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本名許順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十月》、《天涯》、《清明》、《當代小說》、《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雜文選刊》等發(fā)表作品500萬字。有作品入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集《麻醉師酒吧》、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
這年,她三歲,他23歲。
他率小分隊日夜兼程,于這天黎明時分抵達邊關重鎮(zhèn)——燕西城。他沒有在城外安營扎寨,而是攻其不備,如一束銳利的曙光殺入胡寇占據的城池;面對層層包圍上來的胡寇,他面無懼色,揮劍直驅,如入無人之境。這一戰(zhàn),必將成為后世的傳說。三天兩夜,昏天暗地,尸橫遍地,血流成河。直到第三天黃昏,鎮(zhèn)西大將軍黃義郎率大部隊趕到燕西城東城門外,傷亡慘重的胡寇才從西城門倉皇出逃,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暮色沉沉,風沙刮地,天地間灰蒙蒙的,他策馬窮追一名落單的胡寇;胡寇背著沉重的包裹,不知搶了多少寶物?他志在必奪,飛奔上前,大喊一聲,揮劍刺向胡寇后背;胡寇驚恐萬狀,側身揮劍來擋,胸前竟成了空門。說時遲那時快,他劍走偏鋒,乘虛而入,一劍結果敵人的性命;胡寇應聲落馬,墜落在一堵殘墻斷壁邊。他揮劍去挑包裹。突然,一聲嬰兒尖細而又稚嫩的啼哭,輕輕劃過他的額頭,就像一抹春風劃過寒冬的山巒,讓他突然有了聽覺和視覺。浴血奮戰(zhàn)了數日的他,早已對慘絕人寰的殺戮場面視而不見,早已對滿城血雨的鬼哭狼嚎聽而不聞,只知道機械地殺殺殺……但這一刻他卻觸電似地收回刺出去的劍,翻身下馬;他發(fā)現倒在殘墻斷壁下的胡寇竟是名年輕婦女,她背上的包裹里也不是什么金銀珠寶,而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嬰;她的頭和四肢露在外面,但剛才他卻沒有看見,若是這一劍刺在包裹上,豈不是傷及無辜的小生命?他是個軍人,不是屠夫!他小心地從婦女背上解下包裹,呆呆地瞪視托在手上的她。
她流著淚,手舞足蹈,哇哇大哭。
他渾身顫抖,不僅僅因為手上的她;數日鏖戰(zhàn)令他精疲力竭,他已經累得連手托嬰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搖搖晃晃地將她放到地上,使出最后一點力氣,將那堵亂石壘起的殘墻推倒,砌成年輕婦女的墳塋;他將她的劍插在墳塋上。他重又將女嬰抱在懷里。她依舊啼哭。他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她的哭聲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后在他懷里睡著了。
蒼茫的天空中一輪殘月。月光如淚。他抱著她回到營地,黃大將軍見狀問他是怎么搞的?他聲稱她的父母皆被胡寇所害。黃大將軍罵道:“你是軍人,不是娘們。趕緊送走!”他低頭瞧瞧熟睡的女嬰道:“我累了,明天送吧。”他留給黃大將軍一個堅毅的后背。第二天破曉,軍號吹響,他將熟睡的她包裹起來,綁在胸前,裹在他厚實的戰(zhàn)袍里;晨風陰冷刺骨,呼呼作響,他一只手緊握韁繩,另一只手捂緊胸口,一馬當先,直奔燕西城以西四十里外的滾石鎮(zhèn)。
在滾石鎮(zhèn),他與胡寇展開激烈搏斗。
