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冉冉[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杭州 310023]
作 者:張冉冉,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蘇東坡,一個和李白、杜甫一樣家喻戶曉的名字,一種文化精神和人格典范的象征。林語堂說得好:“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這個結論也許最能表現(xiàn)他的特質?!雹偎黄椒驳慕渥屛覀円詾楹溃麡O富魅力的個性讓我們怦然心動,他真率超曠的處世方式讓我們心向往之。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談到“蘇軾的意義”,認為蘇軾是將中晚唐開端的進取與隱退的矛盾雙重心理進行巧妙融合的士大夫典型,其中后者在蘇軾那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而非僅僅是對政治的憂懼,反映在作品中即是對“人生空漠”的感喟,“正是這種對整體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超脫而未能,欲排遣反戲謔,使蘇軾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蘇軾在美學上追求的是一種樸質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并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②。從東坡作品管窺,此種人格特質和美學趣味亦可見一斑。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馀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③
這首七言律詩寫于元符三年(1100) 六月作者自海南島貶所放還途中。此前七年,從紹圣元年(1094) 宋哲宗親政起,蘇軾因受新一輪黨爭的迫害自定州先貶英州,繼貶惠州,四年(1097) 四月,貶儋州。詩大意為:我仰觀天色,參橫斗移,蓋欲三更,當此之時,天亦放晴,一個“解”字頗耐人尋味,似乎是說連日以來的淫雨大風與我心有靈犀,懂得配合我北歸的愉悅心情停止作亂,真是通情達理,這便意味著政治中的風風雨雨也終將過去,表明了詩人自身的樂觀豁達。次句即仰觀俯察,抒寫“晴”景:云散月明,皎皎月光不是浮云可以遮蔽的,碧海青天寥廓無際,又恢復了澄澈清明的本色。按此處用典,典出《晉書·謝重傳》:謝重陪會稽王司馬道子夜坐,“于時月夜明凈,道子嘆以為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雷討蛟唬骸渚有牟粌簦藦蛷娪曳x太清耶?’”典故的背后有關鍵詞“人心”,意為人心的本色和海天一樣潔凈明朗,當政者欲以浮云蒙蔽人心,擾亂社會清靜的企圖注定失敗。五六句因眼前乘桴渡海的情景陷入沉思,引發(fā)感喟: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④(《論語·公冶長》) ,孔子的治國大道行不通,想要泛舟遠游,到天涯海角做個隱士。蘇軾想要效法孔子,卻被朝廷召回,空有圣賢遺世而獨立之意,計劃落空。海上洶涌的波濤聲真如軒轅黃帝在洞庭之野演奏的咸池樂,這從自然山水中流淌出來的樂音,讓人“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⑤(《莊子·天運》) ,這種感覺正是蘇東坡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時至今日,蘇軾對這種至高的真諦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末二句是對自己多年流放生涯的概括,就是這句頗帶自嘲意味的收筆使蘇軾的人格魅力散發(fā)無余,讓我們喟嘆一個人要具有什么樣的胸襟氣度才能發(fā)出這樣的宣言,讓我們對蘇東坡肅然起敬。然而,這首詩的內蘊絕非僅止于此,蘇東坡的意義,也遠非“仙骨”“胸襟”“天人”這些空洞的字眼所能概括的。
儒家“道統(tǒng)”之自覺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賴以處世的根本原則,杜甫“奉儒守官”的人生追求在封建士大夫群體中帶有普遍性,而其“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功業(yè)理想一直以來更是被奉為圭臬。蘇軾也不免于此。盡管在幾千年的文化史中,蘇軾一直以一種曠達超脫的仙人形象示人,殊不知儒家淑世精神才是他的生命之根。
