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豆腐

【一】

早熟的代價是早衰。

第一次看見這句話，是在一堆“#莫拉滾出娛樂圈#”之間。發(fā)表這條微博的人叫“酸菜愛吃魚”，我順著她的名字點進去，原來是沈平的死忠粉，在至今一共發(fā)表過的三十二條微博里，有二十二條是對沈平犯花癡的，剩下的十條里，有五條竟然都在吐槽我。

“……”不就是跟沈平一起主演了一部戲嗎？用得著這樣成群結隊地人身攻擊嗎？有本事你們也來演一個給我看看呀！

于是我飛快地用“豆花打醬油”的小號轉發(fā)了那條吐槽的微博，并且附上一句：“好歹莫拉在早衰之前熟過，不像某人，明明已經(jīng)衰得像脫水蔬菜了還甩著滿臉玻尿酸裝嫩好嗎！”

艾特沈平，點擊發(fā)送，動作流暢地完成。

哦，對了，自我介紹一下，自從偶像劇《少年痞子》播出以來連續(xù)三個月榮登新浪微博熱議話題榜榜首，占據(jù)各大娛樂報紙頭條，十年前被媒體評為“最具潛力影壇新秀”十年后被網(wǎng)友授予“只長年紀不長演技女演員”的莫拉——

就是我。

“拉拉姐！”

新電影的開機儀式上，沈平的經(jīng)紀人笑呵呵地過來敬酒：“這是你和我們沈平第二次合作了，還請拉拉姐多關照關照呀。嘿嘿！”

我涼涼地掃她一眼，不遠處，導演正攬著沈平的肩膀，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熱情地介紹給記者們。沈平被灌了點酒，白生生的臉上染著點紅，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我一陣惡寒，明明已經(jīng)是二十二歲的大齡男青年了，在電影里演十七八歲的少年還嫌不夠，裝嫩裝到現(xiàn)實生活中了嗎！

沈平那不長腦子的經(jīng)紀人把我惡毒的目光曲解成繾綣，舉著手臂一陣高呼：“沈平！沈平！拉拉姐想和你說話！”

“……”

原本聚集在沈平處的閃光燈和快門聲果然瞬間全部撲向我，第一個沖過來的記者手里的話筒舉得老長：“莫拉，聽說這次也是你執(zhí)意要求和沈平合作的是嗎？”

“當然不……”

我還來不及調整臉上的僵硬，第二個記者也湊上前：“請問你對現(xiàn)在全國各地設立的‘莫拉滾出娛樂圈后援團怎么看？”

“我認為……”

“聽說這部戲里的女主是復雜型人格，你覺得你的演技駕馭得了嗎？”

“……”這些記者到底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額頭上的青筋跳得越來越厲害，在我就快要忍不住爆發(fā)的時候，沈平端著酒杯翩翩地從記者中間擠進來，一張小白臉俏生生地寫滿假兮兮的真誠。

“拉拉姐，能和你再次合作真是太開心了！”

“……”

我發(fā)誓，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把手里的杯子扔在他臉上。

【二】

“莫拉！跟人家道謝！”

而現(xiàn)在的情形，是經(jīng)紀人和導演一邊一個摁住我的肩膀，壓迫著我向面前某個裝嫩的男人鞠躬。盡管我認為根本沒有什么可謝的。

“你居然敢在記者面前露出那么猙獰的表情！剛剛如果不是沈平出來幫你解圍，明天的報紙會怎么寫你知道嗎！”經(jīng)紀人心有余悸地咆哮。

暴脾氣的導演直接一個鐵砂掌拍在我的后腦勺上：“莫拉你給我收斂一點！我是看在你爸媽的面子上才讓你當?shù)呐餮?，你不要在第一天就給我惹事！”

“……”

沈平，比我小兩歲卻比我晚出道十年而不得不叫我一聲“拉拉姐”的沈平，此刻居然一臉輕松地站在三步之外看著這一幕，絲毫沒有上前勸阻的意思。那雙喜歡學小白兔裝純良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快來謝我吧！

