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萬仕

牛 客

舅舅家的最后一頭水牛是在清明前死的。

三月里的武陵山，霧大雨多，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舅舅跟往常一樣，把老水牛趕到丹青河中的一個小島上去吃鮮嫩的青草，自己在岸邊和村里的人下山棋，難分勝負之間，不知是上游昨晚下了大雨還是水庫泄洪，河水突然暴漲，他不顧眾人攔阻趕緊游到島上牽著老水牛往回走，快到岸邊的時候一股暗流撲頭卷來，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岸邊的柳樹，自己上岸了，老水牛卻被洪水沖得連翻幾個跟頭，等眾人把它救上岸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到底是老水牛救了舅的命，還是舅舅救老水牛，村里人一直在議論著。

關(guān)于牛的傳說，湘西人有很多種說法。相傳太古時候，天帝派太子向人間傳話：“你們一天洗三次臉，吃一頓飯。”不料，太子傳話時誤說成：“你們一天吃三頓飯，洗一次臉?！焙髞恚S著人間人口的增加，糧食不夠吃，鬧起了饑荒。天帝洞察了人間疾苦，對太子說：“是你傳錯了話，就罰你到人間做牛，幫助勞動。每年四月初八，你可以回天界休息一天?！庇谑翘泳突鞲淼搅巳碎g。從傳說中可以看出，苗族先輩們在遠古的時候就和牛打交道了?，F(xiàn)在的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湘西民間還有祭祀牛神的儀式。要給牛過生日，給牛梳洗，為牛披紅掛綠，并做好烏米飯放在牛欄里祭祀牛神，舅舅家也不例外。家里修的幾個牛圈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集體化的時候?qū)儆谏a(chǎn)隊的，分田到戶后舅舅堅持要保留自己祖上的牛圈。舅舅家?guī)状责B(yǎng)牛為生，村里人都說，哪一頭牛能進舅舅家也算是一種福分。

老水牛死后，舅舅一個人總是蹲在堂屋前若有所思地抽著煙，幾天沒說話。對老水牛的后事，舅舅像對待家里人一樣正正規(guī)規(guī)地給它操辦，入棺、發(fā)喪、下葬，跟人一樣，程序一樣不落。下葬的當天，舅舅找遍了全村也找不到幾個管用的勞力，還是從其他的三村兩寨請了七八個漢子才把老水牛抬上山安葬。對老水牛葬的地方，舅舅是很有考究的，專門選了一處牛背形山脈，儼然就是一個牛頭的形狀，墳頭兩邊各伸出一段弧形的石欄，前邊是一片梯田。

舅舅一字不識，但是方圓幾十里沒有不知道他的，他是一個專門做耕牛生意的，俗稱牛販子，雅稱牛客。舅舅的牛經(jīng)，遠近聞名，不用掛牌，不用廣告，十里八村，人人皆知。還是生產(chǎn)隊的時候，舅舅就是隊里面負責養(yǎng)牛的，一包產(chǎn)到戶，他就做上了牛生意，算是鄉(xiāng)里最資深的?？土恕Ｕl家牛下了崽，自己不想要，就送到舅舅這里出售；誰家想買個牛犢，直接上舅舅這里來挑，即便是想買一頭成年的壯牛，只要在舅舅這里下了“定”，也能在很短的時間里找到合適的。名氣大了，舅舅家的牛欄也就多了幾間，都用厚實的杉木板，時間久了，上面刷的漆成了墨色，遠遠望去，像一個巨大的棺木擺在半山腰上。

冬天農(nóng)閑，是?？蛡冏罨钴S的季節(jié)。小牛犢正奮力地長著個，看著就是一股生機勃發(fā)的喜人勁，成年牛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養(yǎng)膘，肚皮滾瓜溜圓，正是“出樣子”的時節(jié)。苗寨相牛，不比牛市坐地賣貨，常常是?？蛯ど祥T來，或者把要出手的牛趕到?？图抑小Ｅ＞退┰陂T口的稻谷場，掰開牙口，拍拍肚子，看看蹄子，心里就有了數(shù)，坐下來喝一頓酒，價格在杯盞間就有了結(jié)果，多多少少，苗家人也不仔細計較。但對于牛的新主人，舅舅是格外較真的。有一回，價談妥，錢都收到袋子里了，就因為人家趕牛走的時候，狠抽了一鞭子，他追著人家非要“黃”了買賣。牛從舅舅手里賣出去，他還會隔三岔五上門探訪，在還不知道“售后服務(wù)”這個詞語的時候，舅舅就已經(jīng)在實踐著這樣的經(jīng)營方式。在三五次的回訪中，他會認真查看牛和新主人的磨合程度，遇有新主人待牛不好，或者脾氣不對路的，他會主動要求全額退款，收回牛來再尋新的買家。

