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藍
粗布
●淺藍
就這樣反反復復,梭子在密密排列的經(jīng)緯之間穿來穿去,千絲萬縷地疊加,美麗的布匹就像小河緩慢地流了出來。
疊加的歲月漸漸沖淡浮華,使人越來越喜歡本真的性情與樸拙的物事。這個周末,翻出粗布床單并非偶然,是它粗拉拉厚實的質感,應和了心中的某種向往與喜歡。藍白相間的條紋,深深淺淺的折痕,歷經(jīng)幾十年的光陰之后,鋪在床上,依然是新布的硬爽、溫暖與凈香。
這是母親年輕時的嫁妝。原本疊成一厚撂沉甸甸地裝在她喜鵲登枝的紅木箱里。如今母親老了,女兒的女兒都已豆蔻年華,她就把布軋成床單卷在大包袱里送給了我。床單布有兩樣。一種土線織的,一種是洋線的?!把缶€”是買來的紡織廠的棉線,織成的布匹相對細密平滑,顏色鮮艷且不易落色?!巴辆€”是外婆用親手種植的棉花紡制的,每一寸布每一縷線都被她溫暖的大手撫摸過,簡單的花紋是她樸素的藝術設計,每一次攪動紡車,每一次接扔木梭,都蘊含著她的心血和愛意,她織進去有那貧乏的歲月,勤儉的作風,還有真心的祝福。我是外婆最愛的孫女,就選擇了土線織的床單,剩下的給了妹妹。
為了這幾塊布,從春到冬,外婆挪動小腳參與了整個繁瑣的生產(chǎn)過程。我仿佛看到,春天里,她穿著深藍色的粗布偏襟衫子,辛勤地為棉籽下種施肥,間苗鋤草,打藥整枝,經(jīng)過陽光豐沛,雨水適中的夏天,迎來了豫西地區(qū)晴朗干燥的秋天,棉枝密密張著她錦葵一樣漂亮柔軟的葉子,花落之后,結出一個個飽滿堅實的青色棉桃,被柔薄的齒狀花萼掬在掌心。整株棉花,相當于一個小型能量收集器,它的每枝每葉每個棉桃從早到晚拼命收藏光線與溫暖,內心的熱使棉桃漸漸泛出玫瑰色的紅暈,像待嫁的姑娘,努力含住喜悅和羞澀。她嫁給的是秋風吧,秋風來過幾次后,棉桃突然就在一個燦爛的午后,一朵接一朵地撲撲綻放,露出了繭一樣豐滿和亮白的棉絮,從地頭遠遠望去,像是鋪了一地閃閃的銀。在晴暖的太陽下曬幾日,飽滿的棉朵就完全炸開了,四瓣一朵,團團的蓬松輕盈,迎風欲墜,召喚著人來采摘。
外婆帶著我年輕的細腰肢大眼睛的母親去摘棉花。母親的手飛快,像蝴蝶穿花,不一會兒布兜就裝滿了。外婆則是挪動著一雙小腳支撐著她高大又發(fā)福的身軀,一邊喘著氣,一邊將摘到的棉絮兜在她撩起的藍粗布圍裙里,不時拭一下額頭晶亮的汗滴。棉花運回家后,外婆會扶著墻幫我母親將棉絮攤在墻根處太陽地兒的篾席上,等曬干曬透,送到生產(chǎn)隊的軋棉機上去除棉籽,彈花機上彈得均勻蓬松,裝在布袋子里豎在屋角,棉花生產(chǎn)的過程也就完成了。
“飛來一只嗡嗡雁,下了一個大白蛋”,小時候燈火微弱的晚上,寂寞得像深深的洞穴。在外婆那有百年歷史的老窯屋里,她一邊攪動紡車一邊說謎語讓我猜。那彈好的棉花已被她扯下來,裹住高粱秸搟搓成了空心棉條,現(xiàn)在她右手攪動紡車輪子,左手捏著白棉條,借輪子飛動的旋律,手臂輕盈舒緩地向側上方高高揚起,順勢抽出一條柔亮細白的棉線,接著又輕輕落下,棉線就整齊地纏在一只飛旋的錠子上了,整個姿勢要柔軟,要韻味十足,手臂稍僵硬的話,棉線就很容易斷掉。這樣不停地起起落落紡下去,錠子上的棉線就密密纏成了兩頭尖中間粗的線團,俗稱“線穗”,好似果實一般,也就是外婆謎語中的“大白蛋”。這時候,布匹雖然還沒有織,但它的影像已經(jīng)在外婆與母親的心中清晰地映現(xiàn)出來了,她們倆分別向對方描述著自己心中的布匹,商量中改動著花紋的樣式和顏色,直到那影像變得吻合起來。接下來,按著內心的圖樣兒,潔白的果實再經(jīng)過拐線、經(jīng)線和染線的過程,最后有了各種顏色,韌度也增加許多,分別纏在空心的短竹棍上,堆在籃子里備織布之用。
