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菱偉［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作 者：洪菱偉，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中國古典小說中，《西游記》的內(nèi)容是相當(dāng)龐雜的，它融合儒、釋、道三家思想。這與其成書過程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唐三藏取經(jīng)的故事是以史實有之的玄奘天竺諸國取經(jīng)的事跡為基本題材，而沙門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唐末五代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以及元人楊景賢的《西游記》元雜劇都為小說《西游記》的最后寫成奠定了基礎(chǔ)。該故事歷經(jīng)不同時代的宗教觀念、不同故事傳播者的筆觸描摹，因而呈現(xiàn)出異彩紛呈的駁雜之勢。然而，《西游記》作為一部完整的小說，其題旨必會有統(tǒng)一的脈絡(luò)，那就是取求真經(jīng)、探索真理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的“自我贖救”和“普度眾生”的雙向價值結(jié)構(gòu)。所謂“自我贖救”就是在九九八十一難中，戰(zhàn)勝困難，克制人身欲念，最終人格升華，證果西天。而“普度眾生”就是指唐僧一行師徒四人在取經(jīng)路上對那些墮落靈魂的拯救，其中就包括太上老君的看爐童子、觀音菩薩蓮花池里的金魚等一系列的妖怪鬼魅，并在妖除魔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福祉。

在這些磨難當(dāng)中，尤以女性所給予的色欲磨難最為突出，而筆者最為推崇的是師徒四人在西梁女國的境遇奇聞，其中兩個鮮明的女性形象就是西梁女王和蝎子精。西梁女王掌一國之政，權(quán)勢滔天，政績斐然，同時又兼美貌非凡，奈何女兒國中無男兒，所以見了儀表堂堂唐僧御弟，春心萌動，不惜以九五之位招其為婿，只可惜唐僧一心向佛，終究是妾有情、郎無意。女王和唐僧的故事剛剛落下帷幕，《西游記》的一波三折卻不僅如此，緊接著占山為王的蝎子精緊接著就出現(xiàn)了。值得注意的是《西游記》之前的諸多取經(jīng)故事中不存在蝎子精的形象，西梁女王的形象也與吳承恩所塑造的“女王”形象南轅北轍?！芭畠簢惫适吕^承《大唐西域記》的“西女國”和《三藏法師傳》的“西大女國”的傳說演變?yōu)槿〗?jīng)人親自經(jīng)歷的國家?！对娫挕分小芭畠簢睂懙溃骸跋慊M座，七寶層層，兩行盡是女人……語話柔和，世間無此?！逼胀ㄅ由星胰绱?，可想女王的美艷不可方物，這點沿襲至吳承恩是沒有變化的，顯然歷代的作者都有以美色警醒世人之意。但就其內(nèi)在的性格而言，吳筆下的“女王”形象有很大的不同。如《詩話》中寫到女王對法師一見鐘情，苦留不已，“‘人過一生，不過兩世’，便只住此中，為我做個國主，也甚好一段風(fēng)流事”，法師不肯，也只能是“淚珠流臉，眉黛愁生”罷了?！对娫挕返哪康牡卦谟谛麚P佛本，對于人物的塑造不過是烘托法師的心性彌堅，以及對真理的執(zhí)著追求?！段饔斡洝冯s劇則露出艷情縱欲的色彩，表現(xiàn)出作者的世俗傾向。如第十七出《女王逼配》中，女王出場自述：“我怕不似嫦娥模樣，將一座廣寒宮移下五云鄉(xiāng)。兩般比喻，一樣凄涼……千年只照井泉生，平生不識男兒像，見一幅畫來的也情動，見一個泥塑的也心傷。”表現(xiàn)出對性愛的強烈向往，一見唐僧，心中贊道：“身才兒俊長……加持得鬼王；這和尚端的非常！”因此向唐僧求婚，“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婦，你則今日就做國王，如何？”唐僧不答應(yīng)便逼婚，“不從咱除是飛在天上，箭射下來也待成雙”，生動鮮活的“女土匪”形象躍然紙上。女色考驗、情欲魔障的佛教思想，在女人國艷情縱欲的故事中，已開始露出端倪。而吳承恩筆下的女王不僅艷麗非凡，更多的是柔情纏綿，不僅敢于大膽地追求情愛，卻又遵循禮法而不顯得呆滯刻板。作品把西梁女國作為一個人間國度來描寫，把西梁女王作為凡俗女子來塑造。她高貴多情，毫不掩飾自己對愛情婚姻的熱烈渴盼，當(dāng)唐僧師徒來到女兒國倒換關(guān)文時，女王立即表示“愿舍棄九重之尊……永傳帝業(yè)”；當(dāng)見到風(fēng)姿英偉、相貌軒昂的唐僧，心歡意美之下“情汲汲，愛欲恣恣，展放櫻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還不來占鳳乘鸞也？’”其大膽真率之言，令唐僧耳紅面赤，其嬌媚、溫情、執(zhí)著，讓唐僧戰(zhàn)戰(zhàn)兢兢，止不住落下淚來。唐僧似乎成了違反人本性的標(biāo)本，女王則是作者所肯定的積極、大膽追求愛情婚姻的正面形象。而且，女王對唐僧的情，是以性愛之欲為前提的“真情”。

