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津[集美大學文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21]
“秋胡戲妻”是個真實的故事,最早載于西漢劉向所編纂的《列女傳》中,后代有關秋胡戲妻故事的加工改編主要有以下幾種:魏晉時期傅玄的兩首《秋胡行》詩歌;南北朝顏延之的樂府詩《秋胡行》;唐代講唱文學《秋胡變文》;元代石君寶的雜劇《魯大夫秋胡戲妻》;明代馮夢龍《情史》中的《秋胡》一篇。其中最有名的當數石君寶的元雜劇《魯大夫秋胡戲妻》,這部劇的影響十分深遠,京劇《桑園會》就是直接改編于此,京劇《紅鬃烈馬》中《武家坡》唱段更是吸取了前代故事的因子并且有所升華。
首次記載“秋胡戲妻”故事的文獻是劉向編纂的《列女傳》,寫魯大夫秋胡婚后五日即“宦于陳”,在外五年始得歸家,道遇美婦,調戲求歡遭拒,回家才發(fā)現被調戲者是自己的妻子?!读信畟鳌肪砦濉豆?jié)義傳·魯秋潔婦》記載: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宦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愿托桑蔭下餐,下赍休焉?!眿D人采桑不輟。秋胡子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愿以與夫人。”婦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紡績織 以供衣食,奉二親,養(yǎng)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蕩之志。收子之赍與笥金?!鼻锖铀烊?。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曰:“子束發(fā)辭親,往仕五年乃還,當所居,馳驟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旁婦人,下子之裝,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逸,是污行也,污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彼烊ザ鴸|走,投河而死。
故事的情節(jié)設置簡單明了,沒有過多的旁枝側椏,不過該有的細節(jié)卻都一一呈現?!拔迦杖ァ秉c明秋胡與妻子并無深厚的感情,她的守節(jié)五載、侍奉公婆只是踐行封建制度對女子的規(guī)范,也為后文相見不相識埋下伏筆。秋胡在桑林間調戲不成便轉而以金相誘,不僅刻畫出秋胡荒淫無恥的嘴臉,也為其妻“潔婦”品質再添力證。至家二人相認,婦對其丈夫“不孝”“不義”“好色”表示十分失望,“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為該故事劃上一個悲劇性的句號。
元代文學以戲劇見長,石君寶的《魯大夫秋胡戲妻》就是元代雜劇的杰出代表,并且也是現存最早關于“秋胡戲妻”的劇本。在保留原有故事的基礎上,石君寶賦予秋胡妻(羅梅英)豐富的人物性格。故事寫秋胡新婚僅一天就因從軍被迫離開家鄉(xiāng),期間羅梅英遭李大戶逼婚,十年之后,做了中大夫的秋胡歸家,在途徑自家桑園時調戲正在勞作的妻子,其妻大膽反抗,不懼金錢、權勢的誘惑,她對丈夫的行為感到憤慨,但終因婆婆的以死相逼而原諒了丈夫,夫妻和好收場。
我們可以看出,劇作者為了突出戲劇沖突,在劇情的設置上與劉向的《魯秋潔婦》已經有所不同。由“五日去而宦于陳”改為新婚一日旋即離去;分別由五載增至十年;結局也由秋胡妻子投河自盡變?yōu)榉蚱藓秃么髨F圓。在人物設置方面,除了秋胡、秋胡妻、秋胡母之外,增加了李大戶一角,為故事的發(fā)展更添曲折,也為詮釋羅梅英這個角色增色不少。秋胡妻子作為一個文學經典形象歷來為文人津津樂道,不僅是因為她恪守婦道、孝敬婆婆的行為是封建統(tǒng)治者宣揚的正面教材,還在于她不畏強權和金錢的誘惑,對調戲她的惡勢力敢于激烈的抨擊,從一定程度上彰顯了當時并不突出的婦權思想,在當時可謂具有進步的意義?!肚锖鷳蚱蕖愤@部雜劇女主角有了一個自己的名字——羅梅英,而不似之前僅以“秋胡妻”來示人。作者石君寶跳脫教科書般的“潔婦”形象藩籬,而是把羅梅英塑造成一個有血有肉、鮮活生動的形象。比如在李大戶仗勢搶親的一段,對他恬不知恥的行徑羅梅英這樣做出了反擊:
【叨叨令】你道是鸞凰則許鸞凰配,鴛鴦則許鴛鴦對,莊家做盡莊家勢。(鼓樂響,正旦做怒科,云)你等還不去呵,(唱)留著你那村里鼓兒則向村里擂。(李云)小娘子,你靠前來,似我這般有銅錢的,村里再沒兩個。(正旦唱)其實我便覷不上也波哥,其實我便覷不上也波哥。我道你有銅錢,則不如抱著銅錢睡!