她從他的戰(zhàn)袍里探出小腦袋,面對殺戮場面眼都不眨一下;見到胡寇就哇哇直叫,興奮得像見到親人一般。而那些胡寇見到她也像著魔似的,都愣頭愣腦地前來送死。他有如神助,越戰(zhàn)越勇,單憑一柄劍橫掃胡寇;殺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一戰(zhàn)告捷,他和戰(zhàn)士們興奮地將她拋向空中,接住后又拋向空中……她在空中灑下陣陣歡笑聲。
遠征軍相繼在邊關幾個小鎮(zhèn)——滾石鎮(zhèn)、沙駝鎮(zhèn)、躍崖關和定遠屯等地與胡寇展開拉鋸戰(zhàn);每次出征,她就在他胸口“坐鎮(zhèn)指揮”,手舞足蹈,嘴里哇哇直叫。那些胡寇見到她,無不驚恐萬狀;而他,自從首戰(zhàn)燕西城、再戰(zhàn)滾石鎮(zhèn)之后,早已令胡寇聞風喪膽。就連他自己也納悶,她和他怎么就成了胡寇的克星?所到之處,戰(zhàn)無不勝。她被他和他的戰(zhàn)士們一次又一次拋向空中;她呵呵大笑,和他們一樣歡叫,慶祝勝利。
八個月后,胡寇基本殲滅,邊關小鎮(zhèn)悉數收復;大將軍黃義郎率大部隊擇日班師回京,留下小分隊繼續(xù)鎮(zhèn)守邊關?;识骱剖?,他被冊封為定遠將軍,官居五品;邊關大小軍事民政由他掌管。他和他的小分隊住進將軍府。當然還有她。她和他生活在一起。最初,他每次外出,她依舊被裹在胸口,仿佛他的胸口是她永遠的家;后來她漸漸長大,卻依舊和他同騎一匹馬,坐在他的胸前,被他雙臂小心地呵護。她不但學會了騎馬,還學會了劍術。每天他練劍時,她就和他一起練,在將軍府東進的蓮池邊,劍揮得呼呼生風。
蓮池原先是魚池,有天傍晚,她和他看天時,見到朵朵盛開的白云,他說像白蓮花,她說她沒見過白蓮花長咋樣的;他就托運送軍糧的老兵從京城帶來了蓮子,而且必須是白蓮;于是魚池里就有了碧綠的蓮葉,和朵朵白云般的蓮花。白蓮花香味濃郁,卻不張揚。他們練完劍,習慣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清清爽爽的香息直入肺腑,柔柔的,順順的,舒服極了。
這年,她13年,他33歲。
春天,一紙調令和一支換防的部隊同時抵達燕西城,他和他的小分隊不日可以返京。她和他默默站在蓮池前,池水清澈,群魚忽而潛入池底,忽而浮上水面。她突然跳入池中。他大驚,緊跟著跳了下去。水寒刺骨,他硬將她抱上岸,怒吼道:“你瘋啦!”她說她要把池里的蓮藕與魚全部抓起來,帶回京城去。他說:“路途遙遠,到不了京城它們就沒命了;再說京城什么沒有,還用得帶嗎?”她哭泣道:“那不一樣。這兒是這兒,京城是京城?!彼f:“你不是收藏了不少蓮子,可以帶去種呀?!彼龁枺骸澳浅乩锏哪??”他說:“就留在這兒吧。說不定我們還會回來呢。”她破涕而笑道:“真的嗎?你不騙人?”他點頭道:“不騙人。”
半個月后,他們回到京城,他交了差,休閑在家。他家是武官世家,祖上出過三名武狀元,直到他祖父才不幸家道中落;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借祖上威望,十年前他娶了一位顯赫的京官之女為妻,其父官居三品。巫氏溫柔賢惠、知書達理,他遠赴邊疆十年,家中諸事井然有序。巫氏見他帶回來一個半大不大的女孩,驚愕在心里,卻臉上堆笑;他向她解釋,巫氏微微搖頭,輕輕地拉起她的手道:“孩子,你到家了?!彼齾s害羞地躲到他身后。這天深夜,夫妻倆剛要就寢,她卻先上了他們的床,非要跟他睡;巫氏臉色突變,欲言又止。他忙抱起她,送回她的臥室,她拉住他不放。他哄她入睡后,輕輕扳開她的手,起身欲走,她卻從睡夢中哭出聲來。他不得不又躺下,直到天亮。
