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瑞·伯森
迷霧又籠罩過來,再次散開后,只見那個男人站在門口,身穿鹿皮大衣,手里拿著一支長矛,矛尖是用深黑色的石片做成的,泛著亮光。羅素知道,男人要出去打獵了,去打那種紋理粗糙、有黃色肥肉的獵物,他也想跟著一起去。
女人還在微笑,孩子們?nèi)耘f笑聲朗朗,可是,女人突然擔(dān)憂起來,說了幾句話。但羅素聽不懂,她的話和羅素的語言有些相似,卻又有很大的差別。
男人正要走出小屋時,女人又對他說了些什么,他停下來,看著她。她的雙眼閃閃發(fā)光,充滿恐懼,這讓羅素也覺得害怕。他知道,男人也有同樣的恐懼,只不過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而已。
羅素覺得自己跟男人貼得很近,似乎連在一起,因此,他知道他有同樣的恐懼。
男人離開帳篷,去給狗套上挽具,不過,狗早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沒錯,那是一群狗,卻又比狗更加神武。
它們抖動著灰色的毛,像影子一樣站在那里,寬大的腦袋,厚實(shí)的三角下巴。它們高過男人的腰,無聲無息地盯著男人,看著他把裝備放進(jìn)雪橇里,準(zhǔn)備離開。
男人站到雪橇里,這時,羅素發(fā)現(xiàn)這不是木質(zhì)的雪橇,而是用骨頭和象牙制成的,滑板是一根根巨大的肋骨,用黃色的生皮綁在一起。雪橇在夜色中發(fā)出黃白的光芒,顏色雖深,卻又不乏活潑生氣。男人一上滑板,犬隊(duì)就悄無聲息地朝前沖去,速度很快,充滿了力量。
霧又聚攏過來,越來越濃。
迷霧再次散開時,男人獨(dú)自出現(xiàn)在起伏的原野上。地面似乎跟剛才有些不同了,過了一會兒,羅素看清了,地上有草。雪被風(fēng)吹走之后,留下又高又細(xì)的尖頭草,被風(fēng)吹彎了腰,并不像苔原草那樣扭扭曲曲。
夜好黑,羅素發(fā)現(xiàn)男人無須發(fā)出任何聲響就能駕馭狗。狗按著男人的意愿奔跑,一切簡簡單單,毫不迷糊。他們在起伏的原野上奔馳,羅素覺得自己仿佛身在高空,能看到他們在濃霧里時隱時現(xiàn)。最后,濃霧散開,他們看到了獵物留下的新鮮腳印。
灰色大狗豎起身上的毛,緊張地循著足跡跑去,一面想循著氣味抓到獵物,一面又很不愿意前行。不過,它們還是隨著男人的心,循著足跡追去,盡管心里充滿了恐懼。
腳印不太清晰,但很大,羅素看不出來那是什么動物留下的,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腳印,也沒覺出男人的恐懼。
這時,男人面前出現(xiàn)一個身影,羅素努力想看清楚。
那是個龐然大物,迷霧中隱約露出巨大的身形,緊接著,霧氣迅速隨風(fēng)消散,羅素終于看清了。
原來是一頭巨大的猛犸象,渾身長著長毛,碩大的腦袋搖晃著,大長牙正對著狗,鼻子憤怒地前后揮舞著。霧氣中,那雙紅色的眼睛就像地獄的惡魔之眼。
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映在羅素眼里,而且他還看清了另外一件事。
只見男人抓起長矛,從象牙和骨制雪橇上跳下來時,風(fēng)吹開他的大衣兜帽,羅素看到了他的臉,一張熟悉的臉。
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就是羅素!雖然頭發(fā)更長更濃密,還留著小絡(luò)腮胡子,但確實(shí)是羅素。就在這時,羅素感到了害怕,恐慌不已,因?yàn)榘l(fā)現(xiàn)夢中的男人就是自己,他就得與猛犸象惡斗到底。他必須戰(zhàn)勝它,殺死它。
