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劍

近代歷史上長安城曾有過三大災(zāi)難。其中之一就是軍閥劉鎮(zhèn)華率領(lǐng)十萬兵眾圍長安，時間長達(dá)八個月之久，由春末至冬初，長安城被斷絕糧食和任何供應(yīng)，百姓及守城官兵凍、餓而死者多達(dá)五萬之眾！最艱難的時日，城中真是路有餓殍，樹無完枝，夜無燈火，雞犬絕聞，百姓幾近絕望……直到1926年9月，馮玉祥將軍五原誓師率軍南下入陜，11月長安圍解，百姓始得喘過一口氣來。但長安人對圍城期間種種絕望的情景卻再也無法忘記，這成為眾生心頭始終揮之不去的一片陰霾了。

長安圍解的次年三月初一，城關(guān)龍渠彎戚家的女掌柜戚老太，邀請家在城關(guān)牌樓街的長安耆宿寇醒三先生、城關(guān)商會會長胡掌柜、家住柿園坊的長安糧食行頭面人物雍玉琪等，在城關(guān)雙龍寺無塵住持的禪室聚會，戚老太鄭重其事地向大家提起雙龍寺重修觀音殿再塑觀音像的事。其實這事兒早在長安城圍城前，戚老太就曾和雙龍寺的無塵住持商量過多次，也和幾位城關(guān)的頭面人物交談過。這雙龍寺曾是唐代著名的古剎，幾經(jīng)興廢幾經(jīng)毀葺，到清初重又形成規(guī)模，香火由是繁盛，唯有原來的觀音殿毀于一場雷電，只剩下殿基在荒草中孤寂頹敗令人凄惶，重修觀音殿的愿望在城關(guān)百姓中一直是一個心病。在長安圍城最困難，百姓開始凍餓而死陳尸街頭時，戚老太曾在荒蕪的殿基前祈愿說，只要讓長安百姓度過難關(guān)，她一定傾力重修觀音殿再塑觀音像！現(xiàn)在，戚老太不忘自己的發(fā)愿，她提出由戚家出一半費(fèi)用，其余由城關(guān)百姓自愿捐資，經(jīng)費(fèi)如仍不足，戚老太愿意用自己娘家陪嫁的體己錢彌夠所需款項。三先生等立即說，不足部分不要再由戚老太一人承擔(dān)，由在場的大家共同分擔(dān)。于是擬定了籌備人員，商定了相應(yīng)機(jī)構(gòu)，雙龍寺重修觀音殿的事總算開始。

可誰也料不到的是，就是這重修觀音殿，卻讓城關(guān)郭門里的泥水匠人樊師傅一家三口不幸去世，以致樊家唯一活著的樊娃子樊秦秀，認(rèn)定戚家是這場慘禍的始作俑者，甚至就在觀音殿開光儀式的當(dāng)天，才十三四歲的樊娃子秦秀硬是把戚老太堵在無塵住持的禪室，當(dāng)著三先生、胡掌柜和雍玉琪等人的面，一定要戚老太承認(rèn)她就是禍害自己奶奶、爸爸和靈花媽的背后主使！這使在場的所有人都非常驚訝。后來還是三先生斥退了樊秦秀……但從此以后，城關(guān)人都知曉樊家和戚家結(jié)下了難以解開的“死疙瘩”，雙方成了有深仇大恨的“仇家”了。

一， 戚家老太

龍渠彎是城關(guān)有名的地方，在最繁華的正街東南，緊挨著柿園坊。長安城關(guān)原屬于唐代三大內(nèi)的區(qū)域，龍渠彎就是唐朝一處著名宮殿的引水渠，人們習(xí)慣稱之為龍渠，長安城毀以后這里也漸荒蕪。直到明末清初，隨著交通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城關(guān)重又繁盛，新來了一些商賈大戶開始在這里落腳，遂形成了長安城門以外的另一個繁華地段。龍渠周圍先是由外地的四五家大商戶起宅建舍，后又有一些小門小戶的生意人、流浪客遷居，形成了格局。大家覺得龍渠的名字不符合實際，因為這里的“龍渠”早已干涸凝固而不見水澤潤湮，但新起的宅院街市卻因地形而自然蜿蜒逶迤，于是有識文斷字的人把這里起名叫龍渠彎，既遂了地形，又隱含著龍脈風(fēng)水，龍渠彎的名字漸漸被人接受了。戚家老掌柜的爺爺輩想在城關(guān)起宅時，正好龍渠彎一家富戶敗落，為還債急著出售祖屋，戚家的先人就花錢買了他的舊宅，重新修葺翻蓋，成了戚家在城關(guān)的宅邸。

戚家最早是從韓城過來的。一開始做的是土特產(chǎn)生意，到老掌柜時期已經(jīng)是第三代了。戚家雖然不是什么書香門第，但歷代掌柜的都很懂得為人處世之道，不論在生意場與同行明爭暗斗，還是在城關(guān)與鄰里遠(yuǎn)近交往，既知進(jìn)退避讓又能深淺得宜，很快就得到城關(guān)人家的贊許。唯獨(dú)當(dāng)年老掌柜把戚老太（她那時是渭北裴家的次女）接進(jìn)戚家門時，這個大腳媳婦曾被城關(guān)人奚落貶損得無地自容，都說戚家老掌柜“日怪”，為兒子單單挑了個大腳女人來踢門檻。不久，新婚不到三年的戚家兒子，竟然跟隨一個唱漢調(diào)咣咣的戲子跑到甘肅，撇下一個兩歲的病怏怏兒子和炕角都沒暖熱的戚裴氏，從此無蹤無影。此事未了，戚裴氏的爺公公也莫名病逝，城關(guān)人紛紛嘆息：這個大腳媳婦的命運(yùn)怕是多舛不濟(jì)，戚家怕是該敗落了……沒料想老掌柜就在此時將戚家前后里外一百二十八把鑰匙，悉數(shù)交給了守著活寡的孫媳婦戚裴氏！這個被城關(guān)人奚落貶損的大腳媳婦，一夜之間成了戚家的掌柜。城關(guān)人個個都把眼珠子瞪得牛蛋一樣，要看這個大腳女掌柜能在戚家耍出個啥花子來。