蘇軾少年時即“奮厲有當世志……比冠,學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⑥。他努力考察“前世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⑦(《上韓太尉書》) ,始終心懷“兼濟天下”的“腐儒”耿介,“無論在朝與外任,無論做官與遭貶,皆葆有一份‘堯舜之澤,唯己之澤’、‘天下之大,取而任之’的真誠信念”⑧。蘇軾早年參加進士考試時,便在應試文章《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⑨中提出以“君子長者之道”風化天下使天下“歸仁”的理想,入仕后更自覺擔負起一介文官的責任,積極上書言志,如在《上梅直講書》⑩中表達了自己安貧守道的志向,在《上王龍圖書》?中提到蓄兵、賦民的問題。因其剛直耿介,堅持己見,加之和王安石、司馬光政見不和,所以被迫外放。外任期間他治蝗、賑災、為民治病、疏浚西湖,關心民生疾苦。他的《吳中田婦嘆》寫秋天苦雨的災害:“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寫農民生計的艱辛:“汗流肩 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粞。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農民的命運由不得自己主宰,天災人禍任何一樣均能摧毀他們本已貧苦的生活,天災稻賤,納稅供邊的錢費無所出,“父母官”表里不一,農夫途窮道絕,只有死路一條:“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這是他在深刻地體察到百姓生活疾苦,深微地洞悉朝堂運行機制以后發(fā)出的沉痛嘆息。在《戲子由》一詩中,蘇軾將他人所不能言、不愿言的內心話對其手足表露無遺,時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雖然“畫堂五丈”“重樓跨空”,然而這并不是他的“初心”:“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捶。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唯諾”。他所不滿的是不忍鞭笞身心俱疲的貧民卻不能違背朝廷律法,不喜歡囂張跋扈的監(jiān)司卻又不得不敷衍逢迎,身在官場,幾多無奈,他憤懣的根本原因便是“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jié)消縮今無幾”。不僅經營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的美好初衷被破壞,就連士大夫賴以存活的那點自尊自愛的傲氣也被折損殆盡,以致他不停怨嘆枉讀了圣賢書:“文章小技暗安足程”。然而這種反諷的自嘲卻絲毫掩蓋不了他經世濟民的情懷。“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他所欣賞的仍然是那種飽讀圣賢書,心懷天下蒼生,“頭雖長低氣不屈”的傳統(tǒng)士大夫氣節(jié)。
《荀子》說:“儒者在朝則美政,在下則美俗”?(《儒效》) ,蘇軾遭貶以后即把經世濟民的懷抱轉化為化民成俗的責任,“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他念念不忘的仍是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風化志向。蘇軾晚年遭貶以后寫了一百三十七首和陶詩,不僅僅是追慕陶淵明自由閑逸的生活方式和古淡清新的詩風,更是對其生命思想的體認:“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羞獨賢”(《和陶貧士七首》其二) 。蘇軾身陷黨爭的政治漩渦之中,縱有再大的抱負,也如“傷弓之鳥,固已驚飛,漏網之魚,難于再餌”?,進退兩難之中,他選擇了不得已而隱的陶淵明作為精神上效法的典范。所不同的是,蘇軾始終不能像陶淵明那樣身體力行躬耕田間,始終做不到真正的遺世獨立,蘇軾深處士人普遍懷抱積極入世理想的時代,加之他本人的淑世精神,使他和“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陶淵明處境不同,因而他雖和陶卻終不及陶超脫。時至今日,我們讀到“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仍不免悲從中來,正是因為“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東坡忠于朝廷之心明月可鑒,“澄清本色”未改。所謂儒家便是“從真人生中執(zhí)守生命的進程”,“‘乘桴’只余有‘意’而無‘實’,正是對儒家最大的理解與致敬”?。
蘇軾被貶黃州第二年,于東門外開墾了一塊田地,名之“東坡”,并以之作為自己的別號,還創(chuàng)作了《東坡》一詩:“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空曠的東坡,清明的月色,被雨洗過以后更加清靜澄明,而凝聽手杖接觸不平山路發(fā)出的鏗鏗聲是此時一大享受。唯有忘卻一切凡塵俗事全身心擁抱大自然的人才能領略此等自得自在之美,同時這種美自有一種強者的孤高兀傲包蘊其中。東坡欣賞“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虛梅花》) 的幽獨閑靜之趣,被貶黃州以后更把這種趣味化作了超然曠達的審美心態(tài),所以才有“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 的得失轉化。至惠州則“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 ,至儋耳則以貶地為鄉(xiāng),“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比如事遠游”(《別海南黎民表》) ?!肚f子·人間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莊子將擺脫痛苦的愿望安放在了人的精神自由之上,主張清靜無為、返璞歸真,是對人生現(xiàn)世存在的一種形而上關懷。