巫氏一夜未眠。他向她解釋,講述了他們在燕西城相依為命的經歷。巫氏表示理解。但這兒是京城,不是燕西城,這事傳將出去,你想過影響嗎?他表示理解,愿意找機會和她好好談一談。連續(xù)數日,白天他帶她玩遍京城所有好玩的地方,吃遍京城所有好吃的東西;還叫人在府里挖了蓮池,與燕西城一般大小,把帶來的蓮子種下去,又養(yǎng)了不少觀賞魚。晚上他哄她睡覺,一起回憶在燕西城的開心事,她就乖乖的,抱住他的手臂安然入睡。半夜時分,他才偷偷溜回夫人房里。一燈如豆,巫氏燉了紅棗蓮子燕窩羹,坐在燈前等他。巫氏問他談得怎么樣?他說在談。他說這孩子被嬌寵慣了,得慢慢來。巫氏微笑道:“這孩子,搞得我們像談戀愛似的?!?/p>
不久,他加封定遠大將軍,官居四品;任左右監(jiān)門府大將軍,屯守京城北門外。赴任這天,她非要與他同去。他不許。她又吵又鬧,跑回臥室,趴在床上傻哭一氣;又取了劍,趴倒在蓮池護欄上,往池里練劍,直到天黑。第二天池里飄滿了白花花的魚尸。他軍務繁忙,三五天不回家。她天天騎馬上北門外找他。他見過她一次。她要求留在營地,被他罵作胡鬧。她再去,他拒絕不見。她不但在長安街上練騎馬,騷擾路人;而且還在家里找“人”練劍,不少花木被“練”得光禿禿的。巫氏倒也大度,家里家外告狀者無數,她卻從不在他面前透露一字半句。
他難得回家,多與巫氏外出應酬,且?guī)臅r候少。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抱著枕頭哭得傷心欲絕。他當然關心她的飲食起居,關心她的劍術馬技;但她要的不是這些,她要的是和他在一起。她就是瞎子、聾子和傻子,也感覺到他已離她遠去;自從回到京城后,他就不再是她的。他是大唐帝國的人,他是巫氏的人,但就不是她的人。大唐帝國,她沒法與它爭;但是巫氏……為什么他要有巫氏呢?這個女人棉里藏針,她恨死她了!
巫氏就像抽去蠶絲一般,將他十年的愛從她身上一點點抽走;她害怕抽干的這一天,但這一天不可逆轉地來到了。這一天,巫氏為他產下一名男嬰。他和巫氏的孩子。他家的香火。第二天府上張燈結彩,賓客如云。而她,孤零零地關在房里。她什么都沒有了。她為什么要來這個鬼地方?京城根本就不是他承諾的模樣。她恨巫氏。她更恨他。
她不能得到他,巫氏也甭想得到他!
她抹干眼淚,拔劍而起,突然躥入會客廳,令眾多賓客大驚;他也驚愕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快步迎上去,不無責備地問道:“你來做什么?”她一言不發(fā),蹲身,刺劍?!班邸眲o情地刺入他的腹部。他瞪大了眼睛,困惑、愕然、痛苦地望著她。她松開手,眼淚默默地往下淌。她呆呆地望著他。心碎和絕望的眼神,關切和哀怨的眼神,仿佛臨死前最后看他一眼的眼神,令人戰(zhàn)栗。她突然捂住悲泣的眼睛,轉身奔跑。賓客和家丁們如夢初醒,合力將她捉住。
他蜷曲著身軀,使出最后的力氣,朝大家喊道:“放開她,隨她去吧!”
眾人放開手,她倉皇出逃。望著她在會客廳門口一閃而過,他隨即倒在地上。
這年,她16歲,他36歲。
這天,京城著名青樓之一,位于金線巷的怡香院,迎來兩位貴賓:一位是兵部尚書黃義郎的長子黃大海;另一位是左右監(jiān)門府大將軍的他。今日怡香院又有一位雛妓梳攏。黃大海是這兒的???,半年前撞見到她,一見鐘情,朝思暮想;待到她梳攏之日,執(zhí)意出資為她舉辦一個隆重的儀式,并贈給怡香院一筆重金;而他是她執(zhí)意邀請的,她修書一封,請柬和書信于當天下午送到他手上。他素來與青樓無緣,這請柬和書信來得蹊蹺;而且書信哀婉決絕,“我得不到你,我就毀了你;我毀不了你,我就毀了自己……”字里行間還有淚痕;他見字如晤,已猜到八九分,就急忙趕往怡香院。怡香院門庭若市,淫穢之聲不絕于耳,他大皺眉頭,自報家門后,有管事的引他到二樓瀟灑閣。只見閣內圓桌上堆滿山珍海味、仙瓊玉漿,上位孤零零地坐著肥頭大耳的黃公子。他是黃義郎的舊部下,與黃大海素來相識,但在這種場合相見,分外尷尬;至少他是如此,而黃大海豈止尷尬,他甚至有些惱怒地瞪著他,問:“你來做什么?”
