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哲

論莎士比亞塑造的埃及艷后

孫宏哲

在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克利歐佩特拉》一劇中，埃及艷后克利歐佩特拉的形象既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難得一見的生動愛人，又被賦予了極其復(fù)雜的性格內(nèi)涵，體現(xiàn)了此形象的正反同體性。究其根本，莎士比亞塑造的埃及艷后其本質(zhì)仍是一個誘惑的、低賤的女人，與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普魯塔克對她的定論一脈相承。

一、魅力無窮的生動愛人

在莎劇中，埃及艷后具有男性 “夢中情人”的特質(zhì)——美艷絕倫、嬌媚風(fēng)趣，在愛情生活中溫柔而熱烈、真摯而深沉。

（一）美艷絕倫

在審美的維度上，克利歐佩特拉絕對可稱得上天使和女神。莎士比亞運用他的生花妙筆，借伊諾巴伯斯之口描繪了克利歐佩特拉奪人的美貌。

“講到她本身，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她臥在她的幔帳里，——透明的金線紗做的?！犬嫾夜P下巧奪天工的一幅維納斯像還更美艷”，“人們傾城而出爭著看她，……那空氣，若不是怕造成真空，也會跑去看克利歐佩特拉，使自然界發(fā)生一個空隙。”［1］

莎士比亞運用正、側(cè)面描寫極力渲染克利歐佩特拉的美麗和氣派，使讀者覺得埃及艷后仿佛并不是一位人間的女王，而是海中出生的美神維納斯，而且更奢華尊貴。

（二）嬌媚風(fēng)趣

埃及艷后善于將生活詩意化，很有生活美感，嬌媚淘氣、風(fēng)趣幽默。幸福的愛情生活讓她表現(xiàn)得像一個新婚的嬌妻，惹人愛憐。

伊諾巴伯斯這樣評價女王： （女王）一面說話一面喘氣，她的喘吁吁的樣子卻是十分動人，說不出一整句話卻有動人的嫵媚。［1］女王與安東尼一起釣魚時，讓人悄悄把一條腌魚掛在安東尼的釣鉤上，而安東尼還當(dāng)是什么好東西，拼命往上提。女王笑得他惱羞成怒，可是一到晚上，又笑得他回嗔作喜；克利歐佩特拉還替他穿上女王的衣帽，她自己佩帶了他那柄腓力比的寶劍，打扮成將軍的樣子，玩易裝的游戲。這樣一個嬌俏女子，讓安東尼也認(rèn)為：“好斗嘴的女王，你怎樣做都好，罵也好，笑也好，哭也好；在你身上每一種情緒都能充分地表現(xiàn)出其為美麗而可愛?！保?］

（三）情感溫柔熱烈、真摯深沉

1.離別愛人，魂牽夢縈。安東尼回羅馬后，女王時時刻刻滿懷思念。她想用喝曼陀羅汁昏睡的辦法打發(fā)漫長的時間，猜測安東尼走后的各種情況，羨慕那馱著安東尼的馬兒。她甚至要讓安東尼一天收到好幾個信差送去的信，恨不得把全國的人都打發(fā)去送信。克利歐佩特拉見到從羅馬回來的使者，一方面讓他“有多少消息，一起把它們?nèi)M(jìn)自己的耳朵”，另一方面卻等不及使者報告，急切地作出各種好的或壞的猜測，因為太過掛念而顯得神經(jīng)過敏，歇斯底里。遭到安東尼背叛后，她還是一心巴望愛人早日歸來。

2.確證真愛，溫柔忍讓。經(jīng)歷幾多波折，獲得愛的肯定后，她容忍了安東尼在軍事慘敗后咆哮著對她百般羞辱。安東尼攻擊克利歐佩特拉是殘花敗柳，淫亂濫情，不知貞潔為何物，而且言語之中把自己對克利歐佩特拉的愛情看做是 “沉溺在罪惡中間”，喪失理智，陷入迷途。而確認(rèn)了安東尼對自己確實懷有深情的女王竟不出一言回?fù)?。為了表明心跡，克利歐佩特拉竟然拿自己、孩子和所有國民都不得好死來賭咒發(fā)誓，才取得了安東尼的諒解。就在剛剛遭到痛罵之后，女王以無限的柔情親自為重上戰(zhàn)場的安東尼系上戰(zhàn)鎧的紐扣，宛然一個溫柔、寬容的平凡妻子。安東尼遭到第二次徹底的軍事失敗后，又懷疑起女王用詭計毀壞自己的榮譽，使敵人得到勝利。他將所有的不幸和過失推到克利歐佩特拉身上，對其極盡侮辱咒罵之能事，說她是 “妖婦”， “是你們?nèi)w女性中最大的污點”?？死麣W佩特拉隱忍不言，躲進(jìn)陵墓。她沒有法子平息安東尼的惱怒，叫人告訴安東尼自己已死，可是又怕這一消息引起不幸的結(jié)果，所以又派人向安東尼說明真相。