謝你個大頭鬼?。∪绻皇歉阋黄鸪鲅菽遣刻鞖⒌摹渡倌昶ψ印?，我至于因為“站在沈平邊上那個只知道瞪眼睛的女人真礙眼啊”，每天一打開微博滿眼都是“莫拉滾出娛樂圈”嗎？

我決定有骨氣地扭開臉。

“別逼我做出開機第一天換女主演這種事哦！”

“……謝謝你?！?/p>

最后那沒出息的三個字一定不是出自我。

沈平立刻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還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櫻桃小口：“哪里哪里，拉拉姐你太言重了，這些都是我們晚輩應該做的呀！”

“……”

這個世界上最最讓人惱火的，就是一種叫粉絲后援團的存在——因為我是沒有粉絲后援團的。上午的一批記者好不容易嘩啦啦走了，到了下午，沈平的粉絲后援團拉著橫幅、舉著擴音喇叭轟轟烈烈地來了。

“莫拉你要冷靜！冷靜！”經(jīng)紀人用可以把人拍到吐血的力道拍著我的背，“你真的不能再傳出跟沈平不和的新聞了！”

另一邊沈平已經(jīng)化好了妝，穿著戲里的服裝走了出來。一身娘炮極了的白衣，襯著他奶油小生的妝容，所到之處都是一片“啊啊啊啊”的尖叫。沈奶油笑著對一眾粉絲揮手致意，然后在她們炙熱得可以烤雞蛋的目光中走向我……風度翩翩地伸出一只手。

“快上??！這是你們破除不和傳聞的好機會！”

經(jīng)紀人在身后悄悄掐我的腰，我在快要被揪下一整塊肉的疼痛里將手放在沈平的手中——指甲向下，狠狠地戳進他的肉里。沈平依舊笑得一臉純情，五指收攏，手上的熱度讓我沒來由地心頭一跳。

導演已經(jīng)坐在了攝像機后面，場記也拉開隨時準備打板的架勢，舞美、燈光通通就位。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我們。沈平虛握著我的手走向鏡頭，一面對著不遠處的粉絲團微笑示意，一面小幅度地動著嘴唇，用只有我和他聽得到的聲音說：“拉拉姐，注意表情?！?/p>

“你的臉紅了?！?/p>

【三】

其實比起“莫拉滾出娛樂圈”這種話題，更加讓我受不了的是——

《昔日對頭手拉手，劇組深處秀粉紅》！

一整天劇組的工作人員都在用一種“原來如此”的眼神打量著我，最新一期的娛樂小報上，占據(jù)了大半個版面的照片中，沈平一襲白衫風度翩翩地沖鏡頭笑著，而被他牽著的我……眼神亂飄、臉頰漲紅，完全是一副小女生的嬌羞表情！

這張照片一定是P過的對不對！

經(jīng)紀人拿著修改過的臺本推門進來，看到我猙獰的臉愣了愣，而后撲哧一聲笑開了：“你不會還在回味昨天的報道吧？”

“……”回味你個頭??！記者完全把我寫成了一個被沈平的男色所誘求愛不成因愛生恨的怪阿姨了好嗎？

“我就說你為什么總是一副很討厭沈平的樣子，原來是害羞啊。哈哈哈！”經(jīng)紀人把手里的臺本丟給我，“編劇有根據(jù)昨天的新聞修改情節(jié)喲，你看過了可不要太激動，我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

“……”

我在她（嗶——）的目光中翻開臺本，閱讀，然后呆住。

“卡！”

一場五分鐘的對手戲卡了四十幾次，導演忍無可忍地搶過副導手中的喇叭：“莫拉你真是夠了——買條魚你臉紅個屁啊！”

“……”

這一場本來是男主和女主久別重逢前的一幕。已經(jīng)淡出江湖、隱匿在小鎮(zhèn)上的女主，逛集市的時候和找了她整整兩年的男主在街頭重遇。其實如果按照原本的劇情設定來演是沒有問題的，只是……

“誰讓你自作主張把普通的拉手改成吻戲的?。‰y道你可以隨便改戲我卻連臉紅的權利都沒有嗎！”

在“臉紅”和“因為臉紅入不了戲”之間，我已經(jīng)無力區(qū)分究竟是哪一個更丟臉了。沈平站在攝像機邊，臉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戲謔，我深深覺得作為一個長輩的尊嚴受到了侮辱。

