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通[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0241]

作 者：李定通，華東師范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師從殷國明教授。

《歲月神偷》是一部優(yōu)秀的香港電影，故事娓娓道來，沒有直白的陳述，沒有歇斯底里的感情渲染。而所有的生存意義都分解到生活的細節(jié)中，令人回味無窮，如同一杯老酒，你要慢慢品，才能嘗出其滋味。影片的背景是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故事圍繞一個典型的小家庭。從廣州南來、為生活掙扎的父親，自得其樂；能頂半邊天的母親，聰穎過人；對愛情與未來充滿夢想的少年長子和倔強好奇、常把父母弄至啼笑皆非的頑童幼子。他們在這個東西合璧、貧富并存的城市，面對生命的挑戰(zhàn)、起伏與無常，笑中有淚。影片以羅進二的兒童視角，通過這羅姓一家人的生活、羅家長子的愛情，以及當日的種種人情世故和生離死別，帶我們回到一個令人懷舊的舊香港，也重新塑造我們的集體回憶。

一、底層民眾的苦難生活

影片的劇本改編自導演羅啟銳自己的文集，題材大多來自其家庭生活，尤其是羅進一的塑造，羅啟銳直言是為了紀念他的哥哥。朝花夕拾，以小見大，在這樣一個極具詩意的名字背后想表達的意思是：“在幻變的生命里，歲月，原是最大的小偷……”上世紀60年代正是香港最黑暗的一段時期，香港民眾一面要忍受港英政府的壓制，一面又受到內(nèi)地運動的波及，更要面對不時登陸的臺風暴雨。社會矛盾尖銳，最嚴峻的問題莫過于貪污成風。那時的英國政府在對香港的管理上采取華人制華的方式，警察與黑社會同流合污，維持社會基本穩(wěn)定的同時大肆收黑錢。老字號的永利街就處在這樣一個風暴的漩渦中心?！八^苦難，是指那種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雹偎▊€人不能抗拒的天災人禍，例如遭遇亂世或災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絕癥、摯愛的親人死亡；也包括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戀、婚姻破裂、事業(yè)失敗。如同在城市化的浪潮下，傳統(tǒng)生活方式、破落的老街區(qū)不堪一擊一樣，在臺風面前，保住一個屋頂也成了這些平凡人難以完成的任務。然而更為糟糕的是疾病，當這個不治之癥的患者是寄托全家人改變生活面貌希望的優(yōu)秀的大兒子身上時，苦難就有了多重意義。

對于大多數(shù)生活在邊緣的底層民眾，他們要很努力才會在別人面前顯得毫不費力。他們中只有極少數(shù)富于天資的人能在嚴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然后在卑微的自我糾結(jié)和花花世界的誘惑里苦苦掙扎。最后才能取得一點點成績，躋身為所謂的社會精英。所以羅進一會對羅進二說：“弟弟你要記住，第三不算贏，第二也不算贏，只有第一才算贏?！闭f這句話的時候羅進一應該是充滿驕傲的，但背后的無奈，又有誰去深思過。為什么一定是沒有第二，只有第一？為什么一定要贏？因為對于資源缺乏的人來說，輸一次就意味著一輩子。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過不去了就永遠過不去了。這里面既有社會激烈競爭中的殘酷和無奈，更有人面對困難與挑戰(zhàn)時的不屈服和斗志昂揚的熱情。他們的愛情是卑微的，卑微到泥土里的塵埃。羅進一初次到芳菲家的場景，想必大家都不會陌生。他的驕傲、他的熱情在面對富麗堂皇的大房子的時候，一下子分崩離析了。但此時的羅進一才是最可愛的，他身上有那種淳樸的愛，有真誠的善，也有掩飾不了的脆弱的自卑。這才是撕下偽裝后的小人物的真實。如同羅母，她是“俠盜羅太太”，“嘴最能干了，到醫(yī)院輪號呀，插隊取水呀，跟公車司機砍價呀，她一出馬啥事都合適”。羅母和羅家老大代表了苦難的兩種狀態(tài)：前者表達的是成長的壓力，后者講述的是生活的艱難。羅母的聰明只能用在賣鞋和節(jié)儉中，這是她最大的無奈。如果有條件，所有的中年婦女任誰都想做一個高貴的夫人。而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是為了生計要拋下臉面，要斤斤計較。兒子和家庭是她們?nèi)康木窦耐泻拖Ｍ?，正是因為這種希望，使得她們在面對匱乏的物質(zhì)生活的時候充滿了熱情。只有看到這一點，才能準確地認識底層民眾的苦難生活和生存邏輯；才能解釋在面對風暴時候，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光芒，一種有信仰、有擔當、有智慧的光輝形象。

