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桑德拉·希孟斯/著+聞春國/編譯

“如果一個人跟他的舞伴步調不一，也許是因為他聽到了不一樣的鼓點，就讓他隨著自己聽到的音樂去跳吧，不管這音樂有什么樣的韻律，或是多么遙遠?！?/p>

——亨利·大衛(wèi)·梭羅的《瓦爾登湖》

一

經(jīng)過我街面窗口的鞋子通常都是工作靴、膠底運動鞋或鄉(xiāng)下人穿的黑色橡膠靴。所以，那天早晨，一個在窗外來回踱步、穿著十號漆皮鞋的男人一下子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對于卡森這樣一個農(nóng)場小鎮(zhèn)來說，那雙鞋確實有點兒非同尋常。最后，那雙鞋子還是離開了，我也無心多想，繼續(xù)敲擊著桌上的電腦鍵盤，完成一位客戶委托的背景調查收尾工作。

這時，外面辦公室傳來的低沉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工作。隨著一陣有禮貌的、輕輕的敲門聲，秘書佩吉匆匆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佩吉顯然不屬于那種標準的私家偵探事務所秘書，撫養(yǎng)四個孩子早已讓她那曾經(jīng)性感的身材蕩然無存。她是一位七十歲的老奶奶，讓她去養(yǎng)老院享享清福，她總是尋找借口往后推延。她還是我的教母，所以，她在這里工作很輕松。

“一位名叫雨果·杜蘭特的先生想見你。他說，他沒有預約?！?/p>

我皺起眉頭，佩吉聳了聳肩。其實，我們的大多數(shù)客戶都是一時沖動順道而來的，并不是特意上門，所以心中總是帶有一絲疑慮。

雨果·杜蘭特從頭到腳都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他的穿著更適合去看一場四十年代的音樂劇，而不是去卡森鬧市區(qū)。不過，這倒可以解釋他為什么穿著那雙十分考究的皮鞋。他脫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澳愫?，班克斯小姐。你的秘書肯定已經(jīng)告訴你了，我的名字叫雨果·杜蘭特，我迫切需要你們提供服務。”

假如他是一個喜歡打扮的人，我會給他提供服務的。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縣治安官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他這人有一個習慣，愛把他那些“古里古怪的人”打發(fā)到我的事務所來?！岸盘m特先生，你怎么不坐呢？告訴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煩。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我們將簽訂一份雇用合同。”

“這樣才公平。”杜蘭特先生說道，“我的舞伴辛納蒙·斯派斯小姐不見了。我不愿意拿這事說我的兒子，可我想，他可能參與了這件事，說不定還對她下了毒手呢?！?/p>

“你是否跟默多克治安官談過斯……哦……斯派斯小姐？對不起，辛納蒙·斯派斯是她的真實姓名嗎？假如這是一個藝名的話，要找到她可能就沒那么容易了?！?/p>

“這當然是她的真名。哦，對了，我跟柯林斯治安官說過了。”他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好像要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繼續(xù)說道，“反正，他告訴我，他們對此無能為力。當你成了孤家寡人的時候，你真的會覺得很沮喪?！?/p>

“我能理解你的沮喪心情，可你憑什么認為她出事了呢？也許，她只是去看望一位朋友了呢？”

“她不會的。至少不會是今天。比賽就在今天晚上，我們已經(jīng)約定今天早晨出來練習。不，她會出城，但不是今天。她絕對不會跟我不辭而別的。”

杜蘭特先生似乎有點兒激動，可我還是決定繼續(xù)追問下去?！氨荣?？”

“今天晚上，星光酒店要舉辦一場交際舞比賽。我和斯派斯小姐是這次比賽的頂尖高手。我們完全有把握奪得第一名。五千美元對我倆開啟一種新的生活會大有幫助?！?/p>

“新生活？”

“我要讓斯派斯小姐嫁給我。今天晚上。就在今晚比賽之后?！?/p>

“你兒子知道你們的計劃嗎？”

“當然不知道！這是我們的秘密?！?/p>

“咳，他也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而且認為你這是在出他的洋相。也許，他認為斯派斯小姐指望著通過跳舞把你口袋里的錢掏盡?！?/p>

“他肯定是這么想的。他綁架了斯派斯小姐，這樣就讓我們結不成婚。這個傻孩子！其實，一旦他了解她，我相信，他會像我一樣愛上她的。她很迷人，只需嫣然一笑，就能讓親近她的男人神魂顛倒，忘掉一切。有朝一日，他會明白的?！?/p>