猛犸象沖了過來,憤怒地?cái)[動著腦袋和象牙,粗壯的四肢重重地踏在地上,濺起一塊塊臟雪。這是一頭力大無窮的猛獸,正朝著男人、狗和雪橇沖過來。
沒時間逃跑,也沒時間閃躲,男人必須面對這頭野獸。
狗跑到了一側(cè),當(dāng)猛犸象從它們身邊經(jīng)過,沖向男人時,它們又回到了原位,這個動作讓猛犸象不由得輕輕把頭擺向一邊,暴露出胸部的中心位置。
男人蹲下身,轉(zhuǎn)過頭,用力把矛桿插入背后的雪地里,接著回過頭來,直面沖上來的猛犸象。猛犸象朝一側(cè)甩動腦袋,擊打狗的同時,還吼叫著朝男人踩過來,男人輕輕一閃,矛尖頓時刺入猛犸象的胸口中央,由于體重帶來的下壓力,連矛桿也刺了進(jìn)去,命中要害。
沒過多久,那頭野獸就停止了掙扎,垂頭站著,前后擺動,接受已成定局的死亡,長矛桿已斷在它的胸口里。它前膝跪下,背部也沉了下去,整個身體慢慢地歪在一邊,死了。
在猛犸象開始步履蹣跚時,男人唱起了歌。羅素聽不懂歌詞,但覺得很熟悉。
男人在歌唱龐然大物的死亡和面前堆積如山的肉食。
歌唱這次狩獵是多么的幸運(yùn)。
歌唱那即將成為美餐,滋養(yǎng)他和家人,還有犬隊(duì)的肥肉。此刻,狗正撕咬著猛犸象的腹部呢。
歌唱那吹散濃霧,讓獵物足跡顯露在犬隊(duì)面前的風(fēng),也感恩留給他這么多肉食的龐然大物。
羅素覺得歌曲就在自己的靈魂里,仿佛是他自己在歡唱。霧氣再次籠罩過來,立即淹沒了他、狗和猛犸象。
羅素什么都知道了,他就是那個男人,他就是夢,就是那迷霧。
陽光鉆入毛皮睡袋里,羅素醒了。腦海里還殘留著夢的痕跡,他饑餓難忍,渴望吃到那帶著黃色肥油的粗糙紅肉,但是往外一看,只有四只死鹿。狗正在撕咬其中的一只。
雪橇犬們在他睡覺時打了起來,中央的繩子被咬成了兩三段。他咒罵著,把它們從鹿體旁拉回到雪橇邊,一一拴好,戴著手套拍了拍它們的鼻子。
過了一會兒,狗安靜下來,羅素回到鹿體旁邊,發(fā)現(xiàn)所有鹿肉都凍結(jié)了,不過鹿不大,可以隨意扔到雪橇上。鹿腿從雪橇上伸了出來,不過他一心只想往前走,對此滿不在乎,況且原野上沒有樹,不會刮到鹿腿。
天空也呈現(xiàn)出新的顏色,昨天還是藍(lán)色,今天就變成了深紫色,幾縷云彩在昏暗的空中飄過,預(yù)示一場暴風(fēng)雪即將來臨。
因紐特人都懂天氣,羅素也不例外。他知道,暴風(fēng)雪會在兩天內(nèi)來臨,甚至更早,不過,這不會太糟糕,只是刮刮風(fēng),降降溫,沒別的。他不必太費(fèi)心就能安然度過。
但是,羅素還是感覺到莫名的擔(dān)憂,應(yīng)該是夢的緣故。夢境是那么真實(shí),他還能聞到帳篷里的氣味和自投羅網(wǎng)的猛犸象發(fā)出的臭味,還能清楚地看到順著矛桿往下流的熱血。
他殺死了那頭野獸,已然有什么東西推動著他,讓他能很好地掌控犬隊(duì)。此刻,狗已經(jīng)煥然一新,成了一支全新的隊(duì)伍。它們的模樣沒變,卻不再是初次在沃格魯克那兒見到的那群狗了。確切地說,它們還是變了,隨他而改變,隨著他的心意而改變,似乎真是這么回事。endprint
狗自由前行,不,它們不只是狗,不只是動物而已。
它們按著他的意愿奔跑,在雪橇前頭,不斷向前。鹿肉填飽了肚子,它們血?dú)夥絼?,胃黏液分泌旺盛,精神抖擻,力氣十足,跑得很歡。
羅素任由它們前行,而它們似乎正奔往他想去的地方,與他心意相通。
它們能讀懂他,能讀懂他的思維嗎?就像夢境里的狼狗那樣,能按人的意愿奔跑嗎?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思維飛向前方,進(jìn)入領(lǐng)頭犬的腦?!绻@是真的,狗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嗎?他自己都不知道,它們卻了如指掌?