導演用一種十分詭異的眼神將我從頭到腳掃射了一遍，二度揚起手里的喇叭：“算了，沈平上，先拍下一條！”

可下一條……不就是那傳說中的吻戲嗎！

我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一樣待在原地動彈不能，沈平俏生生地走過來，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臉，低低喊出女主的名字：“翠花?！?/p>

“……”

“卡！”

導演的咆哮聲：“莫拉你除了臉紅之外能做出點其他的表情嗎？你在躲了兩年還是被你男人找到之后難道就只會用這種癡呆的表情盯著他嗎！”

“……”雖然很想還嘴，但是我的身體……好像已經(jīng)不受控制了。以前我也和其他的男演員拍過吻戲，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只是被簡單地用手捧著臉、感受到對方手心的溫度，一顆心就快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

“拉拉姐，需要我?guī)兔?？”沈平露出一個晚輩標準的謙遜表情，笑吟吟地湊近我，“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像脫水蔬菜，那現(xiàn)在為什么要臉紅呢？”

脫水蔬菜？這個比喻為什么這么耳熟！

“拉拉姐，還是我應該叫你……豆花打醬油？”

“……”

——好歹莫拉在早衰之前熟過，不像某人，明明已經(jīng)衰得像脫水蔬菜了還甩著滿臉玻尿酸裝嫩好嗎！

啊啊啊，是不久之前，我人身攻擊沈平的那條微博！

我還沉浸在小號被發(fā)現(xiàn)的巨大驚愕之中，眼前沈平白嫩嫩的臉已經(jīng)無限放大，然后他的嘴唇就這么壓了下來。

嗯，好軟……

不對，我到底在想什么?。?/p>

【四】

開機以來第一次被導演肯定，卻是因為“莫拉你剛剛被男主發(fā)現(xiàn)時那個震驚的表情實在是太到位了，哈哈哈”，我怎么都不覺得開心。好不容易一天的戲份拍完，我找到沈平：“你什么意思？”

沈平又恢復成小白兔一樣裝無辜的狀態(tài)：“拉拉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豆花打醬油，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個啊……拉拉姐你也知道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對我有負面評價的人真的很少，尤其還是這樣執(zhí)著于黑我的，所以我讓助理去查了一下IP?！?/p>

“……”你這真的不是在炫耀嗎渾蛋！

“拉拉姐，其實我也一直很好奇，大家都是同一個公司的藝人，你這么討厭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

見我說不出話，沈平就又向前走了一步：“難道真的像媒體寫的那樣……是對我因愛生恨了嗎？”

沈平在笑，帶著些小妖精的勾引味道，是和平時那種新人膽怯的笑完全不同的表情。劇組的人員已經(jīng)散去，空蕩蕩的片場只剩下我們。他的臉越湊越近，還差幾厘米我們就能吻到一起。

而我原本臊了一天的臉，終于在這一刻徹底冷卻下來。

“沈平，老娘在圈里摸爬滾打十年，想要抱著我大腿往上爬的男人多了去了。你這招欲擒故縱，用得真是一點新意都沒有！”

有人說女明星想要出頭無非就是陪吃陪喝陪睡，其實也不一定——只要你有一個強大的背景。我的母親是連續(xù)拿過五屆小金人的影后武青青，我的父親是指導過無數(shù)票房奇跡的大導演莫千重，就憑這兩樣，就能保我一生在圈內橫行無忌，順風順水。

所以我能十五歲就出道，并且接的第一部戲就演少年時代的女主；所以無論我的演技多么糟糕都不用為接不到片約發(fā)愁；所以……十年來追求我的異性也從未斷過。盡管他們喜歡的是武青青和莫千重的女兒莫拉，而不是演員莫拉。

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可是在這個拆穿沈平的晚上，我還是失眠了。

隔壁床上的經(jīng)紀人也沒有睡，從我回到賓館告訴她小號被沈平發(fā)現(xiàn)了開始，她就一直窩在被子里刷微博，生怕下一秒就會看到沈平舉報我的信息?！岸够ù蜥u油”那條罵沈平的微博已經(jīng)被轉了上千次，依舊是罵聲一片，甚至有粉絲聲稱要人肉我為沈平報仇。

