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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母記

        2014-03-06 13:18:03張運濤
        啄木鳥 2014年3期

        張運濤

        凌晨四點鐘,蘇楠被吵醒了。

        暴風雨其實從白天就開始了,夾帶著電閃雷鳴。要是一直這樣下下去也沒什么,后半夜卻變了節(jié)奏,就把蘇楠給吵醒了。按說,賓館房間密封得夠好的了,還有幾層窗簾隔著,外面下個雨不應該有什么影響。問題是樓下有個鐵皮房子,雨砸在房頂上,就像被一個大功率的擴音器放大了,把人攪得心神不定。

        醒之前,蘇楠還做了一個夢。

        大虎得了白血病,需要親人移植骨髓。最佳的人選自然是小虎,小虎是大虎的雙胞胎兄弟。大虎小虎一同進了手術室,正關鍵呢,小虎老婆反悔了,硬是把小虎從手術臺上拖下來,說是骨髓移植對人危害大,她不同意。真要移植也可以,大虎得補償他們?nèi)f。大虎拿不出錢。大虎的病一確診,老婆就卷著家里的錢偷偷跑了。眼看大虎快不行了,大虎的爹站出來了。夢里,大虎爹的臉一片模糊,看不清。醫(yī)生說大虎爹有心臟病,不能做這樣的手術。但老人執(zhí)意要救兒子,自己寫好保證書,生死與醫(yī)院無關……

        大虎是蘇楠在省城的鄰居,兩人并不熟,但面對面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大虎和小虎在小區(qū)里一起露面時,蘇楠才知道他們是雙胞胎,小虎好像還不在省城工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大虎的爹早不在了,大虎也沒得什么白血病,老婆更沒跑,上周回省城時蘇楠還見他們一家三口在樓下打羽毛球……

        蘇楠在床上臆癥了會兒,起床,先進了衛(wèi)生間,這才發(fā)現(xiàn)晚報還沒送來。平日里,蘇楠一回賓館就會看到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晚報。她不著急讀,放到衛(wèi)生間里,留到第二天早晨如廁時讀。蘇楠喜歡看晚報,晚報的新聞更民間,不像日報,不是領導講話就是領導視察。蘇楠這樣的律師,工作跟市里的領導扯不上關系,除非他們背了霉運,身陷囹圄。

        打電話給前臺,前臺的道歉倒是很誠懇,一連串的對不起,解釋說因為大雨,昨天的晚報耽擱了。

        還好,洗臉臺上的包里有幾頁訴狀。蘇楠捧著,權(quán)當晚報的替代品。

        遺產(chǎn)繼承起訴狀

        原告:陳敏,女,1975年3月13日出生,漢族。原籍W省源河縣,農(nóng)民,現(xiàn)住W省源河縣長慶鄉(xiāng)汪灣。身份證號……

        被告:陳鐵柱,男,1973年7月22日出生,漢族。原籍W省源河縣,農(nóng)民,現(xiàn)住W省源河縣長慶鄉(xiāng)陳寨。身份證號……

        訴訟請求:請求法院保護婦女合法繼承權(quán),判令被告返還應由原告合法繼承的全部財產(chǎn),即所有遺產(chǎn)的二分之一。全部遺產(chǎn)清單附后。

        事實與理由:原告父親陳天堂,于2013年3月19日病故,留下住房八間,各種家具十一件,存款十六萬三千元。被告陳鐵柱拉攏本家族一些人,以“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和“女人不是陳家后人,沒有繼承權(quán)”為由,剝奪了我的合法繼承權(quán),將原告父親遺留的房屋及其他財產(chǎn)變賣,全部占為己有。原告多次索要自己應得的部分,被告不但分文不給,還多次咒罵、毆打原告。

        原告對父親盡到了贍養(yǎng)義務,在父親生命最后的六年里,原告每年按時給父親養(yǎng)老費。不僅如此,在父親患病的一年多時間里,給父親買的食品、藥物,總計約三千元。在父親病重的最后一個月里,整日住在父親家,伺候父親。

        《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第九條明確規(guī)定,“繼承權(quán)男女平等”。第十條第二款還規(guī)定,兄弟姐妹同屬一個繼承順序,有平等的繼承權(quán)。據(jù)此,原告曾多次請求當?shù)卮迕裎瘑T會及鄉(xiāng)政府協(xié)助解決繼承糾紛,但由于當?shù)胤饨ㄋ枷氡容^嚴重,某些干部受重男輕女和族權(quán)思想的影響,此糾紛一直沒有得到合理解決。原告請求法院,依照事實和法律,確保婦女的合法地位和權(quán)益,判處被告陳鐵柱歸還原告應當繼承的合法財產(chǎn)。

        證據(jù)和證據(jù)來源、證人姓名和住址:我對父親陳天堂盡到了贍養(yǎng)義務,我的姑姑陳慧可以證實,她住在W省源河縣長慶鄉(xiāng)周莊;我沒有繼承到應得的財產(chǎn),并且遭到被告的咒罵、毆打,被告陳鐵柱的鄰居郭鳳英可以證實;被告將陳天堂遺留的八間房屋賣掉,買房人朱朝陽可以證實,他住在W省源河縣長慶鄉(xiāng)陳寨。

        此致

        原告:陳敏

        2013年6月14日

        附:1.該起訴狀副本兩份;

        2.陳天堂遺產(chǎn)清單一份。

        蘇楠已記不清從哪兒接到的這份訴狀了。她讀得很專注,一字一句,標點符號都沒放過。站起來時,腸胃好像通暢了,身體也輕松多了。

        從電梯里下來,蘇楠看到服務員正在分揀遲來的晚報。有人認出她,殷勤地送過來一份。

        昨天的暴風雨據(jù)說是受臺風“伊莉”的影響。蘇楠覺得很有意思,臺風為什么都有一個嫵媚的名字呢?羅莎,瑪莉亞,娜基莉,薔薇,杜鵑……報紙上說,昨天的降雨破了最近三十多年的紀錄,一百三十多毫米。一百三十多毫米是多少?蘇楠大腦里缺少毫米的概念。破了紀錄她倒是有感覺,那真是蘇楠見過的最大的暴雨。雨是橫著掃過來的,伴著大風。上班路上,行人彎腰躬背,個個看上去都像處于危急狀態(tài)中的水手。幾個木質(zhì)廣告牌被風摘下來,在地上翻轉(zhuǎn)。從車里到辦公室,也就幾米的路,根本沒法撐傘,蘇楠被淋得渾身濕透。

        民政部門說,暴風雨給本市造成的損失現(xiàn)在還無法完全統(tǒng)計,已經(jīng)確認有一人死亡——一名十三歲的中學生被沖進下水道。昨晚十一時,尸體被工人打撈出來。另有市郊一農(nóng)舍倒塌,兩名六旬夫妻被砸骨折,目前正在醫(yī)院救治。

        雨還在下,像是不好意思立即停下來,淅淅瀝瀝再續(xù)幾滴,算是尾聲。前邊騎電動車的夫婦在爭吵,女人一氣之下突然將自己的包扔到地上——路邊銀行的屋檐下。男人將電動車停下來,從后座女人舉著的傘下沖出來,撿起包。蘇楠忍不住笑了,要扔還不扔到馬路上的雨水里?

        小周來電話,說辦公室有客人。

        蘇楠是一位有著十五年工作經(jīng)驗的律師。一年前,她辭去省城的工作,來長亭市成立了木楠律師事務所。長亭市這名字,顧名思義,這里過去只是城外的一個長亭,不是有句話叫“長亭送別”嘛。明清之后,城市才初具雛形?,F(xiàn)在,長亭早沒了,長亭這名字除了土氣又多了一條名不副實的罪名。據(jù)說市政府試圖改名為云天市,天之云,比亭子氣派多了,遺憾的是,新市名同時也有自戀自大的嫌疑,終未獲批準。不過長亭也好云天也罷,再土再洋都需要律師。這年頭兒,人人都在爭利益,人人都想爭口氣。endprint

        蘇楠不缺錢,缺事業(yè)。政法大學畢業(yè)后,蘇楠不想進機關,她想做律師。揣著華東大學生辯論會最佳辯手的榮譽證書,蘇楠志得意滿地踏進了律師事務所的大門。一年之后蘇楠才意識到,當初那家律師事務所之所以看上她,與那個最佳辯手的稱號并沒有多大關系,人家看中的只是蘇楠對律師工作寄予的熱情和她身上的那股闖勁兒。

        律師的工作跟蘇楠的想象相去甚遠。這期間,蘇楠代理過很多案件。她逐漸明白,律師最關鍵的工作不是如何在法庭上慷慨陳詞,而是與主審法官在庭下的溝通程度。律師舌戰(zhàn)群雄的場面,多是影視劇中的鏡頭。蘇楠不死心。自從考入大學,她一直有著很強的英雄欲。蘇楠想做的英雄,當然不是救火或者抓小偷,而是通過自己精熟的專業(yè)知識,讓委托人幸免于難,甚至可能是刀下留人,上報紙,上電視,最終成為律師界翹楚的那種英雄。但這些年,蘇楠經(jīng)手的案子不是財產(chǎn)糾紛就是離婚。無論是事務所還是律師本人,都喜歡財產(chǎn)糾紛,有錢賺。離婚案呢,錢不多但是省事,幾乎是最簡單的民事案了。蘇楠卻一心喜歡刑事案件,尤其是故意殺人案,給律師留下的發(fā)揮空間往往更多,能實現(xiàn)蘇楠當初的理想,而且更具挑戰(zhàn)性。