戚裴氏不顯山不露水，蕭規(guī)曹隨兢兢業(yè)業(yè)，三年下來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把戚家的事業(yè)做出了新模樣：除了原來的行當(dāng)，還利用土特產(chǎn)山貨行的人脈先后在西府寶雞、東路潼關(guān)、渭北富平建起三個頗具規(guī)模的貨棧，貨棧下面又建起了分店或代辦機(jī)構(gòu)，招募了十幾個有擔(dān)當(dāng)能主事的掌柜，戚家一下就翻了身，在關(guān)中商行貨棧中有了名望……老掌柜一死，小五十歲的戚裴氏正經(jīng)八百成了戚家的老太太。城關(guān)人又紛紛猜測，戚家人丁不旺，這個小老太頭上沒有了緊箍咒，怕是要把戚家改姓裴，讓娘家人入主關(guān)中戚家的生意，學(xué)當(dāng)年的武則天要當(dāng)“女皇”呢！……誰知戚老太卻給上下立了規(guī)矩，不論城里還是外地的戚家生意，一律不許請裴姓人參與，各地生意貨棧仍舊以戚家的傳家祖訓(xùn)為戒：窮不丟戚家的人，富不辱戚家的門。逢年過節(jié)，戚老太一如既往親自為戚家祖先設(shè)祭獻(xiàn)牲，到雙龍寺廣施救濟(jì)……如此一來，城關(guān)人非但沒有了猜忌，倒是平添了不少對戚老太的敬重。傳說又有了新意，說這個戚裴氏的一雙大腳好生了得，生生把絆住戚家的門檻踢開，給戚家?guī)砹酥信d云云。如今你到城關(guān)打聽戚家，準(zhǔn)有人給你熱情介紹，說不定還會親自引你到龍渠彎替你拍響那高臺階上黑漆漆的結(jié)實大門呢！

話又說回來，也許是戚老太過于能干，她以后戚家不但人丁不旺，還偏偏在孫兒輩出了個現(xiàn)世活寶。對這個戚家的獨(dú)苗苗，戚老太曾在雙龍寺無塵住持面前感嘆過，戚家咋就出了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這個現(xiàn)世活寶就是戚家唯一的根脈，戚老太嫡傳的孫子戚家寶。

這個戚家寶還真是個人物。當(dāng)年戚家老掌柜去世時，對戚老太說的最后的話，就是關(guān)于這個獨(dú)門重孫子的。老掌柜連連搖著頭咳聲嘆氣：“是我太嬌慣這個重孫子，讓你今后為難了……戚家沒有個男主事的，你一個外姓媳婦擔(dān)綱主事，戚家這些年一年比一年好。你比我強(qiáng)，更比你那個跟了戲子跑到甘肅的男人強(qiáng)，那簡直就不是戚家的人種！是你上輩子欠下了他的，來討債的。你離了這個男人，還能守住戚家盡心盡力，難得——難得呀！是我的先人燒了高香。……可是你兒子我孫子又不幸早逝，撇下這個家寶，好的沒學(xué)下啥啥，壞的卻樣樣不得少！他也是來禍害戚家的。我現(xiàn)在就給你放話！當(dāng)著家里上下所有人的面放話，將來如果這個禍害繼續(xù)難為你，讓戚家蒙受災(zāi)難，你就把他趕出家門，這個家由你分割散伙，戚家在你這兒興，也該在你這兒敗，這是天意。天意呀！——”endprint

老掌柜升天以后，戚老太思來想去，把戚家寶送到了京城的親戚處，讓他進(jìn)了北京的洋學(xué)堂，指望他能在京華盛地洗心革面，改邪歸正。不料這個戚家寶離開了戚老太的管束，越發(fā)放蕩不羈，成天往八大胡同竄，三年學(xué)習(xí)等于放了他的羊，任由他浪蕩邪性。戚老太聽說他如此不爭氣，無奈地讓他回來接管家里的幾處生意，也想讓他在實際事業(yè)中試試本事?？上攵氖?，他能把戚家的生意打理成個啥模樣？戚老太一跺腳，斷了他伸手戚家財產(chǎn)的念頭，不許他染指戚家任何生意來往，每月由管家發(fā)給他若干零用錢，此外他在戚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個戚家寶也漸漸和戚家疏遠(yuǎn)，甚至在外面租了房住，在城關(guān)風(fēng)月場上倒是混了個“大少”的美名。這小子知道戚老太為了戚家不絕后，不會把他輕易丟舍，于是除了繼續(xù)放蕩，倒是添了個聰明，偶爾也會回家裝模作樣一番，有錢時還知道給老太太買件衣服首飾、送斤瓜果點(diǎn)心，時不時討得戚老太一點(diǎn)歡心。當(dāng)然也少不了讓戚老太加倍散給他些賞錢，舍小利貪大財，獨(dú)獨(dú)這方面戚家寶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戚家寶雖然不?；貋?，戚老太卻對他時刻牽掛又有所防范，不斷詢問管家他的情況，并叮嚀管家不要再隨便借錢給他（管家除了按月給戚家寶錢，也時不時個人私下借給他些，這豈能瞞過戚老太）。此外又交代貼身丫鬟彩兒，他回來不要給他好臉子，謹(jǐn)防這個家賊給戚家鬧個啥事情。如此，戚家又過了一些安寧的日子。大家竟覺得這個戚家寶畢竟?jié)u漸長大，人都有個臉面，被人說道得多了，他總有個明白悔悟的時候吧！