“啊啊啊，莫拉你快來看！”經(jīng)紀人把平板隔著床扔過來，差點就甩在我美麗的臉上。

“快看沈平兩分鐘之前發(fā)的那條狀態(tài)！”

下拉進度條，頁面上果然有一條沈平的微博，只有短短五個字，是一句諺語的上半句：狗咬呂洞賓。

配圖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哈士奇。

經(jīng)紀人一臉八卦的興奮：“拉拉他是在說你嗎？哈哈哈，沈平是在說你嗎？”

“……”你才是哈士奇，你全家都是哈士奇！

我狠狠地把經(jīng)紀人瞪回去，拉起被子，睡覺。

困擾了整整半個夜晚的郁悶心情，卻好像……沒那么強烈了。

【五】

一整個晚上都沒睡好，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劇務挨個敲門叫醒，原來是外邊降溫了。我打著哈欠趕到片場，沈平早早地就已經(jīng)在那里聽導演講戲。他裹在一件厚厚的軍大衣里邊，露在空氣中的脖子和臉遠遠看上去，很像剛剛出水的白蘿卜。

打住，我又在想些奇怪的東西了！

“拉拉姐！”沈平看到我，又露出那種純粹是晚輩見到長輩的喜悅表情，讓我胸口莫名一滯。

說了那種話之后又打算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了是嗎？

“拉拉你來得正好，”導演揮揮手喊我過去，指著被畫了紅線的臺本，“今天的戲有刪改，這里的打斗去掉，這里加一場吻戲?！?/p>

我整個背上的汗毛都警覺地豎起來：“什么吻戲？”

“你和沈平的吻戲??！”

“……我不要?！?/p>

導演看看笑瞇瞇的沈平再看看我，一臉狐疑：“可是你昨天不是做得很好嗎？不管是震驚的表情還是欲罷不能的心理都表現(xiàn)得很到位??！”

“……”誰欲罷不能了！

我把沈平拉到一邊，用眼神盯死他：“我都說了我們兩個沒戲了，你現(xiàn)在想方設法地借戲親我到底是想鬧哪樣?。　?/p>

“拉拉姐你在說什么啊，改戲的人是導演，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個消息的。”

不是你攛掇的才怪，故弄玄虛。

“而且……我為什么要借戲親你呢拉拉姐，你是我的長輩?。　鄙蚱降男⊙凵穸说媚墙幸粋€真誠，平時我總想在他面前強調的“長輩”兩個字，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聽起來有些刺耳。

“難道不是……”難道不是因為你想勾引我然后抱著我的大腿上位嗎渾蛋！

“拉拉姐，”沈平一副困擾至極的樣子，“你大概是誤會了，我有說過我喜歡你嗎？”

好像……還真沒有！

“還有昨晚的那些話，”想起昨晚，沈平的眼神帶上幾分冷，“你憑什么認為我是想抱你的大腿，你的大腿有那么誘人嗎？”

“……”

“又或者，你覺得以我現(xiàn)在的人氣，還需要靠一個女人來上位嗎？”

傳說中的吻戲。

片場的氣氛從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尷尬過，因為沈平他，也許好像似乎大概仿佛是……生氣了。

原本一幕男女主角深情擁吻的戲碼，生生地被沈平演出了女主被男主捉奸在床的陰暗氣場。我的余光看到副導對著鏡頭虛抹了一把汗，他大概也在想男主是不是打算把女主活生生啃掉。

如今我們的臉相隔不到一尺，從鏡頭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摟在一起的親密姿勢?？墒聦嵣?，沈平始終用他涼颼颼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我欠他高利貸一樣。

“嗯——”這種時候難道不該說點什么來暖場嗎，“今天天氣真好啊，哈哈哈！”

