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剛剛

約瑟夫得意地笑著說自己有件法寶可以令他的拍攝不費吹灰之力，并邀請連我在內(nèi)的十二名中國留學(xué)生同去參觀，原來約瑟夫的法寶是一棟位于蘇必利爾湖岸邊的木屋。

我在密歇根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約瑟夫的攝影師，他是個精靈古怪的老頑童，作品和本人一樣個性鮮明，沉靜中隱藏著歡娛，平凡中縈繞著奇特——蘋果樹上窺視螳螂的喜鵲，裹著床單跳舞的潛水員、被魚眼鏡頭夸張得失真的圓弧形瀑布，還有蘇必利爾湖美不勝收的四季風(fēng)光。在瀏覽相冊時，我指著一張湖邊雪景問，為了拍到這樣的景色，在外面挨凍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誰知約瑟夫得意地笑著說自己有件法寶可以令他的拍攝不費吹灰之力，并邀請連我在內(nèi)的十二名中國留學(xué)生同去參觀，于是我們一行人滿懷好奇欣然前往。

原來約瑟夫的法寶是一棟位于蘇必利爾湖岸邊的木屋。冬天拍攝雪景時，只需把照像機(jī)在湖邊架好，就可以返回溫暖的客廳里悠然自得地讀書品茶了。

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塊現(xiàn)今價值連城的地盤是約瑟夫高瞻遠(yuǎn)矚的父親在1941年僅用7美元買下的。它位于環(huán)山公路與湖岸之間的過度地帶，隱蔽在迷宮般鳥語花香的密林中。層層疊疊的枝葉把沙灘湖水的靜謐與公路行人的喧囂分割成兩個世界，相連接的通道蜿蜒而狹窄。小巧玲瓏的木屋如同一座微縮城堡，安靜地坐落在露紅煙紫的草坪上。室內(nèi)的布置別具一格。臨湖一面以窗代墻，青蓮色帷幔沉甸甸地垂在柔軟凝重的絲絨地毯上。盤旋走上閣樓，可以看到一個做工精細(xì)的黃銅香爐自屋頂垂下，形狀酷似圣地亞哥大教堂的懸掛香爐，不過要小很多倍，爐中蘭煙繚繞婉若金蛇狂舞。樓梯拐角處的陰影里，一個半人高的胡桃夾子玩偶目光炯炯。周圍的長桌上、書架上、茶幾上，到處擺放著怪誕的裝飾品：頂著彈簧脖子的鐵制鴕鳥、裝滿太妃糖和貝殼的波紋器皿、死亡天使造型的希臘燭臺、表情肅穆神秘的埃及木雕……看得人眼花繚亂，仿佛置身于時空交錯的童話世界。當(dāng)夜幕籠罩時，我們坐在火苗聲噼啪作響的壁爐前，一邊品嘗土耳其熱茶，一邊遙望晴朗浩瀚的夜空。璀璨群星凍結(jié)在一塊巨型水晶中，眨眼都很困難，好像這凝固的夜隨時都會爆裂開，像火花般散落在湖水呼嘯的暗潮里。

在約瑟夫的盛情挽留下，我們決定留宿并且觀賞日出。為迎接日出，我在翌晨五點就擺脫了睡神希普諾斯的魔咒來到岸邊。太陽此刻還毫無蹤影，蒼穹依舊懸掛著半輪殘月和稀疏的星星 ，只有視野盡頭水天交接的地方若隱若現(xiàn)著一抹淺粉。漸漸地，無邊無垠的藏藍(lán)色天鵝絨幻化成黛綠和堇色交織的絲綢，霧綃云縠襯托著遠(yuǎn)方礁石漆黑的輪廓，如同一幅剪影，詩意而壯麗。不知過了多久，礁石后終于探出紅彤彤的半個圓暈，嫩臉羞蛾，煙鬟霧鬢。就是這輕輕一探，俘獲了整個碧落的華彩，俘獲了我長達(dá)數(shù)秒的心跳。她的容顏如此嬌美，比翱翔在安德羅斯島的仙女更加綽約多姿，比古老詩歌中反復(fù)贊美的異域公主更加楚楚動人。隨著緋紅柔媚的胴體慢慢出現(xiàn)，穹玄瞬間染遍絳煙，湖面如瑪瑙玉髓般絢麗生輝，仿佛橙紅的云霞把漫天繁星揉成碎鉆撒在清澈如玉的水面上，又像無數(shù)流螢從湖底飛起，點亮了星星點點的冰燈。不知從何處游來的鵝群在晨曦的碎片中悠悠穿行，柔滑的長頸和背脊被鍍上翠金，它們繞過鑲著橘黃亮邊的礁石，穿過喋喋魚群，劃開晶瑩剔透的漣漪來到岸上漫步。此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燦爛奪目的光華令人無法直視。頭頂?shù)囊煌粼滤{(lán)也揮去所有綺麗繽紛，與湖水融為一體，將這方凈土環(huán)抱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囚籠中。

如果說水是天的倒影，那么天水間的棼煙便是空靈瑰奇的多棱鏡，它把繁復(fù)折射得簡約，把真實調(diào)和得夢幻。我們在眩目的陽光下，在溫暖的霏霧中愜意地享用黑麥面包和德國烤腸，在清冽的湖水中尋找色彩明亮的鵝卵石。約瑟夫給我們講述花貍鼠在他的后院安家、松鼠偷吃掛在房檐下的鳥食、還有黑熊拜訪他車庫的經(jīng)歷。我們用草帽盛滿長圓形的松塔，用車矢菊編成花環(huán)戴在他頭上，告訴他古老東方的神秘和今日華夏的變遷。我感到自己如同忘卻弓弩網(wǎng)罟之驚惶的雁雀，如同化開磐石崖壁之堙阻的流水，棲身在與世隔絕的山澗，遠(yuǎn)離塵凡喧囂，不必為許下的諾言而卞躁。

很多時候人們把錯失良辰美景的原因歸咎于時間不夠，精力不足，或者物質(zhì)缺乏。但他們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一雙善于捕捉美麗的眼睛和一顆敏感多情的心。為什么面對同樣的景色，有的人可以心潮澎湃，而有的人卻無動于衷？因為心潮澎湃的人會在“萬花叢中過”時細(xì)心收集芬芳落英，然后把它們播撒在記憶的園圃里化為珍貴的寶藏。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還要參加印第安人的Powwow集會，我們也許會在約瑟夫的“桃花源”一直待到日落。后來在Powwow熱鬧非凡的部落舞會和琳瑯滿目的集市上，無論是鑲嵌珠寶的民族服飾還是層層疊疊的鷹羽扇，無論是五顏六色的龜殼撥浪鼓還是繪有禽獸的卵形陶笛，都無法令我揮去——哪怕只是片刻——腦海中懾人心魄的日出勝景。雖然只是一個短暫的清晨，但是它的恢弘與壯美，秀麗與經(jīng)典，已在我心中留下一幅永恒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