        蘇楠接過一次這樣的案子,犯罪嫌疑人不堪忍受長期的虐待,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經(jīng)過蘇楠認真細致的工作,犯罪嫌疑人只判了有期徒刑。案件了結(jié),蘇楠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家屬并不高興。二十年的刑期,失去自由的嫌疑人能有多少親情來報答他們?更多的,則是嫌疑人給他們帶來的無邊無際的麻煩。殺人償命,嫌疑人家屬都知道這個道理,當初請律師,也就是想走走程序,不想給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留下話柄。暗地里,他們甚至盼著法院宣判死刑,這樣才能一了百了。沒想到,蘇楠竟是個較真的律師。

        上班時間是八點。蘇楠是老板,按時上班可以以身作則,還能起到監(jiān)督的作用。今天是個例外,晚報來晚了,她遲到了一刻鐘。

        小周把客人領進來,介紹說:“這是我們事務所蘇主任?!?/p>

        蘇楠讓小周找條干毛巾來,來人頭發(fā)濕著,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親殺了人,我想請您做我們的律師……”

        機會又來了,這是蘇楠的第一意識。木楠律師事務所不是業(yè)務短缺,而是缺少這樣的刑事案件的代理。事務所成立以來,只接到過兩宗故意傷害案,原因還是經(jīng)濟糾紛。蘇楠身子坐直,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

        “我母親路過一個西瓜攤,抄起人家的殺瓜刀,捅死了一個老頭兒……”

        蘇楠想起來了,前天的晚報好像登過這則消息,說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蘇楠還記得,報上說一共捅了十四刀,而且前四刀都是致命的。一個女人,五十多歲的女人,能有多大的勁兒?肯定是懷著深仇大恨。蘇楠當時很好奇,殺父之仇還是殺子之恨?還能有什么樣的仇恨讓一個老人對另一個老人痛下殺手?

        “我不相信我母親會殺人,她連雞都不敢殺,敢殺人?她一輩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彎腰的,怎么會殺人?聽說還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么可能呢?”來人不像是講述案情,更像是自言自語。

        幾乎所有殺人犯的家屬都不相信自己的親人會殺人。蘇楠能理解。

        “我母親人好,您相信一個連貓狗都心疼的人會殺人嗎?”

        “您母親貴姓?”蘇楠問。

        “楊,楊小水。我叫李嶠浛……”她從包里找出名片,遞給蘇楠。

        “嶠”字挺生僻,蘇楠第一次見到。要不是對方自己念出來,蘇楠還不知道該怎么發(fā)這個音?!皼俊边@個字對外省人來說也許陌生,但蘇楠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浛河嘛,W省的人誰不知道,這是本省最大的一條河了。李嶠浛也是省城的,《教育報》編輯。這報紙?zhí)K楠見過,自己老公是大學老師,有時候帶回來的書啊煙啊就用這報紙裹著。

        “我現(xiàn)在沒在報社了,剛辭?!崩顛空f,“母親出了這事,我哪兒還有心思上班?”

        蘇楠很意外。眼前的李嶠浛跟之前蘇楠代理過的那個投毒案犯罪嫌疑人的家屬不太一樣,她不像是在走過場。按理說,楊小水已經(jīng)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無期,無期再減為有期,出來還能有幾天團聚的日子?但李嶠浛卻為母親的案子辭了職,這就不像只為讓親朋好友看到自己盡了力那么簡單了。

        “你對哪方面有懷疑?”蘇楠改用了“你”,這樣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屬與律師的距離。以后的日子長著呢,老用“您”就顯外,讓對方拘束,總好像隔著層什么。這是從魯天官那兒學來的。有一次同學聚會,魯天官講自己為了與群眾打成一片,故意多少天都不擦皮鞋。魯天官解釋說,在老百姓面前,你鞋擦得太亮,就給人一種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感覺,老百姓心底里會認為你不是他們能接近的人。

        李嶠浛說:“死者姓許,與我母親并不認識。我母親怎么會去殺一個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親殺的,當時她也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脅,應該是正當防衛(wèi)?!崩顛空f,“我想請你們提早介入,新的訴訟法不是說律師可以在偵查階段就介入嗎?”

        “是的。”蘇楠表揚她,“到底是編輯,對法律了解得多。以前,律師只能在起訴階段才介入。對了,你怎么知道你母親不認識受害者?”

        “我爹不認識他。我,還有我梁叔都不認識他。”

        這是什么邏輯?他們不認識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認識?蘇楠沒有講出自己的質(zhì)疑,她等著李嶠浛自己解釋。

        “梁叔是我繼父,叫梁波濤。”李嶠浛說,“我母親離過婚,在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一輩子沒有什么朋友,她不喜歡說話。用城里人的話說,就是有點兒自閉?!?/p>

        “冒昧地問一句,你姥爺還在嗎?”

        “早死了,我出生的頭一年就死了。”

        “怎么死的?”蘇楠想,這么早就死了,興許還真跟受害人有宿仇。

        “聽我母親講,發(fā)大水,我姥姥、兩個舅都淹死了。我姥爺?shù)故切掖嫦聛?,不過,沒多久也病死了?!?/p>

        “哦,”蘇楠點了點頭。“你……沒有兄弟姐妹?”endprint

        “有兩個弟弟?!?/p>

        “同父異母?”因為涉及隱私,蘇楠問話的時候略帶歉意。

        “嗯,他們離婚之后,父親再娶生的?!?/p>

        “你母親下面只有你一個?”

        李嶠浛點點頭。

        “你現(xiàn)在有什么訴求?”

        “我……”李嶠浛好像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拔业孟扰宄?,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親殺的?!?/p>

        “這好辦?!?/p>

        “還有,”李嶠浛小心翼翼地問,“我母親要真是殺了人,能不能保命?”

        “如果真是砍了十四刀,手段算得上殘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預謀殺人,或者有合理的殺人動機,比如當時正受到生命威脅,即使防衛(wèi)過當,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痹掚m如此,不過蘇楠知道,目前李嶠浛所說的種種情況都不支持正當防衛(wèi)。那么情殺呢?蘇楠盡量使自己的問話柔和些,“你母親為什么離婚?”

        李嶠浛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小?!?/p>

        “你母親跟你梁叔關系還好吧?”“情殺”這詞太敏感,蘇楠怕刺激李嶠浛,拐著彎兒問。

        “好,”李嶠浛很篤定?!斑@么多年,沒見過他們爭吵。我母親那性格,跟誰都不會急?!?/p>

        “你看的也許是表象?!碧K楠說,“既然你母親性格這么好,當初為什么離婚?我這話可能很不恭,但你想一想,有沒有道理?”

        李嶠浛點頭表示理解。

        “你母親什么時候離婚的?”

        “1979年?!?/p>

        “那你今年三十……”蘇楠默默算了一下,“三十六還是三十七?”

        “三十七?!?/p>

        “屬龍?”

        “屬龍?!崩顛奎c頭。

        “真巧,我也三十七?!碧K楠說。

        “你看起來可比我年輕多了?!崩顛糠潘啥嗔?,臉上甚至有了笑意。

        蘇楠趁機問:“離婚的時候,你母親是在農(nóng)村還是在城里?”

        “農(nóng)村。”

        “農(nóng)村那個時代離婚更少?!碧K楠猜,楊小水水性楊花?別的原因都不足以讓一對農(nóng)村夫妻鬧離婚啊。這樣的疑問當然不能在李嶠浛面前表露出來,“被害人家住哪里?”

        “那個姓許的老頭兒住在光明小區(qū),椿樹巷旁邊。老家是槐丘縣許官鄉(xiāng)許廟村?!崩顛康耐鈬ぷ髯龅眠€算仔細。

        “你呢?你們住在哪兒,老家哪兒的?”蘇楠問。

        “我們老家是章邑縣陳城鄉(xiāng),我母親和梁叔現(xiàn)在住幸福小區(qū)——世紀大道東大街?!?h3>三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楊小水沒有那種殺人過后回歸理智的驚恐。她被警察帶進會見室時,很淡定,就像從家里出來跟鄰居閑聊。要不是提前看了資料,蘇楠不會相信她已經(jīng)五十三歲了。

        楊小水中等個兒,五官并不精致,甚至有點兒粗糙。唯一的特點就是白,不是那種蒼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著的T恤是淺藍色的,過于寬松,身體顯得格外嬌小,同時也遮蔽了她身上的女性特征,遮蔽了年齡。蘇楠懷疑她穿了男人的衣服。待她坐下,身上才顯山見水。楊小水其實很豐滿,五十多歲的人了,胸前還撐得鼓脹脹的。這樣一來,不漂亮的楊小水就有女人味了。不知道是因為衣服還是心情,楊小水肩膀耷拉著,沒立起來,給人一種塌下去的感覺。頭發(fā)倒是梳得很整齊,只是發(fā)色灰暗,沒有生機,與她當前所處的環(huán)境倒是很合拍。

        楊小水看著蘇楠,等她發(fā)話。蘇楠示意小周將李嶠浛的授權(quán)委托書遞給楊小水,然后詳細地講了律師的職責和楊小水在這個階段的權(quán)利和義務。

        楊小水的第一句話是:“能不能不請律師?”