3.痛失愛人，感情真摯。莎士比亞在劇中讓克利歐佩特拉用大量獨白和對白將自己對安東尼的愛戀傾瀉出來。女王在安東尼瀕死時無限哀痛，痛詆命運的無情并希望得到他的寬恕。盡管安東尼讓女王祈求奧大維保她周全，可是克利歐佩特拉清醒地認(rèn)識到生命與榮譽不能兩全。她告訴安東尼 “得意的西撒之輝皇的凱旋決不能把我當(dāng)做裝點；如果刀子有刃，藥物有靈，毒蛇有刺，我是安然無恙的”［1］；“我只信任我的決心和我的雙手；不信任西撒的左右”［1］。

4.智慧勇毅，深沉動人。曾試圖借刀殺人，用優(yōu)厚的條件誘騙的女王處境困窘，受到奧大維種種誘騙，但女王敏銳地察覺到了，并下定了視死如歸的決心?！拔覍幙砂寻＜暗乃疁袭?dāng)做我的葬身之所！我寧可赤條條地躺在尼羅河的泥濘上，讓水蠅在我身上下卵，變成可怕的景象！我寧可用本國的高高的金字塔作為我的絞架，用鏈子把我吊起！”［1］鄉(xiāng)下人送來結(jié)束她生命的毒蛇，在她眼里是送來了自由。毒蛇的噬咬甜似香膏，軟如微風(fēng)。死神的打擊有一點痛，可是痛得舒服。在臨死之前，她穿上最華麗的衣裳，“我覺得我聽見安東尼在呼喚我；我看到他驚醒起來贊美我的高貴的舉動；我聽到他嘲笑西撒的幸運，那幸運乃是天神日后膺懲的借口；丈夫，我來了：現(xiàn)在讓我的勇氣來證明我配稱為你的妻！”［1］

盡管她的感情曾經(jīng)摻雜進(jìn)很多政治因素，充滿了成年人情感中特有的深沉與功利，但她最終義無反顧地為真愛和尊嚴(yán)從容赴死。她以英勇的忠貞解構(gòu)了侵略者的權(quán)力，以死完成對自己的救贖，對自由的歌頌。

二、性格復(fù)雜，正反同體

作為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莎士比亞塑造克利歐佩特拉的形象，并賦予了她極其復(fù)雜的性格內(nèi)涵，體現(xiàn)了此形象的正反同體性。究其根本，埃及艷后這一形象仍是誘惑的具有強大破壞力的女人。

（一）愛的魔力，無法抵御

這出劇開場時埃及艷后已經(jīng)人到中年，黃褐色的一張臉，遍身黝黑，額上有了皺紋。但其獨特的魅力使安東尼明知自己與女王的愛情不為羅馬人所容，卻不能忘懷埃及女王給他帶來的快樂，不計后果地拋棄了政治婚姻。她具有愛的魔力，將羅馬最偉大的人物弄得神魂顛倒，成了 “弄臣”，以至將羅馬人經(jīng)歷了長期而損失慘重的戰(zhàn)斗獲得的東方行省一一送給她，“王國的土地斷送在輕輕一吻里”。

（二）多疑善妒，反復(fù)無常

在亞克興海戰(zhàn)之前，女王對安東尼的愛情沒有把握，一直充滿醋意地提起福爾維亞作為妻子對安東尼擁有的名正言順的權(quán)利，而且總是試探安東尼，求證他對自己愛情的深淺，以至于侍女查米恩都勸她不能做得過分。女王鑒于安東尼不忠于福爾維亞，同樣不能信任安東尼對自己的愛情。眼見安東尼對妻子毫無感情，女王又不由得想到安東尼也會這樣對待她自己。