……

沒人回應，氣氛更加尷尬了。

不遠處導演一聲“開始”，沈平幾乎是用一種近乎猙獰的表情壓過來。嘴巴和嘴巴貼在一起，我的臉又抑制不住地開始發(fā)燒。

“嗯嗯——嗚嗚嗚！”導演！沈平他咬我啊啊??！

掙扎兩下，沈平直接伸出一只魔爪把我扇向他小臉蛋的手扣住。他手上的溫度清晰地傳過來，我的心臟又不受控制地開始狂跳。

“卡！”

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之后，導演終于發(fā)話了。

化身為接吻狂魔的沈平立刻松開我，還嫌撇不清似的后退兩步，又恢復成了那種小白兔的樣子，笑著搖搖手：“對不起呀拉拉姐，冒犯了?！?/p>

經(jīng)紀人拿著唇彩來給我補妝，她在兩步之外站定，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將我打量了又打量。

“拉拉，你知道你現(xiàn)在這種鬢發(fā)散亂、臉頰通紅、衣衫不整的樣子像什么嗎？”

“什么？”

“像一只發(fā)春的母貓啊！”

“……”

我只能妄想用眼神殺死那個制造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沈平已經(jīng)在不遠處笑吟吟地和導演聊著天了，接收到我憤怒的視線，還友好地揮了揮手。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情緒好像突然又……好起來了？

可是我這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究竟是為什么?。?/p>

【六】

事故發(fā)生得很突然。

那時我正和經(jīng)紀人乘賓館的電梯下樓，途中說起沈平，我恨不得學馬教主抓著她的肩膀大聲咆哮：“沈平他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么純良，啊啊啊！”

“我知道我知道，‘得不到他就要毀掉他是吧，你對他的執(zhí)念到底是有多深??！”

“……”

出電梯的時候我還沉浸在被曲解的憤怒里，只是隱約覺得賓館大門處好像聚集了很多人，場面有些混亂。然后突然就有什么東西朝我飛過來了，在離我不到十厘米的地上砸成碎片。是一個裝滿液體的玻璃瓶。

經(jīng)紀人嚇得尖叫一聲，賓館的保安飛快圍過來。其中一個走到碎掉的玻璃瓶前看了看，臉色轉白：“好像是某種酸?！?/p>

“莫拉小姐，請你立刻回到樓上去。”

我還沉浸在差點被襲擊的驚愕里沒有反應過來，大門處的場面卻開始失控，人群太龐大而保安的數(shù)量實在有限，開始有其他的東西扔向我：雞蛋、水果刀、錘子……

吵鬧里我只勉強抓住了幾個短語，“惡毒”“有臉”和“身邊”。經(jīng)紀人拉著我躲進電梯里，電梯門緩緩合上，把外邊的喧嘩和危險一同隔開，我們驚慌地對視一眼，都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隱約覺得，是不是和沈平有關。

回到房間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點開微博，果然已經(jīng)有上萬個艾特。我還來不及一個一個查看，經(jīng)紀人已經(jīng)拿著她的平板大驚失色地靠過來：“拉拉，你用小號罵沈平的事被粉絲發(fā)現(xiàn)了！”

四四方方的屏幕上滿眼的“莫拉去死”，微博熱門話題里除了已經(jīng)保持很久的“#莫拉滾出娛樂圈#”，又新多出了一個和我相關的——

“#一人捐出一塊錢，共送莫拉上西天#”

“……”

我們又花了一段時間弄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沈平那天在微博里發(fā)了一條欲語還休的“狗咬呂洞賓”被他的死忠粉看到。某粉絲覺得不對勁，于是在搜索欄里輸入沈平的名字，發(fā)現(xiàn)了“豆花打醬油”那條人身攻擊的微博。

之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就跟“咬呂洞賓的狗到底是哪條”完全無關了，粉絲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偶像被人攻擊。其實早在那條微博發(fā)出去沒多久就有人揚言要人肉我，只是這次的粉是行動派，IP和所有接觸過沈平的人的IP一一對比，莫拉不幸曝光。

現(xiàn)在想想，當時我在大廳里聽到的那句話連起來應該是：“你這么狠毒的女人，怎么還有臉留在沈平的身邊！”

【七】

劇組的拍攝被迫暫停，這件事掀起的風波比預料中大。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只有一個人始終都在保持沉默，是沈平。