        “不行,”蘇楠說,“如果您不請律師,法庭會為您指定律師的?!?/p>

        “得好多錢吧?”楊小水怯怯地問,聲音像是從水下傳出來的,聽起來很生澀。

        “不算多?!边@類問題蘇楠在外面經(jīng)常遇到,但在看守所里,很少有人關心律師費。都到這里了,還講什么錢?

        “殺人償命,律師有什么用?”

        “您做過教師,應該知道律師有什么用?!碧K楠從魯天官那兒得來的信息,楊小水有過近十年的民辦學校教師的經(jīng)歷。

        楊小水竟然紅了臉。皮膚白的人,可能容易臉紅吧。蘇楠想起了魯天官說楊小水曾經(jīng)做過教師時的不屑,好像教師就不應該有違法亂紀行為。蘇楠當時故意與他較真兒,說警察是執(zhí)法的,不也有敗類?

        簽好名字,楊小水將授權(quán)書從鐵窗后面?zhèn)鞒鰜怼km然并不情愿請律師,但楊小水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對抗情緒。她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似乎是在等待蘇楠的詢問??礃幼?,她也像蘇楠一樣,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您看著挺年輕的?!碧K楠并沒有一上來就問案子。這話并不是奉承,一白遮千丑嘛。

        楊小水的回答很突兀:“我承認是我殺了那個畜生,用西瓜刀。畜生耍流氓,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蘇楠說:“賣西瓜的攤販作證說,他沒看見許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撲上去先捅了許武生一刀。等許武生轉(zhuǎn)過身子時,您又補了第二刀、第三刀。許武生倒地,您又撲上去捅了他第四刀。前四刀都是致命傷,后面的十刀,可能都是在發(fā)泄,是一種下意識。是這樣吧?”

        楊小水低下頭。

        “就那么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蘇楠幾乎失去了信心。案卷里附著清晰的照片,慘不忍睹。受害人身上雜亂地橫陳著十四處傷口,或深或淺,被豁開的肉一律向外卷著,像滲著血的唇。尤其是致命的那四刀,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楊小水這個年齡的婦女所為。

        楊小水嗯了一聲。

        “之前你們不認識?”蘇楠提醒她,“如果你們之前有仇怨,會對您的量刑有幫助?!?/p>

        “不認識,”楊小水說,“我怎么會認識一個流氓?”endprint

        “問題是,誰也沒看到許武生對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絕的方式也很多啊,走開、大聲求救、報警,都可以,為什么非要捅他這么多刀呢?”

        “他脅迫我,要我跟他去賓館?!?/p>

        憑“脅迫”這個詞,就能判斷楊小水應該算是個文化人?!澳梢圆蝗グ?。大庭廣眾之下,他能怎么著您?”

        “嗯。”楊小水答非所問。

        “您為什么老是打那些電話?”警方拉出了楊小水的手機通話單,她每月電話費五十元左右。楊小水的生活圈子很小,沒有亂七八糟的社會關系,除了家人,電話基本上都打給了廣播電臺的聽眾熱線。

        “點歌。”

        楊小水跟警察也是這樣說的,她閑得慌,沒事就打。蘇楠用手機拍下了那些號碼,回來讓小周打過。楊小水沒說假話,確實都是廣播電臺的熱線,點歌的,情感追蹤的,養(yǎng)生的……整個兒會見期間,楊小水再沒提供出什么有價值的信息。蘇楠憑直覺判斷,楊小水隱瞞了什么。

        “您知不知道,您女兒因為您的事已經(jīng)辭職?”楊小水只有李嶠浛這一個孩子,這應該是她的軟肋。蘇楠想借此打動她,讓她配合律師的工作。

        果然,楊小水顯得有點兒失魂落魄。蘇楠等她開口。小周沒有耐性,眼睛不斷地在蘇楠和楊小水之間移動。這場面就像一次聚會,大家都在穿梭著,都在忙著結(jié)交新朋友,只有楊小水自己縮在角落里,很低調(diào)。“低調(diào)”這個詞在這兒似乎也不準確,它應該用在有資格高調(diào)的人身上。楊小水沒有高調(diào)的資本。

        看守所的警察在外面來回走動。正是交接班時間,該下班的警察等不及了。

        “您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蘇楠努力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我可是您女兒花錢請來幫您的。”

        “謝謝您,蘇律師。”楊小水從座位上站起來,主動告別?!霸琰c兒宣判,反正早晚都是一個死。我早死幾百道了,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p>

        小周上前把筆和會見筆錄遞過去。楊小水并沒有細看,翻到最后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活兒,楊小水這一段肯定沒少做。

        李嶠浛一直在外面的車里等著。她沒有繼承楊小水的優(yōu)點,不算白,胸也不大,但臉蛋比楊小水耐看,也比楊小水苗條。年輕人的身體嘛,總是緊繃繃的,有朝氣,不像楊小水,明顯開始下墜,顯出一種頹敗的態(tài)勢。母女兩人唯一的相似之處,是眼睛,都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蘇楠把車鑰匙交給小周,讓她開車。小周是事務所新招聘的文員,在辦公室搞接待。試用期還沒結(jié)束,蘇楠就跟她簽了正式的用工合同。小周有眼色,事務所里的律師沒有不說她好的。

        一路上,蘇楠盡可能詳細地復述了她與楊小水的對話。她理解李嶠浛此時的心情?!澳隳赣H精神狀態(tài)還好,但有些猶疑,好像還有話沒講出來?!?/p>

        “那你趕緊安排下次見面。”李嶠浛催促她。母親行兇殺人的事實得到了證實,正當防衛(wèi)的條件又找不到,李嶠浛面色沉重,很失望。

        “不是時間的問題,關鍵要看你母親自己愿不愿意講出來。不急,等下次見面再說。”蘇楠自己安慰自己,好事多磨,說不定下次就會找到對楊小水有利的證據(jù)。刀下留人的英雄可不是輕輕松松就能成就的,決定親自代理這個案子的時候,蘇楠就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皪浚憬Y(jié)婚了嗎?”蘇楠轉(zhuǎn)了話題。

        “哈,你看我像沒結(jié)過婚的人嗎?不過,現(xiàn)在又恢復了單身?!?/p>

        “有孩子嗎?”

        “女兒九歲,一直是我母親帶。”

        “哦,我兒子也是我母親帶。咱們這個年齡,誰有時間帶孩子啊?!?/p>

        李嶠浛嘆口氣:“這下好了,往后只能我自己帶了。”

        “孩子她爸呢?他也有義務啊?!?/p>

        “別提他了,那樣的人能帶好孩子?”李嶠浛索性講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按髮W畢業(yè)后,我回到我們縣中學教書。在學校工作,選擇面很窄,勉勉強強地就結(jié)了婚。前夫也是那個學校的。樂樂出生后——我女兒叫樂樂,我母親來了,幫我們做做飯,帶帶孩子。他呢,好像終于解放了,不知不覺就迷上了麻將。我平時喜歡看書,偶爾在市里日報晚報上發(fā)幾篇小文章。后來省里《教育報》招編輯,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竟然被錄用了。這時候,樂樂也大了,進了幼兒園。梁叔在長亭市買了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母親就把樂樂帶了過去。我們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天地,沒有交集,你說,這家還能囫圇了?就離了,各過各的……”

        蘇楠打斷她:“有個問題我考慮了好久,還是得問。如果涉及家庭隱私那就算了,如果不是,你們得配合律師的工作?!?/p>

        “我懂你的意思,你只管問,我不會瞞你的?!?/p>

        “我臨走的時候,你母親說,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這是不是話里有話???”

        看得出來,這話讓李嶠浛很困惑?!傲菏逵泄べY,一個月接近兩千。就他們倆,吃不愁穿不愁的,還能有什么苦?”

        李嶠浛自認為自己做女兒還算稱職,平時經(jīng)常塞給母親一些零花錢,過年過節(jié)都會給老兩口買衣服買禮物。離婚后,她就更能理解母親當年帶她的不易。當然,她也不吃虧,樂樂的生活費都是母親和梁叔負擔,連學費都沒讓李嶠浛出過。梁叔也曾有過兩個孩子,發(fā)大水給沖沒了。梁叔把父愛毫無保留地給了樂樂,比樂樂爸還疼她。

        也就是那句話,讓蘇楠堅信,楊小水有隱衷。她問李嶠浛:“你母親是不是跟許武生有宿仇?”

