑娘長相很平常,卻有令人心悸的目光,散的,淡的,遠(yuǎn)的。讓人想收她作女兒。

        我……不好意思,我想拜訪昨夜彈琴的師傅。他對小姑娘說,冒昧了。

        小姑娘糾正他,先生,若達(dá)先生。

        就算是先生,先生。柴加財心頭發(fā)笑,想,弄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要見先生,你得說說,昨晚的琴你聽出什么了?小姑娘歪著頭問。

        像……人悄聲說話。柴加財訕笑,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懂琴——是琴吧?或者是,古箏?

        小姑娘哧一聲笑了,小臉這才顯出十一二歲姑娘應(yīng)有的可愛來。

        第一次看到若達(dá)柴加財有點失望,原來所謂“先生”,不過是一個比他還年輕的中年男人,長相和常人無異,甚至更差,看他的眉眼,沒有一處是長得好的,鼻孔太大、眼太細(xì),下嘴唇太厚、上唇太薄,牙也長得不好,參差不齊。難得這些構(gòu)件,組合到一張臉上,居然還算耐看。

        柴加財想,這便是異物了。

        先生好,我……財大氣粗的柴加財一進(jìn)這個門便開始拘束,房里的東西對他來說實在太陌生,木桌、木椅、木窗,墻上掛的是琴,靠窗處的小幾上擺著的也是琴,窗楣和窗腳都點著香,散得四處都是。這樣的環(huán)境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莽撞的伙夫誤入一間秀才的書房,手腳無處安放。

        打擾,我……失眠了大半年,昨晚上憋得要瘋,差點沒開車找個地方撞死,幸好先生救了我一命,所以一早來給先生道個謝。柴加財咬文嚼字地說。

        若達(dá)卻哈哈笑起來,隨意卷起腿,說,躺在青條石上睡的?

        這話把柴加財嚇一跳,再不敢小覷這個先生。

        柴加財有他的陰謀,先不說拆遷,先投其所好談?wù)勄佟?/p>

        我想以后多來琴房聽琴。柴加財說,我付錢,多少都行,只要能睡好覺。

        那個小姑娘,蘇泊在一旁呸了一口說,對牛彈琴。又說,先生一不是醫(yī)生二不是賣藝的,稀罕你的臭錢。

        若達(dá)先生卻笑,問蘇泊,琴之三音,是什么?

        蘇泊立即背起手,有板有眼地答,散音為地,泛音為天,按音為人。

        知道就好,三音合一才為好音,何況琴為知音鳴,這位伯伯聽了琴能安眠,也算是知音。蘇泊,琴能消燥靜心,需化不平之氣、孤涼之氣。我告訴過你,這二氣必須要解。

        我才沒有那些什么氣呢,蘇泊嘟起嘴說,我心里只有琴。

        心里有琴,還要懂琴。若達(dá)說完,看一眼柴加財,你以后每天晚上十點來吧。

        那個……其他時間行不行?柴加財猶豫著,晚上十點,這時間太恰,要么晚宴沒結(jié)束,要么K歌宵夜剛開場。

        可以,九點。若達(dá)臉上浮起一絲作弄他的神情。柴加財趕緊搖頭說算了算了,十點就十點。

        蘇泊在一旁又生氣了,有點撒嬌又有點撒潑地問,喂,他憑什么?

        憑緣哦。若達(dá)先生拍拍蘇泊的小臉,哄她,就像你一樣,白在我這里混吃混喝。

        蘇泊更不高興了,送柴加財出門時,橫他一眼,像個孩子被爭了寵。

        熟悉了柴加財便逗她,說你總不能在琴房呆一輩子,以后成了別人的媳婦、孩子的媽,還這樣小孩子脾氣?

        蘇泊說你才當(dāng)別人的媳婦呢,站起來揮起雙手就要皮他,突然腳下一晃,人暈了過去。

        柴加財嚇壞了,抱起蘇泊就沖回琴房,十一歲的蘇泊身體比看起來輕許多。

        先生,先生,柴加財邊跑邊慌亂地叫。

        若達(dá)先生走出琴房,看到他懷里的蘇泊,平靜地說,老毛病了,放她躺下吧,一會兒就好了。

        什么???

        不知道,查不出來,總是動不動就暈過去,醒來像睡了一覺,什么事也沒有,就是人要恍惚一兩天。若達(dá)說,可憐的孩子。

        她是……?柴加財忍不住問。

        不是我的。若達(dá)先生搖頭,六年前清早,在門外青條石上撿的。

        聽琴聽了半個月,柴加財開始有點感覺,叫若達(dá)給他起個跟蘇泊一樣好聽的名字。若達(dá)想了想,說,叫秋素如何?

        秋素好,秋素好。柴加財說,秋天就該多吃素。樂得蘇泊呵呵笑。

        秋素,蘇泊霸道地叫,來端茶。

        秋素,她又叫,過來。

        失眠癥漸漸好轉(zhuǎn),回到家,他能倒頭睡到清早六點。

        為了聽琴,秋素不得不打亂他向來的生活習(xí)慣,以前喝酒喜歡和人打小鋼炮,一灌就是一壺,然后到KTV一人摟一個姑娘,唱到夜半三更。現(xiàn)在每天惦記著十點到若達(dá)先生那里聽琴,三五成群胡吃?;斓娜兆硬坏貌幌?。

        柴加財說琴聲改變了他,若達(dá)先生卻笑,說,跟琴沒有太多的關(guān)系,是你以前不知道消磨時間,而現(xiàn)在有了寄托,你不用再那樣沒頭沒腦地往齷齪處里鉆。

        聽到若達(dá)說到齷齪兩個字,柴加財?shù)哪樇t了。

        再者,你現(xiàn)在還沒資格說琴聲改變了你。若達(dá)犀利地說,因為你還沒有入琴,說琴聲改變你,這緣分你攀不上。

        那我什么時候能入琴?