“嗯。你有辛納蒙·斯派斯小姐的照片嗎？”

杜蘭特先生掏出錢包，遞給我一張破舊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友擺著一副二戰(zhàn)時期好萊塢“美腿皇后”貝蒂·葛萊寶的姿勢，而且她的腿長得更加健美。這個懷舊的女孩兒當年曾是一個美人，一個真正的大美人，但愿這張照片能提供什么跡象。

“我想，這是她較早時候的一張照片吧？”

“哦，是的。可她并沒有失去昔日的光彩，那雙玉腿依然楚楚動人。哎呀，它們仍然可以讓男人為之瘋狂?！?/p>

“這我能相信。假如說你的兒子對她的失蹤負責的話，你知道他可能會把她帶到哪兒去嗎？”

“我兒子在哈里森大街有一座公寓樓。他可能把斯派斯小姐帶到那里了。說不定，他已經(jīng)把她殺了，誰知道呢？啊，上帝！他怎么可以這樣呢？”

“冷靜一點兒，杜蘭特先生。眼下，我們還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些什么。這樣吧，你先給我預付一百美元，我先去做一些調查，看我能否幫上你的忙?！?/p>

杜蘭特先生癱軟在椅子上，他的臉上充滿了疑惑。隨后，他振作起來，給我遞過來五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鞍嗫怂剐〗?，求你一定要找到她。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p>

“我會盡力而為的。你還是先回家休息一下吧。幸運的話，你們倆今天晚上就會在星光酒店開開心心地跳舞了?！?/p>

“謝謝你，班克斯小姐。聽了你這話，我的心里輕松了許多?！蔽宜退酵忾T時，他說道。

佩吉正在用鉤針給她孫子編織一件紫色的龍形紗線玩具?！坝H愛的，是不是付費客戶？”等杜蘭特先生隨手關上門之后，她問道。

“不是，只付了一百塊?！闭f著，我隨手將那五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呈扇形攤開。“我為他感到難過，所以給他報了一個優(yōu)惠價。佩吉，你猜杜蘭特先生有多大了？”

“我猜，他足足有七十五歲了。怎么啦？”endprint

“他的故事聽起來很怪，好像是把過去和現(xiàn)在搞混淆了。他以為，柯林斯還在當那個治安官呢。你聽說過星光舞廳嗎？”

“要是時光倒流的話，此時此刻那里就有一場探戈舞?！迸寮χf，“我和哈羅德曾經(jīng)在那里舉辦過婚宴，到今年十月就是四十五年了。那可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每個星期六晚上，那里都會舉辦交際舞會?！?/p>

“它在哪兒？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這個地方?！?/p>

“天啊，你怎么可能聽說過呢？老星光酒店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燒毀了。”

“看來，斯派斯小姐還不是唯一失蹤的人啊。你給治安官打個電話，告訴他我要去找他。問他是否能幫忙找到有關老雨果·杜蘭特和小雨果·杜蘭特還有辛納蒙·斯派斯小姐的檔案?！?/p>

“辛納蒙·斯派斯？你在開玩笑吧？”

“但愿我是在開玩笑。告訴默多克治安官，我?guī)讉€小時后就到他那里。我得先去一下縣政府，看能不能在公眾檔案中查到一些線索。”

“在縣治安官辦公樓前的那家賣甜面圈的商場前停一下。你給他帶點兒吃的，糊住他的嘴。否則，他一個字都不會說的。不要傷了你的胃口?。∥乙呀?jīng)準備好今天的晚餐了，滿滿一砂鍋好吃的東西喲?！?/p>

“好的?！蔽医o佩吉來了一個卡羅爾·伯內特式的熱吻，然后出了門?！斑€有，你別再當什么媒人，給我又找個年輕帥氣的男人過來吃晚飯了。我都四十多了，已經(jīng)錯過嫁人、生孩子的時機了?！?/p>

“拉辛，你錯了。誰說年齡大了就不能談情說愛啦！”佩吉說著，朝我眨了眨眼睛。“哎，至少可以考慮找一個合意的情人親熱親熱嘛。”