我不知道如何來形容舅舅與牛的感情，只知道舅舅有時候會打他的子女，但是卻不會抽他養(yǎng)的耕牛。即使犁田也從來不用牛鞭，還是那桿煙槍，吆喝聲聽著不像訓(xùn)斥，倒像是商量。別人來借牛下田，總要交代幾回，如何拉繩，如何掛犁，如何喂草，說得最多的還是近乎討好地要求別人不要下重鞭。夏天，蚊蟲入侵時，舅舅經(jīng)常會拿一片蒲葉，輕拂著驅(qū)趕一種叫做“牛蚊子”的飛蟲，這種蟲子個大無比，叮上去就不松口，拍住一個，舅舅總會絮絮叨叨地罵上幾句，那意思恐怕只有他和牛才懂得。到了冬天，很多人家的耕牛一天只有兩餐，舅舅總是一日三餐按時喂養(yǎng)，絕不讓耕牛餓著。偶爾天晴，舅舅就把牛牽出來，活動活動筋骨；遇到下雪天，舅舅總要燒點溫水喂養(yǎng)，不讓牛感染風(fēng)寒。

舅舅對牛的感情是遠近聞名的。經(jīng)常聽到舅娘講的一句話就是，對舅舅而言，牛犢子比他的幾個孩子還要親。據(jù)說，兒女出生的時候，舅舅都沒有伸過一次手，更別說洗尿布、喂米糊了。最有意思的事，是舅舅經(jīng)常把自己小孩的名字和小牛犢的名字叫混，在村里經(jīng)常鬧出笑話。這個感覺讓身邊的親人憋悶而難堪。用舅娘的話來說，他像個外人一樣，看著家里養(yǎng)兒育女的熱鬧。但是，一有牛臨盆，舅舅就搬到牛欄，住在梁上的草垛里，夜里也不敢睡死，母牛稍有叫喚，他就起身打著手電筒觀察一番。村里的牛生產(chǎn)，都是他來接生，撫著牛肚子耐心勸慰仿若情人，舅娘每回看見都要咬著牙恨恨地說上兩句：自己兒女生產(chǎn)，他都沒這么上心。為著替牛接生，舅舅也挨過很多次牛蹄子，有一次還斷了一根肋骨，他也絲毫不在意。

養(yǎng)牛的日子里，每天大清早，他就起身，趕出家里的牛，趁著剛泛日光的露水，在山坡上把牛散布來開，任其四處自由自在地找青草吃，自己找一塊視線良好的大青石，邊吧嗒吧嗒抽旱煙，邊拿眼掃視著牛群。傍晚，還得放牧一次，山區(qū)的霧氣剛剛蒸騰，田埂間的野草賣力地汲取著稻田里的養(yǎng)分，綠得發(fā)著油光，鮮嫩嫩的剛好滋潤牛的舌苔。每次放牛，舅舅都不帶牛鞭，再大的牛群，他只要一根鐵制的旱煙桿在手，就能自由驅(qū)使，對著頭牛輕輕一桿，畜生就如通靈般的配合順暢。舅舅放牛也是極講究的，他會仔細地觀察每頭牛的進食狀態(tài)，以及反芻的頻率，從中窺視牛的身體狀況，乃至精神狀況。寨子里的人都說，舅舅放牛是練成精了的，只有他知道牛是高興還是抑郁，也只有他常常拉著一頭牛絮絮叨叨，說些外人無從知曉的話。舅舅還有起夜的習(xí)慣，因為深夜，他經(jīng)常還要給牛加一次草料，特別在牛長膘的時節(jié)，他喂的牛，總是像田野里的稗草，瘋躥著高出一截。所謂馬無夜草不肥，牛可能也是如此吧。

也許是常年與牛為伴的生活，他身上總有散不去的牛欄味，也有著一股牛一樣的倔脾氣，看到他就讓人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牛。

有一次，大兒子買拖拉機找他借兩千塊錢，他死活都不干，跟兒子鬧別扭，說一個農(nóng)民不種田不養(yǎng)牛，那還是農(nóng)民嗎？大兒子二話不說扭頭就走，沒過兩天，他的拖拉機就上路了，舅舅再也沒有跟大兒子說話了。一聽到拖拉機的突突聲，舅舅心里就煩。

耕牛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不知哪一年起，打工成了寨子里常議論的話題，耕牛似乎一下子就退出山民的家庭。年輕人一茬茬外出打工，遠走高飛，絲毫不留戀山里的耕作時光，出門的背影都帶著憧憬和堅定，不曾有片刻的回眸。原本稀缺的稻田倒成了累贅，一些離村莊遠一點的和雨水難以灌溉的稻田也撂荒了，家家戶戶慵懶地種著，甚至有的撂荒在那兒等著長草，不再有往日農(nóng)忙的景象。山上的地也不再有人打理，只種一兩塊菜地生活自給就得了。村里的老人們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直搖頭，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離自然越來越遠，只想吃好吃的水果、甜美的蔬菜，卻不愿意到稻田里去插秧、到泥土里去播種，更不愿意過“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流浹背又一年”的農(nóng)耕生活。

牛再也沒了用武之地，?？妥匀皇チ耸袌觥＞司艘查e了下來，有時一個人蹲在村頭看著鄉(xiāng)間小路發(fā)呆，有時一個人會轉(zhuǎn)到稻田埂上看著成熟的莊稼吹著口哨，顯得很悠然。