經(jīng)紀人守著我，一臉憂慮：“你上次說沈平知道你用小號罵他的事，那這次的消息會不會也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不會吧？”

“你不是也說他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嗎？這種時候他哪怕站出來為你說句話都好，可是現(xiàn)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樣?！?/p>

“……”

其實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或許是沈平發(fā)現(xiàn)我的小動作之后一直都在等一個報復的時機，又或許是他被我那些自作多情的拒絕煩得受不了了，干脆用這種方式來斷掉我所有的念頭。

沈平他或許是真的不喜歡我。

每當想到這點，心頭都像被人攥住一樣，有種窒息的感覺。

一場板上釘釘?shù)氖虑?，居然在第四天有了逆轉。

先是一個馬甲“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網(wǎng)友在天涯上發(fā)布了一個名為“八一八那些外表華麗麗、內里陰暗的男女明星”的帖子。第一個被點名的就是沈平，樓主揚言“實在是看不慣最近的某些誤解”，以一個圈內人的身份，投放出了沈平早年曾被煤老板包養(yǎng)、整容、私生活混亂等重量級炸彈。

輿論嘩然。

盡管依舊有很多人認為那個馬甲是我或是我的水軍，可隔天又有一位影壇聲望很高的前輩在接受采訪時被問到最近的熱點事件時，模棱兩可地說了一句：“其實明星未必就是他們表面看上去的那個樣子。有的人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壞，有的人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p>

以及一大堆只有泛泛之交卻突然跳出來聲援我的明星們。

為此我特地把電話撥到了遙遠的大洋彼岸，問問我親愛的爸媽是不是為我動用了他們強大的公關團隊，得到的回復卻是——

“親愛的，我們正在度假呢，麻煩你帶著你的那些丑聞滾遠點好嗎？”

“……”

可是還是有跟沈平相關的負面新聞在持續(xù)被爆出來，而且記者順著蛛絲馬跡查過去，發(fā)現(xiàn)他過去真的跟一個煤老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那個煤老板是個男人。

所以沈平他其實是彎的嗎？

這場爭執(zhí)已然從“莫拉人身攻擊”上升到了“明星欺騙粉絲”的高度，演變到最后，我竟然因為“勇于說出真相”而受到了褒獎。

經(jīng)紀人驚呆了，我心中卻隱隱有種感覺。

這件事最后的逆轉，是不是還是和沈平有關系？

而沈平，已經(jīng)消失整整一個月了。

【八】

夜凌晨三點門被敲響了，沈平進來的時候，經(jīng)紀人一臉曖昧地躲了出去。

“你們如果要做什么的話記得小點聲哦！”

“……”

沈平好像瘦了，看上去風塵仆仆的樣子，精神卻依舊很好，真是讓人很難把他和被男人包養(yǎng)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他走到沙發(fā)邊坐下，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樓下有很多記者，我的時間不多，所以很多話就化繁為簡好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小號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過別人，你出事的時候我不在，是因為我在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時間就去外省找了陸陽?！?/p>

陸陽，就是那個站出來為我說話的老前輩的名字。

“帖子是我找人發(fā)的，包括之后陸續(xù)爆出來的那些黑幕，都是我的公關在背后運作的結果?！?/p>

“可是……”可是你這樣不遺余力地自黑到底是為哪般？

總不會真的是為了證明我的清白吧？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地被我想起過，雖然知道八成又是自作多情，我還是止不住地有些雀躍。

“那你怎么辦？”

“我是個男人，承受能力總比你要強。更何況，”沈平頓了下，“我本來的興趣也不是做演員，結婚之后，我打算轉去幕后。就像當初你父親一樣?！?/p>

我的父親莫千重的確也曾經(jīng)有過一段風光的演員生涯，結婚之后才漸漸淡出了觀眾的視線專心做導演：“可是你怎么知道……等等！”

他剛才說……結婚？

“你要結婚了？”

難道沈平這次消失，就是去給自己找好下家嗎？

可是我也是條不錯的大腿啊，與其去找一個年老色衰的女大款，不如來找我??！我的背景也是很給力的好嗎！

還來不及分清楚涌上來的感覺到底是不是失落，沈平卻突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望定我：“莫拉，其實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暗戀我？”