在翻閱了近兩個小時的檔案后，我終于查到了小雨果·杜蘭特現(xiàn)在的住址。他并沒有像他爸爸想象的那樣擁有公寓樓，而是作為那座房子的經(jīng)紀人住在那兒。在查閱了他的結婚證書之后，我得知一個事實，他跟一個叫坎蒂絲·斯賓塞的女人已經(jīng)結婚二十年了。

二

縣治安官辦公室其實只有弗蘭克·默多克一人在那里演獨角戲。這主要是因為整個縣府所能負擔得起的僅此而已。當他想去河邊釣上一天的魚時，他可以找?guī)讉€隨叫隨到的退休伙計替他值班；當他需要一個人去指揮交通時，他甚至開出一小時十塊錢的工錢叫我代勞。這究竟是怎么啦？金錢就是金錢，這也讓我一直深受他的青睞。

我推門走進治安官辦公室，一股新煮的咖啡香味撲面而來。我把一盒炸面圈放在弗蘭克的桌子上，然后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等我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時，他正在舔他那根又短又粗的手指上的果凍。

“沒有哪家的炸面圈做得有這家商場好吃?！闭f話間噴出的炸面圈碎屑和糖粉落到了他的制服上?！拔野磁寮o我的名單查了一下。究竟是什么樣的棘手問題讓你親自登門？”

“我一無所知。查得怎么樣？”

“嗯，那個辛納蒙·斯派斯早在1983年就因拉客被逮捕過。她在那家紳士俱樂部跳過鋼管舞，這在當時并不合法。在聽證會之前，她悄悄離開了縣城，害得我們一直保存著逮捕她的法院拘票?！?/p>

“她是脫衣舞女？嗨，這正好跟她的名字相稱。你在檔案里沒有查到她的真實姓名？”

“柯林斯治安官從不用女孩兒的真實姓名登記。嗨，那個時候，這家紳士俱樂部是那些女孩兒唯一能找到工作的地方——可以讓她們離開農(nóng)莊，或許還能掙錢上大學呢。”

“你們有老雨果和他兒子的記錄嗎？”

“嗨，說來還真是有趣。1988年，那老人極力反對他的兒子結婚。在婚禮上，他開始提出反對意見，并且大吵大鬧，說新娘并不是她所聲稱的那個人。新娘對準他的肚皮猛地就是一拳，打得他元氣大傷，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牧師主持完儀式。于是，老雨果起訴了她。蜜月的第一個晚上，她就在牢房里度過了。小雨果一杯接一杯喝了一整天，并突然朝他老爸開了一槍。就這樣，他也在緊挨的一間牢房里度過新婚之夜。這種蜜月方式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那老人有沒有告訴治安官他認為那個女孩兒是誰？”

“沒有。在那小子試圖開槍打死他之后，他便沉默不語了，后來還撤銷了對他們倆的指控。滿城的風言風語。從那以后，他們夫妻倆他誰也不理，這種狀態(tài)至少延續(xù)到六個月前老雨果的妻子去世。我聽說，他們在葬禮上要求停止爭執(zhí)?！?/p>

“是否有理由認為，他們可能又打起來了？”

“他們已經(jīng)不再相互抱怨了?！备ヌm克說道。

“有沒有人碰巧認出了新娘？我很快就可以證明，小雨果的新娘——坎蒂絲，就是那老人的夢中情人?！?/p>

“不，這純粹是別人的家事。等到大家冷靜下來，他們都變得心平氣和了，治安官第二天早晨便放了他們。拉辛，你要明白，你只是在尋找那老人縈繞于心頭的記憶。僅此而已！也許，他只是出現(xiàn)了一種嚴重的意識錯亂。畢竟，他已經(jīng)步入人生暮年。”

“也許是這樣。可我想，我還是搭車去一下他兒子那里，看他能不能搞清楚杜蘭特先生所說的情況?！?/p>

“那就祝你好運。嗨，謝謝你的炸面圈。你知道，帶上一盒新鮮的炸面圈，隨時都歡迎你登門拜訪?！?h3>三

小雨果住的公寓樓已經(jīng)變得十分破舊。從堆放在大樓外的垃圾數(shù)量，我就猜到他這個經(jīng)紀人不怎么樣。穿過雜亂無章的公寓樓前門入口，我敲響了經(jīng)紀人的門。

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打開了門?？瓷先ィ系帽冗@座公寓樓好不了多少。盡管歲月改變了她的容顏，可她那雙玉腿仍然引人注目。