他沒有吭聲,繃著臉,挑了個看得到門外樓梯口的位子,默默坐了下來。
一會兒,門外喧嘩,鴇母手牽著盛裝的她款款而入;她一身素白,猶如出水芙蓉,貌若天仙。她倆身后是六名下等妓女,懷抱樂器,悄然散坐在門口兩側的鼓凳上。鴇母滿臉堆笑,帶她向兩位行萬福禮道:“今日小女白蓮花梳攏,承蒙黃公子和宋將軍厚愛!”她乖巧地取了銀壺玉漿,給客人斟酒。他早就一眼認出她來,但此刻他像被釘在凳子上,無法動彈,擱在桌上的雙手顫抖不已。當她給他的玉杯斟酒時,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起身欲走。
鴇母處驚不變,依舊滿臉堆笑道:“宋將軍心急吃不了熱粥,來來來,喝杯喜酒再說?!彼圾d母半推半就又坐了回去。她漲紅了臉,眼里閃動著淚光,掙脫他的手,給自己和鴇母斟了酒,向他們敬酒。黃大海本來就憋了一肚皮氣,今天所有的費用都是自己出的,也就是說粥是自己熬的,憑什么叫他吃呢?又見他神情異常,猜到他與她之間必有隱情;黃大海將杯中的酒一口悶了,等她新斟了酒,便不陰不陽地敬他道:“宋將軍有事,但走無妨!”
即使黃大海不說,他也要帶她走了。他起身對她說:“我一直在找你,你跟我回去吧!”
她問:“回去?回哪兒?”
他說:“回家?!?/p>
她說:“那不是我的家。你能帶我回燕西城嗎?”
他說:“不,你必須跟我回家!”
她說:“那你就當我已經死了!”
黃大海跳將起來,插到他們兩人之間,責問他有什么權力帶她走?他又說她是他的。他大手朝門口一指,叫他滾出去。但他傻呆呆地站在那兒,臉色急白。黃大海仗著他爹是兵部尚書,官大一級壓死人,量他也不敢把自己怎樣;便嬉皮笑臉地抱住她,欲親她的嘴。她掙扎著。但她越是掙扎,黃大海就越是霸道,尤其在他面前。他朝鴇母使了個眼色,強行將她拉進里間。她叫著罵著哭泣著,他心如刀絞,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滿桌玉碟金盤乒乓作響;他大喝一聲:“住手!”但黃大海豈敢罷休,只聽得她直喊:“你殺了我吧!”