從棉花到做好織布的線,同樣是個緩慢的過程。但沒關系,那個年代的日子總是有多余的時間來慢慢消磨,連太陽的影子也移動得慢得多,母親的婚期雖然訂下了,時間也一定長得足夠在季節(jié)中準備好一切。
《九張機》是宋詞大曲,從“一張機”開始一直寫下去,環(huán)環(huán)相扣,絲絲纏連,借擲梭來描寫閨中幽怨凄婉的思緒。棉花江南江北廣有種植,織機是家家從古到今必備的生產(chǎn)工具。閨怨是文人的筆下富貴閑情,并非農(nóng)家婦女的生活常態(tài),她們沒有多少文化,卻因此更有行動力,她們用磨粗的十指創(chuàng)造生活,肩負著不弱于男人的養(yǎng)家持家擔子,從小造就了簡單樸實自信與寧靜的心態(tài)。她們也會悲愁,但不是凄婉幽怨,她們的悲愁也是簡單的,容易安慰和順遂命運的。
那個沒有電視和音響的安靜的年代,無論春深秋涼,爬滿藤蔓的農(nóng)家小院里,“哐哐”的有節(jié)奏的織布聲,總是從早響到晚,寂寞又沉穩(wěn)地在鄉(xiāng)村的空氣中回蕩。那祖?zhèn)鲙状陌啬究棽紮C子,有些地方被織者的手磨得油光锃亮,外婆年輕時,為了維生,曾在那臺老織布機上沒日沒夜地織布,然后拿到街市上換回錢或者棉花,她用厚實又溫暖的雙手,在艱難的年代,養(yǎng)大了自己的一群孩子?,F(xiàn)在,外婆最小的女兒也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又要用這臺機子,為女兒織嫁妝。
經(jīng)線與緯線緊扣在一起,像女人們細密交錯的心思。隨著一陣腳踏聲,光滑的船形扁梭里裝著線軸,被一只手拋出,另一只手準確地接住,然后推動一個刮板將布絲壓緊,就這樣反反復復,梭子在密密排列的經(jīng)緯之間穿來穿去,千絲萬縷地疊加,美麗的布匹就像小河緩慢地流了出來。
母親結婚的時候,正是中國農(nóng)村非常匱乏的年代,手工粗布是當時嫁妝中常見的陪送之一。年邁體弱的外婆,將自己當年陪嫁的帶雕花桌柜的木箱,重新用黑漆髹過送給母親,還另做了一套紅松木的箱柜,兩把紅竹椅,一個紅色雕花臉盆架,兩套新棉被褥為母親做陪送,箱柜里滿滿裝著她手織的粗布,母親自己做的6條棉褲,6件棉襖,還有各種單衫和好看的夾襖,一大堆的鞋子與繡花鞋墊等,傾盡資財排排場場地打發(fā)自己最鐘愛的小女兒出了門。
母親帶著她的嫁妝熱熱鬧鬧走了之后,外婆的老窯屋像個空空的巢,只剩一張鋪著粗布床褥的舊床、一張舊桌、一只破木箱和長長的寂寞了。深長的窯屋中間用木隔扇界開,里屋的床對面,挨墻放著她的一副黑漆壽材。黑燈瞎火的晚上,小腳外婆顫巍巍地去里屋取東西的時候,總是要用手扶著那具壽材探路的。
小時候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這些在歲月中留存下來的粗布,便對我有著格外深情的意義,摸著它粗糙又溫暖的布面,內心漲起隔世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