        看緣分吧,你看蘇泊,六七年了,入不了。

        她彈得那么好。柴加財驚訝地說。

        若達(dá)搖搖頭,說,古琴三音,一縹渺如天,二曠遠(yuǎn)如地,三低語如人;你再看這琴身,長三尺六寸五,正合三百六十五天,五弦則內(nèi)合金木水火土,后再加文武二弦,自有它的倫理仁識,入琴之人心有天地,音色才能通于萬物。而蘇泊縹緲有余、沉穩(wěn)不足,是因為她心不靜。你更差,目前只能聽到無燥,聽不到無恕、無悲、無怒,是因為你欲太深。

        這話把柴加財嚇一跳,沒敢吭聲,難道這個若達(dá)看出他是為這塊地來的?不可能啊,這琴呆子除了彈琴就是制琴,家里連張報紙都沒有,看電視也只看新聞聯(lián)播,不可能認(rèn)得他柴加財。

        欲這個東西,不是說它不好,像琴,琴本身也是有欲的。若達(dá)先生沒有注意到他的緊張,自顧自說,高山流水、知音難求,每一把琴從制琴師手里誕生那一天起,就在等適合它的人,司馬相如有綠綺,蔡邕有焦尾,那都是琴等來的。你看這屋里的琴,每把琴上的漆斷紋都不一樣,有牛毛斷、有冰紋斷、有梅花斷,它可不僅僅是琴音震出的斷紋,它是欲的舒展,沒有舒展前的琴,好比是個胎兒,還差呼吸和歷練。

        柴加財聽得似懂非懂。

        古琴太神秘,這里那里的總帶著禪意,連個制琴尺寸里都暗藏天地玄機(jī)。不是他這種粗人能理解的。

        那你說說這漆的斷紋,跟欲又有什么關(guān)系?柴加財坐下,學(xué)著蘇泊的樣子沏茶,但笨手笨腳。

        琴是有生命的,這一層又一層厚重的漆涂滿琴身時,琴所有的能量都被裹在了里面,只有隨主人一次次的彈奏、震動,漆面才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出現(xiàn)裂紋,琴的身體才能漸漸得到呼吸,這樣慢慢地、慢慢地,順氣、順風(fēng)、順萬物,琴才能去燥消火。所以,真正的好琴要天長日久才能煉成,所有斷紋起止都有自然的節(jié)奏和輕重,而現(xiàn)在的人,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制一把假琴,再急火猛冰地弄出些斷紋來,事實上這樣的做法,琴身和內(nèi)里已經(jīng)受損,經(jīng)不起日月。若達(dá)先生說著,仔細(xì)地用棉布擦拭完琴身,將琴掛在墻上,然后回過頭,指著柴加財說,就像你前段時間的失眠癥,就是多年急火猛冰,內(nèi)里受損。

        柴加財啞口無言,一張在江湖里混得老厚的臉皮居然發(fā)燙,暗中猜測,完了,這個若達(dá)一定知道。

        天天混琴房不是辦法,柴加財想,要跟若達(dá)攀上交情,還得弄點特別的道道,思來想去,能讓若達(dá)動心的也只能是琴,萬一哪天為了這塊地刀戈相見時,也算他提前道了個不是。既然若達(dá)感嘆“司馬相如有綠綺,蔡邕有焦尾”,說明若達(dá)也還沒尋到他真正要的那把琴,或者說,這冥冥眾生世界里,還有一把琴,沒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柴加財決定替若達(dá)尋一把好琴。這世界只要有錢,沒有他柴加財辦不了的事買不到的東西。

        因為把這事放在了心上,沒多久手下那幫五音不全狗屁不通的酒肉弟兄還真弄到了一把古琴。

        柴總。松鼠沖進(jìn)他辦公室,一身隔夜酒的酒臭。柴加財一聽到那聲柴總頭都大了,盼著哪天慧星撞地球,全世界重新組合,人人看到他都稱他秋素先生,然后他一改牛逼烘烘的嘴臉,穿一身立領(lǐng)中山裝,舉止斯文儒雅,配一個秘書——不是尖嘴猴腮的松鼠,而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蘇泊。

        媽逼,終于搞到一把琴了,松鼠叉著腰,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柴加財發(fā)火了,說你整天把那玩意帶在嘴巴上不嫌臊?下次再聽到,信不信老子打發(fā)你狗日的去和灰漿。

        松鼠惶恐地看著他,搞不清狀況。

        那把琴出現(xiàn)在柴加財面前時,柴加財莫名有點眩暈,也有點搞不清狀況。

        松鼠這狗日的細(xì)娃,居然真能弄到把像樣的琴,憑這段時間的濡染,柴加財知道,這是把好琴。

        和他一樣,若達(dá)先生從看到這琴那一天下午開始也有點失神。

        好久,若達(dá)先生瞇起眼,手指輕輕觸摸過琴頭,陽光把他手指的陰影照映在琴體上,移動的陰影讓人有波水流淌的感覺。

        沒有我允許,誰也不要動這把琴。若達(dá)先生促然收回手指。又指著墻角的兩盆炭火,叮囑蘇泊,這個炭火要一直燒著,記著,只用青杠木炭,不要用雜木炭,不能有煙炭,兩個小時灑一次水在地板上,用澆花的噴壺。

        為什么?柴加財問。

        琴上有寒氣。蘇泊悄聲告訴他。

        若達(dá)回過頭,瞄一眼蘇泊,蘇泊便住嘴了。

        琴足足用炭火在屋里細(xì)溫了六七天,還是一觸即涼。

        晚上,若達(dá)開始做夢,夢見有人跟他說話,如琴之滑音,時吟時猱,時撞時換,進(jìn)復(fù)分開,遠(yuǎn)復(fù)近來。等若達(dá)醒來已是日頭高照,遠(yuǎn)遠(yuǎn)過了平時醒來的時辰,胸口渾濁一團(tuán),像是有痰卡在里面,吐又吐不出來,看來是感冒了。