還有,它們知道為啥要往北邊跑嗎?
“我們?yōu)樯兑寂馨。俊彼舐晢柕?,突如其來的話語打破了沉靜,雪橇犬們吃了一驚,亂了腳步,但馬上又找到了節(jié)奏,繼續(xù)前行。
它們沒有回答。
他回頭看了兩次,但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之后,他不再往后看。向前,只管向前,前方才是他們的目的地。他任憑雪橇犬自由奔跑,因?yàn)楣返臎Q定就是他的決定。
地上有雪,很適合快速奔跑,沒有滑板與冰面接觸時發(fā)出的那種摩擦聲。他們跑了一整天,也不曾放慢步伐。
雪橇犬一直跑了五六個小時,當(dāng)灰色暮靄籠罩四周時,他看到右邊山間的溪谷里有些灌木叢,可以用來生火。
他什么都沒說,雪橇犬就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它們朝右轉(zhuǎn),往溪谷跑去。天上還有些亮光,到了一堆在風(fēng)雪中干掉的灌木叢旁,他讓狗停下,但它們執(zhí)意向前,于是他也不強(qiáng)行制止。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個懸垂的石棚出現(xiàn)在眼前,正是避風(fēng)的好地方。狗就在這兒住了腳。
羅素拿了一張鹿皮擋住入口,用雪固定住,然后砍下一組前肩肉,扔給狗吃,隨后又把一具鹿體搬到石棚里,再用剩下的鹿皮弄了張床。之后,他走出石棚,找了很多灌木枯枝,足夠整晚生火用了。
真是個完美的營棚。
他把木柴帶進(jìn)避風(fēng)所,拉下鹿皮門,用苔蘚生起了火。沒過多久,屋里就暖起來。他脫下皮外套,翻過來,放到屋外,任其凍結(jié)。
狗發(fā)出低吼聲,很快又靜了下來,他沒再理會,轉(zhuǎn)身去烤肉吃。他用刀尖割下鹿背上的里脊肉,舉到小小的火焰上方烘烤。屋子里濃煙彌漫,他在屋頂上方開了口,煙隨即被風(fēng)吹到外頭。
火焰一烤,肉很快就解凍、變暖,可以入口。他放到嘴里,齊著嘴唇切下來吃。
他很渴,便用雪水下肉,一會兒嚼肉,一會兒吃雪,把肚子吃得脹鼓鼓的。
他仍舊覺得餓,但已經(jīng)吃不下了;想著夢里那粗糙的紅肉,有好多黃色的肥油,不由得閉上了雙眼。
只是,他一點(diǎn)兒睡意也沒有,腦子里天馬行空地想著白天奔跑在原野上的情景,又想起沃格魯克問他,狗是否愿意為他跑。想到這里,他滿心愉悅,躺倒在皮革上休息,但肩膀壓到了一個硬塊。他本不想理會,但是,這是多么完美的營棚,他希望床也舒適至極,于是折起皮革,想看看那是什么東西。皮革下面是一塊石頭,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他伸手拉出來,把那東西擺弄了好幾下。
他拿起刀,沿著邊戳了戳,然后把戳下來的東西抹掉,再接著戳。最后,那東西干凈了,放在手心里一看,那可不是一塊簡單的石頭,有人為加工過的痕跡。
羅素仔細(xì)端詳著那東西,心里想:“這是什么?是誰留下來的呢?”
(未完待續(xù))
(實(shí)體書2013年1月上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