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萍

春天，是多雨的季節(jié)。

我是極愛雨的，尤其是遇上雨天的假期，幸福感就愈加強烈，此時可以推卻一切人事，不下樓不勞作，兀自享受獨處的時光。窩在家中聽雨點富有節(jié)律地敲擊窗戶，看雨腳在窗上劃過瞬間的細痕，疏密有致。如果趕上稍大陣勢的雨，可以聽到撲通撲通的落地聲，篤實有力。這時最適宜斜躺在床上，抱一本書，心里絕對的踏實，聽到后來枕書而眠最好，夢里必定遍地清涼。有時是睡到后半夜，朦朧間被雨聲喚醒，干脆躺著聽雨到天明。這樣的時光，我在老城區(qū)過了十年。而今搬入新家已一年有余，卻常常是一早推窗，才知道昨夜雨曾光顧過。和這個城市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如螻蟻般日日奔忙，每日享受著上上下下電梯的便捷，在半空中遠眺城市的大片風(fēng)景，似乎也有著一份小小的滿足。這個遠離喧囂的小區(qū)，沒有了老城區(qū)繁鬧的市井之氣，卻聽不到雨滴堅實入土剎那的聲音，因而一次次錯過和雨的際會。

想起鄉(xiāng)下，地是土，土是地，隨便踩的都是草本蔓延伸展的經(jīng)絡(luò)，由這個村通往那個村，由那個村通往更遠的村落，直至山里，地氣就是那么自然踏實地游離在腳下。當(dāng)大地滾過，第一聲春雷開始蘇醒，我猜想應(yīng)該是地氣開始松動。接著一場雨下來，泥土的氣味彌散在空氣里。春雨過后，便是地氣升騰的時刻。空氣里泥土的芳香四溢，花樹如出浴后嬌媚的女子，盡情地伸展滋養(yǎng)的枝葉。只要有水、有泥土，稻谷、麥苗、高粱……一切的作物都會拔節(jié)，好比四季輪回一樣，不必操心煩惱，百年千載地運轉(zhuǎn)。八十年代，我正上小學(xué)的一年暑假，閑來無事，在家里的書柜翻到一本彩繪的《本草綱目》，紅色的塑料皮封面，一個四四方方的袖珍本卻在那個酷熱的夏天里吸引了我。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然界里的任何東西居然都可以入藥，花草樹木、鳥獸魚蟲，甚至石頭。最令我感興趣的是那些花花草草。我細細觀察每種植物的外形，閱讀旁側(cè)的注解，發(fā)現(xiàn)許多原本極為普通、低賤的東西，一旦入了藥，身份立即高貴起來。走在野外的路上，我開始注意觀察各種花草。習(xí)字閑來時，也用薄紙蒙著描摹那些美麗靈秀的植物。到村口的衛(wèi)生所排隊看病的時光再不會漫長無聊，我可以對著玻璃柜臺后面一溜的小方屜琢磨和識記每個中藥的名稱、性狀和功用。從山間路旁的草草葉葉到被慧眼的人識別出來，采摘烘焙成救人濟世之物，并假以仙風(fēng)道骨、飄逸俊氣的名字，是何等的神奇，引人敬畏。大地以慷慨的姿態(tài)敞開五谷，接納萬物，接濟蒼生，又是何等偉大的情懷。

中國的民俗中，二十四節(jié)氣可謂一項遺惠萬代的創(chuàng)舉。清明時節(jié)，古老的汴京春色滿園，上河的畫卷就在黑夜與白晝交替時敞開。看，地氣萌動了，熱騰騰，興沖沖，熙來攘往，風(fēng)塵碌碌，老少男女、高矮胖瘦、俊丑黑白站成最和諧的風(fēng)景。在現(xiàn)代的清明上河園中行走，眼前掠過古風(fēng)遺俗，心里盤算著自己此刻到達的該是畫卷中的哪個碼頭，哪條街巷，遭遇哪撥叫賣的人馬。每個交織如我的游人都只是過往的瞬間，永恒的只有畫中的那些人，永遠在淡淡的背景色中，既不活在將來，也不活在過去，他們就這么一直活在張擇端的當(dāng)下，鮮活，真實，純樸，坦然。清明亦是中國人掃墓祭祖的時節(jié)。拔除墳頭叢生的野草，描紅墓碑上黯淡一年的字跡，上高香，點蠟燭，燒紙錢，灑美酒，只求先祖安享大地之香，庇佑子孫吉祥平安。這樣的儀式綿延了千載，聯(lián)結(jié)了生人與先人之間的感情，也讓即將開始農(nóng)耕的人類接近地氣，醞釀與土地之間即將拉開的一場對話。不光是掃墓，一家老小列隊行進在鄉(xiāng)野之中，大地回春，萬物皆顯，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采點路邊的小漿果邊走邊嚼，回家喝碗小米粥，五谷入懷，頓覺身心通暢，氣定神閑。接近了地氣，清心正氣，清潔明凈，是謂清明也。

永和當(dāng)年的蘭亭，修禊于上巳節(jié)。今天早已不復(fù)的節(jié)日，古人卻過得活色生香，風(fēng)流倜儻。想必前人接王右將軍之帖必是歡喜而來，約見之日應(yīng)是乘著烏篷船的搖櫓聲沿山陰小道而來。杏花春雨飄飛，故人相見，作揖、啖茶、飲酒、賦詩，在山野之間放浪形骸，不亦快哉，蘭亭的一脈地氣霎時熠熠生輝。如今的曲水歷經(jīng)那場盛極一時的宴會之后依舊清亮，當(dāng)年明媚的陽光、暢快的笑聲、灑脫的姿容還有人生的感嘆也一并默默地消遁于清流之中，惟有滿院修竹挺拔，蘭草依依，以及流傳下來的鷹擊鳳舞的筆法默立在颯颯風(fēng)中，一茬茬永不消逝。一切的事物都和大地有關(guān)，所有的物質(zhì)，還有靈魂，最終都歸于泥土，在一個又一個的春天里，隨上升的地氣復(fù)活……

我一直以為閩南這樣的地方，地氣是遠遠不那么充沛的，因此出行我更好去往北方。一年春至中原，坐在三輪車上，聽踩車的大爺自豪地歷數(shù)中國的建都朝代有一半就在此，戲謔一不留神，一鋤頭下去，或許就挖出一個朝代，揭開一段歷史，心里著實羨煞。再見識了滿城的牡丹，一時驚艷不止。南方的土地為丘陵，養(yǎng)育出的花種諸如茉莉、三角梅多文鄒嬌秀，再者秦淮煙月浩繁，揚州青樓薄幸，長安秋風(fēng)凄怨，唯有洛陽的博大深刻、從容安詳，才承載得起牡丹的高貴典雅、雍容大氣。朋友說，此刻若是盛唐，定是滿城花香，豈不應(yīng)了當(dāng)年那一派恢宏盛世？盛世之上，武皇威儀，牡丹卻全然不見浮華之氣?？此貪嵄?，明明凈凈，白的冷艷，紫的華貴，黃的恬靜，無論哪一種都遠勝于那些逐水飄零的杏白桃紅。時值四月，躑躅于青石的街道，望厚厚的城磚在暮春的夕陽中巍然矗立，如一卷卷莊嚴的史書疊落于此，泱泱華夏的精深地脈緩緩開啟。

（作者單位：福建省后路市實驗小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