        亞娜要看電影,《畫皮2》,柴加財頭大,上次已經(jīng)陪她看過《畫皮》了。他實在不敢恭維現(xiàn)在的大師,改得面目全非了,也敢叫《畫皮》。那電影和他年輕時看過的香港片和小人書連載《聊齋志異》里的《畫皮》沒半點關(guān)系,明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莫名其妙變成身手了得的將領(lǐng),惡鬼竟也變成了癡情女子,真是邪了門。

        也許是老了,柴加財很討厭翻新和改得離譜的東西,有些年輕歌手,唱“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fēng)”時,眉眼蝴蝶一樣飛來飛去,把好好的一首革命歌曲唱成了媚氣的情歌,最后唱完還來幾個變音,高高低低一走,搞成搖滾式,仿佛不這樣就顯不出真水平,真是取媚一代,氣死一代。還有《紅樓夢》,二十幾年前的那個電視劇多感人啊,真正是萬人空巷,如今卻被整成新版白蛇轉(zhuǎn),林黛玉一出場,像小青,音樂一響,像鬼片。

        可是亞娜喜歡。

        準(zhǔn)確說她是喜歡陳坤吧,柴加財發(fā)現(xiàn),只要是陳坤的戲,她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奮,但是她說,她喜歡古靈精怪的周迅。

        柴加財不好截穿她,亞娜大三時開始跟他,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五年了。這個跟不是人們想像的那個跟,他給亞娜買吃的用的穿的,亞娜喜歡跟他撒嬌、賣萌,但他和亞娜的關(guān)系卻始終沒有走到那方面去。一方面他的年紀(jì)可以當(dāng)亞娜的爸,另一方面是他覺得累,而因為累而沒往前走那一步的結(jié)果是他很快樂,一種高尚的快樂,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快樂。

        亞娜也很快樂,說老頭,我們是柏拉圖戀愛。

        柴加財看著亞娜興奮的表情想,冤大頭也好,取款機(jī)也罷,也就傻這么一次吧,只要她高興。

        認(rèn)識亞娜是五年前,柴加財去給陳副市長老爸送燉鴿子,陳副市長一家三口去西藏旅游,老頭子一個人在家,早晨起來在床上翻了個身,便想起要吃燉鴿子。

        他趕緊叫媳婦燉鴿子,不然,要是那老頭子再在沙發(fā)上打個早盹,再翻個身,轉(zhuǎn)眼又要燉龍肉,他可不得愁死過去。

        急急火火弄好湯,他開車就往副市長家里奔,車在小區(qū)門口刷卡時,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扭著身子趴他車門邊,又急又細(xì)聲地求,叔叔讓我搭個車進(jìn)去好嗎?我腳崴了。

        柴加財沒多想,以為是小區(qū)誰家的姑娘,就讓她上了車,門衛(wèi)核對了他報的戶主密碼后開了小區(qū)電子門。進(jìn)去后,他問她誰家的,姑娘很酷地說出了陳副市長的名字,柴加財有點犯疑,陳副市長家什么時候冒出這么個姑娘來?

        你是陳副市長什么人?他警惕地問她,如果這個姑娘來路不明,或者說是陳副市長在外面的誰誰誰,他可不能引狼入室。

        侄女。那姑娘還真敢編。

        再不說實話我送你派出所。柴加財嚇?biāo)?/p>

        叔叔你別。姑娘一下子露怯了。

        原來她是華美職校學(xué)生話劇團(tuán)的團(tuán)長,弄了個話劇,要到北京去參加比賽,差錢,找了學(xué)校學(xué)校不給,說比賽是非校園賽,又是職業(yè)性比賽,這種學(xué)生業(yè)余劇團(tuán),去了也是白搭。

        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就來找陳副市長要錢,陳副市長曾經(jīng)在全市學(xué)生藝術(shù)節(jié)上給她們的話劇團(tuán)頒過獎,當(dāng)時陳副市長握著她的手,還說過一句好樣的。

        嘁。柴加財說,就算還多說兩句,市長也不記得你。

        我不管,試試唄。

        你們差多少錢?

        路費我們自己出,演出服裝差十來萬。姑娘愁眉苦臉地說。

        十萬對柴加財來說就是一晚上的賭資,有時候玩得大三四十萬還打不住。

        叔叔給你們贊助。他干脆利落地說,這種事找什么副市長?以后十萬以內(nèi)的找我,一百萬以上的再找副市長。

        姑娘瞪大了眼,直到他把燉鴿子送進(jìn)屋又再回到車上,姑娘還傻傻的。

        他就喜歡她那可愛的傻勁兒。

        那以后亞娜有事還真來找他了,他幫她解決了麻煩,便帶她去商場買衣服,年輕姑娘都喜歡漂亮衣服,這方面柴加財有經(jīng)驗。亞娜畢業(yè)后他動了動關(guān)系,把亞娜的工作也解決了。

        于是亞娜就跟了他,人前她叫他叔叔,人后她膽大包天地叫他糟老頭。他問亞娜,是不是喜歡他的錢,亞娜說非也非也,小女子喜歡糟老頭的古道熱腸。

        開始那兩年,亞娜怎么叫他都不覺得,自從過了五十,他就有點害怕了,亞娜糟老頭過來糟老頭過去的,什么意思?

        五年了,亞娜從個嘻嘻哈哈的小丫頭變成了一個有心事的大姑娘,他擔(dān)心的事情正在發(fā)生,亞娜在他懷里時總是心神不寧,話很少,只有進(jìn)了游泳館,她的眼神才活泛過來,順著她眼往過去,全是年輕的身體,強壯、勇猛、充滿青春的活力。

        而他已經(jīng)連光著胸膛下水的勇氣都沒有了,他不敢把自己的身體暴露在那些年輕小伙子面前,他不敢。

        《畫皮2》依然是陳坤趙薇周迅的三角戀愛,看著年輕的狐妖以嬌媚的臉蛋媚惑著陳坤,柴加財心里感嘆萬千,這世上有多少人畫著皮,把丑陋藏在皮下?