蘇軾深得老莊哲學義諦,蘇轍記蘇軾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蘇軾的學生秦觀也曾指出,“蘇軾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際?!?蘇軾在《東坡易傳》中指出,“性”即人的自然欲求,是包括饑寒之需,男女之歡在內的“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先天稟賦,只要消除私心成見,人性可以上達于天,與天“命”合而為一。這天命的核心就是乘時任真,是在現(xiàn)實世界找到心靈的休憩所,“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這就是“軒轅奏樂聲”傳達出來的道家最高義諦,即從大自然中修行人生的階位,此中既有“苦雨終風也解晴”的開闊胸襟,亦有“天容海色本澄清”的自強信念,更有“茲游奇絕冠平生”的放曠自適。
盡管蘇軾的曠達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理遣情”的自覺追求和勝利,但是在歷經了磨難之后蘇軾對人生諸多問題有了更深的思考,如李澤厚先生所云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自覺思考人生的士大夫傳統(tǒng)極為明顯地體現(xiàn)在蘇軾身上,蘇軾入仕之初即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指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比松谑?,諸多閾限,人的命運受客觀條件限制由不得自己把握,漫漫人生路充滿了艱辛。蘇軾不止一次在作品中表達對生命流逝、人生渺小的嘆息,“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之類的表述皆寄托了一種人生空漠之感。遭貶以后,更是將其轉化為一場“人生如夢”的深嘆:“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然而這種感喟充滿著“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現(xiàn)實意義思考和對自我存在的體認,這樣的叩問升華為一種終極意義上的哲理。即在“身世永相忘”?(《過大庾嶺》) 的思想基礎上進一步升華為從日常生活中悟道的自由精神境界,從而實現(xiàn)自我的內在超越,即蘇軾在《新居》中所言“寄我無窮境”。這就接近釋家所講的虛靜明達,智慧通脫。蘇軾早年杭州通判任上所作《飲湖上初晴后雨》中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筆者以為這里固然有對西湖四時風光皆無限好的由衷贊嘆,更包蘊了一種唯其自然,無何不好的透脫心境在其中?!靶≈蹚拇耸?,江海寄余生”表達的正是人生的一葉扁舟隨風坦蕩于江湖,了無阻礙掙扎的超脫。這其中自有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敝?,但最終在歷經了無數磨難和對人生的反復思考以后蛻變而為“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精神自由,這就是蘇東坡創(chuàng)造的一種詩意的棲居在大地上的理想人格。
① 林語堂:《蘇東坡傳·原序》,宋碧云譯,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② 李澤厚:《美的歷程》,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65頁。
③ 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1982年版,第2366頁。(文中其他處引文均出自處均不另注。)
④ 朱熹:《論語集注》,齊魯書社2006年版,第40頁。
⑤?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426頁,第145頁。
⑥? 陳宏天等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14頁,第414頁。
⑦⑨⑩??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81頁,第33頁,第1385頁,第1388頁,第6頁。
⑧? 均見胡曉明:《詩與文化心靈》,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95頁。
? 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66頁。
? 莫君陳:《月河所聞集》,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吳興叢書》1994年版,第95冊第597頁。
? 秦觀撰、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81頁。
???? 蘇軾:《蘇軾全集·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82頁,第592頁,第603頁,第6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