羅梅英對權勢的厭惡和對金錢的漠視由此可見一斑,在第三折中面對相見不相識的丈夫秋胡,羅梅英同樣表現了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品格:
【三煞】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著你三千里外該流遞;摟我一摟,我著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哎,吃萬剮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墳墓,我又不曾殺了你家眷屬!
不過囿于時代因素,作者并不能將羅梅英塑造成《玩偶之家》的娜拉,所以最后的結局是在其婆婆的以死相逼之下,夫妻和好,以大團圓收場。
值得一提的是,余觀前代秋胡系列的作品,作者有意無意將情節(jié)設置成秋胡在不知其妻的情況下調戲其妻。元雜劇《秋胡戲妻》做了細微改動,前面一直都沒有設置伏筆之類的語言,只在劇的末尾點了一句“到桑園糟糠相遇,強求歡假作癡迷”,貌似作者在為秋胡做辯言,認為秋胡只是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來考驗妻子的忠貞與否。筆者不同意這種觀點,秋胡未能認出妻子原在情理之中,他新婚一天就被捉去充軍,分別十年新人早已變換了舊時容顏,“秋胡試妻”的說法未免牽強。不過有趣的是后代的戲曲在繼承這部劇的基礎上,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細節(jié),在之后的京劇《桑園會》《武家坡》中都將這一情節(jié)更合理化了,下面細表。
京劇《紅鬃烈馬》講述唐丞相王允生有三女:大女王金釧,嫁蘇龍,官居戶部;二女王銀釧,配魏虎,兵部侍郎;三女王寶釧,因過溺愛,在十字街頭,高搭彩樓,拋球選婿。球中花郎薛平貴。王允嫌貧愛富,悔卻前言。王寶釧力爭不果,與父三擊掌斷父女恩情,隨薛平貴投奔寒窯,與他困守寒窯,苦度光陰。后來薛平貴降服紅鬃烈馬有功,唐王大喜,封為后軍督府。王允參奏,改為平西先行。西涼作亂,平貴為先行。平貴與寶釧告別,出征西涼。平西當中,蘇龍、魏虎分別為正副元帥。魏虎與王允合謀,屢尋借口要斬薛平貴,經蘇龍阻攔,遂加鞭笞即令會陣。薛平貴竭力苦戰(zhàn),獲得大勝。魏虎又以慶功為名,灌醉薛平貴,縛馬馱至敵營。西涼王愛才,反以代戰(zhàn)公主許之。至西涼王死,平貴乃繼位為王,并駕坐西涼。過了十八年,王寶釧清守寒窯,備嘗艱苦。老母親身探望,并無懈志。一日,平貴正思念王寶釧不已,忽有一賓鴻銜書至,薛平貴見系王寶釧血書,遂急欲回國探望。然恐代戰(zhàn)公主不允,因設策用酒灌醉代戰(zhàn),己乃盜令而出,一路偷過三關而回國。路過武家坡,遇王寶釧。夫妻相別十八年,王寶釧已不識薛平貴。薛平貴假問路以試其心,王寶釧逃回寒窯,薛平貴趕至,直告己名及別后經歷,夫妻相認。值唐王晏駕,王允篡位,興兵捉薛平貴。由代戰(zhàn)公主保駕,薛平貴乃登寶殿,王寶釧亦被封為正宮娘娘。
京劇《紅鬃烈馬》共包括十三場折子戲,分別為花園贈金、彩樓配、三擊掌、鬧窯降馬、別窯投軍、誤卯三打、母女會(探寒窯)、鴻雁修書、趕三關、武家坡、算軍糧、銀空山、大登殿。當中《武家坡》一折與“秋胡戲妻”的故事十分相似,可以說是套用了秋胡劇的路數。不過《武家坡》的演繹又顯然更合情理,趣味性和戲劇性也比前代的任何文學形式要來的強烈。
在第一場薛平貴去武家坡尋找妻子王寶釧,一開始并不敢相認是礙于禮教“錯認民妻禮不端”,在之后確認眼前之人就是闊別了一十八年的妻子后,薛平貴有這樣一段唱詞:“洞賓曾把牡丹戲,莊子先生三戲妻。秋胡戲過羅氏女,薛平貴調戲我自己妻。”可以看作薛是以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來“調戲”自己的妻子,當然其中也不乏考驗妻子忠貞的成分。接著他偽裝成送信之人,又假借薛平貴典妻還債要求王寶釧與其一同回西涼,得知丈夫將自己賣與他人后,王罵道“狠心的強盜哇”,并開始一連串的痛斥“指著西涼高聲罵,無義的強盜罵幾聲。妻為你不把相府進,妻為你失卻父女情”。在王寶釧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面前,薛平貴“用手取出銀一錠,將銀放在地平川”,薛平貴這時唱到:“這銀兩,三兩三,拿回去,把家安,買綾羅,做衣衫,我與你風流的夫妻咱們過幾年?!蓖鯇氣A面對如此無恥之人回應道:“這錠銀子奴不要,與你娘做個安家的錢。買白布,做白衫,買白紙,糊白幡,落一個孝子名兒在天下傳?!敝链耍髡咭褜⒁粋€品行端莊、忠貞不渝、剛烈機智的王寶釧呈現在觀眾面前。
第二場夫妻相認,王寶釧在寒窯內聽薛平貴表明自己的身份,在得知丈夫做了西涼國君主后非常興奮和欣慰。下跪聽封時表現出活潑俏麗,比如薛平貴嗔怪她在武家坡上痛罵他,從兩人一來一往的對白可以體會夫妻團聚的歡樂,以及王寶釧雖然歷經十八年的磨難,但是性格仍是樂觀向上,不似前劇給人以沉重之感。
薛平貴:下跪何人?
