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拾貝集》是2010 年1 月由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2011 年3 月再由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增訂版,2012年榮獲第七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此書系周有光先生百歲后出版的第三冊重要著作,其他兩冊為《百歲新稿》和《朝聞道集》。但此書的內(nèi)容及體例卻有所區(qū)別,甚是特別,不同于周老的其他著述,原因是所收錄文章除了少部分的短小雜文以外,大多文章皆為周老的讀書筆記,但又不是一般的讀書筆記。這些筆記用先生自己的話說,便是他“閱讀古今中外書刊,隨時筆記一聞一得”,后因他的一位小輩親戚看到,以為有趣也有益,先生在前言中還解釋說: “這是寫給自己查看的,一得之愚,一孔之見,隨意下筆,不假思索;為了節(jié)省筆墨,多半寫成超短篇,過于簡略,不成章法。”雖然是自謙之詞,但也道出了成書的緣由。
不過,這種無意寫成的讀書筆記,卻成為當下的一本十分難得的好書,我讀這本著述,深深地被震撼,被感動,特別是許多筆記能夠?qū)⑸願W或容易困惑的問題簡潔清爽地講明白乃至講透徹,我把這種寫作稱之為“抄書體”。周老的這種“抄書體”,也是別有特色的。在我的印象中,現(xiàn)代以“抄書體”聞名者,莫過于周作人與錢鍾書兩位。周作人晚年的散文多以抄古書內(nèi)容連綴成文,諸如《夜讀抄》《秉燭談》《書房一角》等集子中的文章,成為一種十分個性化的散文寫法,后人對于周作人晚年的這種寫作頗多爭議,但舒蕪、劉緒源、黃開發(fā)、止庵等研究者卻給予極大肯定,諸如舒蕪在《周作人概觀》中就這樣評價:“周作人晚年許多讀書筆記之類,往往通篇十之八九都是抄引古書,但是加上開頭結(jié)尾,加上引文與引文之間的幾句話的連綴點染,極蕭廖閑遠之致,讀起來正是一篇貫穿著周作人的特色的文章,可謂古今未有的一種創(chuàng)體?!?/p>
與周作人不同的則是錢鍾書,周作人把抄書當成了自己的一種自覺的文體實驗,從而在文字的摘抄中表達個人的情緒與心境。而錢鍾書則把抄書當成了一種學術(shù)追求的境界,錢鍾書雖然學問極為淵博,但生前沒有完成一冊體系完備的論著,僅有的一冊論文集《七錐集》,也只有七篇談論問題十分具體的“隨筆式”論文,代表作《談藝錄》和《管錐編》都是典型的抄錄古典詩話和思想的著述。錢鍾書自己在論文《讀〈拉奧孔〉》里,就曾簡略回顧了思想史的寫作,并由此寫下一段具有別有意味的言辭和感發(fā):“許多嚴密周全的哲學系統(tǒng)經(jīng)不起歷史的推排消蝕,在整體上都已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世所采取而流傳。好比龐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gòu)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利用的材料?!?/p>
與周作人、錢鍾書所不同的是周有光的這冊《拾貝集》,我以為是“抄書體”的另一種形式和追求。周作人與錢鍾書抄書,前者為求文章之味,因此摘抄力求原汁原味,甚至不惜大段抄引冷僻筆記和舊書文章,載一己之道,成一家之體;而錢鍾書把抄書作為學術(shù)自覺的一種方式,學貫中西,采擷精華,注重打通,因此更加注重選用的甄別和準確,周有光則不同這兩者,他的抄書本是晚年讀閑書的副產(chǎn)品,目的既不是文體的創(chuàng)作,也難說有學術(shù)的探究,重點則在于探求真相、傳播常識、明晰思考,關(guān)鍵是思想的啟發(fā)和有益,因此抄書中注重觀點的準確,從而力求簡潔,因此常只摘錄最有用的文字,甚至是改寫或者只摘錄主要觀點,為我所用,化為己有,目的是方便閱讀和理解。在《拾貝集》中,“抄書體”這種讀書的方式同樣達到了另一種境界,不同于周作人的“文學”實驗與錢鍾書的“學術(shù)”抱負,我以為周有光先生是有著一種明確的“思想”追求的。
書海茫茫,光陰寸金,對于已愈百歲高齡的周有光,何以來“抄書”呢?據(jù)我統(tǒng)計,周有光先生所讀的書籍和報刊涉獵面十分廣泛,可謂博覽群書,但大多集中在文化、歷史、語言文字等方面,而歸結(jié)成為其思想的核心,我以為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是了解歷史的真相,其二是普及和佐證社會的常識。在了解歷史的真相方面,以此書第三集“以史為鑒”最有代表,可謂周老“抄書體”的個性體現(xiàn)。此部分文章大多是他為了解蘇聯(lián)歷史真相所作的讀書筆記,因為在先生看來,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形態(tài)的原型便是從蘇聯(lián)學習和借鑒的,要想知道自己,必須要了解自己的原型;因此這一部分所讀內(nèi)容十分集中,讀來也最為讓人震撼,諸如《蘇聯(lián)大清洗七十年祭》便是對于蘇聯(lián)斯大林時期的大清洗進行揭示,讓人從很簡單的內(nèi)容中了解了大清洗的來龍去脈和慘絕人寰的事實,再如《大清洗的清單》摘抄學者王康的演講,從長篇的演講內(nèi)容《俄羅斯道路》中摘抄出“農(nóng)業(yè)集體化”“清洗老革命家” “清洗軍官” “十年鎮(zhèn)壓”“各行各業(yè)大清洗” “斯大林模式”“歷史上的各國大清洗” “斯大林死后發(fā)表的屠殺統(tǒng)計”“平反昭雪”九個部分的內(nèi)容,既讓人很快掌握其中的要點,又邏輯清晰,擊中要害,顯示出摘抄者十分深厚的功力。