真是繩繩兒總要從細(xì)處斷，你越是小心，它偏偏就在小心處出了事。

這天上午洛南柴家先生來取他放在老太太處的一幅古畫，戚老太命彩兒到后院自己房里去取。不料彩兒去了好一會子，卻哭喪著臉回到堂屋說，沒有找著。

“就在我的炕柜里，最里面那個皮袍子下面嘛！”戚老太奇怪。

“我找了。沒有。連另外兩個炕柜都找了?！?/p>

戚老太一怔，回頭對柴家先生說了句“我這就回來”，隨彩兒親自去了后院。不一會兒，戚老太也紅著臉回到堂屋，對柴家先生說：“請你先在長安城多待幾天，我找著后立即派人送過去。你在長安耽擱的費(fèi)用，我來出?！?/p>

柴家先生一聽古畫沒有了，登時就急了。竟然不顧情面地朝戚老太吼叫起來：“嬸，三天！我只等你三天。現(xiàn)在我還叫你一聲嬸。三天后要是拿不回我的畫，我只有上鐘鼓樓去喊：城關(guān)龍渠彎的戚家虧人呢！我在長安尋了最靠得住的戚家的老太太，結(jié)果這個老太太卻辦了一件最靠不住的事。讓我柴家唯一的指望落了個雞飛蛋打！今后洛南柴家上下二三十口人不論死了誰，都不會饒過長安城關(guān)的戚家——我們要在奈何橋頭找戚家算賬哩……”

戚老太哪被人這么斥責(zé)羞辱過，且還是當(dāng)著下人的面！

但畢竟是自己做了虧人的事情，又加上本就在震驚和疑惑中，戚老太一時竟愣在那里。柴家先生也不等戚老太說啥，杠紅著臉一掀簾子沖出了堂屋，不辭而別。戚老太見對方就這樣走了，反而平靜下來，默然坐到八仙桌旁。彩兒悄悄給她裝了一袋水煙，戚老太接過來，誰也不看低頭抽起來……

洛南柴家早先在長安城里南院門開了個綢緞莊，生意還算過得去。柴家老掌柜和糧食行的雍玉琪熟識，時不時到城關(guān)來，他聽說了戚家的事情，對戚老太非常欽佩，讓雍玉琪陪著他親自到戚家來拜訪，對戚老太一再說讓后生們今后常來向老太太學(xué)學(xué)為人處世的本事。這事戚老太也就一笑了之，但卻記下了洛南的柴家。民國以后，尤其是劉鎮(zhèn)華圍長安，把長安城苦得死去活來，綢緞莊的生意幾乎一蹶不振。幸虧了店里一個頭柜伙計，姓嚴(yán)，給老掌柜出了幾個大主意，還親自帶人南下蘇杭，綢緞莊得以起死回生。老掌柜松了一口長氣，來年索性將生意全部盤給姓嚴(yán)的，說好不要他投一分錢，一年扣除成本（包括他和上下人等的薪金）后的純利雙方三七分成。幾年下來，綢緞莊還在蘇、杭、滬、寧開了分店，眼看著日漸紅火。洛南柴家安居深山老家，坐吃紅利養(yǎng)活三門二三十口人，還蓋起三進(jìn)兩層的新房，四周鄉(xiāng)里誰不羨慕？日子似乎就這樣過了下去，中間生意雖也有起起落落，但綢緞莊畢竟沒有傷筋動骨，一晃就是好幾年。殊不知“樂極生悲”“福兮禍依”，這綢緞莊好好的竟然著了一把大火，自家燒光不說還殃及左右鄰居商號，嚴(yán)家傾其所有都不能填平一把火燒出的這個大坑……柴家的老掌柜聽說消息后一口氣沒喘上來，竟然就魂游奈何橋了。柴家的長房大兒子（就是來戚家的柴先生）趕到長安城時，只見一片殘垣斷壁，房子兩山間盡是燒得焦黑和半焦的檁、梁、柱、椽，讓人欲哭無淚，欲言無聲。柴先生來到嚴(yán)家，這里只有死氣、晦氣和令人心酸的怨憂。如今已是掌柜的嚴(yán)先生一把將柴先生拖到后房，從柜子最里層取出一個紫檀的畫盒，顫抖著交到柴先生手里說，我有負(fù)柴家，如今說啥也沒用，家里只有這幅畫，算是祖上的遺物，按時下的行情雖還不值太多的價錢，但絕對是傳家的一件沉實東西，除了這你就是扒我的皮喝我的血我也無話了。

柴先生找了一塊藍(lán)粗布包好畫盒出了嚴(yán)家，四顧茫然，長嘆一聲。他本要當(dāng)天趕回洛南，想起還要到永壽縣親戚家辦事，也想請長安城幾個老先生把這幅畫好好相相，看究竟有多大分量值多少銀兩。柴先生看著手里的藍(lán)布包左思右想，到輦止坡買了一斤臘羊肉，到德懋功買了一斤水晶餅點(diǎn)心，徑直來到城關(guān)龍渠彎的戚家面見了戚老太。柴先生誠懇地說，大（爸）當(dāng)年在長安，最佩服的就是嬸你老人家，還讓我們進(jìn)城時勤到府上求教。說著，將藍(lán)布包放到八仙桌上，學(xué)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說，晚輩要到永壽辦事，大約需要三天，我只有將這件東西先放在嬸這里才放心，三天回來我再取走。戚老太二話沒說，當(dāng)即應(yīng)允，讓彩兒馬上將藍(lán)布包送到后院自己房間放到炕柜里。

誰料今天柴先生來取畫時，炕柜里竟然不見了那個藍(lán)布包袱！

柴先生本是直杠子人，加之為家業(yè)散盡正內(nèi)心焦煩，聽說畫尋不著一下就蒙頭轉(zhuǎn)向，遂不知進(jìn)退地在戚老太堂屋咆哮吼叫。

對柴先生在下人面前的舉止，戚老太十分理解，好在只是跟前人在場，她并不惱恨。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小心小心著，偏偏就大意失荊州了。她著實無法原諒自己的百密而一疏。抽著煙，她腦子里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圈，思來想去，這根根蔓蔓全都扯連到了一個人身上了——那就是她的寶貝孫子戚家寶。endprint

