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世旭
俄國作家契訶夫說,大狗叫,小狗也叫。深圳書城中心城也是這樣。我知道這里來過很多非常著名的重量級文人,我只是屬于小狗那一類。我知道在座各位是偶然看到廣告后參與進來的,對我很陌生,我們就作為共同的文學愛好者做做交流吧。
詩經(jīng)上有“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這樣的詩句,唐代一位作家把這句詩發(fā)展成:“言念平生,求其友聲,適我愿兮,共得朋從之道?!蓖ㄟ^交流,成為朋友,這就是我們今天晚上要做的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文壇內外出現(xiàn)一片文學將死的哀嘆?,F(xiàn)實生活的高速變化,視聽技術的迅猛發(fā)展,使社會進入一個讀圖時代。有家出版社出了部馬克思的《資本論》,叫做“圖說《資本論》”,那么深奧復雜的一部經(jīng)濟學巨著,共產主義的圣經(jīng)、共產黨賴以立身的基礎理論,居然用小人書的方式就對付了,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它得了國家最高圖書獎。
古往今來,都講皓首窮經(jīng)。可如今,讓多少學者熬得氣血干枯、窮困潦倒的那些典籍,紛紛成了電視的道具,腦子活絡,口齒伶俐的學者走出了充滿霉味的書齋,成了腰纏萬貫的電視明星。一切都快餐化了,一切都必須速成,否則就只有被淘汰,被嘲笑,直至被拋棄,被遺忘。在這樣的時代,文學成了一件可笑的事。
前幾天看到一位教授的文章,說現(xiàn)在的詩只有詩人自己在讀,小說只有作者自己在讀。他的話鋒是批評當下的詩和小說沒勁,但也反映了一個事實,就是要讓詩人和作者之外的人群去讀詩和讀小說有多么難。對文學取這種消極態(tài)度的人遠不止這么一位教授。我接觸過的官員和老總對文學很不以為然的大有人在。有次在北京開會,吃飯的時候有人向同桌的一位京官介紹我,說這位是作家,沒想到那位立刻皺起眉頭,說:作家?什么東西!把那個介紹人搞得很尷尬,事后跟我解釋,說那京官不久前要提“正部”沒提上,一肚子別扭。讓我別跟他一般見識。其實我一點不在意,我和他八竿子打不著邊,作家不是東西,他是個東西就好啦。這種事見得多了,油鹽不進。
我上班時,省里的主管領導就當面對我說:你的小說我是不看的,現(xiàn)在這些作家的小說我都不看,我只看二月河寫的秦始皇。我當時只是笑笑告他:第一,二月河也是“現(xiàn)在的作家”,第二,二月河沒寫過秦始皇。這位領導倒有雅量,不跟我計較,說秦不秦始皇的無所謂,反正是皇帝就是了。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文學的經(jīng)營好像還不至于這么慘淡。
去年我參加一個地方的創(chuàng)作基地活動,得知當?shù)卣磕甓加泻艽笠还P資金資助當?shù)氐淖骷页鲈娂⑸⑽募?、小說集。
就是經(jīng)濟落后的老區(qū),我也常收到許多由作者寄來的書,有當?shù)卣Y助出版的,作者很有幸福感,覺得自己受寵,被重視,是一方人才。也有自費的。我的一位朋友為了出詩集,把自己從兒時開始集的郵票,像股市割肉一樣賤賣掉。如果不是急于出手,那些郵票中,有的一張就能值他當時得到的全部價錢。
還有許多領導干部都成了作家。把自己署名、秘書代筆的講話、報告、批文、自己的家書,都編印出版,因為是公款出版,印制就極為精美,發(fā)行量也很可觀,攤派到單位、企業(yè),由公款購買,分發(fā)給廣大干部群眾。自己也得到不菲的稿費收入。
各類征婚求偶的廣告上,我們常常見到有“愛好文藝”的要求,“文藝”自然包括很多方面,但文學也在其中。
最近各地政府有一件很流行的事,就是請作家詩人采風,寫文章,有的就只要寫一句話,就是廣告詞。
很多年前,有位外地作家路過某城寫了篇文章,很隨意地說“這個城市沒有好玩兒的去處”,只有郊外一處清代道觀或可一觀。我不知道這位說的“好玩兒”指的是什么,以我的愚見,三五友人,浮生但得半日閑,相邀于城市郊外,或疏林或荒湖,置幾碟小菜,舉幾盞薄酒,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不也可以不知東方之既白么?