        “不可能吧?”李嶠浛其實也不敢肯定,回答得有些心虛。她給母親買衣服、買禮物,母親生病的時候盡心伺候,卻不了解母親,也從來沒有琢磨過母親心里想著什么。李嶠浛很慚愧,看上去這么近的一對母女,實際上卻隔著十萬八千里。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當女兒的真是太不稱職了。

        梁波濤牽著樂樂回來時,飯桌已靠墻擺好,桌上擺著四個菜,都用碗扣著。梁波濤問:“有客?”這個家勤儉慣了,自己人吃飯,只有一碗菜。

        “我回娘家不算客?”李嶠浛猜到他會這樣問?;卮鹗穷A備好的,表情卻亂了,笑得勉強?!傲菏澹纫槐?,冰鎮(zhèn)的。這天,真熱!”endprint

        梁波濤面前的啤酒已經(jīng)打開。一只貓?zhí)仙嘲l(fā),毛發(fā)臟兮兮的,李嶠浛拿一本破雜志隔著,把貓推到地上。“都是我娘慣的?!?/p>

        梁波濤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了?!澳隳镆蛔?,它們更可憐了?!?/p>

        這些貓狗們都是楊小水從外面撿回來的。楊小水說,剩飯剩菜它們對付對付餓不著就行,咱又不把它們當寵物養(yǎng),不費啥。怕李嶠浛他們煩,每次領回來流浪貓或流浪狗,楊小水總是先給它們洗澡。

        梁波濤討好地說:“送罷樂樂,我又去公安局了。”暑假還沒到,楊小水就給樂樂報了一個假期英語輔導班。一個長暑假,孩子得學點兒什么。

        “梁叔,再別去了?!崩顛恳泊蜷_一罐啤酒,跟梁波濤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拔揖透悴幻靼?,我娘她為什么要殺那個姓許的?”

        梁波濤放下啤酒?!澳隳镞@人,你還不知道?不喜歡人家跟她開玩笑?!?/p>

        一罐下去,李嶠浛頭有點兒暈。梁波濤勸她:“一罐就夠了。罐裝啤酒,勁兒大?!?/p>

        樂樂也在一旁拉李嶠浛的胳膊:“媽媽,你別喝酒?!?/p>

        李嶠浛耐著性子哄她:“樂樂,乖,沒事,媽媽喝不醉。這啤酒,媽媽能喝十罐。你快吃,吃完去屋里寫作業(yè)。”

        “你騙人!”樂樂指著她。

        李嶠浛顧不上樂樂?!傲菏?,你跟我娘……好嗎?”

        李嶠浛不知道該怎么問,就照搬了蘇楠的問題。本想問我娘是不是很委屈?這樣問不中,有質(zhì)問的嫌疑。我娘跟你一直在將就著過?更不中。娘明擺著不是絕色美女,嫁給國家教師,那是她的福氣。

        “你娘跟誰不好?”梁波濤打開他的第四罐。李嶠浛知道他喜歡喝啤酒,每次回來都要給他買件啤酒。年輕時,他自己能喝六七瓶。梁波濤有酒癮,常常微醺。

        “梁叔,差不多了吧?”李嶠浛將自己的第二個空罐朝桌子上頓了一下。梁波濤是長輩,是繼父,李嶠浛即使生他的氣也客客氣氣的。這可能也是他們一直很生分的原因。

        梁波濤的手怯怯地松開啤酒罐。一條沒有眼色的小狗與另一條狗搶骨頭,李嶠浛狠踢了它們一腳。兩條狗委屈地躲到一邊生氣去了。

        樂樂又拉了拉她的胳膊:“媽媽,你眼睛都紅了,你喝醉了?!?/p>

        李嶠浛甩掉樂樂的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娘那么好,她怎么會殺人?”

        梁波濤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站起來,默默地收拾小桌上的碗筷。樂樂看到兩個大人這個樣子,不敢再多言,徑自去洗漱睡覺。

        廚房里傳來水流聲和碗盤碰到一起的聲音。李嶠浛有種錯覺,母親又回來了,正在那兒忙活呢。

        房子很小,五十三平方米。南邊的臥室是梁波濤的,北邊這間樂樂住??蛷d其實也就一條走道,一頭連著門一頭連著廚房。屋里還隱約有股氣味,一個月前剛剛油漆過門窗——房屋外觀維護得很好,就像主人的婚姻。

        李嶠浛取下墻上的兩個鏡框,用濕布擦了一遍。照片更清晰了。每一張照片上母親都坐得端端正正,不茍言笑。穿得也尋常,就像她平日里一樣。抱著兩個孩子的那張——另一個是李碧浛,母親的眼神怯怯的,像是不敢打量這個世界似的。李嶠浛猜,可能是因為面對照相機,或者有圍觀者,母親緊張。不過,這也正是母親一生的真實寫照。任何時候,母親總是像欠了人家一樣,說話收著,走路收著,連看人時的眼神也是收著的。母親自己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她跟梁波濤的合影。她跟李嶠浛說過,將來等她走了,就把那張照片中的她裁下來,當遺照。那是她唯一笑著的照片,難得啊。嚴格來說,還不算笑,只是臉上露了點兒笑意,真正的笑容根本沒有展開。她穿著一貫的藍布衫黑褲子,跟梁波濤并排站著,像是無意中被人拍下的。

        李嶠浛借助這些小動作來反省自己晚飯時的失態(tài)。有酒遮著,讓她沒有太自責。這兩天,李嶠浛更多的不是悲傷,而是內(nèi)疚。作為唯一的女兒,竟然對母親一無所知,什么時候想起來李嶠浛都會臉紅。好像是海明威說過,小說就像冰山,大部分都隱藏在水下。這比喻也適合她們母女,浮在水面上的是她們的母女關系——長幼間傳統(tǒng)的那些禮儀和角色責任;水下的那部分,是她們各自的隱私和躁動,各自秘不示人的欲望或無奈。這也正常,母親畢竟有她自己的生活,她自己的過往,就像李嶠浛也有李嶠浛的生活。但她和母親還是有過很多共同經(jīng)歷過的人或事,比如,李石磨和梁波濤。

        暴雨過后的氣溫,報復似的,一天比一天高。還沒進伏呢,就已經(jīng)三十八攝氏度了。李嶠浛還以為是自己心里急才感覺熱。梁波濤也喊熱,往常這個季節(jié),家里哪兒開過空調(diào)?前后窗戶打開,穿堂風嗚嗚叫,屋里甚至有些涼意。但今年不行,沒風,空調(diào)一天到晚開著,空氣不流通,屋里特別悶——也可能是房間太小。睡不著,李嶠浛想出去走走。

        小區(qū)大門口聚了一堆乘涼的人,李嶠浛信步過去,或許他們中有人了解母親。李嶠浛挨個兒跟他們客套寒暄。都是左鄰右舍,誰也沒見李嶠浛這么客氣過。有人謹慎地問起她母親的情況,李嶠浛簡單說了,引來意料中的唏噓。她特地湊到一個老太太身旁,悄聲向她打聽,最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母親反常。能有什么反常?母親那樣的人,出來進去都不聲不響,跟隱形人一樣。李嶠浛沒得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但還是受到了鼓勵。母親是小區(qū)里的好人,這讓李嶠浛多少有點兒安慰。

        第二天,李嶠浛老早就醒了。樓下不知道誰家的狗,跟農(nóng)村報曉的公雞一樣,大清早就汪汪汪地叫上一陣,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今天的計劃是去許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許家應該有線索。也可能會有麻煩。李嶠浛早想好了,就裝成死者生前朋友的女兒。

        許家并不比母親的家好多少。門上掛著鎖,窗戶還是那種木框玻璃的,門上的漆嚴重脫落,木板風吹日曬露出破敗樣。從門縫看進去,房子很高,像是過去的廠房。李嶠浛猜,肯定是兒女們在市里租了房子,讓老人過來照護孩子們上學。李嶠浛拍了幾下門,隔壁出來一個鄰居,以為李嶠浛是來奔喪的,說她來晚了,老許解剖之后就火化了,前天已經(jīng)送回老家,現(xiàn)在怕是入土了。

        李嶠浛順勢感嘆:“唉,人的命真脆啊,怎么就讓他碰上了呢?”endprint

        鄰居陪著感嘆:“是啊,誰不說老許人好?我們兩口子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活,有時候回來晚了,老許就幫著照顧我們家寶寶。”

        又是一個好人。對于旁觀者來說,人太簡單了,只有兩類:一類好人,一類壞人。

        坐了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趕到許武生的老家,李嶠浛自我介紹說:“我爸住院了,才聽說許伯伯的事,非讓我代他來看看。我來晚了?!?/p>

        一屋子人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又一齊盯著李嶠浛看。

        “我爸老念叨許伯伯好。前年,要不是許伯伯熱心,我爸的命都沒了?!边@是李嶠浛頭天晚上就編好的橋段。不是她不敢承認自己是兇手的女兒,她怕耽誤事。亮明真實身份,頂多被撕扯一番。她一個女人,他們還能狠到哪兒?問題是,沒必要惹這個麻煩。她現(xiàn)在來了,給許武生上炷香,也算表達了兇手家屬的歉意。