老水牛走了好多年，舅舅總有沉思默想的習(xí)慣，也許是那些當?？偷臅r光積累起來的。走到每一個村寨，看到每一頭耕牛，便思緒飛揚。但他手頭始終不會放下那根牛鞭似的煙桿，這是舅舅?？蜕牡奈ㄒ恍盼?。

如果不是那次洪水，舅舅和那頭老水牛還會相依為命。老水牛安葬那天，天色陰沉，山民們圍在老水牛墳旁，不停地搓打著有點潮濕的火紙，煙熏火燎中，“嘎——”的一聲，劃破了本已嘈雜的灰暗天空。眾人回頭，舅舅家的牛欄頓時也轟然倒地，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

寒來暑往，時序如流；春去秋來，歲月不居。每年清明，年邁的舅舅都要到老水牛的墳頭，燒一炷香，抽一袋煙。

醉 客

清明古鎮(zhèn)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多，有本鎮(zhèn)的、本村的，也有山外的、外村的，但在街上走的人不論是老的還是少的都知道他這個人。早年，他對大家的一些說法不以為意，早習(xí)慣了別人叫他醉客。如果鎮(zhèn)上野性活潑的丹青河，堅固耐用的青石路，哪天缺少了他的身影，大家都會感覺到少了點什么。人們都說，他是鎮(zhèn)上的一個“不倒翁”，是村民心中的一個“快樂佛”。

他姓張，名天喜。只讀過一年書，十四五歲，就學(xué)會了犁耙功夫，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二十歲時報名參軍，成了村里唯一當兵的人。復(fù)員回家后，兩個弟弟也長大了，他父母認為“樹大要分叉，兄弟多要分家”，“家不分不發(fā)，姜不老不辣”。張?zhí)煜脖惆凑彰缂业牧?xí)俗，結(jié)婚后先分出去獨立門戶。分家時，除去父母的養(yǎng)老田以后，由三個兄弟均分，他只分得一畝六分地。家里的田不多，一年也只能收400多斤谷子，地里再種點玉米黃豆，過生活實在微薄，如果遇到天災(zāi)人禍，稻田減產(chǎn)，山地缺收，家里就揭不開鍋。田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沒有田地如何興家立業(yè)？張?zhí)煜膊桓市倪@樣的生活，就把家里的活留給老婆，自己到鎮(zhèn)上闖蕩了。

他家住在清明古鎮(zhèn)北部的巴夭村上，距離鎮(zhèn)政府不過兩公里。這條路基本上是田埂路，遇上雨霧天，走的人多了，就會很光滑，一不小心跌倒，滾得一屁股泥巴。村里人經(jīng)常說巴夭村里出過兩個人：一個是板客，在縣城拉板車；一個是醉客，在鎮(zhèn)上當貨郎。走在清明古鎮(zhèn)的街上，人們與他招呼是不用姓名的，都直接叫醉客，從街頭到街尾，誰都知道喊的是他，最多，客氣的時候在前面加個“老”，他也不以為意，對這個稱呼頗有幾分自得。

張?zhí)煜?，每天就流連在巴夭村和清明古鎮(zhèn)之間，沒人能說上來，他是做的什么營生，似乎他又有很多的營生。但有一點，無人爭辯，就是他身上始終背著個葫蘆，他這個葫蘆成色很好，金黃金黃的，據(jù)說是他爺爺留給他的從不外借，無論是上山砍柴還是下河撈魚都不離身，上山干活里面裝的是山泉水，從集市回來里面裝的卻是老米酒。張?zhí)煜矊朴刑厥獾鸟焙?，似乎什么時候見到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說酒話，紅撲撲的臉在大家的印象中倒成了他的真容。他并不是街上人，但每天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古鎮(zhèn)街口。鎮(zhèn)上的人說，他每天上街的時候是一只雞，他回家的時候醉得像只鴨。據(jù)說，他早年是打過仗的，參加過抗美援朝，也立過戰(zhàn)功，只因為大字不識一個，九死一生地又回到這巴掌大的地方，留下的紀念除了一個坑坑洼洼的軍用水壺，就只有中槍的瘸腿了。這段歷史從來沒在他的嘴里談起，大家也只能想象個大概，但因著這個緣故，對他多多少少帶著點敬意。所以，在街上碰到他總是一瘸一拐，云里霧里，也少調(diào)侃他，只是起哄：“今天，又喝了幾兩？過的是神仙日子噢！”每次，他總是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地伸出巴掌，把五個指頭撐開在空中晃幾下，算是作答。

張?zhí)煜?，常年穿的都是苗家的家織布，上面有蠟染的印花，藏青色的底料不易沾上灰塵，倒顯出幾分干凈。他的肩上，總有一根胳膊粗的櫟木扁擔，常年打磨，中間滑溜溜地透著油光，扁擔上多少會掛點東西，上街的時候都是碩果累累的，回家的時候身上的葫蘆裝滿滿的。