        他自己也畫著皮,就算現(xiàn)在他正在努力成為秋素,但他骨頭里還是卑劣的柴加財。

        亞娜躺在他懷里,一直哭,說為什么她就不能得到真愛?憑什么趙薇在畫皮一里勝了,在二里又勝了。周迅也愛他的,憑什么?

        亞娜問的是周迅,其實是自己。柴加財明白,一瞬間,他覺得身子寒泠泠的。

        走出電影院,遇上一個熟人,柴加財迅速地轉(zhuǎn)到樓梯拐角。

        亞娜默契地站在花樹下等,好半天,他才跟了來。

        燈火輝煌的影城門口,她看著他,他看著她,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晚上回到亞娜房子里,趁亞娜去洗臉時,柴加財走了,走前留了張卡在床頭柜上,三十萬。

        他想,他只能給她這個。他知道亞娜手機(jī)里存的那個蝶兒不是女生,而是個男的,男人也可以成為蝴蝶,像梁山泊與祝英臺。

        走出酒店,已是黎明,柴加財想,新的一天,總在代替舊的一天。

        手機(jī)響了,是若達(dá)先生。

        秋素,那把琴到底是從哪兒來的?若達(dá)先生語氣嚴(yán)肅。

        弟兄們幫我弄的,哪兒來的不知道。他說。

        你來。若達(dá)先生簡潔地說,掛了。

        趕到城郊,天已經(jīng)大亮了,廣闊的田野,草上掛滿了明霜,清晨的陽光從帶著水的蜘蛛網(wǎng)上透過來,帶著離奇的散光,鱗鱗地刺向四方。

        琴房門開著,若達(dá)坐在琴案邊,蘇泊垂頭站在一旁,顯然哭過。

        怎么了?柴加財問,這師徒二人居然也會吵架?若達(dá)也會吼人?

        這琴不對。若達(dá)鐵青著臉對柴加財說,你哪兒弄來的,還哪兒去。

        怎么不對了。柴加財緊張起來,假貨?

        若達(dá)思忖片刻,說蘇泊,你再彈一次。

        芝泊猶豫地走到琴案旁,坐下來,起頭音一滑。

        是《陽關(guān)三疊》。

        但是今天這琴聲聽起來古怪,不論指法怎么變化,尾音如是往銳處走,讓人心頭揪得慌。蘇泊捂著頭,像是頭暈。

        停停停。若達(dá)慌不迭地扶過蘇泊,自己坐到琴案邊。

        這次是《流水》,但是,無論若達(dá)怎樣控制,尾音依然不可避免地拋向銳處。

        若達(dá)停下來,額頭布滿細(xì)密的汗,嘴唇發(fā)白。

        整整一個上午,三人都沒有說話,來學(xué)琴的都讓若達(dá)給推了,葉老太做來的午飯也都擱著。

        柴加財坐得肚子咕咕響,又不好貿(mào)然動筷,只得忍著,小心地問,早上蘇泊怎么哭了?

        她背著我上了弦試音,那音一走,差點扯斷人耳朵。若達(dá)說,這小姑娘頭一次不聽我的話。你回去問問,這琴到底是從誰手上買來的?

        問這個做什么?柴加財好奇。

        琴的主人依序下來是有一條脈線的,琴會浸濡成什么樣跟主人有關(guān)系。這琴音上總有點怪,好像有股氣沒調(diào)勻,怎么說呢,就像人心里有股氣沒吐出來,憋著想發(fā)火。若達(dá)說,如果搞清楚了,絕對能調(diào)成一把好琴。如果搞不清楚,寧愿不要。

        柴加財一回辦公室就打電話叫松鼠。

        琴哪兒來的?他問。

        松鼠吱吱唔唔,縮著脖子。

        說。

        那個……孫三說是從哪個地方挖出來的。

        也就是說,是從墓里弄出來的?柴加財氣壞了,你們拿個臟東西糊弄我?

        不是不是不是,絕對不是。松鼠嚇得直搖頭,不是墓里挖出來的,是琉明縣搞拆遷,挖地基時挖到的,當(dāng)時那琴外頭裹了好多層桐油布,我們就覺得是個貴重東西。

        琉明縣哪個工程?

        就是我們在搞的那個工程,那個城市綜合體,當(dāng)時還挖出了幾塊石板和石墩,說應(yīng)該是段古石橋,這幾天還擔(dān)心有老河床地質(zhì)不穩(wěn),正讓地勘的過去看要不要基礎(chǔ)加深。

        石橋?

        柴加財想起了前些日子做的夢,夢里不正巧有座石橋?

        他從來不信妖神,不拜菩薩,他十七歲高中畢業(yè)后,跟著大人打零工,沒有哪個神仙幫過他,能混到今天這個身家,全是他拼出來的。

        忙完兩個應(yīng)酬,柴加財開了車又去琴房。

        進(jìn)了琴房,若達(dá)先生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坐在琴案邊,老僧入定般盯著琴。他正要上去跟他說琴的事,蘇泊卻向他眨眼睛,不讓他過去。

        一陣風(fēng)來,嘩啦啦吹動書架上一本半攤開的書。若達(dá)愛書,中國古代四大名著、唐詩宋詞、西廂記、牡丹亭、朝花夕拾,整整一壁柜子都是,但是愛歸愛,若達(dá)是個除了對古琴一絲不茍以外,其他的事物毫不拾掇的人。書柜里的書,今天收拾好了,明天又是亂七八糟。

        柴加財聽著那聲音覺得心亂,走過去合上,卻看到“畫皮”二字,再看書皮,竟是《聊齋志異》,活到五十出頭了,柴加財其實還從未看過《畫皮》原著,只看過小人書,他還記得圖畫里那個女鬼,叉著腰在門外對著道士的符大罵。

        若達(dá)不說話不彈琴也不理人,蘇泊又委屈兮兮的,柴加財便拿了書坐回木椅,輕聲逗蘇泊,看過沒?

