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忠

重回張小樓

◎劉 忠

二十多年前我從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徐州一座叫張小樓的國營中小型煤礦，當(dāng)了一名通風(fēng)安全科的技術(shù)員。同事們尊稱我“劉技”，盡管聽起來容易引起歧義，我心里還是很受用的。

與礦工們相濡以沫的三年煤礦生涯是我永久的精神原鄉(xiāng)。最近，女兒到彭城求學(xué)，我攜妻帶女舊地重游，重回張小樓。我貪婪地咀嚼那段塵封而又苦澀的青春，當(dāng)年在煤礦工作的情景歷歷在目。

沒有多少人真懂得煤礦的艱苦。每天一大早，你情愿不情愿都要換上冰冷油漬的棉襖，穿上雨靴，戴上礦帽，乘上五分鐘鐵罐籠下到五百米深處，沿著二米多高的井巷穿行幾公里，再蜷起身軀在不足一米高的低矮巷道爬行數(shù)百米，這才來到采煤工作面。雖然是機械挖煤，但在狹窄潮濕的井下，扛鐵支架、搬鎦子、推礦車等重體力活還是不少。工人們是三班倒工作制，加上下井換衣服、路上行走、升井洗澡的時間，工作時間一般都十小時以上。井下常年恒溫二十五度左右，干累的時候礦工們都脫光了衣服，汗水煤灰混雜在一起，看不出皮膚的顏色，但從礦工們時不時露出的微笑中也看不出絲毫的牢騷和怨言。送餐的一到，大家爭搶著一邊吃著燒餅喝著開水，一邊相互開著玩笑。吃完之后，看著他們關(guān)掉頭頂?shù)V燈，閉著眼睛依著巷壁短暫休息，我常常莫名地潸然淚下。

死亡是煤礦最不愿觸及的話題，但始終像一把冰冷的利劍橫亙在礦工的心頭，揮之不去。危險是不言自明的，腦袋擰在褲帶上是礦工們經(jīng)常笑著說的話，他們不懼怕死亡，擔(dān)心的是妻兒老小的生活和未來，除了舍得吃點之外，掙下的錢大部分都寄回老家。那時煤礦的安全十分脆弱，記憶里有三大死亡元兇。塌方是頻率最高的兇手，工人在井下挖掘巷道的時候，地質(zhì)構(gòu)造受力發(fā)生變化或者保護支架被破壞，都會造成巖石成片墜落，被砸中的人輕則傷、重則亡。冒頂是毀滅性的災(zāi)難，在采煤工作面，頭頂一般是用液壓支架或木支架保護，但意外還是時有發(fā)生，一個螺絲的松動，一股地質(zhì)暗力的涌動，都會造成數(shù)以百噸、千噸的煤傾瀉而下，須臾間漫過膝蓋、腰胸、頭頂。瓦斯爆炸是最可怕的事故，煤層中的甲烷等可燃?xì)怏w濃度超過百分之五以上，遇到明火即爆，可以將礦車拎成麻花，摧毀力堪比“飛毛腿”導(dǎo)彈，一個班幾十號人瞬間尸骨全無，慶幸的是我們沒有遇到這樣的悲劇。當(dāng)然還有最

厲害潛伏時間最長的隱形殺手——塵肺病，常年累月的煤塵巖塵工作環(huán)境，礦工退休時肺部一般都馬蜂窩般鈣化，鮮有活過七十歲的。

枯燥無味占據(jù)了煤礦生活的絕大部分。一天工作下來，礦工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升井，先用一種叫大運河的肥皂清洗滿身的煤泥，再在熱水里泡上半個小時，還是洗不干凈身上的煤灰，搞得我現(xiàn)在看見澡堂子還害怕。食堂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供應(yīng)，洗完澡換好衣服，工友們一般都是奔向食堂，炒個小菜，偶爾買只燒雞喝上幾杯，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覺。在煤礦有時沒有晝夜之分，白天下井，升井時天已經(jīng)黑了，陽光顯得格外珍貴。碰上星期天，洗洗衣服，打會兒小牌，輸?shù)娜祟^上頂著磚頭，臉上貼著紙條，那便是很開心的娛樂活動。年齡大點的，常常偷偷拿出妻兒照片一看就是老半天，剛上班的年輕工友們一邊喝酒一邊劃劃拳：哥倆好呵，五魁首呵，六六發(fā)財四季順啦……礦上偶爾有籃球比賽或者文藝演出，那便是翹首盼望的精神盛宴了，早早地候在那里，揣上一包紅旗牌香煙，興奮如孩子般傻傻可愛。我當(dāng)時是籃球隊后衛(wèi)，曾經(jīng)給礦工們帶來過快樂，那是我最溫暖的驕傲。

礦工的青春之殤無奈至極。嚴(yán)重的生態(tài)失衡，高達十比一的男女性別比，使煤礦幾乎沒有愛情。下井工清一色男性，女性只從事食堂、燈房、商店、醫(yī)院等地面后勤工種，大部分都是農(nóng)村頂替進來的。她們文化水平不高，長相也一般，但是在那種環(huán)境里，時間一長，都像公主般難以親近。僧多粥少的現(xiàn)實殘酷無情，有些膽大的年輕工友總喜歡在食堂打飯或下井領(lǐng)礦燈的時候厚臉皮搭訕，自討沒趣。還有更沖動的沒病跑到醫(yī)院找護士打針，遭白眼還吹牛顯擺講給我們聽，一點都不害臊。我曾幼稚地想，煤礦的周圍如果建幾個紡織廠，出煤的產(chǎn)量一定能翻番。剛分來的大學(xué)生起初還放不下卑微的清高，笑食堂打飯的女工有點對眼，商店的女營業(yè)員屁股太大，大多時候在宿舍沒完沒了地唱《驛動的心》、《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一直到深夜。后來，那個對眼妹和大屁股女人成了他們的老婆，想來他們的孩子也該念大學(xué)了吧。

女兒聽我講昔日往事，在日記中寫下一句：有些愛止于唇齒，掩于歲月。而我真得做不到，站在早已搬遷異址的張小樓身軀上，我依然看見高高的井架、黑黑的礦工，還有井口旁礦嫂等待丈夫平安歸來焦慮的眼神，剎那間，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