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高等科樓上大教堂里坐滿了聽眾,隨后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著肥大的長袍,步履穩(wěn)健,風(fēng)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講臺,打開他的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然后是他的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么學(xué)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這樣謙遜同時又這樣自負(fù)的話是很難得聽到的。他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biāo)準(zhǔn)的,距離國語甚遠(yuǎn),但是他的聲音沉著而有力,有時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我們甚至想如果他說標(biāo)準(zhǔn)國語,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記得他開頭講一首古詩,箜篌(kōng hóu)引: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公墮河死;
其奈公何!
這四句十六字,經(jīng)他一朗誦,再經(jīng)他一解釋,活畫出一出悲劇,其中有起承轉(zhuǎn)合,有情節(jié),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聽先生這篇講演后約二十余年,偶然獲得機緣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見黃沙彌漫,黃流滾滾,景象蒼茫,不禁哀從中來,頓時憶起先生講的這首古詩。
先生博聞強記,在筆寫的講稿之外,隨時引證許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誦得出。有時候,他背誦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禿頭,敲幾下之后,記憶力便又暢通,成本大套地背誦下去了。他敲頭的時候,我們屏息以待,他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著他歡喜。
先生的講演,到緊張?zhí)?,便成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嘆息。聽他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高皇帝,在九京,不管……”那一段,他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襟了!又聽他講杜氏
講到“劍外忽傳收薊(jì)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
泗交流之中張口大笑了。
這一篇講演分三次講完,每次講過,先生大汗淋漓,狀極愉快。聽過
這講演的人,除了當(dāng)時所受的感動之外,不少人從此對于中國文學(xué)發(fā)生了
強烈的愛好。先生嘗自謂“筆鋒常帶情感”,其實先生在言談講演之中
所帶的情感不知要更強烈多少倍!
(有刪節(jié))
題為“記一次演講”,看起來是寫一件事,但讀完文章,梁任公先生這個人的形象是不是也在腦海中清晰起來?當(dāng)我們描寫不太熟悉的人時,類似這種以一件事寫一個人的方法,就非常值得借鑒。文中梁任公演講時的神情、聲音、語言、動作,是不是如在眼前,如在耳畔呢?作家究竟運用了什么樣的魔法,才達(dá)到這樣的效果,同學(xué)們不妨自己探究一下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