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憑借一部《紅高粱》，張藝謀到柏林抱回了金熊獎，從此聲名大噪，并接連拍過幾部不錯的片子。我曾經(jīng)認為，張是大陸最好的導(dǎo)演，但從《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敘事開始破碎化，張藝謀似乎有些氣喘吁吁；及至到了《三槍拍案驚奇》，他已經(jīng)在努力向二人轉(zhuǎn)看齊了。

一個酷似高倉健的人物，如此迅速地滑入一條下降通道，令人惋惜，也有些令人不解。不過，當媒體爆出張藝謀已經(jīng)做了多年超生游擊隊“隊長”的新聞時，尤其是他千呼萬喚始出來道歉并認真解讀了這份“道歉”之后，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答案。

張藝謀坦言，他信奉“多子多?！钡纳^。不知為什么，我一下想到了時下那個很時髦的詞兒：土豪。

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多子多?！钡纳^，甚至可以追溯到人類做猴子以前。道理很簡單，個體的力量越弱小，環(huán)境越險惡，在所有既定條件都無力改變的情況下，生物最大的生存策略就是努力繁殖，越低級的生物越如此。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類邁入近現(xiàn)代文明之后，生育開始下降，越文明的地區(qū)越如此。請回憶一下，在那個所謂“英雄母親”的年代，大家一邊努力生孩子，一邊餓著肚皮戰(zhàn)天斗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很像是一出莊嚴而悲愴的輕喜劇。后來嚴酷的一胎化政策，乃至于我們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步入老齡化社會，其實都是在消化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

在我看來，文明的生育觀起碼完成了三種剝離：一是愛與生殖的剝離，比如一個女人可以選擇愛情或婚姻但堅持丁克。二是對生物性遺傳的剝離，即對所謂“香火”的淡漠，比如越文明的地區(qū)，非血緣關(guān)系的收養(yǎng)越多。三是對功利性的剝離，即所謂養(yǎng)育之恩及回饋的消解。質(zhì)言之，生育越來越成為一種自主性選擇，人的自由空間越來越大，當然同時也意味著，如果你選擇了生育，那么你就要為自己的“興趣”做一頭任勞任怨的孺子牛，而不要期待兒子的“高回報”，并經(jīng)常向他展示他用過的尿布。也就是說，親子之愛變得很純粹，你所追求的只是一種詩意的溫情或者更完整的人生。

做了以上梳理后，如果我說張藝謀的生育觀很“土豪”，應(yīng)該不是亂扣帽子吧。顯然，“土豪”的背后是愚昧與狹隘，但問題并不止于此。

請看張藝謀的道歉。

細細玩味這份遲來的道歉，張藝謀只表達了兩層意思：其一，他的聲望與地位，是靠大量作品辛辛苦苦摞出來的，卻因為超生而嚴重受損。其二，這么多年來，他這個父親其實很憋屈，在公開場合與孩子們形同陌路，不僅從來沒拉過他們的手，甚至一定要拉開幾百米的距離。當然，這兩層意思也可以合并為一個意思：我容易嗎？

這很悲慘，很可憐，但也足夠虛偽與冷血。一個成功的男人跟我們說這些，是在宣示一個父親的可憐嗎？或者一個著名的導(dǎo)演，是在表明他如何愛惜自己的羽毛嗎？

我多么希望，他也能對那個三個可憐的孩子說聲對不起。

然而沒有。

大約在張藝謀看來，作為星二代加富二代，他的孩子是幸運且幸福的，他有足夠傲視世界也俯視孩子的資本。但在我看來，這三個孩子是不幸的，生而尷尬甚至非法，即使在父親那里偶爾也會“非法”，其實已經(jīng)深深地傷害了孩子，只是傷害的后果現(xiàn)在還未可知，或者因為“養(yǎng)在深閨”而不為外界所知。當然，張藝謀的孩子肯定不乏錦衣玉食，甚至可以享受某些特權(quán)，但一邊非法著又一邊嬌縱著，這種“車裂”只能加重對孩子的傷害。

這不是危言聳聽，因為殷鑒不遠。

去年5月，原河南鹿邑縣法院院長及女兒，被兒子高煒晟雇兇殺死，母親因為不在家而逃過一劫。一個平時很隨和的高中生，其血海深仇自何而來？血案令世人震驚，但鮮有人深究高煒晟病態(tài)人格的形成，濃烈的血腥尚未散去，“忘卻的救主”就降臨了。

高煒晟就屬超生，父母把他寄養(yǎng)在外地從而隱瞞了他的存在。表面上看，一邊是“傳人”在茁壯成長，一邊是作為公務(wù)員的父母依舊風光，然而，親情的缺失對一個幼兒的傷害是終生性的，它形成的“病灶”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或隱或顯，但徹底消失很難，一旦有了適當?shù)恼T因，心理暗疾就會惡化甚至釀就毀滅性的暴力。另一方面，作為父母，愛子的“非法”狀態(tài)及遠離，會加劇他們的愧疚與溺愛，于是一邊是火焰，一邊是海水，一個無助且無知的幼兒，其實一出生就坐上了致命的過山車。最后，望子成龍的父母，甚至讓女兒不工作而專門服侍兒子，當然在某種意義上也很像“看守”，而那個“王子”加“奴隸”的狂野的青春，終于以這樣的方式?jīng)Q堤而出。

當下，有錢的父母很多，但“土豪”也很多。事功并不等于人生境界，功成名就也不意味著高貴，杰出與偉大似乎離得很近，其實遠隔千山萬水。生活的苦難與磨礪，不僅塑造了張藝謀那張?zhí)貏e風霜的臉，也成就了他曾經(jīng)的輝煌。然而，當鮮花與銀子鋪天蓋地時，他的審美旨趣與養(yǎng)育觀開始結(jié)伴下行，并終于回到了那片熟悉又古老的高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