        蘇泊側(cè)目望了一眼,沒精打采地說,看過,看不懂。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獨奔,甚艱于步,急走趁之,及二八姝麗,心相愛樂”。

        得了,禍就是從這貪念起的,柴加財接著往下看——道士收了鬼,“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柴加財突然就難過起來,想起亞娜替周迅演的那個女鬼叫屈,問蘇泊,你覺得畫皮里頭誰最可憐?

        蘇泊冰著一張臉,作沉思狀。沒辦法,這小姑娘總看他不順眼。

        也難怪,蘇泊五歲時被人販子拐到鉭河,好不容易跑出來,卻失了憶,想不起家鄉(xiāng)在哪里,父母是誰,自從若達(dá)先生收留她后,除了琴齋蘇泊哪兒都不去,一說帶她出門就會嚇暈過去。

        若達(dá)先生說過,哪一天蘇泊的琴聲可以達(dá)到透澈悠遠(yuǎn)的程度,沒準(zhǔn)她就能想起自己的家,她怕生、眩暈的病也都會好。

        柴加財懷疑若達(dá)先生的篤定,在他看來,琴與記憶、與眩暈癥之間沒有醫(yī)學(xué)關(guān)系。

        若達(dá)先生卻問他,如果你是個小孩,正好有一串美味的葡萄,突然有一天有人撞進(jìn)你家,你會不會拼命把葡萄藏起來?

        會。他想起小時候偷了父親的錢買了包煙,被父親倒吊起來打之前,還沒忘記先把那包煙藏到木碗柜上面。

        那就對了,蘇泊記憶里的家和幸福,估計在她最恐懼時藏了起來,所謂失憶,其實不是失了,是鎖住了。當(dāng)她所有的恐懼感都消失的時候,覺得自己安全的時候,那鎖在某個地方的記憶、家、父母,估計都會解鎖,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若達(dá)先生邊給一把新琴上灰胎,邊嘆氣,但是最關(guān)鍵的事情是要把鎖解開,蘇泊跟我學(xué)琴六年多了,一天天長大,琴技怎么長進(jìn),總是落不了地,這琴音落不了地,她那顆提心吊膽的心就落不了地,就還害怕,還眩暈。

        柴加財半知半解地答,你的意思是說,葡萄就是她的記憶,只有她不怕了,葡萄才會出來。

        若達(dá)啼笑皆非地看了看柴加財,嘆息,吃一肚皮的東西,沒點干貨,就算是吧。

        柴加財不好意思地縮了縮大肚腩,說,我現(xiàn)在多少也能聽得懂些東西。

        光聽得懂沒用,看你眼袋發(fā)青,還是欲沒消。若達(dá)拿起抹布,抹凈手,迎著陽光走出去。

        這是一棟坐南朝北的院子,而琴房卻是坐東南朝西北,陽光照射的時間和全日照正好四六分,若達(dá)解釋過,這是為了養(yǎng)琴,古琴講究室溫,太潮毀琴、太燥也毀琴,很講究一個度。

        人心所欲也講究一個度,虧之則潮,盛之則燥。若達(dá)說。

        每次若達(dá)進(jìn)出琴房的時候,因為正好對著光,他又喜歡穿一聲淡色,漸隱或漸顯的樣子,總讓看的人生出時空穿梭的感覺。

        跟隨著若達(dá)走出琴齋,舉目四野,一片荒涼,右邊是早已堆平的沙土,左邊是尚未清理的半人高的雜草和艾蒿,一條小路橫陳如蛇行,雜亂間,唯有小院整潔有序,青磚花窗,幾株粗壯的黃桅子倚墻盛開。

        若達(dá)麻利地騎上墻頭,小孩子一樣采黃桅子,邊采邊對他揮手說,你走吧。

        柴加財坐進(jìn)車?yán)铮l(fā)愣靜坐,眼神森森如困境中的狼。

        我覺得最可憐的是那張皮的主人。晚上,蘇泊突然開口了,托著腮郁郁地說,她坐在琴房通往外間的木榻上。小小的身子看上去總給人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偏偏不知道自己家在何處,真是可憐。

        一直坐在琴邊上沒有說話的若達(dá)先生轉(zhuǎn)過身來,盯著蘇泊,你說什么?

        我說,那張皮的主人最可憐。蘇泊大聲說。

        什么皮?什么主人?若達(dá)先生一頭霧水。

        老秋說的畫皮。蘇泊別別嘴。不知什么時候,她改叫秋素為老秋,算是認(rèn)了秋素這個老“師弟”。

        那個鬼肯定是先殺了個女生才會有皮,可是為什么蒲松齡只救王生,卻不管那個冤死的女生?蘇泊說,道士還把那張皮卷走了,那個女生怎么辦?書上說,要投生的鬼,必須三魂七魄都齊全才投得了世,那個道士又不管她,又收了皮,她怎么轉(zhuǎn)世?她附在什么上呢?

        你亂七八糟想些什么?若達(dá)先生生氣了,整天亂想,越來越不聽話,叫你別動琴,你偏動。提到琴,若達(dá)依然有點生氣。

        我想聽它的聲音,它的紋都沒斷透,它一直想出來。蘇泊答。

        柴加財想起了上次若達(dá)跟他說到的漆紋斷的道理,是的,這把琴估計沒能傳多少代主人,它一直就埋在地里,所以性情困在漆里一直沒有透出來,火氣沒散。他趕緊對若達(dá)說起琴的來由。

        這就更怪了,一般埋在土里的古琴,經(jīng)了這么久,早就化成一堆灰了,偏偏它一點沒事,而且這聲音這么厲。若達(dá)說。

        那是它在哭,像那塊皮,也會哭。你們一個只知道彈琴,一個只知道賺錢,都只顧著自己。蘇泊哼哼。

        若達(dá)先生神情復(fù)雜地看著蘇泊,半天不說話,屋子里靜了好久。好半天,若達(dá)說,蘇泊,你懂琴了。

        蘇泊搖頭,小睛睛紅紅的,說我只懂得這把琴。

        等我把這琴音放出來以后,再送給你好不了?這琴歸你。若達(dá)先生拍拍蘇泊的臉,轉(zhuǎn)過頭問,秋素,你說行不行?