“噗！”

“你的失望剛剛都寫在臉上了?！?/p>

“……”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總是一副很討厭我的樣子，有幾次我也差一點就被騙過去了。可你的身體反應是不會騙人的，我牽你手的時候你會臉紅，吻你的時候你會心跳加速，這樣你還敢說你不喜歡？”

否定的答案下意識地就要脫口而出，沈平卻突然做出一個制止的動作：“想清楚再回答，你已經(jīng)拒絕過我兩次了。如果再有第三次，我就真的相信了?！?/p>

“……”

等等！那個一口一個“拉拉姐”的沈平呢？那個小白兔一樣的沈奶油呢？現(xiàn)在坐在這里渾身散發(fā)著濃濃男人氣場，甚至把我唬到說不出一句“不喜歡”的沈平到底是誰?。慷摇?/p>

“我哪有拒絕過你兩次??？”明明只有在片場里警告你不要想抱我大腿的一次好嗎！剩下的一次又是哪里來的，利息嗎？

沈平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

“從頭到尾，你都沒去關注過那個跟我傳……緋聞的煤老板的事情對嗎？”

喂，這種時候你的老相好就不要拿出來掃興了好嗎！

“他的名字叫朱有財，”沈平想起什么，抿著唇扭開臉，“而沈平只是我的藝名，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朱千斤。”

“噗——哈哈哈——豬千斤……朱千斤！”

耳熟能詳?shù)闹烨Ы?！如雷貫耳，摧殘了我整個童年的朱千斤！

在我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父親莫千重就常?？謬樜遥骸霸俨宦犜捑桶涯慵奕ネ霖斨骷彝诿海　遍L大一點后我發(fā)現(xiàn)“土財主”確有其人，他姓朱，真的是個挖煤的，而且真的有個和我年紀差不太遠的兒子，名叫朱千斤！

最重要的是，在我二十歲的時候，他居然真的托介紹人帶話讓我跟他兒子相親了！

“我不要去土財主家挖煤啊——”

那天我抱著母親的腿一通大哭，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只是沒想到想象中財大氣粗壯碩如豬脖子上還掛著金鏈子的少年土財主……竟然會是眼前的奶油小白兔沈平！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第一次拒絕?。?/p>

“你‘啊啊夠了沒?。俊鄙蚱降皖^看看手表，微微皺起眉，“既然現(xiàn)在事情都說開了，我只向你要一句話，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結婚？”

咦咦咦，剛剛還只是問我是不是暗戀他，為什么這一會兒就已經(jīng)上升到結婚的高度了??？

可是胸口突然翻騰上來的喜悅激動，也和樓下記者們越來越大聲的喧嘩太不相稱吧？

我死死繃住不要笑出來，臉上飛快暈開的紅卻已經(jīng)卸掉了所有氣勢。

“誰要嫁給你這種小奶油呀！”

【番外：朱千斤】

從我十三歲開始，朱有財就常常指著電視上某個水嫩嫩的小姑娘對我說：“千斤啊千斤，你要是長大以后能把莫拉娶回家，從結婚到生孩子的所有費用老爸包了！”

后來我才知道莫拉的母親武青青是爸爸年輕時愛慕了很久的女神，他甚至頂著被我媽狠狠地揍一頓的風險，在結婚之后依舊牢記女神的生日，每年都準時送花給她。也正是因為如此，朱有財和武青青的丈夫莫千重結下了深深的梁子。

朱有財一直把沒能娶到女神作為人生最大的遺憾，為了彌補，他便從我小的時候就開始慫恿我把女神的女兒莫拉拐回家。莫拉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高調入駐娛樂圈，電視上常常有她參演的劇集或者廣告。那時的她還十分討人喜歡，被媒體評為未來最具潛力的女演員。我看著廣告里少女粉嘟嘟的臉，想到朱有財常常灌輸給我的“莫拉=媳婦兒”這個概念，突然覺得好像還不錯。

可是好像也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不錯而已。莫拉二十歲的時候朱有財托人去說親，在莫拉父親莫千重的極力攪和下，莫拉連我們的面都沒有見就拒絕了。