當(dāng)初，老太太壓根沒把那個藍(lán)布包當(dāng)成什么稀罕物，只是為了讓柴家先生放心，才刻意叮嚀彩兒放到自己屋里。憑戚老太的把握，戚家宅院里上下二十多口人，除了貼身丫鬟彩兒，沒人敢隨便踏進(jìn)老太太內(nèi)院月洞門一步。再想這幾天，沒外人上門，就是柴家先生走后的第二天，雙龍寺的無塵住持來，談?wù)f雙龍寺十五逢集鬧社火的事情。戚老太在堂屋和無塵住持說話時，瞥見戚家寶的身影在廳外閃了一下……

緩過神來，戚老太提起水煙袋的煙嘴兒，“噗”一口吹出抽過的煙絲，抬頭問彩兒：“柴家先生來的第二天，無塵住持來，家寶是不是回來了？”

彩兒也想起來：“是。那天我在后園子晾衣服，有人對我說家寶進(jìn)了后院。我急忙過去，已經(jīng)不見人了。問門房，就是他回來過，說是尋幾件換洗的衣服，沒呆一會兒就夾著個布包走了?！?/p>

管家沒等戚老太發(fā)話已經(jīng)出了堂屋，很快回來說：“就是夾了個布包，是藍(lán)色老粗布的——”

戚老太一聲輕哼，把水煙袋往八仙桌上輕輕一放：“把這個不成器的貨馬上揪回來！他就是跟民國大總統(tǒng)一塊兒喝茶也得給我回來！”戚老太聲調(diào)不高，卻透出一種老謀深算、穩(wěn)拿沒錯的底氣。

管家答應(yīng)著立即出了堂屋。

戚老太往椅背上一靠，閉著眼嘟囔了一句：“沒人敢隨便進(jìn)我屋？——我咋沒想到，還有一個在窩邊時刻盯著我的狼崽子呢！”

二， 靈花和樊師傅

管家是從油坊巷的一個暗賭窩里把戚家寶給死活拽出來的。

戚家寶一臉不高興：“敗興！我剛翻身呢——”

“你把老太太炕柜里那幅畫賣給誰了？”

“啥畫？”

“用藍(lán)粗布包了的……”

戚家寶冷漠地一搖頭：“沒見?！鞭D(zhuǎn)身就要回去。

“你知道那是誰家的東西？你闖了大禍?zhǔn)铝耍　?/p>

戚家寶站住，回過臉問：“一幅爛畫能闖啥禍？”

“那關(guān)乎一家二三十口人的性命呢！”管家顧不得尊卑，板起臉嚇唬戚家寶。

戚家寶一臉疑惑：“不過一百五十大洋，還是最高價，買家是特別需要才愿意的……書院門好幾個畫商連價都不給！都說這東西有行無市……哪有這么金貴？”

“快說是誰買去了？”

戚家寶似乎才靈醒：“咦！你咋知道我把畫賣了？這么快——”

“你不缺錢不會朝外拿東西，拿了還不趕快出手？——快說是誰家！”

“郭門里樊家那個學(xué)畫畫的小大娃?！?/p>

“?。∧阏u給他了——”管家一下呆住。

戚家寶已經(jīng)兔子一樣竄回賭窩里。

管家知道這個寶貝此刻絕不會回家見戚老太。只好自己心灰意冷地回到戚家堂屋，老太太還在等他。

“人呢？”

“沒敢回來……”管家心事重重。

“你一臉惆悵，還難住了？”戚老太反倒不解管家的神色。

“東西已經(jīng)出手了?！?/p>

“這我料到了。是誰家買的？”

“是——”

“嗯——？”戚老太盯著管家。

“是郭門里的樊秦秀樊家娃子……”

“咋說！”戚老太一蹶挺起了腰，把身子朝管家探過去。

“那個娃給的價最高……這東西現(xiàn)在并不好出手?！?/p>

戚老太思謀片刻，頹然地跌坐下去，嘴里喃喃：“好！好——還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啊，倒是叫他三年等來一個閏臘月。我這輩子是死活繞不過樊家的鐵門檻了……”

戚老太幽幽地想站起來，一只手用力地扶著膝蓋——彩兒忙過來攙她，卻被戚老太使勁兒拂開，自己硬是顫巍巍地又按著桌邊立起了身子，抓過旁邊的那根棗木拐杖，誰也不看地朝外面走……彩兒只好在她身后小心地護(hù)持著，管家過去掀開簾子。戚老太出了堂屋朝后院去，到了角門處，她忽然吩咐彩兒拿上火媒子。彩兒答應(yīng)著回堂屋把草繩結(jié)成的引火捻子帶上，兩個人轉(zhuǎn)過角門，進(jìn)了后院老太太屋的月洞門……

在戚老太屋的佛龕前，老太太親自燃著三炷印度奇楠香，雙手捧了朝一尊泥塑的觀音像拜了三拜，插在佛案前的青花瓷香爐里，委頓著身子跪坐在拜墊上，朝觀音像訴說起來：

咱們今天又要說說話了——靈花！我那個不爭氣的孫子，把人家洛南柴家救命的古畫，賣給了你的好兒子樊秦秀，我家這個狼崽子又把我往死里擠了一下，一時半會兒我還真解不開，如果你的好兒子再使把力氣，也許真就把我擠過奈何橋了，咱們就真的要面對面了……阿彌陀佛——我不恨你家的那個秦秀，他也許真有出息呢！……真的，我也喜歡他。我喜歡他對畫畫的那股癡迷勁兒，嘿嘿……你說，是讓別人拗著他的性子讓他服我，還是我親自去教訓(xùn)他，讓他把畫還給我……唉，你咋不告訴我呢……