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張?zhí)煜矎男≡谏嚼镩L大，聽到山林中的鳥語，就可辨別這是哪種鳥叫出來的聲音。若到山里去套畫眉，不知道畫眉在哪里，便拿著銅制的哨子或折一片樹葉，在手指頭上，卷成一個小筒子，用口來吹！“吱”一吹，山上的公畫眉都會叫出婉轉(zhuǎn)的聲音，使套畫眉的人，知道畫眉在哪個山林里。各種鳥窩有不同的特點，斑鳩的窩，多在竹林里的竹子尖端竹葉叢中，人爬上去，斑鳩就飛了。喜鵲做的窩，大多在高大的楓樹或香椿樹的枝丫上，很難爬上。唯一是麻雀的窩，多在村邊、田邊的小樹上和房前屋后，屋檐的瓦口里面，甚至墻中通個眼，也成了它的窩。可惡的是，麻雀經(jīng)常搶占燕子的窩，加上麻雀愛吃谷子，不僅在田里吃、在曬谷場上吃，還會飛到碾米房里搶著吃。農(nóng)民們恨透了小麻雀，看見小孩子掏麻雀窩，捉小麻雀，不但不干涉，而且支持。因此，掏麻雀窩、捉小麻雀玩，成了張?zhí)煜餐陼r最大的樂趣。童年在村里、在山里學(xué)的一些手藝，后來成了張?zhí)煜仓\生的絕活。

春天的時候，稻田里的鯽魚多半是逃不過他的手掌心的，用一根葦草，或者稗子穿過魚鰓，剛好肉嫩嫩的一串，魚尾時不時還就著殘勁拍打幾下，帶著幾點水珠在路面上滴出一條軌跡。

鎮(zhèn)上的人說：“吃了活螃蟹，動口三分力?！毕奶斓臅r候，常見的是河里的螃蟹。螃蟹大多躲在石板下，到了太陽快要落山了，河面上有山的倒影，這時螃蟹才成群結(jié)隊地爬出來，等待著小魚小蝦。他捉螃蟹的方法是父親教的，看見螃蟹，就伸手去抓，一抓一個準，每天都有收獲。有一次，張?zhí)煜驳叫庞蒙玳T口賣螃蟹，大人在結(jié)賬，“啊呀”的一聲買主的小孩被螃蟹鉗角夾住，疼的叫爹叫娘。從此以后，張?zhí)煜惨埠苌俚叫庞蒙玳T口來賣東西了。

到了秋天，張?zhí)煜脖鈸膬深^掛的就是大物件了，是一捆捆從山里打下來的柴禾，茬口齊整，大小適度，干燥耐燃，醉客的柴在街上也算是品牌了。這種柴禾往往都是從深山里砍來的。每次走到清明坡的半山腰一棵大樹下都要歇歇腳，坐在巖石板上喝一口葫蘆里的山泉水，吃上一點山里的野果，心里一陣愜意，山澗吹過秋風(fēng)，感到一陣陣涼爽，一天的疲勞仿佛被吹掉了。

冬天里，張?zhí)煜脖鈸贤鶔熘氖堑で嗪永锏聂~，是從河里釣上來的刁子魚，偶爾也有幾條草魚，個大體胖，四五條就能壓彎扁擔的一頭，另一頭偶爾也能見到野鴨。每到炊煙升起的時候，他那忽低忽高的身影總會出現(xiàn)在古鎮(zhèn)街頭，最先圍過來的就是小孩，很快，有需要的大人也趕著去收購他扁擔上的物件。

換得幾張鈔票，張?zhí)煜驳谋鈸樟?，人似乎也輕快了，幾步就踱到街心的供銷社。他先來二兩米酒，頭一揚二兩酒就下肚了。二兩酒下肚后，他總會在街上晃悠一圈，然后就悄然消失。若是遇到周末，他就會裝一葫蘆米酒回家。張?zhí)煜惨荒晁募咀龅木褪切≠I賣，鎮(zhèn)上吃公糧的人、外地來鎮(zhèn)上工作的人生活上需要什么，他都會到山上、河里去找，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沒見過他與誰同行。據(jù)說，他養(yǎng)有兩兒一女，每年小孩上學(xué)，他都能東拼西湊湊足學(xué)費，兒女們對他這種早出晚歸、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辛勞都看在眼里，心存敬畏。但對他每天都喝二兩酒，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又有些嫌棄，即使在路上遇到也遠遠地躲開。張?zhí)煜裁刻旎氐郊依?，主動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點燈，燈是桐油燈，燈光雖然不夠明亮，但也能把家里照得一清二楚。然后他自己就坐在火塘邊烤火，往往這個時候，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會到他家里來串門，談天說地，天南地北，講故事，講笑話，講農(nóng)事，講婚姻，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好一番熱鬧。張?zhí)煜仓皇前舶察o靜地聽著，不吭一聲。聽說張?zhí)煜驳男鹤觿倽M十八歲，就被送到東北去當兵了，后來還提了干，幾年后轉(zhuǎn)業(yè)到縣城當了科長，娶妻生子，一直都極少回家，連錢也只是寄給母親，兒子很少和父親張?zhí)煜仓苯咏涣?。張?zhí)煜埠孟褚膊辉谝?，每次都嘟囔一句：“兒子長大了，翅膀硬了，咱們各管各的?！泵康节s集時，張?zhí)煜部偸窃诙删葡露呛缶妥阪?zhèn)政府門口的石凳上，外衣一脫，露出他穿了多年的那件印有“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白背心，臉上露出自豪的樣子。