后來那位作家名聲如日中天,那處道觀趕緊把他的文章鐫刻到墻上。而政府領導急了,光說一個道觀好哪行啊,就花重金把他請來,好吃好住好行,然后恭請他更正上次的話。他這時已經(jīng)貴為大師名震天下了,金口玉牙。大師自有大師的品格,立刻就又撰文,把那句話改成了“這個城市頗有好玩兒的去處”。
許多作家還被請去寫企業(yè)發(fā)展史,企業(yè)家成功史,城市巨變史,各種大工程紀實,等等。所有這些,參與的作家都能或多或少從中獲益。酬金從幾千元、幾萬元,到幾十萬元上百萬元。前些日子在《文學自由談》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有的才子,還能享受老板提供的一夜兩位小女子的陪侍。
我在省作協(xié)工作,也想過辦寫作班,文秘班,學生作文輔導班,說穿了就是想把文學變現(xiàn),賺錢,當然我失敗了,我不是那塊料。但確有他人成功的例子。
有不少這樣的人,得意的時候,他的確沒理由看上文學,因為文學求他,求他撥款,求他給贊助;但一旦失意,他又求文學了。我認識的官員中,就有好幾位跟我說,我給你素材,寫官場,我可比你有生活;還有的干脆說,等我退了休,我就來寫小說,好好揭露官場黑暗,保證精彩。我一聽這話就知道此公仕途受挫了,或是沒戲了。
凡此種種,誰說文學邊緣化了???也許是恰恰相反,文學風光依舊,不僅依舊,還更神氣了呢。以前的作家名頭再大,誰會花錢雇小女子陪你睡覺呢?
上面說的,并不是對文學的信仰,而是對文學的利用。我今天想與大家討論的是對文學的信仰,一個有點宗教色彩的話題。
一九八八年夏,一位頭發(fā)蓬亂、面色蒼白、從贛北很偏遠的修水縣來的中學教師,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到省城辦事,順便來我們省作協(xié)。他當時跟我說,他將直接從省城去海南。關系、路子是一點沒有,錢只有僅可做川資的幾文。他做了最壞的打算:白天打零工,夜里睡海灘。他從地攤上買了幾本印制錯訛百出的麻衣相書,預備或有可能,就擺攤算命,借以糊口。我當時很為他鼓舞。即便是作為一種人生體驗,也是值得的。而我很惋惜自己被雜務所累,不能像他這樣自由灑脫。
他一去杳若黃鶴。一年多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從修水縣寄來的《收獲》一九八九年第四期。扉頁上只有一句話和一個簽名:“丁伯剛?!薄岸〔畡偂笔窃撈凇妒斋@》的作者之一,作品是中篇小說《天殺》。
《天殺》屬于那種在理性思維和藝術表現(xiàn)上都很深刻的作品。我是讀了好多遍才對這些仿佛是從冰水里撈起的文字多少有所領悟的。雖然作家在開篇之前,就把深入其堂奧的鑰匙交給了讀者,那便是引魯迅《野草·墓碣文》中的一段話作的“題記”:“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毖蜎]了整個《天殺》的是一種極度殘忍的精神自虐。一個有著這樣自虐心理的人,其人生體驗是怎樣的慘痛,可想而知。后來我就在一張地方報紙上讀到丁伯剛本人的自述,他寫道:“……此次生病,實在是宣判了我這一生的死刑……我現(xiàn)在所能有的,一是貧窮,二是疾病,除此而外再無其他?;仡櫷晟倌陼r的饑餓,長期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體質虛弱。讀書時所有的,便是自卑、屈辱,和被外界的形形色色激起的強烈自尊,及自尊遭蹂躪后的痛苦。畢業(yè)后出來工作,又是極度的生活重擔,為家庭為社會,讓自己的青春時光都在沉重的負荷下度過。等到個人事業(yè),剛有點點轉機,便又是疾病,和因身體的病殘而來的對整個一生的絕望?!?/p>
更使我為之心顫的,是他由絕望而生出的茫無邊際的心靈無歸宿感。他“看到勞動的農人”“總羨慕不已”,覺得他們至少“活得踏實”,而自己則“可有可無”;他想到了結婚,卻又害怕“那無休無止永無盡頭的過日子”,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生活能力”,但想到“假如到了晚年我仍沒有一個家,那將是多么悲慘”。他求助于《圣經(jīng)》,又發(fā)現(xiàn)“上帝也不能救我”。
于是,他“只好退守文學”。一九八八年夏天,正是我以為他在闖蕩著、進取著的時候,他卻“在??谑兄行牡拇箨懭菂^(qū),寄身于一個小飯攤上,閑時便無聊地翻一本《海明威傳》。“看著身前身后漩渦般的人流和車流,我深深感到這個世界不是屬于我的。我再一次堅定了我的小說該寫些什么。海明威是個硬漢,寫了一大堆硬漢人物,講了一大堆硬漢的話。我呢,正好相反,一個典型的軟漢。這是一種天命,我想我只能如此。阿Q說:‘我是蟲豸,還不行么?’”