佛龕上的那尊觀音像卻沉默著，只是用一雙秀氣而又靈動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戚老太，一言不發(fā)。

……你甭笑我，我看著比你強(qiáng)，其實不如你。你就那么往觀音殿的基座上一坐，什么話也沒說，你卻讓咱城關(guān)的百姓都服了，都朝你彎腰跪拜，燒香禮敬，求你保佑，求你賜子、賜福、賜財……你多展拓??！什么都管又什么都不管了！我卻得樣樣操心，一天不得安寧，家里的，外面的，鄰里親戚的，社會百姓的，還有就是你家的這個好娃子，你清楚我為他也操了多少心呢……

戚老太似乎累了，真的累了，微閉起兩眼，低下頭默默不語。

觀音像也那么一直沉默著。

這是一尊極普通的泥塑的觀音像，絕不像戚老太這樣人家在自己房里供奉的神像那么講究。塑像也就尺把高，雖然用的泥很講究，但塑工活兒卻透著一些匆匆的痕跡，像背后居然還留有匠人的泥手印，但面部精細(xì)準(zhǔn)確，傳神鮮活，衣褶流暢，讓人想起吳道子的衣帶當(dāng)風(fēng)……

此刻這觀音像是慈祥的，和藹的，包容的……似乎她看透了人世間所有的恩、怨、仇、愛，所有的貪、欲、搶、掠，知道這都是人自己給自己戴上的枷鎖。她相信，雖然世間百姓不能個個都幡然覺悟，參透四諦，但每個人都會有滅跡回眸的時候，那時就只有無盡的悔和恨了……這些念頭是面前觀音的示授，還是戚老太在懵懂中的漸漸覺悟呢？endprint

靈花……靈花是誰？她怎么和面前的觀音像扯上了關(guān)系？她怎么讓戚老太如此牽掛呢？說來話真不短。

靈花原先是澇池岸董家的媳婦。

但這個媳婦一進(jìn)門，丈夫就莫名去世，第二年婆婆也駕鶴西游。城關(guān)人一下就議論紛紛，都說這婆娘命太硬，克夫不說還欺老人……喪事完后，董家親戚只留給靈花一處最爛臟的三間屋小院，地處偏遠(yuǎn)的緊靠郭城的澇池岸邊，董家人從此不和她來往。

這個靈花并不氣餒，在這寂寥的小院里開始她新的人生。她憑著一手好針線活和誠懇扎實的做派，很快在城關(guān)謀得了地位贏得了贊譽(yù)。但畢竟是寡婦門前，靈花又特別姣好耐看，不免引得好事者滋擾騷情，弄得靈花疲于應(yīng)對……樊師傅就是這時候和靈花私下相好了。樊師傅那時還是一個出道不久的泥水匠人，和幾個同行為城關(guān)人家修修補(bǔ)補(bǔ)，勉強(qiáng)度日。樊師傅妻子早逝，家里有一個八九歲的兒子和堂上半瞎的老母，為人卻厚道機(jī)敏，在同行中善于應(yīng)對變化，在鄰里間又注重為人處世，頗有好口碑。因為在靈花家附近干活樊師傅認(rèn)識了靈花。他身邊沒有了女人，老娘又眼睛不好，樊師傅少不得央求靈花縫縫補(bǔ)補(bǔ)。靈花喜歡樊師傅聰明而又實在，而她自己就是既誠實勤懇又伶俐聰敏，如此這般兩情自然相吸引了。不料樊師傅和靈花的事卻遭到樊家老太太的堅決反對，她甚至斥責(zé)兒子要找個命硬的寡婦來克死婆婆，這下樊師傅不得不偃旗息鼓。但樊師傅和靈花相愛已深，兩人都難以割舍這段情緣，經(jīng)了樊母的阻撓，他們反而情愈深志彌堅，甚至相約不能今生但求來世。再后來，樊師傅干脆違拗了“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古訓(xùn)，撇下老母和兒子到山西去學(xué)手藝，說是要把自己的技能再度提高以改變命運(yùn)，贏得自己后半生的新生，也贏得靈花與自己相伴終生。

樊師傅一走，靈花索性更緊一步，直接進(jìn)了樊家。因為樊母眼睛半瞎，家務(wù)勞動不能全做，她就時不時到樊家照應(yīng)老小兩人，或送飯送衣，或磨面篩糠，或黎明問候，或燈下伴讀……一開始樊母沒個好臉，急了甚至指桑罵槐，轟雞打狗。靈花對這一切一概以笑對之，有一次樊母干脆拴上了院門，不料剛一轉(zhuǎn)身，機(jī)靈乖覺的樊娃子就又把門打開。說起來還真是緣分，樊家娃子本不是個順?biāo)熵浬?，偏偏就是喜歡靈花，時不時還跑到靈花家去蹭幾個白饃饃，吃幾張熱油餅。更有一樣奇怪，樊娃子只有在靈花跟前才愿意讀書寫字，靈花見他喜歡胡寫亂畫，就向別家討要了一些毛邊紙，又買了筆墨硯臺，讓樊娃子照著鞋樣襪底上的草、蟲、魚、花好好學(xué)畫。興許真的是祖上的遺傳，這個樊娃子果然稟賦異常，在畫畫寫字上很快顯露出才華，靈花心里好喜，越發(fā)殷勤呵護(hù)小心調(diào)教。等樊師傅從山西回來，這個兒子已經(jīng)成為城關(guān)一個另類——要說調(diào)皮搗蛋一樣不少，但說畫畫寫字也是鋒芒桀然，這甚至驚動了三先生和雙龍寺的無塵住持，他們都愿意為樊娃子延師聘教，主張給樊娃子好好挽上籠嘴，認(rèn)真培養(yǎng)一番呢！