        隨便。柴加財遲疑地往后退了一步,夜深了,霧又浸進(jìn)來,畫皮、鬼、蘇泊與若達(dá)的對話都讓他覺得陰森森的。

        從明天開始,我們開始醒琴,每天兩個小時,不要太多,不要太急,我醒一小時,你醒一小時。若達(dá)先生很認(rèn)真地和蘇泊商量起來。

        蘇泊開心地笑起來,一張臉很舒展。

        十一

        公司開會,又為那塊地,都看著柴加財。

        所有的事都辦妥,只差那座院子。

        柴總您不是一直在跟他套交情嗎?有效果沒?這地不能再耽擱了,再往后是換屆,這事如果不在換屆前辦巴實,萬一換屆后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的人一動,或者是人家另起灶頭尋廚倌,咱們前頭甩進(jìn)去的四五百萬就全泡湯了。副總有條有理地說。

        柴加財思忖半天,遲疑不決地說,現(xiàn)在說,條件還不充分。

        媽逼,那咱們就來點硬的。松鼠痞氣十足地笑,他不就靠做琴賣錢過日子嗎?哪天偷偷朝他做琴的房子弄一把火……等他沒錢了,咱們再去買他的地,搞定。

        放你媽的狗屁。柴加財突然發(fā)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大家都驚訝地看著他。

        柴加財撓撓眉毛,沖著四眾解釋說,我們是正當(dāng)人,做的是正當(dāng)事,不耍以前那些黑社會。還有,我警告過你,少把那些玩意兒帶在嘴巴上,不聽?

        聽,聽。媽……那我們怎么辦?松鼠哼哼。

        我再想想。柴加財站到窗前,盯著樓下堵得像條長龍的車流,說,你們先散,我想想。

        人群都散了,副總留了下來。

        這孩子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應(yīng)聘到公司來的,才跟柴加財五六年,但柴加財喜歡他身上那股有別于松鼠他們的氣息,干燥、清香。于是一年便提了他當(dāng)副總,這是個眼明心亮的好小伙子,過年過節(jié)幫著家里買雞買魚,比自家兒子好。

        柴加財回過身,問他,你說怎么辦?

        沒了旁人,副總的笑容便有些羞澀和孩子氣。我聽您的。他輕聲說,我看得出來,您有難處。

        柴加財點點頭,說,這個爛攤子我自己來吧,明天開始,你去負(fù)責(zé)琉明縣那個工程,那邊的關(guān)系打點得很順,以后你就在那里好好起家做下去。

        副總驚喜交集地看著他,嘴巴張得鵝蛋大。柴加財?shù)摹八馈痹谌ψ永锸浅隽嗣?,從來不把大項目單獨交給誰獨自打理,怕的就是下面的人長硬了翅膀要飛,還跟他奪食,現(xiàn)在這到手的肥肉他肯送人,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十二

        每天晚上十時,若達(dá)和蘇泊輪流奏那把琴。柴加財沒資格上手,只能在一邊聽,一開始,三個人都在耳朵里塞了棉花,免得讓那時不時竄出來的音瘆著。漸漸地,琴音開始馴服在若達(dá)和蘇泊的指尖。

        若達(dá)不時指導(dǎo)蘇泊,挑、抹、滑、勾、打摘,每一個指法,左手、右手,莫不仔細(xì)到每一寸指尖的力道。

        沉下去,若達(dá)不時細(xì)聲叮囑蘇泊,沉下去。

        蘇泊偏著頭,微閉雙眼,手下行云流水,小臉皆是莊穆之氣,腰板挺得筆直。

        漸漸地,蘇泊奏琴的時間比若達(dá)多了,最后基本上就是蘇泊一個人彈奏,若達(dá)坐在一旁,兩個都閉著眼,一個閉著眼彈奏,一個閉著眼指點。

        一個多個月過去,古琴的琴音從燥銳尖利漸漸恢復(fù)到了平常,柴加財也漸漸能在聽琴的時候睡著了,若達(dá)由著他,他到琴房來本來就是治失眠的。

        但這期間柴加財睡覺老做夢,夢見琴身上縛著一個奇怪的小東西,模糊不清,這小東西性子暴躁,一口小牙鋒利無比,隨著琴弦的震動彈上竄下,兇狠得很。后來慢慢地,小東西平靜下來,很乖,很可愛地趴在琴弦上,蘇泊手起指落,它就在上面蕩秋千,一雙小眼睛亮晶晶看著蘇泊,精靈一樣。

        醒來,柴加財忍不住笑自己是中了《阿凡達(dá)》的毒——那個3D大片,也是亞娜非拉著去看的。

        這天晚上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蘇泊彈奏,若達(dá)和他聽,外面大雨如注,他惦記著剛下了樁基的工地,不時拿出手機(jī)發(fā)信息,而若達(dá)聽得很專致,看得出他很愉快,因為他臉上的笑意越濃。

        琴聲突然斷了,蘇泊緩緩轉(zhuǎn)過身子,表情怪異。

        琉明縣,小黃坡,何永春,代明桃。蘇泊飛快地說出一串地名和人名,仿佛稍慢一點,這些地和人名都會跑掉。

        說完,蘇泊沖過來撲進(jìn)若達(dá)懷里,哇哇哭著,雙手緊攀著若達(dá)的脖子,我叫何小琴,我叫何小琴。

        若達(dá)瞪大眼,不停拍著蘇泊的后背,一聲聲哄,好,好,好。

        柴加財感動地看著師徒兩人,大大松了口氣,多好,蘇泊到底想起自己是誰了,正開心,卻想起琉明縣三個字。

        自己的工地不正在琉明縣嗎?琴也正是松鼠他們在工地上發(fā)現(xiàn)的。

        柴加財拿起電話問副總,問問琉明哪里有個小黃坡。

        我們的工地十幾年前就是小黃坡,附近請的工人都這樣叫。副總說。

        再問問,有叫何永春和代明桃的夫妻沒有,六七年前丟了姑娘的。柴加財激動得站起來。

        副總奇怪了,說柴叔你問這個做什么?