由不幸而絕望,由絕望而自虐,由自虐而獲得病態(tài)的快感,借以達成對內心深處“極深刻極深刻的惶恐感”的“逃脫”,“借以向虛無挑戰(zhàn),接近永恒”。這是軟弱還是頑強?是消極還是積極?是怯懦還是抗爭?或二者兼而有之?
評判這些實無意義,重要的是作家對藝術飽含辛酸的卻是全身心的真誠。作家固沒有因文學而仕途、經(jīng)濟發(fā)達者的得意,以“士大夫”或“玩文學”自況的雅士的瀟灑;也沒有懷才不遇者的憤世嫉俗,命乖運蹇者的怨天尤人,有的只是“退守”,退守于文學,將文學當作宗教,從而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不幸承擔下來。這“退守”有時竟取了對自我加以貶抑、加以虐待的方式,乃至成為一種基督式的獻身。
我無意于贊賞自虐,卻不能不為之震撼。即便是 “自嚙其身”,作家也作了那樣純粹、那樣精致的藝術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殘酷的美!命運的苛刻對于作家是一種不幸,對于文學,卻是一種幸事,正應了“文窮而后工”那句讖語。這樣說也許同樣不無殘酷,卻證明著,真的文學和真的藝術,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事實上,作為一個鄉(xiāng)村教師,他的境遇未必就比與他相同社會地位的人差到哪里,但是作為作家,他的神經(jīng)總是較為敏感、脆弱,對生活的感受總是更為強烈更為深切,并且這種感受的疼痛深植于內心,然后以文字代替呼喊。這就是為什么,卡夫卡說“作家比社會上的人要小得多、弱得多”。當然,偉大的作家則總是為社會擔當,他們的呼喊,不僅僅是自己,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民眾的心聲。
湖南的朋友告訴我一位小老板的故事。
這位小老板上小學的時候偶然讀到一位湖南作家的小說,崇拜得不得了,發(fā)誓長大了當作家。可惜后來書讀得并不好,有了小老板身份,覺得可以結交作家了,就把積攢了多年的小說書稿寄給他們“斧正”。起先他們真的仔細看,完了,認真退回,他又寄來一批,又批閱,又退回,又寄來。如是幾年,幾位不得不說,你安心開店吧,小說這碗飯莫吃了。他好久沒有回音,大家以為自己話講重了,讓他吃不消了。但想想,長痛不如短痛,如果這樣就能讓他安心當他的小老板,也是對他負責。不料過了幾個月,又收到他的一部手稿,他在信里說,這部新作比剛剛得了茅盾獎的一部小說一點不遜色,請老師們鼎力推薦,這也是他最后一部請老師斧正推薦的書稿,如果不成,就按老師講的,從此擱筆,決不食言!幾年來,這樣的話他說過起碼有十回了。但大家還是懷著極大的希望耐心讀了一遍,實在找不出鼎力推薦出版的理由,只有再次寫信,說為了你,也為了你家人,求你再莫起寫小說的念頭了!他回了一封很悲傷的信,說寫小說可以死心,老師為不才的學生白辛苦了這么多年連頓飯也沒有吃,他不能死心。就邀上幾個赴宴。也就從此跟定了幾位。幾位講什么他都當作圣旨。只要有事,他自己的事再忙,也會馬上丟下,跳上電驢子,屁滾尿流地跑來。幾位找他,都是文學圈的事,比如開了誰的研討會要請記者和評論家啜一頓,外地來的作家洗了腳,作協(xié)賣報紙雜志的零碎錢花光了,便找他來買單。每次買單,他都一本正經(jīng),像是在辦自己那家店的頭等業(yè)務。完事了,一臉榮幸,好像是揩了幾位的油。要是幾位有幾天不找他,他就自己來,找到幾個是幾個,一塊去喝酒。說酒與知己飲、詩向會人吟,沒有你們,喝酒沒味道。
