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
《重耳川行記》是我在2013年夏季完成的一篇長篇音樂地理筆記,體裁類似于“采訪札記”。寫的時候力圖融入我對民間音樂以及其他民間藝術(shù)的感受與思考,那個過程漫長而艱辛。原想材料現(xiàn)成,采訪的錄音、視頻俱在,加上我多年對陜北民歌、說書的搜集整理,很快就會完成。誰知真正動起筆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全文共引用民歌19首(段),單看字數(shù)不算多,但校訂、核對歌詞,差不多就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有段時間,與我同赴陜北采訪的年輕人惠夜杰幾乎每天都到我的書房里來。我們的方法是,先聽錄音。逐字逐句地過濾,但好多歌詞聽錄音是聽不出來的。打電話問藝人,他們說“解不下”。只聽師傅是這么唱的,從來就沒寫過。那么,要弄清是那一個字,就只能看視頻??匆曨l的一大好處是可以對口型,可以通過藝人演唱時的口型來猜度究竟是那一個字。如果這兩種方法都用了,還是搞不明白,就只能用“知識考古學(xué)”的方法,參照不同的民歌書籍,來考證每一個疑難字詞的寫法。
這種方法我以前在整理說書詞時經(jīng)常使用。比如,有一個“書帽子”講明朝的事情:“唐坐西,宋坐東,朱洪武打馬坐過南京。保國忠良胡大海,鞭打采石磯的常遇春?!焙枚嗾f書藝人唱最后一句是“百打常勝的常遇春”,還有的說是“白打常熟的常遇春”,令人摸不著頭腦。后來,我突然明白了,可能是“鞭打采石磯的常遇春”。因為常遇春使用的武器是鋼鞭,采石磯是他經(jīng)歷的一次重大戰(zhàn)役。藝人們之所以把“采石磯”說成“常熟”、“常勝”,是因為“采”字很像“?!弊?。以前的藝人識字不多,一個人本本上記錯了,口口相傳,其他人就跟著錯了。還有,《二十點將》里說“幽州盜馬數(shù)孟良,楊七郎死在華表柱上”。藝人有的說“八表柱”,有的說“花椒樹”,誰也搞不清“華表柱”是個什么東東。這回整理民歌詞,遇到的情況也類似。比如,苗永須唱的酒曲,有一首叫《草船借箭》,開頭四句是:“赤壁鏖兵周郎用火攻,(這)草船上借箭是魯肅的功,獻連環(huán)的定計是鳳雛龐統(tǒng),(這)七星臺治好小周郎的病?!逼渲械谌涞摹傍P雛龐統(tǒng)”四個字,我和惠夜杰差不多用了一個星期才搞明白。打電話問苗永須,他說是“鳳城龐統(tǒng)”,或“奉承龐統(tǒng)”,過兩天,他又說可能是“風(fēng)吹炮筒”。最后,我轉(zhuǎn)念一想,龐統(tǒng),字士元,號鳳雛,不就是鳳雛龐統(tǒng)嗎?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就這樣,從5月27日動筆,寫寫停停,到7月25日寫畢,用了差不多近兩個月。實際上,從4月24日開始采訪算起,這篇文章共耗去我三個月的時光。有的朋友看我寫得辛苦,連說“不值得”。理由是,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你的本業(yè)是社會思想評論,“娛樂業(yè)”只能是業(yè)余愛好。在這上面花的工夫越多,越證明你“不務(wù)正業(yè)”。我有時覺得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但真正動起筆來就“不由”了。我不敢說,我寫的這些東西有多大價值,但至少它保存了許多原始資料。許多民歌在我的文章里第一次出現(xiàn),從未刊印于其他民歌典籍里。石在,火種就在,因而整理時有種發(fā)現(xiàn)“獨得之秘”的竊喜。長期以來,我就被這種復(fù)雜矛盾的心情糾結(jié)著。有時也想,一個人出生在什么地方,是無法選擇的;但是否喜歡當(dāng)?shù)氐奈幕€是可以選擇的。你為什么要放下“正業(yè)”,傾注大量心血在這些鄉(xiāng)村俚曲上?說不清。只覺得每次站在臺下,看著藝人們在廟會的戲臺上歌哭,我就覺得我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他們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他們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他們邊緣的、非主流的命運,本質(zhì)上就是我的命運。他們的被侮辱和被損害,與我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因而,我常說,如果生命真有所謂“輪回”的話,我的前世可能就是一個民間藝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