惟獨(dú)讓靈花揪心的事卻出在樊師傅身上。

自從山西回來，樊師傅說話木訥了，辦事拖沓了，對人也更謹(jǐn)慎小心，還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這天晚上，在澇池岸靈花家里，靈花抱住樊師傅哭訴道：“為了你我把命都能舍上，但你咋越來越往回縮呢？讓我和樊娃子將來指望啥嘛！”

樊師傅卻忽然堅決地說：“咱成親吧！我要你跟我過日子?！?/p>

靈花抹去眼淚嘻嘻笑出了聲：“沒有瓜！還知道要我?！?/p>

“當(dāng)然。”

“咱在一起一輩子！”

“兩輩子。不！三輩子、四輩子……”

“誰知道你下輩子變成個啥哩?！?/p>

“狗，成天臥在你腳下的狗。豬，在你家圈里哼哼著只會吃的豬——”

靈花一拳砸在樊師傅肩膀上，用牙去使勁兒咬樊師傅的耳朵，樊師傅疼得喊出聲。靈花大笑：“是人聲。不是狗聲，也不是豬聲……”

第二天夜里，樊師傅悄悄捧著一個紅布包裹的物件來到靈花家。他小心地揭開紅布包，里面是一尊泥塑的觀音像，靈花大張著嘴呆了：

“觀音！這是——”

“我塑的。專門為你塑的。”

靈花仔細(xì)看，終于發(fā)現(xiàn)了更驚人的地方：“哎呀呀——這是，這是我嘛！”

……

靈花和樊師傅成親了，還熱熱鬧鬧大辦了一場。

城關(guān)人沒見過后婚還如此操辦，常來看熱鬧。尤其是三先生親自主事，并且唱新詞祝禱，開場詞是——

長安新天城關(guān)福地民國易俗共和成禮

介紹新人及家人時是——

新郎人好新娘美麗老母慈祥愛子奇俊

拜天地時是——

一拜天地風(fēng)調(diào)雨順二拜高堂和睦相親夫妻對拜恩愛永遠(yuǎn)

最后對大家說的是——

多謝鄉(xiāng)親在此相聚

禮成——

這些別致新穎的說詞兒，還有場面上的熱鬧文明，都讓四鄰八舍開了眼。這不久，三先生還真為樊娃子尋了個畫畫的好老師。這個老師姓冀，大號冀梅村，在長安城很有名氣，但性格疏狂乖謬。冀先生還一下就把樊娃子給降住了，樊娃子從此一門心思跟著這個不俗的老師開始學(xué)畫。冀先生還給樊娃子起了個名字，叫樊秦秀，說暫時沒有字號，一個碎崽娃子不能有別號，不然就給“燒”成北京城里的烤鴨，只能上席面喂別人的肚子了。樊師傅則重操舊業(yè)做起了泥水匠人，但他的技藝顯然更精，而且腦子里多了些中國古宅院建筑的道道樣樣，時不時會給人一些意外。像給三先生家砌的假山，就讓城關(guān)甚至外縣的匠人們說道了好常時間，大家有夸有貶莫衷一是，但都承認(rèn)樊師傅這人不一般……郭門里的樊家，因了靈花和樊師傅這場婚事，似乎走出了新的局面了。

誰能相信，一場家破人亡的大災(zāi)難，正悄然在樊師傅和靈花面前候著呢！

三， 塑匠和坯子

靈花和樊師傅結(jié)婚，正是雙龍寺觀音殿開工的前后。雙龍寺觀音殿的工程卻是好事多磨。

就在雙龍寺積極備料，泥瓦工匠進(jìn)駐施工的時候，卻因找不到合適的觀音像塑匠而耽擱了工期。城關(guān)百姓都為這事急切萬分。為這事，無塵住持幾乎每天都要到龍渠彎戚家商量，因為就是戚老太把請來的塑匠一個個都否定了。她認(rèn)為重塑觀音像是百年大計甚至是千年大計，堅決主張一定塑造一個讓長安百姓甚至是東西南北各地的百姓都愿意虔誠跪拜祈愿求福的活觀音！無塵住持口中連連“阿彌陀佛”，又使勁兒搖頭長嘆： “談何容易，談何容易……”endprint

無奈，無塵住持悄悄去見了三先生。

“老太太不知是有了打算，還是故意刁難，為啥這么多塑匠一個都難入她的‘法眼……”無塵住持試探著對三先生說。

三先生點(diǎn)頭道：“這個老太太確實是過于執(zhí)著了。我親自去見見她吧?！?/p>

無塵住持急忙起身合十：“阿彌陀佛——只有三先生親自出馬了……”

第二天一早，三先生正要動身，戚老太卻先來造訪了。兩人在客廳坐定，戚老太就說：“我想雙龍寺的無塵住持一定來過了?！?/p>

三先生笑：“什么事都瞞不過你呀！”

戚老太也笑：“他該在你面前排揎我過于認(rèn)真了——為觀音像塑匠的事……”

“我想聽聽老太太的心里話?！?/p>

“有一個最合適的人，就在咱城關(guān)……”

三先生一愣：“你說的是誰呀？我咋不知道。”

“郭門里的泥水匠人樊師傅?！?/p>

“他？”

三先生眼里除了不解還是不解。

“我有實證?！?/p>

“實證！”

三先生起身在客廳連連踱步，又走到廳外的花壇前瞅著花壇中間的假山石，先是沉吟搖頭，后又釋然地點(diǎn)頭。

“你信了……”戚老太已悄然來到三先生身邊。

“有些信了——”三先生一指面前的假山石，“當(dāng)初我也是否定了四五個為我堆砌假山的匠人，有人向我舉薦了他。他在這兒看了一會兒，對我說，讓我準(zhǔn)備幾天，然后三天給你砌好，三天內(nèi)你不能彈嫌，三天后你不喜歡我自己拆毀回復(fù)原樣，分文不要?！?/p>