先生的另外一個抄書內(nèi)容就是對于常識的普及和佐證。讀周老的著述,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于人類社會常識的清醒堅守,諸如對于民主、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等問題的一再重申,而摘抄其實可以看作是借用別人之口來更好地表達和強調(diào)觀點的一種方式。諸如關(guān)于民主,他在《不丹王國的民主化》一文中介紹了不丹這個亞洲小國的基本情況和民主化進程,隨后摘抄了《新京報》上的兩位學者的訪談,認為其認識“高水平”,令人“耳目一新”,其中談到“公民文化素質(zhì)較低,也能實行民主嗎?”這一問題,中國社會學科學院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孫士海回答說:“我不認為一定要老百姓達到什么素質(zhì),才能搞民主。印度至今文盲很多。民主意識可以慢慢培養(yǎng)?!敝醒肷鐣髁x學院政治教研室主任王占陽則用了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來回答:“你要學會游泳,就得跳到水里去?!边@兩位學者的回答的確讓人思想上“一新”,而周老的這個摘抄則又顯示出很敏銳的眼光與清醒的識見。再如關(guān)于“全球化”這一問題,他摘抄《新聞晨報》中的一則關(guān)于美國波音787 制造的消息予以佐證觀點,其中報道此種飛機70%的部件都是美國以外制造,工人遍布世界各地,“全球化”的生產(chǎn)方式造就了這種“夢想飛機”。
最值得一提的還有周老的摘抄方式,或者是擇其重點,或者是全文摘抄,或者是邊抄邊議,只要能夠用最簡練最簡潔的語言說明問題,絕不會多要一個字,因此整本著作雖然涉及內(nèi)容很多也極雜,但只要稍具文化程度的讀者,相信讀此書便可以很清楚地掌握其基本思想內(nèi)容。況且所有文章一經(jīng)周老摘抄,便顯得生動活潑,面目可愛。諸如《沒有哭泣的葬禮》一文,開篇便有他的一段介紹,既講述了背景又十分地幽默和形象: “1991 年12 月25 日晚,莫斯科,摩天大廈‘蘇聯(lián)’傾倒了。不是風吹倒的,也不是雨淋倒的,更不是雷電擊倒的,而是它自己年老衰竭而自然傾倒的。奇怪的是,它倒下之后,沒有在地上濺起絲毫的塵土。這是老年人自愿的安樂死,萬籟無聲,沒有哭泣的葬禮。”隨后他接連摘抄了學者聞一在《解體歲月》一書中記錄他曾在蘇聯(lián)解體時的具體見聞,并邊抄邊議,佐證了這個“沒有哭泣的葬禮”,引人深思。再如《蔣經(jīng)國罵父信》全文抄自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 年出版的《斯大林、毛澤東與蔣介石》一書,該書引用蔣經(jīng)國寫給其母親的一封辱罵蔣介石的書信,讀后令人大感意外,而最妙的則是抄完這封信之后,先生有一段微言大義的小注,乃系畫龍點睛之筆:“這是蔣經(jīng)國在蘇聯(lián)當‘人質(zhì)’時期寫的信,后來他回重慶,到南京,去臺灣,繼承蔣介石政權(quán),最后臺灣實行多黨民主?!?/p>
由此可見,這種“抄書體”在周有光先生的筆下,已經(jīng)十分智慧地變成了一種書寫的方式。而這一書寫方式卻并非是容易的事情,我以為“抄書體”對于走在人生邊上的周老先生來說,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有趣也有益的“晚歲上娛”,可以費最小的精力和最方便的手段來表達自己最想說清楚的道理和問題。對于年逾百歲高齡的周老來說,經(jīng)濟、金融和語言文字等方面的專家基礎,東西世界閱歷的開闊視野、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儲備、心向光明的人類關(guān)懷以及勤奮不輟的終生努力,都使得他的見識能夠不偏狹,不僵化,不虛無,甚至能夠“站在世界的角度看中國”,以及站在人類的角度看問題。此外,我還特別特別注意到先生在文章《圣約翰大學的依稀雜憶》這篇文章中寫他早年在上海的讀書生活,其中一個有關(guān)教育的小細節(jié)對于理解先生的思想很有益處,也對于理解這種“抄書體”的因緣很有幫助。先生回憶上海圣約翰大學的一位英國老師教他們?nèi)绾巫x報,他按其方法掌握要領后,果然“知識有所長進”,同時“鍛煉了獨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