二、兒童眼里的生活百態(tài)

“今天學校教什么？”

“中文和英文?！?/p>

“中文教了什么？”

“中文?！?/p>

“英文教了什么？”

“英文。”

如何把這種苦難中的正能量傳達出來，是一個技術(shù)難題。如果過于鋪陳則有刻意迎合的嫌疑，作品反而落了下乘。反之，如果缺乏對苦難的深度描繪，影片則會陷入單調(diào)，敘事難免失掉生動。導演羅啟銳的聰明之處就在于巧妙地運用了兒童的視角來講述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里，小人物如何相依為命抵抗自然的和生活的風暴。兒童視角是“小說借助于兒童的眼光或口吻來講述故事，故事的呈現(xiàn)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的特征，小說的敘述調(diào)子、姿態(tài)、結(jié)構(gòu)及心理意識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選定的兒童的敘事角度”②這樣一種有意味的敘事策略。它通過從兒童到成人再到兒童的角色置換，以兒童的另一種眼光去觀察和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空間，從而打造出一個非常別致的世界，展現(xiàn)不易被成人所體察的原生態(tài)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種面貌。通過孩子魚缸頭盔里的視線所看到的變形的社會大大緩解了直面慘淡人生的苦楚，仿佛收保護費可以當作鬼佬差人逗小孩倒背26個英文字母般的游戲，而失去親人這么可怕的事情也在孩子將偷來的夜光杯、米字旗、齊天大圣一一填滿“苦海”的行動中得到了最浪漫的化解。影片全文是以羅進二的視角和口吻來描繪的，伴隨著“Dancing On The Moon”(《月上曼舞》) 輕快的旋律，敘事線索隨著羅進二的行動軌跡而鋪開來，隔著魚缸變形的世界里閃現(xiàn)了一排商鋪和來往交易的人群，菜市場手拿漁具的中年走來，接著穿過街頭老人扇扇乘涼的街角，閃現(xiàn)學校里的少年生活場景，船頭上相依為命的兄長正在為小弟梳頭。這些當然不全是羅進二看到的場景，而是加入鏡頭的剪輯和穿插的社會全景，展現(xiàn)的是香港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

然后影片正式進入羅氏一家人的生活。我想上文提到的對白是影片最好的對白，也奠定了影片語言的基調(diào)，一種樸素背后的深入人心，回味無窮?？此茻o厘頭，卻把事實上生活的沉重蘊含在輕描淡寫的對話中。而羅進二的回應則以兒童的天真無邪的視角給了一個看似荒謬又充滿意趣的回答。中文當然是中文，英文當然是英文。中文不可能變成英文，英文也可能變成中文。這看似無解的提問和無懈可擊的答復，事實上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生活的樸素道理。學校教了什么？羅父的本意不在一個答案，而在繁重的掙生計的閑暇，與兒子進行交流、表達關(guān)切。而羅進二的回答，則說明生活該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但在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又飽含了人的關(guān)懷和生活的智慧。任何沉重的事情到了天真無邪的兒童眼里，都是輕松的。在我們看來關(guān)系民族國家尊嚴存亡的戰(zhàn)爭，不過是少年腦子里浮現(xiàn)的“蝦片戰(zhàn)爭”，這種兒童視角的改易和嫁接，成了導演有意表現(xiàn)的苦難生活中的平靜的有效途徑。