他算不上大款。娘老子早年做工的廠子倒閉,問親戚借了點小本錢,從鄉(xiāng)下販菜到城里來賣,后來攢出一間賣雜貨的小店面。他高中畢業(yè)連考了兩年沒有上成大學。娘老子看他沒有指望學而優(yōu)則仕,就把店面交給他。他賺的錢,除了養(yǎng)家活口,一個是花在小姐身上,一個就是花在這幫作家身上。問他在小姐身上花錢和在作家身上花錢哪樣快活,他說一樣快活。幾位十分感動,大家一致說,一定要在他生前給他寫篇墓志銘,讓他曉得作家是有情有義的,讓他到了死的那天曉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值得——雖然沒有當成作家,但是作家給他寫了墓志銘。
那給活人寫的墓志銘還真寫了:“這里埋葬著一個癡心文學的人,一個熱愛作家的人,一個總想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小姐和作家的人。他一輩子沒有醉過,一輩子沒有醒過;一輩子沒有窮過,一輩子沒有富過;一輩子沒有冷清過,一輩子沒有火爆過……”
這個例子有一點黑色幽默。但生活中的確不缺乏這種對文學癡情的人。我后來把這個故事敷衍成了一個中篇:《白板的墓志銘》,發(fā)在那年的《人民文學》上。小說中的那位給我講故事的朋友的原型是作家譚談。
譚談是我很敬重的一位老大哥,礦工出身,成名作是《山道彎彎》。他最讓我敬重的是對文學的真誠。在全國首創(chuàng)文學院,為家鄉(xiāng)建“愛心書屋”,在老家深山建起作家創(chuàng)作基地,跑錢,跑物,向全國文壇呼吁捐書,不知耗費多少精力和心血。
那年我路過湖南,他邀我去看那個創(chuàng)作基地,真是個好地方,半山坡上,依山面水,一個大水庫,一碧萬頃。為了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譚談磨破了嘴皮跑斷了腿。
但不幸的是,這里的利用率很低。到處已開始破敗,散發(fā)著霉味。有人勸譚談租出去,有人管理,還可贏利,他不干,擔心人家搞黃賭毒,玷污了文學的純潔。他大概覺得文學還是個處女。
另一個小山頭上,還建了一個園子,長長的回廊里立滿了青石板,每一塊上面刻著一位作家的頭像、題字和創(chuàng)作成果。
高天流云,荒山野嶺,石墻剝落,亂草沒膝,我站在我那塊碑前照了張相,心里有說不出的凄涼。覺得那就是塊墓碑。人還沒死,墓碑就立在那里了。
晚上譚談讓我題字,我覺得不能掃他的興,就題:“神靈乎山水,錦繡也文章”。
山水的確神靈,錦繡文章何在呢?就是有,又有誰人識呢?很惆悵。
但這就是文學的命運。文章是寂寞之道。
2000年,我當選我們江西作協(xié)主席。最后有一個就職講話,事先有專人起草,印好了,放在每個人桌上。我說,作協(xié)跟別的協(xié)會比有一個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來開會的代表都認識字。這樣,這個講話就大家自己看,我就不念了。文學界這么多人集中在一塊,機會難得,我們還是敞開來交流吧。那次給大家留下印象的是我講電影《冰海沉船》。
《冰海沉船》是個黑白片,后來重拍了《泰坦尼克號》,是彩色片。但我喜歡那個黑白片。片子最后,船長留下了,設計師留下了,還有那個小樂隊留下了。船長在廣播里說:各自逃生去吧;設計師自殺了;小樂隊奏樂為所有的逃生者送行,為船的沉沒送葬,直至被海水淹沒。我說,各位選我當主席,我就是那個船長。
當時江西很多有才華的作者紛紛南下,身邊的許多朋友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往特區(qū)謀職,說是“孔雀東南飛”。有的行前來征求我的意見,我都取積極的鼓勵態(tài)度。畢竟,生存是第一位的事。自己要生存,還要養(yǎng)家活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啊。魯迅也說一要生存,二要發(fā)展。龔自珍說“著書都為稻粱謀”,既然有比“著書”更好的謀“稻糧”的去處,還猶豫什么!