面對情人將回羅馬，她滿腹悲哀，語無倫次，卻在表面上指責(zé)安東尼，說他那些對她懷有真情，不會變心，“永遠(yuǎn)是她的兵士和仆人”等話語都是在扮演絕妙的假戲，還可以表演得更動人一些，還不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三）淫蕩不貞，放縱情欲

整出劇中羅馬人一直將克利歐佩特拉看成是淫蕩不貞的代表，是 “淫婦”“娼婦”“迷人的妖精”“下賤的母馬”，是使英雄墮落、身敗名裂的罪惡之源。在奧大維嘴里，克利歐佩特拉和安東尼兩人淫亂了托勒密王室的宮鬧。龐佩也認(rèn)為克里奧佩特拉淫蕩，是妖術(shù)和美貌的結(jié)合，把安東尼圍困在酒色陣?yán)?，讓他的頭腦終日昏迷，消磨了他的雄心。在屬下的眼中，安東尼迷戀女王 “太不成話”了。甚至安東尼自己都在軍事慘敗后道出了內(nèi)心對克利歐佩特拉的看法?！埃悖┦且压实奈魅龅谋P子里的冰冷的殘羹剩肴；不，你是尼阿斯龐佩吃剩的殘肉；此外，大家所不曉得的，你還作下了許多更淫穢的勾當(dāng)；因為，我準(zhǔn)敢說，雖然你能猜想貞節(jié)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東西，你卻沒有親身體驗過。”［1］

實際上，安東尼自己不是性情端莊而冷靜的人，正是安東尼在政治權(quán)益與熱烈愛情之間的兩難選擇中顛倒反復(fù)，給了奧大維發(fā)動戰(zhàn)爭的借口，在軍事決策上不斷失誤導(dǎo)致了他自己的毀滅。

（四）暴戾乖張、缺乏理性

埃及艷后還顯露出暴戾乖張、缺乏理性的特點，在表現(xiàn)情欲毀滅理智、女人毀滅英雄的意旨之下，這個形象成為具有邪惡、毀滅力量的魔女的象征。

安東尼回到羅馬，女王派出的使者回來報告安東尼締結(jié)了政治婚姻，克利歐佩特拉遷怒于人，大罵并毆打使者，發(fā)出惡毒的詛咒：“讓最惡毒的瘟疫傳到你的身上……我要把你的眼珠踢出來像球似的在我的面前滾；我要拔光你的頭發(fā)；你要挨銅鞭的抽打，放在鹽水里浸，泡在里面慢慢地活受罪?！保?］為了自己愛情的美滿，“縱然我的埃及一半陸沉，變成鱗蛇的湫沼”［1］也在所不惜，顯示了因愛情而失去理智和控制力的態(tài)勢，這種可怕的毀滅欲體現(xiàn)了一種令人深感恐懼的女性力量。

在海戰(zhàn)前，克利歐佩特拉信誓旦旦，要像一個男子一般負(fù)起主持戰(zhàn)局的責(zé)任，可是一碰到敵人，就“像是六月里的一只母牛突被牛蠅叮了一口，揚起帆來就逃”［1］。因為女王的愚蠢和膽怯，缺乏理性和責(zé)任感，造成安東尼從戰(zhàn)場上公然逃走，導(dǎo)致軍心渙散，安東尼無可挽回地走向沒落?？死麣W佩特拉成了情人致死的毒藥。

三、結(jié) 語

莎士比亞塑造的埃及艷后是具備雙重性的典型形象。她為了國家與王權(quán)與安東尼進(jìn)行政治、經(jīng)濟、軍事的大聯(lián)合，她的感情摻雜進(jìn)很多政治因素，充滿了成年人情感中特有的深沉與功利。但她最終為真愛和尊嚴(yán)堂堂而死。深情而多變、智慧而迷亂、神秘強大、無法抵御，充滿顛覆力和毀滅力，克利歐佩特拉這個女性形象集中體現(xiàn)了女性、女性欲望與死亡之關(guān)系的文化象征。

［1］Shakespeare，Antony and Cleopatra［A］.Th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C］.New York：Gramercy Books，1990，850－877.

［2］［英］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克利奧佩特拉［A］.莎士比亞全集［C］.梁實秋，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75－263.

孫宏哲（1973— ），女，遼寧建平人，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xué)、中國文學(xu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