        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可能是老許的女兒,站起來給李嶠浛讓座?!拔掖笠彩?,不早不晚,偏偏讓他遇上那個神經(jīng)病?!?/p>

        聊了兩個多小時,李嶠浛聽明白了,這家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聲譽,對親朋好友隱瞞了許武生耍流氓的情節(jié),一口咬定母親是神經(jīng)病,是瘋子。從他們身上,肯定打探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李嶠浛只好告辭,她不想再聽別人當面詛咒母親是神經(jīng)病了,她都快受不了了。

        周一,蘇楠再次去看守所見楊小水。

        “老流氓該死!”楊小水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

        按照一般人的邏輯,這不應該成為她殺人的理由。好在有警方的訊問筆錄。警方的訊問很仔細,楊小水說許武生對她動手動腳,警察緊追不舍,問怎么動手動腳。筆錄上記著,這個問題警察連著問了六遍,說明楊小水當時也是不愿回答。警察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說這一點很關鍵,關系到許武生是不是真的耍了流氓。楊小水拗不過,賭氣似的回答說,許武生一上來就抱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胸前揉摸……看到這兒,蘇楠笑了,楊小水這樣的人就得警察來對付。

        警方?jīng)]有找到楊小水與許武生之前相識的證據(jù),這樣一來,就排除了情殺、仇殺或者債務糾紛的可能。警方的結(jié)論是,楊小水很可能屬于激情殺人。蘇楠不信,背景干凈得無可挑剔的楊小水,因為男人幾句挑逗的話就激情殺人?還連續(xù)捅了十四刀?根據(jù)法醫(yī)的結(jié)論,第一刀就已經(jīng)致命。也就是說,后面的十三刀都是多余的。關鍵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鄉(xiāng)下婦女,會為一個老男人的調(diào)戲——即便有動手動腳——舉起屠刀?這里面絕對有問題。

        蘇楠再次拿她女兒攻心?!袄顛棵刻於轮业拈T,讓我想辦法。她說,除了樂樂,您是她唯一的親人。”

        這話起了作用,楊小水的目光漸漸柔和?!案衬輧赫f,別忙活了。誰的罪不是自己扛?早死早托生?!鳖D了頓,楊小水又問,“這里讓聽收音機不?讓妮兒把俺家里的小收音機捎來。”

        蘇楠咳嗽了一聲,正在考慮如何拒絕呢,小周插話了:“您的案子正處于偵查階段,恐怕不合適?!?/p>

        回來的路上,小周為蘇楠不平:“我們這是救她啊,她怎么就不配合呢?”

        “她很清醒,反正不死也是死緩,最少也得關她二十年,配合還能放了她?”蘇楠趁機道出律師的不易,“這還算好的,還有一見律師面就罵的,罵自己的親人,罵律師坑他們的錢……見多了,你也就習慣了?!?/p>

        “我看,楊小水有事瞞著我們?!?/p>

        蘇楠不語,等著小周繼續(xù)發(fā)表看法。

        “女人要是遇到性騷擾就生殺機的話,男人還不殺絕了?反正,楊小水的邏輯放在哪兒都不成立?!?/p>

        “楊小水這么熱衷打熱線電話,她心里肯定有事。小周,有些事,你是不是也不愿跟你的家人講,卻愿意跟陌生人傾訴?”

        “一個老婆婆,能有什么事?”小周避重就輕。

        前面堵車,可能是出車禍了。蘇楠停下車,順便把座位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小周,你發(fā)現(xiàn)沒,楊小水是不是很特別?”

        小周突然醒悟似的:“對,她不像農(nóng)村婦女?!?/p>

        “當然,人家做過將近十年的民辦學校教師?!鼻懊鎯蓚€女人扭在一起,可能是車禍雙方的車主?!敖處熌哪芨r(nóng)村婦女一樣?你發(fā)現(xiàn)沒有,楊小水的情緒控制得很好,無論是驚訝還是高興,她只用眼睛表達?!?/p>

        “嗯,我看到了,她很節(jié)制……”

        “對,節(jié)制,沉穩(wěn)。”個子高些的女人把對方推到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車上,死命地摁著,不給對方出手的機會。

        “她怎么老穿男人的衣服???”小周像是自言自語。

        蘇楠盯著前邊的斗毆,沒聽清小周的話。那兩個女人松了手,僵持在那兒,可能是在爭吵。

        “蘇主任,您肯定也注意到了吧?楊小水總穿男人的衣服?!毙≈苤貜土艘槐閯偛诺脑挕?/p>

        “那有什么?現(xiàn)在不是有好多明星都喜歡穿中性衣服嗎?”蘇楠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楊小水好像有一種與她身份不太匹配的寵辱不驚。”沒引起老板的注意,小周有點兒不死心。

        蘇楠收回目光?!澳阏f得對,楊小水不像農(nóng)村婦女,倒像個城市知識女性或者家境優(yōu)越的貴夫人。而且,一看就是那種歷盡滄桑的人,但又不哀怨。這種氣質(zhì),單靠知識是武裝不起來的,還得有相當?shù)拈啔v?!?/p>

        “是的,她女兒雖是個知識女性,但缺少她母親的那份安穩(wěn)氣質(zhì)?!表樦K楠的話,小周小心地將她們母女二人作了比較。

        “天?。 碧K楠不禁驚叫了一聲。那個矮個子女人反敗為勝了,手里扯著一綹頭發(fā),嘴巴正得意地一張一合。顯然,那綹頭發(fā)是高個子女人的。高個子女人不見了,可能是痛得蹲到地上了,抑或是被矮個子女人打倒了。女人打架都這樣,要么揪頭發(fā),要么扯胸口的衣服。

        “這個人值得了解,”蘇楠自言自語道,“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蘇楠想去楊小水老家看看,年輕時的楊小水與許武生是不是有情債?這個李嶠浛,要么是與她母親隔膜太多,要么就是不愿吐露母親過去的風流韻事。

        這個想法與李嶠浛一拍即合。父母與子女都這樣,尤其是農(nóng)村,親情多,交流少。彼此的了解,表面上好像沒有死角,知道對方喜歡吃什么飯菜,記得對方的生日,甚至清楚彼此的腳有多大??蓪Ψ叫睦锵胧裁矗l也不關注,誰也不清楚。endprint

        小時候李嶠浛就隱約感覺到,母親不太守婦道。當然,沒有人會在李嶠浛面前講這樣的話,李嶠浛不喜歡聽,更不會相信。從大人們躲躲閃閃的談話中,李嶠浛早就有所察覺。她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走開,但心里面,卻充滿了對母親的怨恨。后來,她大了,結(jié)婚了,也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父母離婚的原因??墒?,無論如何她也想象不出,一向唯唯諾諾、不言不語的母親怎么可能有婚外情。

        她們決定先去找李嶠浛的父親李石磨,他應該是最了解楊小水的人。幾十年了,李石磨從來都沒有跟李嶠浛聊過她的母親楊小水。李嶠浛怕揭開什么她不能接受的秘密,李石磨則礙于長輩的身份——一個農(nóng)村家長怎么可能跟自己的女兒講她母親的婚外情?當然,這還牽涉一個男人的自尊。按說,離了婚的父親在兒女面前會一個勁兒地給他們的母親抹黑,但李石磨不是那樣的男人,他像所有那個時代的農(nóng)村男人一樣,羞于向晚輩提起與感情相關的任何細節(jié),更何況還是面對自己的女兒。

        一大早,太陽就殷勤地昂起頭。李嶠浛怕蘇楠嫌熱,建議趁早走。洗臉化妝,還是晚了,上路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她們走小路,水泥路,雖然不寬敞,但路況很好。村級公路曲曲幽幽,像是不舍得漏掉任何一個村莊。

        李嶠浛說:“這叫村村通,政府的惠民工程?!?/p>

        路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加起來好像還沒有一路上的村莊多。這樣的公路,很順暢不假,卻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覺。

        “你母親做了幾年民辦學校教師?”蘇楠問。

        李嶠浛說:“具體我也不清楚?!?/p>

        “九年吧?”蘇楠扭頭看了看李嶠浛。

        “你怎么知道?”

        “我是律師啊?!碧K楠摁了下汽車喇叭。

        “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說了。去年秋天,上邊開始普查過去的民辦教師,我母親正好屬于這個范圍。她很激動,說看到?jīng)],國家沒有忘記他們這些曾經(jīng)的民師。報紙也報道過這事,1989年以前的民師,根據(jù)工作時間長短每月可以領到數(shù)額不等的補償。像我母親這種狀況,以后每個月可以領到百十塊錢哩。”

        這就更加印證了蘇楠的推測,一個前景不錯的人,怎么會為男人的一句調(diào)戲或一個小動作大開殺戒?她隨口問李嶠浛:“你母親后來為什么不做民師了?”