但是我會留下,會和小樂隊一起為他們送行。
這些人后來大都發(fā)展得不錯。那年我去廣州看上學的兒子,偶然遇見幾位早年南下淘金的朋友,聽說我還在寫小說,驚叫起來,覺得簡直不可思議。說以我的能力當初要是出來,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依舊留在溫飽線上。他們而今最不濟的都買了車置了房握了大把股票。
我很為他們高興,卻無悔意。我知道他們的財富起碼不會是逛馬路的時候撿來的。也許是出于禮貌,他們對我的能力估計過高。且不談創(chuàng)業(yè)打拼的辛苦,僅僅是想到一旦換個地方必然要搬家這件事,像我這樣一個惰性十足的動物就會立刻打消一切妄念。小時候看過俄國作家岡察洛夫寫的《奧勃洛摩夫》,當時不是太懂?,F(xiàn)在想起來,除了不是貴族,我簡直就是那個俄國懶蟲的中國版。
但我這樣的“船長”很難讓人滿意。對我來說,這輩子傍上文學就行了。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家很窮,孩子多,交不起學費。有天正上課,老師讓我離開教室,回去拿錢交了學費再來上課。我走到教室門口,又把我叫回來,讓坐到最后一排去。她大約是動了惻隱之心,因為我從來是最規(guī)矩、成績也一直優(yōu)等的學生?;貋砀嬖V父母,他們很痛苦。母親無聲地流淚,父親則把我嚇壞了,他拼命地用拳頭捶打著瘦骨嶙峋的胸脯。
我離開家,胡亂走到了郊外。那里正在開始建公園,沒有圍墻和大門,忽然下起了小雨,我走到一棵大樹下避雨。不遠的高音喇叭在午間播送小說,似乎是一位非洲作家寫的關于一個非洲人命運的故事。獨自一人,面對著一片無聲的迷蒙的雨,一片無聲的閃亮的濃綠,聽著一個動聽的聲音講述一個悲涼的故事,心里面涌起一種莫名的憂傷。沒來由的淚,就像一股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泉水。我相信文學就是隨著那陣雨,早早地進入了我的內心世界。
初中畢業(yè),我去了—個遠離省城的農場謀生。決定是突然做出的,那時母親在街道工廠賺十幾塊錢一個月,無法養(yǎng)活一家。我沒法升學了,先后找過鐵匠和木匠,他們都嫌我太小,正好有九江的一個農場來省城招工,我在歡送會上跟著同學一塊報了名。第二天用網(wǎng)兜兜了一只臉盆,幾件短衣短褲,還有幾本詩集。在日后艱難寂寞的日子,這幾本書是我最溫暖的撫慰之一,第三天就出發(fā)了。睡覺的時候母親一直給我打著扇,半夜我給尿憋醒,朦朧中看見母親淚流滿面。我裝著什么也沒看見。在火車上我看見送行的人群中大哭大喊的母親和姐姐,我周圍,車上的人也都哭喊得一塌糊涂。我也很想哭。為了轉移情緒,我站起來,離開車窗,走到車廂連接的地方,閉上眼睛,背戴望舒的《雨巷》,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應該是一種理想的象征。
下鄉(xiāng)兩年,一切熱烈和浪漫都消失得一干二凈,剩下來的僅僅是為生存必須做出的努力。在鄉(xiāng)下染上的血吸蟲病差一點要了我的命?!捌扑呐f”的時候,我慌慌張張地把那些詩集一把火燒得精光。
農場的勞動量很大,一個人要管十多畝地,種棉花,生長期每年二百四十多天,剩下的時間就是修堤壩。農場在長江中間的一個沙洲上,四面都是江水,一年春秋兩個汛期,對堤壩沖擊很大,堤壩就老也修不完。
我們那個生產隊長不愛說話,一天到晚難得聽到他的聲音。但他完全主宰著我們的生活。他半夜敲鐘,晚上不到實在看不清草棵子,他決不吹收工的哨子。有人就唱當?shù)匾郧伴L工對地主表示不滿的“五句頭”民歌。他權當耳邊風,聽了跟沒聽一樣。大家沒辦法,就去煽動他老婆造反。他老婆就會罵,你是死人,別人都是死人哪!他這才摸出個吹不響的哨子硬吹兩下。大家早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一看到這動作就“轟”地一下往回跑。其實他是隊里最苦最累的人,天天最先起來,最晚睡下。那些活不這么干,根本干不完。