她差一點兒把痰吐到了我的臉上。“我們不賣。”

“很好，因為我也不買。不過，看到你還活著的確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p>

“你為什么這么說？”

“你以前名叫辛納蒙·斯派斯，是不是？是老雨果雇我來找你的。他好像認為你已經(jīng)失蹤了，或者被人殺害了，因為你今天早晨沒去練習跳舞。杜蘭特先生堅信，你們倆參加的話，今晚準能穩(wěn)操勝券，肯定能贏得那五千美元的獎金?！?/p>

我想，她并不知道這事，可她的臉紅了。“那個老家伙的話你根本不要相信。小雨果！”她喊了一聲，然后走進身后的房間?！澳氵€是去管一管你家老頭子吧，他又發(fā)瘋了?！眅ndprint

只聽見一個人跟著她從公寓里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小雨果長得跟他老爸一模一樣，只是比老雨果矮了一點兒，也胖了一點兒。他從妻子身邊擠了過去，把她擠得貼到了門框上。他沿著走廊走了過來，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啤酒味，還有那三天沒有洗澡的汗臭味。“臭婆娘?！彼淅涞亓R道，算是我們進行談話的開場白。

“你是說，老人家神經(jīng)錯亂了？”

“那老鬼已經(jīng)年老體衰，得了人人擔憂的老年病。自從他的妻子死了之后，情況就變得更加糟糕。他動不動就回想起往事，把事情搞混淆了。”她的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但這種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他是否說過要你嫁給他？你那時的名字還叫辛納蒙·斯派斯?！?/p>

“就算他說了，那也是癡心妄想。我嫁給了他的兒子，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二十年了。在我們結婚之前，我可從來沒見過那老傻瓜。后來，他在我們的婚禮上大吵大鬧，害得我和小雨果在新婚之夜只得待在監(jiān)獄里。真見鬼！我們老是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今晚說不定又要走進監(jiān)獄。這可是我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日?！?/p>

哦，難怪杜蘭特先生這么心急火燎地要找到“他的”辛納蒙·斯派斯。他試圖回到她嫁給他兒子之前的那段時光。

“你知不知道，他至今還把你的照片放在他的錢包里？”

“那人不是我。”

“但我認為，那人就是你。我想，雨果本打算跟你結婚的。后來，他臨陣退縮了，不愿意離開他的妻子和兒子。在你因拉客被捕之后，你逼迫他拿出了保釋金，這樣你就能在聽證會之前離開這座城市?！?/p>

“那老傻瓜已經(jīng)失去了記憶，一同失去的還有他的心。”

“我想，你當時想要懲罰他，所以嫁給了他的兒子。這就是他為什么要竭力阻止你們結婚，也是小雨果試圖殺死他父親的原因。告訴你的丈夫，你曾經(jīng)與他的父親有過風流韻事——這想必成了你的一大快事。你肯定揭開了他的瘡疤，對不對？”

我這話想必是觸動了她的神經(jīng)，因為她最后惡狠狠給我甩了一句話，然后一個箭步?jīng)_進了客廳，緊握著拳頭，猛地將我推到了墻邊。我本想去推她，可轉念一想，我所需要的是事實真相，而不是跟她拳腳相對。

“我就是揭了他的瘡疤，那又怎么樣？”說著，她用手指指著我的胸口，隨即又一次改了口。“那年，我十八歲，他在我的腦子里灌滿了花言巧語。后來，他卻告訴我，他無法離開他的妻子。于是，我對他實施了報復?？伤兀窟@么多年了竟然還在愛著我。”

說完，她轉身走進了公寓，當著我的面砰地把門關上了。

我本來考慮返回治安官辦公室，把整個故事告訴弗蘭克，讓他帶著以前的那張法院拘票將她逮捕，可我不能?？驳俳z·斯賓塞已經(jīng)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這種懲罰遠遠超過司法體系所能給予她的。多年前，她對老雨果有過浪漫的幻想。而當老雨果辜負了這份感情時，她想到了報復，于是設置陷阱讓小雨果走進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而她自己也為情所困。

我告訴杜蘭特先生，我找不到辛納蒙·斯派斯。在某個地方，在他那朦朧的記憶中，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與我的其他客戶不同的是，他只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種童話般的美好結局。這位老人想要隨著舞曲繼續(xù)跳下去，我又何必成為關掉音樂的人呢！

繪圖/王維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