        “我也不清楚?!崩顛亢懿缓靡馑?,她真是太不了解母親了。

        看到蒲市的路標,蘇楠說:“陳城、蒲市,外人聽起來不知道是多大的城市呢,其實就是個鄉(xiāng)?!?/p>

        “知道蒲市不?”李嶠浛問。

        蘇楠調(diào)侃說:“比長亭好些吧?亭可不能跟市比。”

        “看,浛河!”李嶠浛突然手指前面。

        蘇楠為之一振。難得見到這樣好的水,好像是被這個急速工業(yè)化的時代給遺忘了。蘇楠將車靠邊停下,遺憾地說:“可惜啊,沒帶游泳衣。”今年天熱,游泳池都是人滿為患,人一多水質(zhì)就不能保證,她今年就沒怎么去游。還是河里好,天然的泳池,水質(zhì)好,還不收費。

        聽說李嶠浛不會游泳,蘇楠很驚訝:“你不是在浛河邊上長大的嗎?怎么不會游泳呢?”

        李嶠浛說:“我母親看得嚴,不讓我下水?!?/p>

        “初中高中還看得嚴?”

        “是啊,一直很嚴。再說,那個時候也沒時間去玩水。”

        “洗澡怎么辦?”

        “在家里燒水洗?!?/p>

        “女人都不去河里洗澡?”

        “也不是,大部分還是到河里洗,趁天黑,男人們洗完回來之后。我們家不是,我母親寧愿自己渾身是汗地給我燒水,也不讓我去河里洗。”

        “這也是愛。你母親是怕你溺水,不讓你下河。我姥姥打小就讓我學游泳,是想讓我多一項逃生技能,她說我天生就對水特別親?!?/p>

        “你游得好嗎?”

        “還差不多,初中時是學校游泳隊的主力,差點兒被省游泳隊挑走,他們發(fā)現(xiàn)我時有點兒晚了?,F(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游泳,尤其是冬天,省城、長亭市我都有游泳年卡。游泳好啊,你最好也學學,身體各個方面都能得到鍛煉?!?/p>

        “怪不得你身材這么好。聽人說,女人經(jīng)常游泳胸部會更加豐滿?!崩顛孔畈粷M意的是自己的胸部,沒多少起伏。也不能怪母親,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哪里知道游泳與身材的關系?

        河坡的草叢里星星點點地點綴著幾十只羊。兩個老漢坐在河堤上,應該是牧羊人。蘇楠打開車門迎著熱浪走向牧羊人。“大爺,放羊啊?”

        老漢們趕緊站起來:“放羊哩?!彼麄儎偛乓恢痹谟^察車里的兩個女人。

        “太陽這么毒,怎么不去橋底下坐著?”蘇楠指著橋頭下的那片陰涼地。

        “橋底下瞅不到羊。”老漢們有些緊張。他們很少親見這么時尚的女人。

        “下雨了怎么辦?”

        “帶著雨衣呢。”

        蘇楠微笑著回到路上。她靠著橋欄桿,指導李嶠浛幫她拍照?!安灰獦?,要后面的河道?!碧K楠說。

        河真是美得沒法形容。蘇楠上半年去過淮河,那淮河就像剛從山村被帶進城市的清純少女,把濃妝艷抹當成外面的時尚。河坡里到處都是轟轟響的機器,日夜不停地抽沙。河水要么渾黃,要么是那種令人起疑的綠。

        在手機的鏡頭里,李嶠浛也發(fā)現(xiàn)了浛河的美。河道曲曲折折,淤積的沙堆在陽光下黃燦燦的,羊和牧羊人都成了點綴在青草地上的風景。

        這條路,李嶠浛走過無數(shù)遍。每一處的景致,她都了然于心??墒?,大部分村莊李嶠浛都說不出名字。就像一首曲子,過門兒特別熟,就是想不起歌曲的名字。浛河還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家離河不過幾百米,李嶠浛可以說是在河邊長大——在河坡里放過牛、割過草、洗過衣服,就是沒在河里洗過澡。河水并不急,清亮亮的。大雨的時候河水才又深又渾,露出其桀驁不馴的一面。小時候,母親整天無聲無息的,李嶠浛不怕她,但一說到玩水,母親立刻便露出其嚴苛的一面。李嶠浛可以早出,可以晚歸,唯獨玩水,是她不能逾越的一條紅線。母親也是在河邊長大,自然有辦法驗證李嶠浛是不是下過水。下過水的皮膚,指甲劃過去會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母親不怕麻煩,多熱的天都會在家里燒水讓她洗澡。多少年來,包括現(xiàn)在,李嶠浛都不知道在河里洗澡有多么愜意。endprint

        給蘇楠拍完,她把自己的手機調(diào)成拍照的狀態(tài)遞過去。李嶠浛也想要一張以浛河為背景的照片,發(fā)到微信上。她突然生出一種自豪感,為自己生在美麗的浛河岸邊。

        “你說,這河為什么叫浛河?”蘇楠問。

        李嶠浛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信口道:“上邊好像有個浛河鎮(zhèn)?!?/p>

        “你傻啊,”蘇楠笑,“是先有鎮(zhèn)啊還是先有河?”

        李嶠浛也笑了,為自己的無知。

        手機叫喚。蘇楠停下拍照,把手機遞給李嶠浛。

        “快到了,剛過蒲市……你在陳城?買什么菜啊,搞得跟待大客似的……好,你騎車小心點兒。我們一會兒就到?!睊炝穗娫挘顛看叽偬K楠,“趕緊走,我爹買了好多菜等著咱們哩?!?h3>七

        李石磨正在院門口等著。真是名副其實啊,黑黑壯壯的,敦實得就像一盤小石磨。

        李石磨住在楊灣最前面一排,院門外面就是秋季莊稼,黃豆、玉米,還有花生。地里零星有幾個墳堆,其中一座像是新的,花圈的殘骸還在。李嶠浛殷勤地指給蘇楠看:“看到?jīng)],花生地南面的空當兒就是浛河?!?/p>

        蘇楠突然一閃念,其實這個地方風水還不錯,楊小水真要是判了死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考慮埋在這里。她趕緊把這個念頭拋開。

        李石磨的第一句話不是寒暄,而是責怪:“咋沒帶樂樂來?”不過,這樣的責怪含著親人之間的熱絡。

        李嶠浛說:“不方便,這不有事嘛?!?/p>

        “瓜都快落秧了,再不來就沒了。還有早玉米,正嫩,正是好吃的時候。”李石磨一個勁兒地埋怨,“放假了,咋不帶孩子回來住兩天?”

        “呵,這合歡,真艷。”院子里最晃蘇楠眼睛的就是這棵合歡,還有一棵很粗的老樹,像是被雷電擊過,里面腐爛了,成了空心,只剩下一米上下的樹干。

        李嶠浛導游一樣地解釋說:“桃樹。我上高二那年,打雷,打死了?!?/p>

        蘇楠沒見過真正的桃樹,桃樹只在她小時候的記憶中留著,還不結(jié)桃子。李石磨接過李嶠浛的話頭:“這桃樹差不多快四十年了,是有你那年移過來的。它結(jié)的桃子,你吃得最多?!鞭D(zhuǎn)過身,李石磨跟蘇楠客氣,“我們這兒窮,你別見外?!苯又直頁P她,說蘇楠是第一個認出合歡樹的客人。楊灣到現(xiàn)在也沒幾個人認得這樹。

        這得感謝魯天官。蘇楠早就見過合歡,卻始終不知道名字。魯天官約她出去吃飯,電話里告訴她方位,說酒店門前有兩棵合歡。到了酒店,蘇楠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合歡啊,母親住的小區(qū)里到處都是。蘇楠喜歡合歡,一是因為這名字,二是因為合歡花開得含蓄、低調(diào),不事張揚。

        蘇楠跟李嶠浛顯擺:“這合歡啊,還有一個凄美的傳說。說是虞舜南巡死在了倉梧,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沿湘江尋找,沒找到。兩個妃子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面。淚哭完了,眼睛哭出了血。最后,血也哭盡了,就死了。兩個妃子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為一體,變成了合歡樹。這樹葉也很神奇,晝開夜合,以示相親相愛忠貞不渝的愛情?!?/p>

        “你也很文藝啊?!崩顛啃?。

        蘇楠也笑:“要不是想到你是文藝青年,才懶得跟你講呢?!?/p>

        門后有個磅秤,李嶠浛進門就上去稱了稱體重。蘇楠知道這是鄉(xiāng)下稱糧食用的,但看不明白。她問李嶠浛:“多重???”