通過以上的追溯，西梁女王的形象在不同時期的取經(jīng)故事中的變化軌跡已經(jīng)清晰可見，由最原始的佛教宣揚的符號到霸權(quán)主義的女王殿下，再到小說《西游記》溫文敦厚、頗具大家閨秀風(fēng)范的典雅女王，同樣是追情逐愛，但表達方式及過程卻大不相同。雜劇《西游記》中的女王妖冶如精魅，霸道如鬼怪，執(zhí)著不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其個性似乎更為跳脫揮灑，比之后來的小說《西游記》中的女王更為接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圓形人物”，難道這是吳先生的敗筆？誠然吳老前輩可謂是語言的藝術(shù)家，其作品語言詼諧幽默令人捧腹之處不剩枚舉，斷不會有如此筆誤落人口實。那么西梁女王的那絲狂傲的戾氣到底流之何處？也許我們可以在蝎子精身上找到答案。

蝎子精是《西游記》中第一個不以吃唐僧肉為目的的女妖，她出場就直言“我和你耍風(fēng)月兒去來”，唐僧剛從西梁女國國王逼婚之下逃出，又被女妖擄去，“脫得煙花網(wǎng)，又遇風(fēng)月魔”。其實蝎子精故事的原型來自雜劇《西游記》女王逼婚的橋段，女王性情兇威、蠻橫無理的一面被付諸于蝎子精這一全新形象之上，而這一形象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毒”。中國的妖怪理論中有一則是“物老成精”，成精之后自然通曉變幻之道，但它們最擅長的仍然是本來所具備的特長，理所當(dāng)然“毒”就成為蝎子精的看家本領(lǐng)。悟一子解釋蝎子精的故事曰：此篇明女色傷人，其毒與蝎相敵，故曰‘毒敵山’。蝎至成精，陰毒無比；女至淫邪，傷人益甚?！切珷顙D人，是婦人狀蝎也?！毙≌f《西游記》中蝎子精的形象確實是取西梁女王之戾氣塑造，但是她抓來唐僧不過是我和你耍風(fēng)月兒去來”。知道唐僧不吃葷，特意為他準(zhǔn)備了素食，并坦然自若地說：“你在國中赴宴，不曾進得飲食，這里有些面飯，你且受些兒押驚?！痹谔粕芙^她的成親要求之后，也只是用一根繩子把唐僧捆起來丟到一邊?？梢?，蝎子精雖手段毒辣，并非是無情無義之人，但是作者卻把她推向喪命的懸崖，最終落了個被八戒用九齒釘耙鑿個稀爛的下場。西梁女王沒有得到唐僧的愛情，沒有得到欲望的滿足，望著遠(yuǎn)去的師徒四人，空歡喜了一場，可也保全了性命，因為她是人；蝎子精在唐僧諸人眼中不過是個“粉骷髏”，枉費了一番心思，沒能留住愛人，反而丟了卿卿性命，因為她是妖精，是戾氣，是毒蝎。

小說《西游記》中的西梁女王和蝎子精是同一原型分化而來的兩個具體形象。淺言之，其源于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的“女王逼婚”中的女王形象。然而究其深層意蘊而言，她們都來自于共同的心理原型，即人類集體無意識中關(guān)于“女性”的原型，是在歷史進化中不斷實踐得來的，它既包括男性對女性的認(rèn)識，也涵蓋女性本身的特質(zhì)。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大地之母”的說法，甚至比較宗教學(xué)也有“原母神”這樣的專業(yè)術(shù)語。人們崇拜土地，死后也主張入土為安，“土”被稱為萬物之源，孕育滋養(yǎng)著眾多生靈。女人具有與土地相同的特質(zhì)，可以把女人的身體比作一個大容器，更精準(zhǔn)的說法是“生命容器”，一方面賦予生命、營養(yǎng)、溫暖、保護以及靈性的愛，這是其善良的一面；另一方面卻是黑暗、囚陷、吞噬、攫取、死亡和肉性的誘惑與恐怖。

基于這樣的心理原型，即使如吳承恩這樣大手筆的作家也不能避免被歷史痕跡所傾轍，而且知之愈多，迷惘愈深。正如其塑造的西梁女王和蝎子精，分別代表女性之善與女性之惡。然而小說中代表女性之善的西梁女王無論多么溫柔多情、嬌柔俊美，終是被唐僧拒絕、否定；身為妖怪的蝎子精必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可作者卻不遺余力地渲染其溫柔多情的一面。當(dāng)然，這樣來描寫人物形象有益于作者表達自己的“救贖”主題，增強“磨難”的戲劇性，同時也可以體會到作者對女性善、惡所持的矛盾態(tài)度，作為時代的先賢，他并不十分贊同女人只是作為男人的存在的附庸而存在，卻又無力扭轉(zhuǎn)歷史扣在女人頭上的帽子，隨著歷史車輪的轉(zhuǎn)動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即使在當(dāng)時的年代，商品經(jīng)濟已經(jīng)蓬勃發(fā)展，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李贄提出“童心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蛲恼撸^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保ā锻恼f》）“童心說”和李贄本人正是由下層市民文藝到上層浪漫文藝的重要中介。《西游記》便是這上層“浪漫文藝”中的代表性著作，張揚了人的個性，使封建桎出現(xiàn)一絲松動，女性意識也隨之有了些微覺醒的跡象，然而此時距離真正的女權(quán)意識的昂揚，仍然任重而道遠(yuǎn)。

[1]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

[2]黃宇玲.《西游記》女妖形象論稿[J].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5.

[3]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