        自從派了這孩子去琉明,副總私下里就改口叫他叔了。

        叫你問就問,快去。柴加財一顆心怦怦跳,倒像是自己拐出家鄉(xiāng)好多年,急著找爹媽。

        不到半個小時,副總的手機(jī)短信就發(fā)過來了,很簡單,只有一個字——

        有。

        十三

        送蘇泊回琉明縣后,回到琴齋,若達(dá)和柴加財一吃在夕陽下喝酒,酒是米酒,不烈,但香。院子里三四株月季開得正好,粉黃色,兩個男人一壺酒,真有點采菊籬下的趣味。

        失眠徹底好了吧?若達(dá)先生喝下一杯酒,問。

        還行,就是夢多。

        是欲沒散。若達(dá)先生端起來杯酒,笑,人啊……你看看,蘇泊……不,小琴回的那個家,又窮又破,她媽媽還癱了,屋子里全是尿餿味,比起咱們的琴齋不知道差多少倍,但她還是情愿留在那里。走遍千山萬水,吃遍山珍海味,最終不如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清水白菜甜,你也少拚命,現(xiàn)在這樣子,夠了。

        柴加財遲疑地看著若達(dá)先生,深吸一口氣,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若達(dá)先生拾起飄落在矮桌上的一片花瓣,拈在杯里搖晃,很孩子氣。

        然后他說,我只知道你是秋素。

        柴加財剛鼓足的那口氣頓時瀉了。

        我們?nèi)齻€是緣分。若達(dá)先生心情挺好,抬頭迎著陽光,屁股翹起木椅子兩后腿,一晃一晃的,你看,琴聲找到你,你找到我,我找到蘇泊,蘇泊又因為你找來的琴,找到家,有意思……不過,緣來總要散,現(xiàn)在蘇泊找到家了,我也要走了,琴房里你常偷偷彈著玩的那把琴,留給你做個紀(jì)念吧。

        你要去哪里?柴加財心一驚。

        若達(dá)先生指著雕花空磚外面隱約的田野,說,你不是要在這里建老年人康復(fù)治療中心嗎?我以前一直犟著,不干,那是因為蘇泊是在這里撿到的,我怕再離開這塊地,蘇泊更是回不去——這是情?,F(xiàn)在她回去了,我也要給老人們騰地了——這是義。

        柴加財突然著急起來,說你這一走,到哪里找這么好的琴齋?城市沒有你呆的地方,人家會告你噪音擾民,就算不告你,你對著水泥墻壁也彈不出好曲來。

        莊子天道有云,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謂天樂。習(xí)琴之人,以修身養(yǎng)性為本,不能為了琴,反倒拋了德和行,你拿來建公益事業(yè),是大德大義,我當(dāng)然得走。若達(dá)說,我已經(jīng)在河對岸的鄉(xiāng)下租了一棟老木房,這幾天兩邊都有些東西要收拾,你就不要來了。

        哦。柴加財放下酒杯,有點手足無措。

        一頓酒吃得柴加財昏昏沉沉,回到家吐了一地,阿姨過來收拾,他打著酒嗝,問,秀明呢?

        打牌去了。

        小寶呢?

        打架去了。

        阿姨鐵著臉答,這個阿姨在家里做的時間最長,麻利,但性子不好,哪句話能砸死人她專撿哪句。媳婦和她吵過很多次架,每次吵架他都坐在旁邊看,兩個婦人吵得多沒意思——為一勺放沒放多的醋、為雙該不該燙的襪子,可他覺得有意思,也好聽,家里若是沒有這兩個婦人的爭吵,就只有電視聲音了。

        幾回吵下來,到底是阿姨贏的次數(shù)多,油鹽醬醋里多的是道理,還有天長日久濡染而成的智慧,媳婦終究差老阿姨的道行。一次次輸了理,媳婦覺得沒面子,要辭她。

        他不準(zhǔn),敢辭了她,你就一個人搬到萬佛山頂上去住。

        媳婦凌厲地看了他一眼后,不怒,卻換了個憐憫的眼神瞟來,似笑非笑,也不堅持辭人,五十出頭的女人了,居然二痞子似地打了個唿哨轉(zhuǎn)到花園里喂狗——幺兒,出來吃飯了,出不出來?你不討罵就皮子癢不是?非要犯賤不是?

        這婆娘眼神毒啊,這么多年走過來,就她把他看得透透的,他想什么她都知道——老阿姨說話做事的勁頭像個媽,他媽死得早,他缺的就是有人管教。

        就沒有……柴加財吐完,還是記得把琴穩(wěn)穩(wěn)放在沙發(fā)上,就沒有一個高尚點的?

        還高尚,錢燒得腦殼腸子都爛了還高尚,一堆黑臭錢渣里頭能養(yǎng)得出好苗的?再不管就廢掉了,我看你以后把錢往牢里送吧。阿姨拿著拖把,兇巴巴地沖他吼,腳,起來!

        他嚇一跳,趕緊抬起腳,半天不敢放下。

        放下。阿姨又吼。

        柴加財困鈍地盯開眼,你說什么?