清明鎮(zhèn)上的人認為，山是骨架，水是血脈。張?zhí)煜踩缤泻镁频娜艘粯?，他為什么愛酒，誰也說不上理由，但張?zhí)煜矊频溺姁鄣拇_到了入迷的境地。關(guān)于他好酒的故事，還得從打野豬說起。山里的野獸很多，有野豬、野山羊、野兔等等，但攻擊性最大的還是野豬。俗話說：“三百斤野豬，全靠一張嘴?！币柏i的嘴巴，非常厲害，咬人可以把人的大腿一口咬斷，沖撞人可以把人撞出三丈遠，大的野豬，老虎都不敢碰它，要想打死野豬，實在是非常困難。有一次，張?zhí)煜埠痛謇锏娜巳ゴ蛞柏i，走到半山腰一個水田邊，看到一群野豬在水田邊喝水，大小有五六頭。他們幾乎都是同時開槍射擊，只發(fā)現(xiàn)一頭野豬受傷。受傷的野豬像發(fā)瘋一樣，拼命地奔跑，性子猛烈，差一點拱到張?zhí)煜驳钠ü?，嚇得他全身發(fā)軟。見狀，村里人高聲吶喊聚攏過來，受傷的野豬逃跑了。從此張?zhí)煜惨簿蛯W(xué)會了喝酒。但張?zhí)煜埠染?，最為人稱道的還是河底炸石。七十年代的一個初冬，丹青河修水電站，在筑攔水壩的時候，水底的幾塊大石擋住了下樁的通道，工程人員幾次下水，都沒能裝上防水雷管。張?zhí)煜仓肋@個消息，自告奮勇。大家都知道他水性好，可湍急的河水下暗流涌動，一個不小心就是有去無回。他卻擺擺手，說不打緊。工程隊隊長問他有什么要求，張?zhí)煜裁撓乱路p手往自己身上打了幾錘，拍了幾巴掌，大聲說：“給我拿一壺酒來?！睆?zhí)煜捕似鹁茐?，往自己身上倒，一咕嚕又將剩下的酒喝完，大吼三聲拿著鋼釬一個猛子就跳進河里，浮上浮下足足弄了半天才裝好雷管，河底巨石“轟”的一聲爆破，沖起幾尺高的水花。當工地上正在歡呼的時候，張?zhí)煜矃s回到岸上穿上衣服到鎮(zhèn)上烤火去了，臉上露出滿足的紅暈。

張?zhí)煜灿龅揭患指吲d的事，逢人就說，供銷社賣酒的姑娘要出嫁了。湘西苗族對姑娘出嫁是很重視的，迎親禮俗很多。丹青古鎮(zhèn)一帶民間習(xí)俗，相信居住處多神。門有門神，灶有灶神，就是門檻，也有門檻神。所以新娘出娘家的門時，特別忌諱觸犯了各種神靈，尤其是門檻神。湘西苗族人認為是一家之界，門里門外就是家里家外的分界。因此，對新娘進婆家門的禮儀和禁忌非常重視，尤以門檻為最。新娘進屋以前，男方家就要在火塘中燒一大堆火，燃得要熊熊的，表示大發(fā)興旺。新娘進門之前，婆家要在家門口的滴水屋檐下，燒一堆火，讓新娘從火堆上跨過，謂之“燒親”。這個時候合婚師傅口里念著咒語，喃喃有聲，以驅(qū)邪祈福。新娘進門的時候，婆家則把用來篩米的篩子，放在門檻內(nèi)，讓新娘腳踩篩子。若是新娘以左腳踩篩子，主全家大發(fā)興旺，新娘頭胎生男孩。若是新娘用右腳踩篩子，主必生女孩，主人家會大不高興。新娘坐的凳子，必須圍著火塘，不能隨便挪動凳子，更不能踩火塘中的三腳架，也不能拿鐵鉗子去撥弄火，這是表示新娘遵守婦道，尊重神靈，千年不動，萬年不移，愿與新郎白頭偕老，主人家看到這種情況，會非常滿意。