戚老太看著假山：“我聽說了。說三先生家砌假山特別，不要那種瘦啊、漏啊、奇詭古怪呀！反倒生生是把終南山里的一塊沒任何看頭的石頭，搬來蹲到花壇里了?！?/p>

三先生點(diǎn)頭：“就要這個樸拙勁兒。樊師傅能猜著我的心思，我一直都不解呢。”三先生把戚老太重新讓回客廳，認(rèn)真地問：“你剛才說有實證？”

“有?！?/p>

“你見來？”

“見了?！?/p>

“我咋不知道？”

“誰讓你是男人?！?/p>

三先生大惑不解：“男人……這和男人有關(guān)？”

“有?！逼堇咸衩氐匦π?，又說：

“還記得這個樊匠人和寡婦靈花結(jié)婚？你是主事的，你那些新詞兒到現(xiàn)在還掛在大家嘴邊——什么長安新天，城關(guān)福地，民國、易俗、共和啥啥的……”

三先生大笑：“你還記得這些？”

戚老太話題一轉(zhuǎn)：“那天行禮前我一個人悄悄去了新房，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啥？”

三先生專注地看戚老太，不語。

“我發(fā)現(xiàn)里間屋條案上用紅綢子蓋了一尊什么，小小的，尺把高。我好奇地掀開綢子，竟然是觀音像——”戚老太說到這里自己也肅然了。

三先生也不由肅然，把身子挺正。

“那觀音像不但活靈活現(xiàn)，引得我即刻雙手合十低頭禮拜，而且那‘觀音的眼眉里有種子非常親切和藹，非常熟識貼心的神情……”

“哦！”

“再看——哎呀！那觀音像竟然是照著新媳婦靈花的模子塑就的！”

三先生幾乎聽呆了，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所以……”

三先生一拍手：“我也想起來！樊娃子的畫畫老師冀梅村冀瘋子，多次在我面前唏噓感嘆那個靈花的相貌，說這個女人不單單是眉順眼亮、臉盤圓潤什么什么……而且那相貌里透出一種不凡的精神，不是俗氣的勾魂攝魄，是大境界里的大神魂呢！我一直以為這個人心里齷齪，對女人說些不中聽的話討個嘴受活而已，你今天一說，我咋也覺著就是的……冀先生的話，是對靈花的大夸贊大驚嘆哩！”

“靈花生生就是一個活觀音——”

“嗯！還有那個從來不服管束的樊娃子，他就是在靈花跟前才那么順呢！這里原來還有一個特殊的緣分在啊……”三先生已經(jīng)沉浸在一種別樣的思索中了。

戚老太輕笑，三先生才回過神來：“所以你才把那些塑匠都辭了……”

戚老太只是看著三先生，再不言語。

“好吧！我先回趟老家，也讓我想想。等我回來就親自見見他?！?/p>

戚老太拜謝告辭。

送走戚老太，三先生重又踱步到假山石前，看著眼前夯實笨拙卻又樸華厚重的山石堆砌，他不得不思索，泥水匠人樊師傅內(nèi)心里著實是有東西的……他——是有些不凡?。?再想靈花，竟然又心動不已，而這個心動，絕不是一般男人對女色的貪婪和覬覦，竟然是一種虔誠的、臣服的、仰視的朝拜般的心動呢！

三先生從老家回來的第二天，就請樊師傅過來說話。

樊師傅圪蹴在堂屋的門檻上，手里攥著旱煙袋，死活就不坐客廳的八仙桌旁。三先生只好由他，自己就近坐在旁邊的茶幾前，讓人上茶。

“不喝不喝?！狈畮煾狄粋€勁兒擺手。

“清茶一杯，是最平常不過的禮行了。”

“咱是做活兒的匠人，不懂什么禮不禮的……”

三先生朝樊師傅探過身子：“你越這樣，越顯著你不一般呢?！?/p>

樊師傅一愣：“我……不一般……”

“當(dāng)然?！?/p>

“三先生憑啥這樣說？”

“先說你從來不去雙龍寺，卻對雙龍寺的觀音殿工程了如指掌……”

樊師傅停下嘬煙，看三先生：“我咋不知道啥觀音殿……”

三先生笑：“你對后街的龔師傅說，觀音殿原來的柱礎(chǔ)不能動，一動根基就錯位了。這個殿的規(guī)制是有講究的……”

樊師傅一下語塞，怔怔地仰頭看三先生。

“你還交代老秦家三兒子，悄悄把觀音殿的結(jié)構(gòu)尺寸記下來，畫成圖交給你……”

“嘿嘿！修觀音殿是咱城關(guān)的大事，我也想知道些眉眼，將來做活兒時能參考呢?！?/p>

三先生干脆挑明：“修觀音殿我對你是三請諸葛，你死活不上套，我也不勉強(qiáng)。現(xiàn)在觀音殿的工程僵在塑匠上，你給我出個主意?！眅ndprint

“我？”

“你?！?/p>

“我有啥主意？”

“你一定有?！?/p>

“沒！絕對沒。三先生千萬不要聽別人胡說——”

“別人胡說？能胡說些啥？”三先生眼睛一亮。

“這……我咋能知道?！狈畮煾抵勒f走了嘴，尷尬地搪塞。

下人進(jìn)來上茶，三先生端起茶杯，眼睛卻從茶杯上斜睨著樊師傅。樊師傅一時紅了臉，低頭不語。

“樊師傅，你是我敬重的匠人，這你知道?！?/p>

樊師傅不看三先生，點(diǎn)頭。

“有人說，觀音殿的觀音像，除了你樊師傅，沒有別人能塑好……”

樊師傅忽然就撲通跪在三先生面前：“災(zāi)星呀！樊家躲不過的災(zāi)星呀——三先生，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家有個三長兩短，求你對樊娃子多多照看，我來生做牛馬報答你。求求你了……”