        李嶠浛笑:“正好?!?/p>

        蘇楠也跳上去,等著李嶠浛報出數(shù)目。李嶠浛湊近,撥了撥平衡桿?!澳氵@重量,可不能說正好啊?!彼N上蘇楠耳朵,“一百一十二?!?/p>

        家里就李石磨自己,兩個兒子、兒媳婦都在南方打工。孫子孫女放假了,老婆帶著幾個孩子去南方跟他們爹娘會合。李石磨嘿嘿地自嘲:“我這個年齡,出去打工沒人要了,就近在我們這里找點兒活干。工資也不低,一天一百三。技術工,我掌刀?!?/p>

        蘇楠有點兒走神,她在想象李石磨跟楊小水一起生活的情景。李嶠浛以為蘇楠無心跟父親閑聊,趕緊說:“爹,我去做飯,你跟蘇律師好好聊聊?!彼龘挠凶约涸?,李石磨放不開。等他們聊完了,她再跟蘇楠打聽。

        房子很寬敞,兩層小樓。墻上掛了三個鏡框,每個鏡框都被熱熱鬧鬧的照片擠得滿滿的。李嶠浛的照片也不少,高中時的,大學時的,最多的是她和樂樂的合影。也有李嶠浛小時候的,百天,一周歲,兩周歲,三周歲。蘇楠小時候沒留下哪怕一張照片,她問過母親,母親說搬來搬去的,都找不到了。羨慕之余,蘇楠還有些不解,李嶠浛幼年的照片中有不少是與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兒的合影,她不是沒有姐妹嗎?

        李石磨喃喃地說:“小浛上邊還有個姐?!?/p>

        蘇楠不敢多問,明擺著嘛,姐姐的照片突然沒了,李嶠浛也不愿提起,肯定是早夭。

        李石磨在門東側(cè)坐下,蘇楠對著他在門西側(cè)坐下。李石磨說:“這是兒子的房子,我們老兩口還住老房子。”

        李石磨手指的地方是兩間瓦房,在院子的西側(cè),跟周圍的樓房一比,又矮又破。瓦房有些年頭了,風吹雨打,磚瓦的紅色都有些暗淡。房頂上還有幾處塑料布,應該是防漏雨的。

        “兒子他們在東莞,這小樓平時沒人住?!崩钍フ以捳f。

        蘇楠直接切入正題:“李叔,剛才嶠浛也介紹了,我是她請的律師,是來給你們幫忙的。我這次來,是想了解——”蘇楠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稱呼,“楊阿姨——了解一下楊阿姨的情況?!钡搅巳思壹依?,直接叫人家楊小水太不禮貌,犯罪嫌疑人又太傷人,楊阿姨好,既不遠也不近。

        “好人,妮兒她娘是個好人?!?/p>

        “好人您為什么還要和她離婚?”

        李石磨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好人不好人我們說了都不算。李叔,現(xiàn)在楊阿姨作案動機不明,我這個律師沒法為她辯護啊?!?/p>

        “不是掉了魂,好端端的,誰會去殺人?”李石磨喃喃自語。

        “掉了魂?”蘇楠莫名其妙。

        “妮兒她娘魂掉了。”看到蘇楠奇怪,李石磨又補了句,“早了,大水那年?!眅ndprint

        蘇楠不明白掉了魂是什么意思。李石磨解釋:“我們這兒,小孩兒容易嚇掉魂。妮兒她娘的魂肯定是沒喊回來……”

        “怎么喊?”蘇楠問。

        “大人在前面一遍一遍地喊,小水,回來??!妮兒她娘在后面應和,回來了。從河邊一路喊到家,魂就能喊回到身上?!?/p>

        蘇楠“哦”了一聲,原來是迷信。

        “妮兒她娘能不能保住一條命?”李石磨怯怯地問。

        “說不好。就看你們是不是配合了。”

        李石磨為難地說:“我這一大家子,都看我哩。不過,只要你能保住妮兒她娘一條命,我出錢。一萬中不?”

        “一萬恐怕不太中,”蘇楠逗他,“得兩萬。”

        “兩萬也中?!崩钍ルm然聲音小了,但還是很干脆的。

        蘇楠笑:“李叔,錢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得看您是不是能如實地給我們提供楊阿姨的信息?!?/p>

        “提供提供,你只管問?!?/p>

        “李叔,您得清楚,我這個律師可不是法院花錢請來的。我是你們請的人,是幫你們說話的。您得說實話,不能藏著掖著。”

        “說實話,不藏不掖。”

        “那我問您,在您心里,阿姨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石磨像是努力地想了想才說:“先前她一直在上學,她一個半大妮子,我也不太了解。后來她回到生產(chǎn)隊,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妮兒不跟人家多話,但表情還是挺喜慶的。隊里人也沒往心里去,誰讓人家有文化呢。大水一罷我們就結(jié)婚了,她還是那樣,做活麻利,就是話不多,表情也淡。我心想,經(jīng)過了那么大的災,就是再有文化也輕快不起來。結(jié)婚我問她要啥——那時候時興女方要東西,人家任啥都沒要,沒要布沒要衣服,就要了個收音機?!?/p>

        原來楊小水那時候就喜歡聽收音機。蘇楠想,自己當律師還真當出了毛病,把人都想復雜了。年輕人無聊了就上網(wǎng)聊天,還不興老人聽聽收音機打打熱線電話?

        “收音機買回來,妮兒她娘話更少了。你要說她不喜歡熱鬧吧,她整天抱著個鬧人的收音機,跟她的命似的……”

        蘇楠打斷他:“你們當初為什么離婚?”

        蘇楠干脆把錄音筆從包里拿出來,反正李石磨也不認得。

        “咋說呢,妮兒她娘哪兒都好,偏偏褲腰帶松。我心里琢磨著,可能有點兒文化的女人都騷……你別多想,我是說我們鄉(xiāng)下,說妮兒她娘。開始我怕人家知道了,丟人。趁她從學?;貋恚诹硕阍谖堇锿低档卮蛩?。也照死打過,改不了咋辦?我真是忍不下去了,殺她的心都有,后來就分開了?!?/p>

        “男方是楊灣的?”

        “不是,離我們楊灣不遠,楊灣北的,北關大隊?!?/p>

        “您認識他?”

        “認識。陶水旺?!?/p>

        “他們怎么認識的?”

        “誰知道呢。她說她救過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說是那姓陶的差點兒被淹死,妮兒她娘把他拉上岸的。這好事還真做到底了,最后連自己都送給人家擺置了!你沒見過那人,一個寡漢條子,得比她大有二十歲?!?/p>

        “也不一定就是您說的那樣吧?您看到過?”

        “還用看到?這事瞞不了人的。開始我也不信,你說,一個不好吃不好穿的娘們兒,咋會好這事?那時候家家都一樣,窮。實話說,妮兒她娘跟著我也沒享過啥福,身上沒穿過幾件好衣裳,不是藍就是白。習慣了,后來條件好了也沒見她穿過啥好點兒的衣服——她不喜歡花花綠綠的。那人第一次來,妮兒她娘介紹說,人家是來感謝她的,大水時她救過他的命。我心想,人家找上門了,還大包小包的,帶著給妮兒吃的東西,咱還不得熱情點兒?我讓妮兒她娘去鄰居家借了幾個雞蛋,留他喝酒。陶莊,不遠。一開始我就納悶兒,妮兒她娘既然救了他的命,飯桌上那個男人咋就不提救命的事呢?”

        “許是都不忍再提呢?!?/p>

        “我也是這樣想。后來,那姓陶的隔不長就到學校去看她——學校老師都眼氣她,回來跟我說,人家楊老師可是救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今兒個又來酬謝楊老師了。也是,姓陶的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的,給妮兒帶著吃的。我心里酸不溜溜的,嘴上還得給她攬把著。妮兒大了,會學話了,回來跟我學,陶大爺來了。我再問妮兒她娘,果然。我心里就不得勁兒。有天晌午頭,妮兒讓大點兒的學生先捎回來了,妮兒她娘卻遲遲不回來。我去學校找她,一路上一直念叨著,可別有啥事可別有啥事。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敲了好久才開。妮兒她娘低頭出來了,姓陶的還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椅子上。我看不對勁兒,妮兒她娘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也紅著,孤男寡女在一起關著門還能干啥好事?姓陶的見我陰著臉,怕麻纏,招呼一聲就溜了。我忍著,沒在學校動手。那是我第一次打她。她不承認,死活不吭一聲,咋打她都忍著。那架勢,就跟電影上的地下黨一樣,啥刑罰都不管用?!?/p>

        “興許真沒什么呢?!?/p>

        “真沒啥就好了。第二次是我去送小姨。小姨投河死了,我在那兒住了一宿。回來妮兒問我,咋不給她捎點兒吃的,還是陶大爺好,一來就給她們買糖吃。我問她們陶大爺啥時候走的,兩個妮兒爭著說,她們還沒穿上衣服呢,陶大爺就走了。妮兒小,不知道說瞎話?!?/p>

        “這也不能說明什么,興許人家真是路過,借宿一夜?!?/p>

        “哪有恁巧的事?呵,他一來不是去學校就是趁我不在家?其實我心里也存著僥幸,直到出了更大的麻纏事。那天陳城逢集,我去趕集買肉。妮兒她娘又懷上了,我窘得不得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晚上吃扁食——扁食知道不?餃子!一早出門我就感覺要出事,右眼皮老是跳。挨黑兒了,左等右等還不見妮兒她娘回來,我就預感不好。學生娃都回來了,妮兒回來了,連老師們也回來了,妮兒她娘還在學校做啥?我緊趕慢趕到了學校,嚇一跳。天啊,妮兒她娘就躺在地上,桌子下面到處都是血,妮兒她娘的衣服被血浸透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那么多血,我尋思著,妮兒她娘這次肯定是不中了……”

        “怎么了?”

