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這 里

這里是墓園

是睡著了，就

不想再醒來的地方

這里是墓園

是忽高忽低的林濤聲

與忽低忽高的鼾聲

相互混淆，甚至

相互替代的地方

是時間停下來的地方

蒼松與翠柏

不得不肅立的地方

是額頭上的皺紋與松柏的年輪

纏繞在一起的地方

在這里，陽光的亮度

始終無法超過

它對墓碑的照耀

而墓碑上的名字

剛剛被一陣雨聲提起

風不停地吹著

此刻，除了墓碑

沒有什么不在搖晃

于搖晃中離開人世的父親

一直守在這里

這里是天堂

是讓心腸不一樣的人

一樣安靜的地方

石拱橋

每次上班下班

我都得經(jīng)過那座

造型別致的拱橋

每次從橋上經(jīng)過

都會趕上河水，正

你擁我擠地從橋下流過

不知道為什么，那些

難以再清澈起來的河水

總是那么湍急那么匆忙

使每一個早晨和黃昏

充滿了臨時感

多年的時光，跟河水

一樣，一晃就過去了

由花崗巖砌成的拱橋

依舊跟花崗巖一樣結(jié)實

我知道，越是結(jié)實的東西

越有可能長久，而

我的每一次經(jīng)過

使拱橋更加長久

有時很晚才回家

要是天氣非常好的話

我走到哪里，月光

就會一步不拉地跟隨到哪里

當我和月光一同走到橋上

橋出奇地靜，橋下的

流水聲有多么大

橋就有多么靜

那種感覺很特別

仿佛突然來到一處

我從沒有到過的地方

楊樹林里的花楸樹

茂密的楊樹林里

生長著一棵

跟楊樹不一樣的樹

不但葉子不一樣

枝條不一樣；甚至

連搖擺的姿勢

也有些不一樣

后來我才知道

它的學(xué)名叫花楸

屬落葉喬木。春天

當楊樹們爭先恐后地揚絮的時候

它靜靜地開出

許多白色的花朵

然而，不走進林子深處

你無法發(fā)現(xiàn)它

遠遠地望去，它那

與楊樹不一樣的葉子和枝條

使它和周圍的每一棵楊樹

像生命和生命那么一樣

我因此記住了它

——除了讓自己

長得和楊樹不一樣之外

它幾乎沒有別的事可干

它因與楊樹過分的不同

而枝繁葉茂地成為

楊樹林的一部分

巨 石

它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是誰把它搬到

這片遼闊的草原上的

它太大了

即使是夢，我的夢

也無法裝下它

有那么幾次

我試著將它視為別的什么

比如天邊那座最高的雪峰

脫落的一顆牙齒

……巨石無聲

此刻，它與自己的經(jīng)歷

緊緊地摟抱在一塊兒

巋然得仿佛待在

另一個世界里

與幾位游人一樣

我也忍不住手腳并用地向上爬去

但我一點也不相信

爬到上面盤膝而坐

就會成為巨石的一部分

我更不相信

站在上面放聲地喊或者嚷

就會被那座最高的雪峰

低頭看見

蚌

翻開的卡夫卡小說

靜靜地擱在

陳舊的書桌上

幾次面對它

都仿佛面對著一只

張開的蚌

今天下午

我將小説的最后幾頁

一行一行地讀完

蚌合上了

我留在里面了嗎

像一粒細小的沙子那樣

留在里面了嗎

梨樹開梨花

梨樹開梨花

在無神的地方

那棵烏黑的梨樹

開雪白的梨花

花兒開得滿枝滿椏

開得吵吵鬧鬧

卻只有梨樹聽得見

它們只愿意讓它聽見

它們更愿意讓我看見

一棵開花的梨樹毫無憤怒的梨樹

——白天是這樣

晚上也是這樣

冬天一直深到

春天蘇醒的時候

烏黑的梨樹和雪白的梨花

無疑是春天的一部分

我瞇起眼睛

遠遠地朝那兒望去

覺得春天的另一部分

也是梨樹和梨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