        我說放下。阿姨皺著眉嘮叨,要死哦,整天這樣喝,你曉不曉得,人一輩子要吃的飯、要喝的酒、要得的享受要找的錢是有定數(shù)的,你現(xiàn)在多多喝些吃些,要把壽緣吃短的,放下??!還舉著做什么。

        柴加財放下腳,怔怔地盯著眼前忙來忙去的老婦人。

        十四

        柴加財還是放不下。

        他內(nèi)心明白,這個城市到處是PM2.5,到處燈紅酒綠人聲鼎沸,總得留一個地方,留一個人,留一把琴,救一個人。但是如果他退出這場角逐,那他失去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一塊地,那些寄生在他身上盼著分一杯羹的,和他所寄生的盼著送一杯羹的人都會失望。

        人生像場賭局,失望意味著放棄這個場子,而這個場子他經(jīng)營了很多年。

        桌上的手機(jī)指示燈直閃。

        高大路來短信——妥了。他明白,高大路指的是若達(dá)那塊地。

        亞娜來短信——我要結(jié)婚了,對不起,你應(yīng)該知道那個人是誰。

        柴加財沒有給高大路回信息,只給亞娜回了——我一直都知道,祝福你。

        發(fā)完信息,柴加財有點難過,又站到窗前抽煙。

        車流在他腳下飛快流淌,看得他一陣眩暈。那是躲避吧?像蘇泊的眩暈癥一樣?柴加財蹲下身,坐到地板上。

        對面就是聯(lián)合影城,自從亞娜離開后,柴加財還沒有去過影院,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隨便看什么,算是和以前的日子道別的紀(jì)念。

        電影挺多,密密麻麻的電子屏幕前,柴加財有點找不著北,再看看四周,沒有幾個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人。

        小姑娘問他你要看什么電影,哪場。

        有……畫皮沒有?他信口說出這個片子。

        有畫皮二,最近的一場是九點半,正好還有五分鐘,要嗎?小姑娘甜甜的。

        要。柴加財說。

        走進(jìn)劇場,黑乎乎的,燈已經(jīng)熄了,引座員打著手電說已經(jīng)是老片子了,沒幾個人,你要坐哪里,隨便挑。

        最后。柴加財說。

        就在隨著引座員那細(xì)微的手電燈走向影院最后面的過程里,柴加財覺得自己正穿越過一個世界,寧靜而充滿未知的期待的世界。

        電影映到一半,柴加財睡著了,習(xí)慣了吧,這個時間正是他聽琴聽到睡意朦朧的時候。

        夢里他又看到了那座石橋,一個書生帶著個姑娘從石橋上走下來,細(xì)看,書生竟然是若達(dá)先生的模樣,而姑娘竟是蘇泊,再然后他夢到了衣衫襤褸的道士,背了一把古琴,手握長劍,一劍刺倒了蘇泊,蘇泊身體上浮起一團(tuán)黑煙,他用葫蘆收了煙,又把空成一張皮的蘇泊塞進(jìn)他的破琴囊里,哈哈大笑著朝自己走來。柴加財定睛一看,這道士竟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柴加財嚇得媽呀一聲,然后就醒了過來。

        電影屏幕上正打演出職員表,燈光已亮,影廳里除了他,空無一人。

        他按捺著內(nèi)心的恐慌,飛快地跑出影院。

        午夜的城市依然燈火輝煌,他緩緩發(fā)動S250,然后踩下油門,黑色的奔馳像一把閃著黑光的劍迅捷穿過城市的心臟,他一直往前開,往前開,直到兩旁的高樓變矮,燈光變淡。

        駛過荒蕪的田野,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了熟悉的燈光,一些細(xì)碎的琴聲斷斷續(xù)續(xù)隨風(fēng)拂來。

        上天保佑,他一個急剎車,喜出望外地松了口氣。

        若達(dá)的琴齋還在,不是什么古墓幻影,也不是什么聊齋里形容的那種第二天發(fā)現(xiàn)瓊樓玉宇不過是亂墳崗的情景,所有驚嚇不過是因為剛才那場夢。

        但是,究竟剛才做的那個是夢,還是琴齋里的一切是夢,抑或他這個人和他五十來歲的人生是一個夢?到底他是行俠卻疏漏了皮囊的道士、還是問琴而悟得了放下的秋素,或者是奔忙得丟失了睡眠的柴加財?

        或者,他不過也只是一副皮囊。

        打開車窗,一股來自于曠野的風(fēng)吹進(jìn)車?yán)?,涼爽愜意?/p>

        記得十六歲那年,他每晚都得去城郊的西瓜地販西瓜,那時候的晚風(fēng),也是這樣涼爽,讓人全身的汗毛都舒服得豎起來。等他把西瓜一個個碼好在板車上后,西瓜地的邱老叔都會遞一根煙給他,然后兩個人坐在瓜棚里背靠背聊天、打盹。

        天上的星星數(shù)不清,他盯著夜空,問邱老叔,這么大一片西瓜地,萬一有人偷瓜怎么辦?

        老叔說,我牽著我家花花,瓜田四周尿一圈——它尿過,知道自己的地盤,有人偷瓜,它就會替我管著。知道花花怎么管嗎?

        柴加財搖頭,心想一條狗,不過就只會咬人,攀不上“管”字。

        花花聰明得很,若是偷瓜吃的人,不會帶筐,花花就由他吃,若是偷去賣的,不厚道,會帶筐,花花就會咬。小崽子,都說狼心狗肺,你不知道,其實有時候狗肺比人肺強多了。

        依然是月色如洗,風(fēng)把琴聲隱約轉(zhuǎn)來,清澈厚亮。彈吧,繼續(xù)安心彈你的。

        手機(jī)響了,是高大路。

        在做什么,一整天短信也不回。那邊的聲音有點慍怒。

        呵呵。柴加財不解釋,只笑。

        有個大關(guān)系,也要這塊地。高大路在那邊顯得很愁煩,要分大杯。

        那不行,誰也別想打這塊地的主意。人來殺人,狼來殺狼。柴加財說完,跳下車,沖著琴齋的方向狠狠撒了一泡尿。

        記得第一次來,他在東邊撒過一泡尿,現(xiàn)在他在西邊也撒了一泡,按花花的做法,這塊地是他的了,如果他真的就是那個道士,那么他注定是來替若達(dá)驅(qū)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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