王寶釧:王寶釧。
薛平貴:跪在我的面前作甚?
王寶釧:前來討封。
薛平貴:你在武家坡前,罵得我好苦,我是不封??!
王寶釧:先前不知是你。
薛平貴:若知呢?
王寶釧:還要多罵幾句。
“秋胡戲妻”的故事在時代的流變中,后代在保留故事原有框架的基礎上,對其進行了處理并以各種文學形式將其呈現,從最早的西漢時的《列女傳》短小的傳記形式,到后代逐步發(fā)展為詩歌、變文、戲劇、小說等多種樣式的文學,在故事的內容上有一些變化,讓故事編排得更合理更易被世人所接受。
《魯秋潔婦》中的秋胡和妻子結婚五日,分別五載;元雜劇《秋胡戲妻》中的秋胡和羅梅英新婚一日,別離十載;《紅鬃烈馬》中的薛平貴和王寶釧是彩樓拋繡球自己選中的夫婿,與父三擊掌斷絕父女關系,苦守寒窯十八載盼回丈夫。如此看來,前兩部的主人公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合,相處的時間又極其短暫,可以說是沒有多少感情基礎的,秋胡妻的恪守婦道更多打上了“節(jié)婦”的烙印。而薛與王的結合是王大膽追求愛情的結果,且兩人同甘共苦生活過一段時間,十八年的分別看起來雖不近人情,但細細究其原因,除了為丈夫守節(jié),還有王寶釧的深情和長情在其中,這樣的劇情更讓人動容。
秋胡的故事之所以被后人津津樂道,或者被理學家所推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秋胡不明所戲之人是自己妻子,這就將男人追求美貌的婦人轉變成了丈夫對婚姻不忠的夫妻倫理愛情的矛盾?!遏斍餄崑D》中正是抓住這一矛盾成篇的,《秋胡戲妻》雜劇中只在劇尾晦暗不明地提到秋胡是有意偽裝成陌生人來試探妻子的忠貞,而京劇《紅鬃烈馬》則明確薛平貴確認所調戲之人就是自己的妻子王寶釧。這樣的變化讓結尾更合情理,《魯秋潔婦》中秋胡妻投河自盡,不免令人覺得悲壯;《秋胡戲妻》的羅梅英也想一死了結,但在婆婆的以死相逼下竟以夫妻和解團圓結尾,令人覺得突兀;《紅鬃烈馬》薛王二人相認,王寶釧隨夫回西涼國并被封為正宮娘娘,結尾的設置和前情的發(fā)展水到渠成。
這三部作品無一例外都是以權勢和金錢作為誘餌以達到“調戲”的目的,不過《魯秋潔婦》和《秋胡戲妻》無一例外都是秋胡將侍奉母親的金子拿出來誘惑自己的妻子,這樣做不免將秋胡的形象進一步抹黑,不僅行為不端,美色當前連自己的母親都拋諸腦后。金錢也是推動劇情的一個重要道具,無一例外的在男主人公拋出金銀向女主角示好后,引來的常常是狂風驟雨般的謾罵,可以說將劇情推向了高潮。
以上只是淺嘗輒止地談了“秋胡戲妻”故事的發(fā)端及后代該類文學作品的流變。這種變化總的來說也是時代變遷的一種印記,是當時大環(huán)境下的產物。不過從這些細微的變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文人的婦女觀在不斷趨向進步,故事也逐漸豐富,層次感更強,觀賞性也得以提升,使“秋胡戲妻”的故事不斷完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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