供銷社賣酒的姑娘出嫁那天，沒有沿襲苗家成親的舊習(xí)俗，而是新事新辦。但還是按照苗家的禮俗，吃了一頓團圓飯。吃“團圓飯”非常講究禮節(jié)，按苗家禮俗，吃飯前，要先行一套祭祖儀式；由婆家的老人向祖宗報告兒女成親了，請各位祖先來吃喜酒。老人講完以后，吹三口氣，把酒倒一點在地上，表示祖先先吃，自己也喝一口酒，大家才開始喝酒、吃飯。席間，作陪的兒媳輩要主動去恭請主、客兩邊的老人吃菜，并熱情地幫老人夾菜。先吃飽的人，筷子要擱在碗口上，待祭祖的那個老人放下筷子后，其余的人才將筷子放到桌面上，然后由老人先離開席位，大家才跟著走。離席后，由新娘端來一盆熱水，用一條新毛巾，先長輩，后晚輩，逐一送全桌的每個人洗臉，俗稱“洗和氣臉”，這表示相互尊重，互不嫌棄，永遠和睦。新郎是丹青公社年輕的書記。新婚之夜，新郎新娘把公社那張老木床給睡塌了。故事第二天就傳開了，讓清明古鎮(zhèn)上的人好一陣談笑。張?zhí)煜猜犃艘踩滩蛔⌒?，但回村里后，專門找木匠用上好的樟木打了一張雕花大木床，油漆就足足上了三道，末了，又請了畫工，在床架上仔細描了春夏秋冬、福祿壽禧，圍觀的人羨慕地嘖嘖直嘆，那年月，還做這么講究的大床的人家已經(jīng)很少了。張?zhí)煜灿冒遘嚴綍浖议T口，推銷給小夫妻倆。因著這個事，張?zhí)煜埠蜁浀菇Y(jié)下了不解之緣。一年后，小兩口喜得貴子，張?zhí)煜蔡嶂鴥芍荒鸽u，高興得像自己有了孫子似的跑到書記家討兩口小酒喝。書記說，要給張?zhí)煜厕k個傷殘軍人證明，張?zhí)煜泊蚬?，你給我辦個“喝酒免費證”比什么都管用。鬧“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老書記被扣上帽子拉上臺批斗，臺下的人也群情激昂，似乎有各種深仇大恨。張?zhí)煜矀麣埨媳纳矸?，讓他具有了某種權(quán)威，每次大家都慫恿他發(fā)言，他卻只推脫說自己喝醉了。有一次，紅衛(wèi)兵鬧得過分了，張?zhí)煜才陌付?，大吼一聲：“你們也摸著良心想想，人家在臺上的時候，到底干的是好事還是缺德事！”在場的人鴉雀無聲。往后，再開批斗會，也沒人敢再叫張?zhí)煜踩チ?。他整天還在忙著自己的事，依然每天還到清明古鎮(zhèn)上喝上二兩酒，似乎人家打打鬧鬧的事跟他沒關(guān)系。

分田到戶后，張?zhí)煜埠镁频牧?xí)慣沒有改變，酒始終是他情感的寄托，幾乎伴著他的一生，在村里人看來，張?zhí)煜舶丫茙缀醍敵梢环N飲料，家里來了客人要喝，有了喜事要喝，逢年過節(jié)更要喝，在丹青古鎮(zhèn)，招待客人的好壞是看酒喝的怎么樣，而不是看菜多少，叫做“怪酒不怪菜”。張?zhí)煜泊偷木埔话闶亲约杭矣梦骞入s糧釀制的，有的里面要加上湖奈果或者枸杞子等泡上很長一段時間，度數(shù)有高有低，客人來時喝到的必須是“頭缸酒”，味道最純。張?zhí)煜册勚泼拙茣r，里面要放四個紅辣椒，表示四季發(fā)財，中間插一雙筷子，表示雙喜盈門。老書記恢復(fù)工作后，知道張?zhí)煜矏酆赛c酒，看他年老體弱的樣子有點心酸，凡是遇到張?zhí)煜驳芥?zhèn)里來，都會請到家里來喝兩盅。張?zhí)煜埠攘藘芍岩院?，他就會給老書記講他身上的葫蘆裝酒的故事，原來他是用竹筒裝酒的，竹筒是用大的桂竹節(jié)做的，上端鉆個口灌酒，竹節(jié)外打眼，穿著繩子來提，一般只能裝一兩斤酒，后來改用兩節(jié)竹筒，雖可多裝，但干竹筒會吸收酒，不能久存，后來就換成了葫蘆。

說起來，張?zhí)煜策@些年也是三五天才來一次清明古鎮(zhèn)，其實不是為了酒，而是有個新嗜好，就是愛聽山歌。苗鄉(xiāng)每個星期都趕一次集，逢集必有山歌會，幾個擅歌的老人在中間時而用苗語，時而用漢語不知疲倦地接力歌唱，唱的范圍很是廣闊，有愛情段子，有歷史故事，有神話傳說，苗家人海闊天空的神韻在歌聲里得以盡情舒展。每次，張?zhí)煜捕紩托牡刈谌巳豪?，仔細地聽，但從來不見他開腔。到了年會的時候，山歌要連唱三天三夜，他也會追著聽三天三夜，餓了就在街上買碗米豆腐，酌兩口小酒，邊喝邊聽，打雷下雨也從不間斷。張?zhí)煜猜牭缴礁枥锍骸盎鹨招?，人要忠心。”他頗有感觸，回家以后就給孫輩們講，火要是空心了，越燒越旺；人要忠心了，家丁興旺。