“你殺了我吧!”她是對他喊的。
鴇母和兩名打手,哪里攔得住他的去路。他沖入里間,見黃大海像頭肥豬一般拱在她身上,頓時惡向膽邊生;而肥豬卻目中無人地朝他大吼,叫他死出去,沒見老子正忙……沒等他把話說完,他出手如閃電一般,一劍將黃大海從她身上挑開,又一劍從咽喉處將他牢牢地釘在地板上。
他的劍仿佛刺穿了鴇母,她突然倒在一名打手懷里;而另一名打手也傻了,愣在那兒。他拉起她,出了怡香院,將她抱上自己的戰(zhàn)馬,拍馬而去。鴇母蘇醒過來,大叫大吼,怡香院里頓時亂作一團;忽然又見他泰然而入,鴇母因驚嚇過度,又昏厥過去。他坐回圓桌邊,叫管事的速去衙門報案;他自個兒卻自斟自飲,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鋃鐺入獄。
兵部尚書黃義郎趴倒在國王腳下大哭,要求殺人償命。但國王念及宋氏祖先世代精忠報國,欲給他一條生路。他的副將陳九,與他出生入死,情同手足,是夜向兵部尚書告密。黃義郎大喜,急忙帶他夜闖王宮,向國王稟告:那個雛妓是胡寇頭目之女,他暗中私養(yǎng)十余年,居心叵測;如今又為她刺殺忠良之后,其野狼之心昭然若揭,里通外國,證據確鑿。叛國罪,即是死罪。國王沉吟再三,遂下旨將他打入死牢,明日詔刑部、御史臺和大理寺會審,必有公斷。
“你死定了!”黃義郎大喜。
陳九提升為左右監(jiān)門府大將軍,替代他的位置,官晉兩級。
這年,她18歲,他38歲。
邊關告急,胡寇卷土重來,勢不可擋。
一年前,沉寂十余年的胡寇突然再現,數月間侵占邊關所有小鎮(zhèn)——滾石鎮(zhèn)、沙駝鎮(zhèn)、躍崖關和定遠屯等地;不久又攻克邊關重鎮(zhèn)燕西城,守城的將軍李遠被迫自盡,官兵被殺得落花流水,僅有幾人逃回京城。朝廷忽聞胡寇大肆侵占邊疆領土,倉皇出兵;兵部郎中方金光自薦統(tǒng)帥,率領五千官兵遠征。方金光素來傲慢,小小胡寇豈在他眼里。他帶騎兵迅速西去,快得就像奔喪;及至邊關,后勤部隊遠遠落后,夜間被胡寇偷襲成功,糧草盡毀。副將勸回,他怎么肯?還大言不慚道:“敵人毀我糧草,我就從敵人那里取嘛?!闭l知胡寇白天銷聲匿跡,晚上聲東擊西,加上缺糧少水,堅持不了兩天,軍心大亂;胡寇趁虛而入,大開殺戒,方統(tǒng)帥稀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
噩耗傳到京城,舉國震驚。朝廷不敢再小瞧胡寇,國王欽點兵部侍郎劉大釗統(tǒng)帥一萬精兵出征。劉大釗乃方金光的頂頭上司,國王此舉,似要他負起領導責任來。劉大釗與方金光性格截然不同,他穩(wěn)重踏實;遠征軍步步為營,一路搖搖晃晃,猶如觀光一般。前車之鑒,劉大帥把糧草看得賊緊,倒也沒什么閃失;無奈胡寇善于游擊戰(zhàn),從關內開始就咬住他們不放,一路蠶食,等到了邊關,部隊早已四分五裂,再加上水土不服;胡寇越戰(zhàn)越勇,官兵越戰(zhàn)越怕,最后會戰(zhàn)燕西城,人家是馬到成功,他卻是馬下成仁,落得和方金光同樣悲慘的命運。
胡寇猖獗,占領邊關后,迅速向關內推進,揚言要殺到京城去。國王急了,召見兵部尚書黃義郎,要他親自出馬,再度西征。黃義郎誠惶誠恐,坦言自己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舉賢不避親,向國王推薦了次子黃大江代父出征。黃大江兵部員外郎,官居六品;此前有方金光和劉大釗墊底,黃大江如獲全勝,豈不揚名天下?黃義郎早就存有私心,方金光作法自斃時他就開始運籌帷幄,制定行軍路線、作戰(zhàn)計劃等;黃大江率三萬大軍出征,黃義郎親自送到京城外,臨別時又給三只錦囊,每逢絕地按計行事,必定逢兇化吉。