朱有財受到了打擊，回家的路上哀傷地拍著我的肩：“兒子啊，你怎么和你老爸一樣，都是個被拋棄的命呢。嚶嚶嚶！”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誰和他一樣了！

就在那一年，我考進了N戲，莫拉的學校。

第一次正式地站在莫拉面前，是一部叫作《少年痞子》的電視劇。那時我已經(jīng)是當紅演員，導演介紹說這是偶像沈平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莫拉翻了個白眼。她已經(jīng)出道十年，卻朝著越來越不被喜歡的方向發(fā)展。聽說最近網(wǎng)絡評選她得了個“只長年紀不長演技女演員”的稱號，在我看來，不僅是演技沒長，智商也一樣。

果然電視劇播出之后好評如潮，唯獨只有莫拉收到一片罵聲。

“那個站在沈平身邊只會瞪眼睛的女人實在是太礙眼了！”在網(wǎng)上看到這句話時，我笑了整整一個下午。當初被拒絕的那一箭之仇，好像終于報了。

隔了一段時間之后再見到莫拉，卻是在一次綜藝節(jié)目的后臺。兩個主持人談起她紛紛嘆氣搖頭：“那女人如果不是靠父母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武青青和莫千重那么優(yōu)良的基因怎么會生出這種怪胎！”“她的存在簡直就是整個影視圈的恥辱！”

那些詆毀的話竟然讓我意外地不舒服，對主持人簡單地告別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卻看到了莫拉。在剛剛節(jié)目某個環(huán)節(jié)里被澆了一身水的莫拉，就那樣濕淋淋地站在門邊，也不知道已經(jīng)聽了多久。她看到我，兇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跑開了，可她轉身的時候我清楚地感到自己胸口的某處揪了一下，雖然只是很輕微的一下。

想做點什么拉她一把，于是在新戲商討女主人選的時候我對導演說：“要不試試莫拉吧?！?/p>

那一刻工作人員看我的表情像看到了鬼，可我卻意外開心地笑了。

拉拉姐，我們來日方長。

【番外：大結局】

年尾的頒獎盛典，我居然因為獲得了“年度最受爭議人物獎”而被邀請出席了。這群虛偽的贊助商，其實他們真正想頒發(fā)給我的是“年度最被討厭人物獎”吧！

丑聞風波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觀眾對我的關注、對沈平的關注也慢慢被其他的新鮮事物取代。電影已經(jīng)收官，沈平開始著手準備隱退的事宜。再過一段時間也會有為沈平澄清的新聞發(fā)布出來，說過去那場鬧劇是他得罪了某權貴被人刻意為之。

反正不管怎么樣，這件事終于是過去了。

我穿著露背的長禮服上臺領獎，頒獎嘉賓是個怎么看怎么酷帥狂霸拽的男人，我當初為什么會覺得他很奶油小生呢？

沈平笑著把獎杯和話筒交給我，我看著臺下烏壓壓的人頭，卻從來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有底氣。

“感謝所有的TV！”

臺下一片哄笑。

“如果我說我很愛演戲，大概會立刻被作為一個黑色幽默登上明天的頭條?！?/p>

“可是我還是要說，我真的很愛演戲，并且會一直演下去。在今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繼續(xù)荼毒你們的眼睛！”

有人倒噓有人鼓掌，沈平在頒獎臺下面輕輕牽住了我的手。

“也許現(xiàn)在你們還很討厭我，覺得我很礙眼希望我快點滾出娛樂圈。但是至少討厭也是一種感情，說不定有一天你們也會突然被我迷倒，愛我愛得不可自拔?！本拖裎覍ι蚱揭粯印?/p>

其實被不被這些人愛著已經(jīng)不太重要，我演著愛演的戲，還順帶拐走了他們最愛的男人。我堅持認為這是一種低調的奢華。

其實我才是那個傳說中的人、生、贏、家。

THE END

“拉拉姐，這已經(jīng)是你第二次拒絕我了，如果再有第三次，我就當真了喲！”

哪里來的第二次？我明明只拒絕了他一次好嗎，那剩下的一次是什么，利息嗎？

不對，比起這個，問題的重點根本在于——這家伙什么時候沖我表白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