鎮(zhèn)上的人，見張?zhí)煜驳难绸劻?，走路也顯得很艱難，老扁擔上掛的東西也拖地了。慢慢地，他上街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三五天才來一次，上街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久，甚至一個星期也見不到他一次蹤影了。有的人說他上山摔跤病倒了，不方便下地；有人說他被兒子接到縣里，頤養(yǎng)天年去了；還有人說他老伴走了，也不想出門了……

丹青一帶苗家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天空的星星，就是地上的人類。每個人都是一顆星，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星子是哪一顆。什么是快樂？哪里有快樂？這是千萬年來人們一直思考的一個問題，不愁吃，不愁穿，春有萬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上山有果摘，下河有魚撈，出門有人幫，回家有人挽，快樂就在身邊，幸福就在心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鎮(zhèn)上的人說，張?zhí)煜采仙降臅r候是一眼山泉，回家的時候是一壇老酒。鎮(zhèn)上的人也說，張?zhí)煜沧硪獠辉诰?，在乎青山綠水間。

爺爺?shù)奶每?/p>

爺爺?shù)奶每妥匀痪褪俏夷棠?。爺爺大名九斤，三代單傳，在他還沒有娶堂客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武陵山區(qū)苗寨最有名的木匠，十里八村打個家具、修個房子都喜歡找他。爺爺住的地方叫煙竹村，那時候叫村的都是自然村落，比不得現(xiàn)在的村子大，只有六七戶人家，散落在山腰和山腳下，哪家的狗叫了，全村都能聽到。聽得多了，只聽狗叫就知道是誰家進人了。村里只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是一片魚塘，稍微天旱，井和塘都能見底。苗家的地大都是自己開荒，一壟壟的散布在山林里，靠著靈活勤奮，爺爺年輕時就成了村里田土最多的人。

有閑的時候，爺爺喜歡到山里打獵，使得一手好銃，端槍，瞄準，“轟”的一聲過后，往往都有所獲。一桿老銃也是爺爺最愛惜的物件，出獵、收獵，都要精心擦拭，用的是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桐油，到梅雨天，還要掛在閣樓上通風(fēng)?？傊?，對老銃是愛惜到了極點，別人都說：“九斤伢子是把老銃當堂客了?！?/p>

當然，爺爺也是需要娶堂客的，為了娶堂客，他攢了好多年的錢。有一天，他卻用高出普通馬匹一半的價錢在街上買回了一匹白馬，渾身通透，沒有一根雜毛，寨子里的人都說九斤燒包，買馬只圖好看，不講實用。爺爺卻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只帶白馬在山邊吃草，從不讓它下地干活，就是馱東西，也只揀輕的。

給爺爺做媒的人很多，托人表達愛意的姑娘也不少，但爺爺獨獨選中了只遠遠相了一面的奶奶。大家猜測，應(yīng)該和奶奶年輕時的名頭有關(guān)，奶奶長的高挑纖細，這樣的身材在南方山區(qū)并不多見，加上姣好的五官，遠看著像山塘里搖曳的荷花，“荷花姑娘”的雅號不知從什么時候就叫開了。在那個相親還只能遠觀的年代，驚鴻一瞥之下，難免心湖漣漣。

走完下聘、定親的程序，接下來，就是過門了。爺爺跨著白馬，背著老銃，沿著山路走了一天，才走到奶奶的村子。那時，土匪依然肆虐，對于劫掠接親這種富有油水的隊伍，他們一向比較熱衷，所以，往回走的時候，奶奶婆家又多派出幾個親戚，備了土銃。一行人在林木繁茂的大山里行走，顯得浩浩蕩蕩。熱鬧的隊伍，鮮紅的新娘，似雪的白馬，這鄉(xiāng)里難得一見的場景，成為當時很多姑娘夢中的向往。

洞房夜，爺爺開懷暢飲，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來卻發(fā)現(xiàn)奶奶竟是個麻臉，爺爺當時的想法我們無從得知。但從那以后，爺爺似乎慵懶了很多，只專注于兩件事情，一是生孩子，十來年，先后生了六個兒子，如果不是因為早亡，也許還有老七、老八……二是打獵，滿山遍野地去找尋好的獵物，常常會因為聽別人說在某地見到了幾只麂牯子，就徒步百里去尋獵。最終，爺爺也是死在了打獵上，因為老銃走火，他倒在了打獵的路上，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咽氣幾天了。

三十多歲的奶奶，一下子成了寡婦，拖著六個兒子，雖有不少田地，但再有心也沒有那個力了。仿佛一夜之間，奶奶包起了頭發(fā)，抽上了旱煙，從我記事起，奶奶的煙桿就沒離過她的身，即使晚年染了肺病，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的旱煙也是不斷頓的。