樊師傅朝三先生咚咚地磕了三個頭，踉踉蹌蹌就出了三先生家的大門。

三先生一直盯著樊師傅的背影，疑惑不解地連連搖頭……

這天晚上，樊師傅在被窩里緊緊抱著靈花，說了自己的身世秘密……

我大（爸）窩囊，我從小記事時就是被人欺負(fù)。我不服氣，非要爭出個樣樣兒，卻更倒霉。后來就跟個泥塑匠人跑了，到處流浪，到處給人修廟塑像，那個匠人嫌我小就是不教我真本事……這樣到了長安，開始學(xué)泥水匠，才有了指望，大死后我媽想我哭成了半瞎子，我就把媽接到長安來，在城關(guān)安了家娶了媳婦有了娃?？晌倚睦锬莻€塑神像的念頭從沒停過。媳婦死，遇著你，又被我媽一堵，我就想起來過去，跟你說去學(xué)本事，其實是到山西找塑神像的老師。我找著了，學(xué)成了，出師的手藝活兒就是那尊觀音像。不料師傅看了半晌不語，后來竟然狠狠地對我說：記著！千萬記著！你一輩子都不能當(dāng)塑匠，不能！沾著這行當(dāng)你就死定了……

靈花悄聲問：“為啥——”

為啥？

你知道世上的好塑匠咋能把神像塑得活靈活現(xiàn)？因為他會找“好坯子”。好坯子就是活人，活在世上的人。你甭光聽人說，哪哪神像像得很，其實是像真人得很。神像能活就是因為它像世上的真的人。好塑匠塑神像前，要千方百計地尋真人，尋那個在塑匠心里的最像的人。尋著了，塑匠會悄悄地把這個人塑個模子下來，然后就回去照這個樣子塑神。這個神像塑成，和尚道士念經(jīng)開光，讓百姓來燒香拜祭。這時，那個被塑匠當(dāng)了坯子（就是模子）的人不死也生不如死了，他從此就沒了神和魂……唉！山西那個老師看出我迷上了這一行，怕我非要去攝人魂魄，就滅死了我干這行的心了——

“那你為啥還塑我？”

當(dāng)初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心里跳啊跳的，后來不見你我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好奇怪，以為我心里著實喜歡你。到了山西，一邊學(xué)手藝，一邊就念想著你，我天天晚上都要跪在炕上朝你祭拜，我才知道我心底底里是一直都把你當(dāng)觀音神了！老師讓我自己塑個出師的神像，我凈了身子洗了手，在屋里燒上香，就覺著你附上了我的身，我除了照著你塑觀音像還能塑誰？老師不讓我干這行，我巴不得，因為你就不必當(dāng)坯子了。我想，從此再不干了，還能防礙了誰呢？我把那神像帶回來放在你屋里，就是讓它和你一搭里過日子，你們永遠(yuǎn)是神魂合一的。

半晌，靈花忽然就精赤條條地跳下地，撲通跪在那尊觀音像前，兩眼熱淚盈眶，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這倒把樊師傅嚇了一跳，探出身子看著地上的靈花，靈花忽然又回到被窩里，把樊師傅摟得緊緊的，像個要纏死人的妖精，他們都忘了一切，就那么神魂顛倒地糾纏著，撕拽著，互相咬，互相掐，互相沖撞，互相貼合……兩人在此時此刻都渾然忘記了世上的一切一切。

樊師傅當(dāng)然不知道靈花也有意外的遭遇。

自從樊師傅走后，靈花就每個初一十五都到雙龍寺去上香供奉。沒想到她竟然被個老尼姑看上了。那天，那個老尼姑悄悄把她拉到佛像的后面，忽然就沖她跪下，嘴里念道：“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顯靈，求你超度弟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靈花被這個老尼姑嚇得不知如何好，一時愣在那里。那尼姑只管磕頭念叨，一個勁兒合十膜拜，還匍匐到靈花的腳前，撫摸著靈花的腳，靈花還沒靈醒過來，那老尼又起身近前低聲說了四句話：

普度眾生

何在一人

神應(yīng)歸位

早日良辰

老尼悄然離去，靈花卻失魂落魄地在寺里轉(zhuǎn)悠了半天，忽然想起那些話里有“一個人”，立刻想起樊娃子，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到后院，見著樊娃正安心在小房里畫他的柿子——這是那個畫畫老師冀先生強(qiáng)迫他靜心在雙龍寺待三個月的“功課”。靈花放下心，但還忐忑，就又去一個尼姑庵里抽了個簽，那個簽竟然是個“下下”，簽上是三句話：

橋已斷，路不通。

登舟里楫又遇狂風(fēng)。

不等尼姑給她批解，她自己已經(jīng)知道是一切都完了！靈花跌跌撞撞地回到郭門里的家，一天都沒有說話。后來，她悄悄找一個尼姑庵的住持師傅，竟然皈依了佛門，成了帶發(fā)修行的居士。她發(fā)愿：只要樊師傅一家能平平安安，她寧愿從此削發(fā)為尼……這事她一直不敢跟樊師傅說，怕樊師傅笑話她。

今天聽樊師傅這樣一說，前后思量來思量去，似乎有點(diǎn)明白，但又不能全明白，她幾乎是哭著笑著和樊師傅糾纏在一起的，許久下來兩人俱都濕漉漉的，靈花不知道這究竟是自己的淚水還是兩人的汗水了。

四， 生死相許

這天戚老太又和三先生、無塵住持在雙龍寺商量觀音像塑匠的事。

三先生非常為難地對戚老太說：“讓樊師傅塑觀音像，既不能硬請，也不能強(qiáng)逼，更不能丟下此議……還真把人給鼓（為難）到這兒了?！?/p>

無塵只有一聲“阿彌陀佛——”

戚老太說：“聽說樊師傅這些天倒是上了套了，他幾乎每天都要往工地跑，啥事都忙活，還不要一分工錢……”

三先生點(diǎn)頭：“他不來這兒，也是一樣。這觀音殿的事，他心里比誰都上勁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