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鳳池

姥姥家門前不遠處是一片太監(jiān)墳，太監(jiān)墳的四周用柏樹圍著。從外向里看，根本看不到一座墳孤堆。柏樹圈南面有一個豁口，從豁口進去，就看到十幾座高大的太監(jiān)墳。十幾座大小不一的墳堆，一動不動地圈坐著。這些身上零件不全的太監(jiān)，長年躺在這里，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因為每座墳前有石人、石馬、石桌、石椅相伴。還有樹枝上嘎嘎叫的烏鴉，草叢里潛伏的黃鼠狼，洞穴里貓著的長蟲。還有，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鬼節(jié)的日子，村里那些和太監(jiān)沾親帶故的鄉(xiāng)親總能給他們送點錢和香火來。另外，柏樹圈外還有一棵高大的橡樹陪伴著他們。所以，那些已經(jīng)埋了幾百多年的骨頭，就更不顯得孤單了。

姥姥說，這片太監(jiān)墳，已經(jīng)有300多年的光景了，墳地里那棵高大的橡樹，是哪個年代栽的，還是自己從土里鉆出來的，連她也說不上來。

橡樹有20多米高，它的腦瓜能遮住一塊秋天的麥場。粗大的身軀，村里五六個孩子手拉手才能圍過來。

秋天起風的時候，躺在村里的炕頭上，也能聽到橡樹葉子發(fā)出的嘩嘩聲響。橡樹那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就連四鄉(xiāng)八莊都能聽到樹葉扒手的聲響。姥姥還講過一個關于橡樹的神奇故事。

姥姥說橡樹會走，它的影子跟在人的身后，當人到家門口，只要對橡樹說句：橡樹大哥，我到家了，你回去吧。當你回頭再看時，橡樹的影子就不見了。

姥姥說，秋天地里白薯熟了的時候，總有人偷白薯。因此，家家都在地里搭個窩棚，晚上要在白薯地里看守一夜，等天快亮的時候才回家。

天還沒有完全大亮的時候，看白薯地人走在蒙蒙亮的田間小路上，冷風吹動著地里枯黃的野草和橡樹飄落的葉子，發(fā)出令人汗毛頭發(fā)豎起的聲音。偶爾竄過一只野獸的影子，或者突然閃過一道藍火，驀地耳邊再掠過一聲不知是鳥還是野獸的尖叫，更讓走在夜路上的人手腳冰涼，額頭冒出一層冷汗。

那些看白薯地的人，每天夜里就守在用玉米秸搭成的窩里，抱著把鐮刀，聆聽著四外的響動，直到天快亮了，才疲憊地回家。

當一個人走在夜路上的時候，總感覺好像有人跟在后面，當回過頭來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高大的橡樹影子跟在身后。

當人到了村口，對橡樹說句，樹影大哥，我到村了。橡樹的身影就慢慢消失了。這事是傳說，還是真事，無法考證。但是村里的人都能說上幾段關于橡樹的神話故事。

“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太監(jiān)墳被扒了，那些石人、石馬、石桌、石椅也被砸了。只有那棵高大的橡樹依然佇立在太監(jiān)墳的旁邊。老人們說，橡樹是神樹，動不得，動了它，全家人都會有災星。胳膊上帶紅袖章的人，也不敢對橡樹動一下斧頭。

又過了幾年，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的太監(jiān)墳，完全被雜草遮蓋住了，再也看不見一點墳的痕跡，只有那棵高大的橡樹還依然的站在曠野，向四周張望著。不過，橡樹發(fā)出的聲音，顯得低沉了，沙啞了，風過之后，偶爾能聽到枝椏折斷的聲音。

到了1980年代，津滄高速高從這里經(jīng)過，高大的橡樹在一陣電鋸牙齒咀嚼聲中，它那高大、蒼老、嶙峋的身子就輕易地被放平了。橡樹倒下的身軀，砸的土地直抖動，四鄉(xiāng)八莊樹木仿佛有靈性一樣都跟著抖動起來。四鄉(xiāng)八莊的鄉(xiāng)親們，也都聽到了，并感受到了橡樹倒下的巨大聲音。仿佛橡樹倒下的身軀，砸在了他們的身上一 樣的疼痛。

姥姥說，橡樹的身軀，被分割成許多木材，村里許多老人都用橡樹做了享受的棺材，老人覺得，死后躺在橡樹的棺材里就是一種福氣。最終，姥姥也躺在了橡樹棺材里了。

前幾年我回老家，看到姥姥家村南面的一片墳地里，滋出許多新鮮的樹苗，這些樹苗是什么品種誰也說不出，但風吹過墳地時，那些嫩綠的葉子發(fā)出的聲音和橡樹的聲音很相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