離得遠的田土，奶奶已經(jīng)照顧不過來了，就借給了寨子里的人種，也不收租金，別人隨意地拿半袋紅薯、一簸箕包谷，她也就隨意地收。房子周圍離得近的，她就歸攏來自己種，收成卻時好時壞。寨子很小，爺爺?shù)姆孔邮菃伍T獨院在最下端，房子周圍就是深山老林，山里的野豬、豺狗、野雞沒事就來這里享受晚餐，一夜就可以把一塊菜地拱得七零八落，家里的狗只敢遠遠地叫，卻不敢近前，人自然是更不敢出門驅(qū)趕。

說來也奇怪，爺爺在的時候，也許感應(yīng)著獵人和土銃的氣息，這些野獸還不敢造次，也很少出來禍害莊稼。奶奶前后想了不少辦法，扎草人、掛瓦罐、圍籬笆，都不見效果。后來，還是隔壁寨子的神婆告訴奶奶一個辦法，她把爺爺遺下的老銃從地窖里翻了出來，擦凈、上油，掛在了堂屋里，野獸們還真的很少來了。寨子里的人都說，是因為這銃血腥濃、殺氣重。傳的多了，又帶來了另一個效果，原來老沒事來串門的老單身、老鰥夫也不再上門。這獨門獨院的吊腳樓，在村里漸漸寂靜下來。

悄無聲息中，六個孩子漸漸長大。奶奶的嚴厲是出了名的，稍有不聽話，她就會用鐵制的煙桿在背上抽出一道道血印，幾個兒子畏之如虎。奶奶大字不識一個，卻很羨慕讀書人，遇有認字的過路客，她主動安排住宿，為的就是讓人家教自己的兒子認幾個字。幾個兒子也把學(xué)字當成了習(xí)慣，在外面認了字，回來也會互相教。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卻養(yǎng)大了一群能寫名字、做算術(shù)的兒子，最小的兒子還成了遠近有名的醫(yī)生，這樣的故事自然成了寨子里久久的傳說。

剛解放，定成分的時候，雖然寨子里家家都有田地，但因為田土最多，借地也被算作出租，奶奶的成分被定成了寨子里唯一的地主，家里的幾個兒子，卻按年齡大小從富農(nóng)到貧農(nóng)挨個排了隊。好在苗寨里民風(fēng)淳樸，不興打土豪、斗地主，大家雖然戴著不同的帽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田土少了，要養(yǎng)活六個兒子，就更加不容易了，好在大兒子已經(jīng)算大半個勞力，日子雖然清苦，但也勉強能過下去。鬧自然災(zāi)害那幾年，雖然口糧不多，但好在茂密的群山給予了豐富的食物，野貨、野菜取之不盡，孩子們依然得以茁壯成長。

我一直以為奶奶除了抽旱煙，是沒有其他愛好的，后來才聽大伯提起，奶奶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吹木葉，奶奶的木葉吹得婉轉(zhuǎn)悠揚，常常用木葉的曲子哄幾個兒子入睡。大山里平靜的生活給了木葉無限發(fā)揮的時空，傍晚時分，兒子們一聽到木葉曲調(diào)，就知道家里要吃晚飯了，遠遠望去，屋頂上的炊煙果然已經(jīng)淡去。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奶奶被象征性地拉上臺批斗過一回，從此奶奶就再也沒吹過木葉。

到了該給兒子娶媳婦的年紀，奶奶才真正開始犯愁。苗家的習(xí)俗是，一成家就要獨立，所以娶媳婦之前，要先蓋好房子，雖然原料富裕，滿山都是木材，可單靠一個女人，是很難完成這個浩大工程的。所以，奶奶在爺爺過世的那一年，就開始積攢木料，得空就到山上選料，帶著幾個稍大的兒子慢慢把樹砍倒，沿著山里放木的滑道把木料順下山來，堆在屋檐下。得虧爺爺當年帶的徒弟們，并不避諱奶奶的地主帽子，時不時接濟一下，每次都以極低的價錢，幫她蓋起了一座座吊腳屋。奶奶像當年按順序生兒子一樣，又按順序給他們蓋了房子、娶了媳婦。

在娶媳婦的問題上，奶奶又和別人稍有不同，除了勤勞、本分，這些通用的標準，她還很在意女方父母的為人和性格，家風(fēng)不正、家規(guī)不嚴的她一概婉拒。后來，六個家庭都能和和睦睦、興旺發(fā)達，大家不得不佩服奶奶當初的眼光。

在我長大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很顯老了，很多以前的事都已恍惚，但她卻能記住大家庭每個成員的生日，總是提前好幾天，就開始念叨，誰誰快要過生日了。每次從外面讀書回家，奶奶總要拉著我問學(xué)校里和街上的事情。隨著我從村子走到鄉(xiāng)鎮(zhèn)、縣城，再到更遠的地方，奶奶也就在我的敘述里神游大山外的世界。每次，她總不忘說的，就是爺爺用白馬娶她過門的那一段，說到開心處，眉目飛舞，神采奕奕。有一個事實就是，從嫁到寨子里的那天起，奶奶就再也沒有走出過這大山里的小苗寨。

責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