黃大江嚴格按照其父的旨意,兵分三路,左右兩支成剪刀狀,自己殿后增援,糧草居其中,三軍步調一致,進退有序;黃家軍猶如銅墻鐵墻,胡寇屢屢來犯,首戰(zhàn)告敗,再戰(zhàn)又敗,三戰(zhàn)還敗。一路西進,盡管胡寇挑釁不斷,但黃家軍不戀戰(zhàn)、不貪功,不驕不躁,穩(wěn)扎穩(wěn)打;胡寇節(jié)節(jié)敗退,連燕西城都不敢堅守,拱手相讓。到了燕西城,黃大江好生納悶,朝野上下談“胡”色變的胡寇,就這么讓自己給打敗了?老爺子給的三只錦囊,他一只都沒用呢,胡寇沒他們說的那么可怕!收復燕西城的第二天,黃大江在將軍府召集三軍將領,設宴大慶。誰想到所有赴宴的將領無不中毒身亡,包括洋洋自得的黃大江。三軍大驚,群龍無首,再加上連日狂沙蔽天,胡寇趁此有利時機,偷襲黃家軍,大肆殺戮,三天三夜,尸橫遍地,血流成河。
這一戰(zhàn)必將成為后世的傳說。
黃家軍兵敗如山倒,逃回關內的官兵還不到一萬,個個膽戰(zhàn)心驚,灰頭土臉地逃回京城。黃義郎聞信,潸然淚下。他強忍悲傷,毅然覲見國王,向他推薦一人;國王大驚,繼而緊握他的手道:“愛卿,忠臣哪!”黃義郎推薦的,不是別人,正是身陷死囚牢房的他。國王下旨,恢復其原職,許他召集舊部兵馬,陳九任副將,率軍出征?;实塾o他五萬兵馬,他卻只要三千。國王半信半疑,黃大江擁兵三萬,尚且墜在胡寇手里;他只要三千兵馬,豈不是拿國家安危當兒戲?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但他執(zhí)意率領三千精兵強將,不日辭京。
他帶兵西進,一路無遮無攔,順風順水地抵達燕西城。竟是一座空城,不見一個胡寇。他熟門熟路地回到將軍府,這里與五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在西進兵營安頓好士兵,他踱步回到東進自己原先的住宿時,驚呆了,只見她身著普通民服,笑吟吟地迎上來。
“你?”他驚呼道,“真的是你嗎?”
她含淚點點頭道:“是我,是我……”
她一頭撲進他懷里,嗚嗚大哭。
他撫著她因為哭泣而起伏的背脊,啞然無語,滿臉是淚。
“回來了,嗚嗚,終于回來了!”
她又哭又笑,把頭埋在他懷里,來來回回地滾,仿佛唯有這樣才能表達她的情感。他將她抱得緊緊的、緊緊的。她突然仰頭,踮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愣住了,呆呆地望著她。她嫣然一笑,拉著他來到蓮池前。時值盛夏,一池碧蓮盛開朵朵白云,碧天白云間,魚兒暢游。
她又哭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含淚笑道:“你看,我不是回來了嗎?”
這年,她23歲,他43歲。
盛夏,黃義郎率領十萬大軍,突然兵臨城下,將整座燕西城圍得水泄不通,五里一個包圍圈,層層包圍,來了個甕中捉鱉。使者來報,他出城相迎。兩軍對陣,他拍馬向前,問尚書大人所來何事?黃義郎自稱奉國王之命,前來督陣剿匪,捉拿胡寇女魔頭。他說邊關日趨安寧,胡寇殘余不足為患,何勞尚書大人興師動眾?下官愿隨尚書大人回京向國王稟明一切。黃義郎橫刀立馬,仰天大笑。爾等雕蟲小技,豈能瞞過老夫慧眼?五年前敢在國王面前推薦他,敢放虎歸山,今天就敢上山打虎。黃義郎雙手抱拳,朝東方天空拜了三拜,高聲道:“吾王英明,早已明察一切。你只帶三千兵馬,卻不費一兵一卒就輕易收復邊關,若不與胡寇勾結如何辦得到?你為了蒙騙朝廷,與胡寇上演一出出雙簧,讓胡寇時不時地在哪兒露一下臉,你就裝模作樣地走一下場,既騙得朝廷供奉的軍糧,又讓自己在邊關站穩(wěn)腳跟。你不斷擴大自己的勢力,由三千兵馬驟增至一萬余人,擁兵自重,意欲謀反;年初讓你調防,你卻以邊關安危為由拒絕,野狼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事已敗露,你還敢妖言惑眾?速速獻上女魔頭首級,束手就擒,老夫容你不死!”