在那些日子里,我最該感謝的便是文學。是文學給辛苦的生活帶來了一絲甘甜。我常常一個人在黑夜里,坐在大堤的外坡上,腳下是開闊的草灘和密密的柳林,林子外面是靜靜涌流的長江,江上有標燈閃閃爍爍,江對岸是灰蒙蒙的廬山的山影,山脊上孤懸著一輪明月。有時候,我就偷偷地把岸邊漁業(yè)隊的小船解開,搖到遠離沙洲的江面把船錨拋下,把自己扒得精光,跳進江水,痛痛快快地一通猛游,直到筋疲力盡,爬上船,安安靜靜地在船頭的甲板上躺倒,胡思亂想,想家,想女孩子,想極其迷惘的未來,一切都是那么遙遠。下大雪的天氣,不出工,就窩在被子里,用木棍搭的床上墊著厚厚的散發(fā)著香氣的干稻草,草棚的窗洞外面,是鋪天蓋地、紛紛揚揚的大雪,這時候背詩,真是莫大的一種享受:萊蒙托夫的《孤帆》,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之類。離我最近的只有詩。
除了背詩,我自己也寫,當然很幼稚,大都是給墻報寫的口號,也有我很得意的句子,比如,春天的時候,從我住的草棚的窗洞看出去,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田垅長出了一行行碧綠的棉花苗,像孔雀的開屏。而窗外的地下不知名的草卷曲著爬上窗口,我們的草棚在堤壩腳下,堤壩那邊是長江:“長江滔滔從我門前流過,而春天靜靜地爬上我的窗戶……”
我在那個農場呆了整整八年。1966年,開始了“文革”,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紅色恐怖。開始破四舊。我燒掉了手頭的外國詩人的詩集,給浣紗女圖案的臉盆涂上紅漆。從城里下農場的人大部分進城成立造反司令部,被取締后驅趕回來。后來被打成反革命組織。我沒進城,以為自己沒事,卻也被關進了“學習班”。第一次親眼看見在電影里看見、在故事里聽見的種種酷刑,親耳聽見徹夜的慘叫和呻吟,隔幾天就有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或女孩喝農藥或投水身亡,農場籠罩著一片死亡的氣息。
進了“學習班”,我知道了事情的荒唐,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蓄意制造的假案。讓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我卻給大家背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1969年元旦社論,說對反革命也要給出路,宣布我們全部解放。宣讀完“解放”名單,全場號啕一片,山呼萬歲。我一直沉默。軍管會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問我,我反問:讓我感謝什么?如果現(xiàn)在是對的,那么當初就是錯的;如果當初是偉大勝利,現(xiàn)在就是偉大失敗。死了那么多人,殘廢了那么多人,誰來負責?從小家長和老師就教育我們做錯了事就要認錯,現(xiàn)在誰來認錯?他后來告訴農場領導,注意,這家伙思想很復雜。
我為這“復雜”付出了代價,第二年農場絕大部分城里下來的知青都被招工進了城里的工廠,我們生產隊原來三十多個知青只留下了我一個。但我并不后悔。一長排宿舍只住了我一個人,一口煮幾十號人的大鍋只煮我一個人的飯,我覺得特清靜。
蘇聯(lián)“解凍”之后,歷經(jīng)巨大苦難的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女神阿赫瑪托娃得到了解放。面對遲來的榮譽,她說:不可能給詩人添加什么東西,就如同不可能剝奪詩人什么東西一樣。我想,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多年后我寫《小鎮(zhèn)上的將軍》,用一棵遭受雷擊而折斷的老樟樹,來隱喻一個被迫害的人,想要表現(xiàn)的其實也是這樣一種力量。一種內在的強悍力量。文學像水。水是最軟的,也是最硬的;是至柔的,也是至剛的。正是文學的力量,支持我度過所有艱難的歲月。
當時有《北京之歌》、《南京之歌》,都當反革命追查。我和農場宣傳隊一個拉提琴的哥們也寫過一首,我的詞,他作曲,躲在江邊的密林里唱:
黑夜?jié)u漸消失,
一個歌者唱著他的憂郁和愛情。
在黎明時分,
田野一片寂靜,
我在尋找你那美麗的眼睛。
你可知道,可知道?