三、苦難生活背后的溫情

《歲月神偷》的真誠之處便在于，它收斂了悲戚，流露了笑意，始終在守候著一份希望。不僅在作為少年的羅進二世界生活是輕松的，在羅大伯眼里只要能堅守著自己的生活定位，即使面臨大變革，生活也不會過不下去。所以他講：“我們兄弟包辦一頭一腳，新香港新社會，我看不會錯到哪里去?！绷_父埋頭苦干，有時候趕工幾天見不到人。但這些并不能說明他不懂生活，不懂溫情。所以羅進二說：“不怕的，我每次見到他，他還是我老爸?！弊鳛楦赣H他們所希望的就是為孩子創(chuàng)作條件以實現(xiàn)更好的明天，而自己則承擔所有的負累做最堅實的后盾。這和前文提到的以家庭為中心的母親是一樣的，一個用勞動一個用“聰明”共同捍衛(wèi)的是小家庭的生活和未來。于是，影片所要展示的小人物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就清晰了，這是一種笑對苦難的態(tài)度。他們惶恐、他們無奈、他們痛苦，但他們從來沒有喪失對于家庭生活的溫情和對未來的期望。這一方面得益于他們簡單的生存哲學，另一方面則來自于長期苦難經(jīng)歷中所培養(yǎng)的堅忍不拔的生活熱情。

生活是苦的，因為物質(zhì)匱乏，連買份月餅都要集資。但是生活也是充滿歡笑的。大陸移民和本地街坊融洽相處，晚上坐在一個屋檐下露天吃飯，“五大七小”一起看電影，“這讓我想起多年前梁家輝和梁朝偉演的《難兄難弟》，也是一幫鄰里之間，整天喊著‘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口號?！稓q月神偷》雖然沒有把口號喊得多么嘹亮，但共同分享好菜等細節(jié)之處已經(jīng)將這種在‘都市森林’鐵門對鐵門的冷漠中逐漸消失的街坊人情味恰到好處地重現(xiàn)了出來?！雹塾H情更是一顆催淚彈。母親帶著患上血癌的兒子四處求醫(yī)問藥，而父親為了讓哥哥輸上新鮮血液不惜當?shù)襞惆槎嗄甑幕榻?。當吳君如輕輕撫摸任達華手指上深深的戒痕，那一幕也讓親情像刀一樣深深地刻在了觀眾的心里。他們擁有得很少，但相互理解和關(guān)照做到了：把最好的都給你。羅進二對大哥講：“哥哥你不開心，我把這些都給你?！边@些小玩意兒，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是不值一文的，但對于羅進二來說是他的全部。還有愛情的純美，芳菲從美國趕回來看望病中的羅進一。于是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正是有了這許多的艱辛、沉重，我們才更應該珍惜生命、珍惜感情、珍惜我們的生活。

在歲月的長河中一切生活的意義都交織在一起，成長或死亡、貧苦或富貴、艱辛或快樂、難或易、遺忘或銘記。這里面有最初的夢想、懵懂的青春，有生活的負壓，有自然的回歸。這些都被藏在了歲月的記憶里，回首尋找時已無跡可尋，但它又是那樣的真切，如同發(fā)生在昨天，每個場景都歷歷在目。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沒有永遠有效，歲月會偷走我們所有最美好的東西，生命、愛情、夢想，以提醒我們獲得太多，以告誡我們要學會珍惜。只要我們愿意，總有一些東西會在時間流水的沖刷中沉淀下來；當生活要帶走我們“貴重物品”的時候，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四、結(jié)語

電影的成功就是以編導的親身經(jīng)歷、本著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鞭辟入里地表現(xiàn)了小人物的勝利，一種苦難生活中的自強不息的精神。他們作為社會最脆弱的群體，經(jīng)歷了最深的苦難；他們依舊堅強地生活著，日日操勞，夢想著一個好的未來。這不是我們驕傲無知的現(xiàn)代人眼里所謂的麻木，所謂的阿Q式的自我安慰。而是一種飽受苦難之后生發(fā)的一種雖然無奈，但依舊不屈服的與苦難抗爭的熱情。這是真正的人性的光輝，正是這種光輝讓我們走過了苦難的歷史。借著這種質(zhì)樸的信仰，我們的祖輩披荊斬棘一步一步走出來，成就了今天的物質(zhì)生活的輝煌。影片的最大的價值就在于此處，它發(fā)現(xiàn)了變幻的時代浪潮里不變的東西：平凡的小人物身上不平凡的品質(zhì)，一種卑微的但是光輝的有恨有信有夢的精神。這種精神是救贖我們靈魂的鑰匙，是造就我們時代輝煌的精神母體。

① 周國平：《人生哲思錄》，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頁。

② 王黎君：《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兒童視角小說的特點和藝術(shù)效果》，《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

③ 《歲月神偷》：偷回港片失去的味道[OL] .http://movie.dou ban.com/review/3119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