他心下大驚,國王遠在數千里之外,怎么會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他反唇相譏道:“尚書大人一派胡言。孫子兵法有云:‘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費一兵一卒而能收復邊關,只能說明我善于用兵,難道這也有錯嗎?再說,殺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確保國家長治久安、百姓安居樂業(yè)才是目的,壯大我軍,削弱敵對勢力,既是民心所歸,也是保衛(wèi)邊疆所需,何罪之有?我宋氏歷祖歷宗精忠報國,功績卓然;下官鎮(zhèn)守邊關十五年,功不可沒。試問尚書大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擁兵自重、意欲謀反了?”
黃義郎厲聲道:“休得狡辯!老夫給你一天時間,明日此時,你若乖乖獻上女魔頭首級,老夫饒你不死;不然以叛國罪論處,誅連九族!”
他黑下臉道:“你敢!”
黃義郎冷笑道:“將他們帶上來。”
只見對方的軍陣中推出數輛馬車,車上站滿男女老少,個個被五花大綁。巫氏和他八歲的兒子被綁在第一輛車上;巫氏默默地注視著他,人消瘦得都不成樣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兒子大聲地叫著爸爸救我。他大怒,邊痛斥黃義郎卑鄙小人,邊拍馬欲前救人。黃義郎一揮手,數輛馬車迅速退入軍陣中。黃義郎問道:“你現在明白我敢不敢了吧?”
他勒馬而返,失魂落魄地回到將軍府。
數日前,黃義郎尚未抵達燕西城,她就說來者不善,勸他一起離開,從此退隱江湖,不問朝政,浪跡天涯,做一對雙宿雙飛的瀟灑客。但他說自己是朝廷命官、忠良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國家好,為什么逃走?他勸她速速離去。但他不走,她怎么會走?他回到將軍府,要她從府中暗道逃走。她搖搖頭,眼睛盯著池中的蓮花發(fā)愣。她說:“黃義郎有備而來,在城外圍了三層,出了暗道,還不是在他的手中?逃是逃不了了;再說我逃走了,你怎么辦?你家九族怎么辦?”
他大驚,問:“你都看到了?”
“嗯,我從城墻上看到的。”
“怎么辦?”
“抱我?!?/p>
他坐在蓮池邊,背靠漢白玉的護欄,抱著她,望著她;她躺在他懷里,朝他微微一笑,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她說:“你知道嗎?你身上有股很香的氣息,我聞了就想睡;那晚你殺了母親,將我抱入懷里,我就稀里糊涂睡著了。后來回京城,我偷了你穿過的衣裳,藏在枕頭底下,方能入睡。我就知道,你這兒——她用手輕戳他胸口——將是我最后的歸宿。”果然,她又在他懷里睡著了。
清晨,白蓮花純真的清香,那么濃郁,令人沉醉。
黃義郎堂而皇之地擁兵入城,把將軍府團團圍住。
陳九悄然入府,右手握劍,朝兩人微微低了下頭。他問陳九:“人呢?”陳九說:“昨夜已移到城外?!彼麌@息道:“這樣也好?!标惥庞终f:“尚書大人已在門外等待多時。”他苦笑道:“陳九,我們出生入死這么多年,你應該知道我的,我沒有謀反,沒有叛國,我只求邊關安寧,百姓快樂?!标惥耪f:“事至今日,將軍說什么都沒有用的;尚書大人是為兒子報仇而來,他不會放過你們的?!彼f:“我知道?!标惥耪f:“將軍若是為難,就讓小弟來替你……”
她哈哈大笑,突然拔劍自刎,血濺蓮池。陳九見狀,大喜,欲前取其首級。他將她抱入懷中,血紅了雙眼,如巨獸一般。陳九嚇傻了。他含淚對陳九道:“看在我們多年兄弟的分上,小兒和荊妻就拜托你了。”言畢,他也飲劍身亡,轟然倒地。
這年,她1023歲,他1043歲。
燕西縣為開發(fā)旅游資源,撥款重建將軍府,歷時一年有余;其間修繕人員清理魚池淤泥時,挖到十幾米深處,突然泉水迸涌,令人驚嘆。然后,更令人驚嘆的是,第二年夏天,池中自個兒就長出一支支蓮花來;而且支支都是并蒂蓮;而且每支并蒂蓮上,一朵是白蓮,純潔如雪;一朵是紅蓮,艷紅似血;各有奇香,聞者終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