這歌詞就像普希金的翻版,曲子也很西化,我后來給我們縣文化館的一個音樂老師看,他說,這哪像中國歌,沒用的。我當然也就死了當音樂家的心。但隨這首歌留下來的一切,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在農場的那段經(jīng)歷我后來寫成了長篇小說 《夢洲》,90年春出版,雖無反響,但是作為一段人生的記錄,我依舊珍視它。敝帚自珍吧。
我終生感激文學。文學可以讓我在痛苦中獲得慰藉,在逆境中獲得信念,在困窘中獲得超脫,在歧視中獲得驕傲,在失意中獲得希望,在喧囂中獲得獨立,在精神上始終保持堅硬的自我優(yōu)越感,在萬丈紅塵中努力不迷失自己。
為此,文學對于我是極為神圣的。某次全國性的文學會議,幾位作家說他們寫毛筆字就可以輕輕松松大把來錢,寫小說太可憐了,還談它干嗎?我忍不住發(fā)言:你們的字所以能賣錢,是因為文學給你們帶來的巨大名氣。今天你們可以放棄文學,但請不要過河拆橋,不要嘲笑文學,更不要貶低文學!
王安憶在《神圣祭壇》中寫道:“也許是軟弱不堪重負,期望支持,使世界上有部分人去寫小說,他們找到了藝術的依傍,而寫小說的命運卻要求他們有另一種勇敢與獻身,好將他們的心靈犧牲,那便是‘祭壇’的由來。我只可獻給我的神圣祭壇?!痹凇吨亟ㄏ笱浪防?,她再次強調:“當我們在地上行走的時候,能夠接引我們,在黑夜來臨時照耀我們的,只有精神的光芒。精神這東西有時候大約就像是宇宙中一個發(fā)亮的星體,光芒是穿越了涼冷的內核,火熱的巖漿,堅硬的地殼,噴薄而出。現(xiàn)在我好像又回到了我最初的時期,那是人生的古典主義時期。那是可以超脫真實可感的存在,去熱情追求精神的無感無形光芒的時期,我心潮澎湃。我有種回了家的親切的心情,我想我其實是又找尋回來了我的初衷,這初衷是一個精神的果實,那就是文學?!?/p>
說的真好。對于所有獻身文學的人來說,文學是無可替代的人生選擇,是宗教。文學就是他們的生命。
江西是個不為人注意的地方,雖然寂寞,卻可以享受現(xiàn)代社會難得的寧靜。江西之外,當然不少熱鬧,但湊不湊熱鬧,主動權在自己手里。我插隊的縣是陶淵明故里,我很敬仰他,他給我的最大教益就是把“簡單生活,快樂勞作”當作了生活的信條。一部《古文觀止》,我背得最熟的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一個人如果能吃飽穿暖,能干自己喜歡的工作,那還瞎忙些什么呢!
我很慶幸把這一生交給了文學,很慶幸時代和社會給了我實現(xiàn)這種選擇的可能。我也很慶幸可以與文學同歡樂共憂患,無論是在它轟動的日子還是在它被邊緣化的日子。我喜歡文學,喜歡的是它本身,未必是它可能帶來的別的什么,因為它本身已經(jīng)足以使我快樂。我的生活由此而單純、充實、從容、自在,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文學豐富了我的人生和生命,使我的身心都獲得相對充盈的空間。
我在一篇訪談文章里把范仲淹《岳陽樓記》里最后的一句感嘆變一下,就是:噫!微文學,吾誰與歸?
講了這么多,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很對不起。尤其是我講的內容,無論是人生觀還是文學觀都很傳統(tǒng)。在深圳這樣一個年輕的前衛(wèi)的城市,我講的顯然有一點不靠譜。大家不妨當做一種參照吧。前衛(wèi)是傳統(tǒng)參照出來的。沒有傳統(tǒng)也就沒有前衛(wèi)。
而我個人依舊會固執(zhí)地堅持我的保守主義。一種價值觀經(jīng)歷了將近一生的風吹雨打,要改變是很難的。英國作家克倫威爾給了我一種信念。他說:傳統(tǒng)是什么?傳統(tǒng)不是一種曾經(jīng)活著的東西已經(jīng)死了,而是一種看上去死了的東西依然活著。
最后,借用惠特曼的《大路之歌》來結束今天的胡說八道。在我這里,“大路”是指文學之路:
我輕松愉快地走上大路,
我健康,我自由,
整個世界展開在我的面前,
漫長的黃土道路可引我到我想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