        “流了。送到公社衛(wèi)生所,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妮兒她娘嘴還硬,死活不說原因。還是學校老師告訴我,說那天陶水旺來過。我那個氣啊!”endprint

        “氣什么?”

        “還不是那姓陶的惹的禍?”

        “跟人家有什么關系?”

        “還沒等妮兒她娘緩過來,瞿醫(yī)生劈頭蓋臉就罵了我一通,說你不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同房???你是想要她的命??!我沒敢爭辯,怕當著外人說露餡兒了。我哪兒還有臉見人啊?”

        “然后就離了?”

        “離了。不離還能過?妮兒啊,你不知道那幾年我過的是啥日子,妮兒她娘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白天在外面還好,一到晚上回來,她就徹底蔫兒了——就像你剛才說那合歡,白天精神晚上就收了。她出院回來,我忍著,一直沒敢提分開過的事,想等她身體恢復恢復再說。沒想到,她自己倒提了出來。她對我說,妮兒她爹,拖累你幾年了,咱還是各過各的吧。說的時候,她也不看我?!?/p>

        “她真心愿意離?”

        “肯定不愿意,我想她是歉疚得慌。以前我一提分開她就不吭聲了,隨你咋罵咋打,就是不分。她一主動,我反而瓤了。實話說,除了這一點,妮兒她娘真是個好女人??善渌俸糜猩队??哪個男人也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跟別人胡搞?!?/p>

        “您就舍得下小浛?”

        “舍不下還能咋了?她非要帶著,就由了她。”

        “那姓陶的,現(xiàn)在呢?”

        “早死逑了?;钤摚菢拥娜?。”

        “怎么就死了?”

        “誰知道。報應唄。有說是掉水庫淹死了,也有說被車軋死了,反正再也沒見過他?!?/p>

        “他們的事,村里都知道了?”

        “沒。就我怕丟人?他們也怕。”

        “那你們怎么分的?”

        “就那樣分了唄?!?/p>

        “民政所不問原因?”

        “誰去民政所???妮兒她娘搬走了,我們就算分開了。我跟人說,她整天跟死人一樣,一年到頭也聽不到她說幾句話,抱著收音機像抱男人一樣。我受不了?!?/p>

        “人家信?”

        “不信算了,反正我是真受不了了。”

        “在你們這兒,她跟人開玩笑不?”

        “還開玩笑呢,話少得都能數(shù)得過來。人家哪家的婆娘話不多?說說笑笑啊,跟一茬兒的男人戲耍啊,唯獨妮兒她娘,跟誰都不說笑。那幾年,我老羨慕人家,老遠就能聽到小孩兒唧唧喳喳打打鬧鬧,女人大著嗓門兒吵男人叫小孩兒。那才像過日子的家啊,冷冷清清的那是寡漢條子的家。妮兒她娘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說一個字的時候絕不說兩個。我舉個事吧,買平絨布做鞋幫,要擱一般的女人,會沒完沒了地絮叨好長:你那雙鞋,鞋底早納好了,就剩鞋面了。你不是今兒個去趕集嗎?捎半尺平絨布回來。趁這幾天閑,我抽空做好,上好,不耽誤你秋里穿。要是換了妮兒她娘呢,就簡單多了:捎半尺平絨回來。最多再加幾個字——做鞋面,把用處告訴你……我是打個比方。反正,她就是話少?!?/p>

        “看到人家開玩笑,她煩不?”

        “也不煩,有時候還跟著笑。咱農(nóng)村你也知道,都是粗人,笑話一說就說到褲襠里去了。妮兒她娘也跟著人家笑,但自己從來不摻和——不跟人家開玩笑,誰也不能拿她開玩笑。”

        “從來就沒人跟她開過玩笑?”

        “沒有,連我跟她開玩笑她都板著臉。人家一看她那樣子,誰還腆著臉去貼她的冷屁股?”

        “您知道許武生不?”

        “你是說妮兒她娘捅死的那個流氓?不知道?!?/p>

        “阿姨去過槐丘嗎?”

        “沒有。后來去沒去過,我不知道。”

        “后來?”

        “嫁給老梁以后啊?!?/p>

        “阿姨再嫁之前您能確定?”

        “怎么不能?她要是去過槐丘,不光我,哪個不知道?楊灣這么小?!?/p>

        “您知道她出了這事的時候,怎么想的?”

        “沒咋想。他要是知道妮兒她娘不跟人開玩笑就死不了?!?/p>

        “您相信阿姨能做出這樣的事?”

        “咋不信?惹急了,她可不講你是誰?!?/p>

        “你們咋結(jié)的婚,還記得不?”

        “咋不記得?記得清呢。發(fā)大水那年,他爹臨死前把她托付給我。我家算是楊灣最全的,一個沒淹死,一家四口全活過來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和我弟。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誰有錢誰了不起,那時候是看誰家里人多,人多才了不起。妮兒她娘就剩她自己——她爹不多長就病死了。我們家搭了個棚子,妮兒她娘搬過來,就算結(jié)了婚。我記得當時還放了一小掛鞭炮——好多人連炮都沒放。第二年,就添了妮兒。偏偏又不足月,老是病。唉,那幾年,也不知道咋過來的。”

        “好端端的,她怎么就不當民辦教師了?”

        “我也不清楚。有一年民師考試,她沒考上。我去大隊找人,反正學校缺老師,人家又接著用她。得虧她后來沒當老師了,聽說在老梁那學校開小賣部生意還不錯?!?h3>九

        “準備吃飯!”李嶠浛在外面喊。

        蘇楠進了廚房,趁李石磨不在,低聲讓她再想想,楊小水到底有沒有去過槐丘。這一點很關鍵,如果年輕時的楊小水和許武生見過面,見面的地點不是槐丘、章邑就是另一個城市。那個年代,楊灣這樣的偏遠鄉(xiāng)村,去另一個縣城可以說是一件很大的事,全村老老少少都應該知道。蘇楠已經(jīng)兩次向楊小水求證過,但還是不放心。楊小水既然如此風流,她懷疑是情殺。但疑點也多,章邑和槐丘相隔那么遠,兩個人年齡差距又那么大……

        “你是說我母親可能認識那個姓許的?”李嶠浛猜到蘇楠的意思了,“不可能!我早問過我梁叔了,他說我母親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章邑和長亭市,她沒去過槐丘?!?/p>

        菜端上桌,蘇楠出來洗手。廚房外面有個水池,洗臉盆是城里賓館用的那種陶瓷的,兩道水管一熱一冷。這東西在農(nóng)村挺新奇的,蘇楠問:“你們村通自來水?”

        “也就我們家有。”李嶠浛指指李石磨,自豪地說,“我爹的發(fā)明?!?/p>

        “還能出熱水?”

        “跟灶屋的鍋爐連著哩?!崩钍ブ钢鴱N房,嘿嘿地笑。endprint

        “這一套下來,很復雜吧?”蘇楠早看出李石磨的特別了。一般農(nóng)民的院子里,但凡有點兒空地,都種著菜或果樹。李石磨的院子里除了那棵合歡,其他地方也都被花池填滿了。

        李石磨謙虛地說:“不復雜,簡單著哩?!?/p>

        “我爹眼氣人家城里人,回來就琢磨,農(nóng)村怎么就不能像城市呢?最開始是電燈。我小時候,村里不通電。我爹看人家城里用電燈,回來也做。他撿人家燒壞的燈泡,從后面挖空,把手電筒里面的小燈泡塞進去,連上電池,一拉開關,小燈泡就亮了,屋里格外亮堂,跟城里的電燈沒什么兩樣。”

        李石磨還是嘿嘿笑:“簡單,好弄?!?/p>

        “不簡單。要是簡單,楊灣那么多人為什么只有我們家提早用上了電燈?要是簡單,楊灣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只有我們家有自來水?”李嶠浛轉(zhuǎn)向蘇楠,“你不知道,過去村里人都叫我爹高級社員。你猜他文化多高?”不等蘇楠開口,李嶠浛就公布了謎底,“文盲!我爹根本就沒上過學。”

        “真的?。俊碧K楠確實很驚訝。

        李嶠浛很驕傲,好像她爹是個大博士?!拔业€特別鐘情蘇聯(lián)歌曲?!?/p>

        蘇楠心想,這個不稀奇,他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喜歡俄羅斯民歌的不少。

        “你不知道,我爹是喜歡聽俄語原唱,不要翻譯過來的?!?/p>

        “李叔懂俄語?”蘇楠轉(zhuǎn)向李石磨。怪不得李嶠浛這么文藝,原來是遺傳啊。

        “別聽妮兒瞎說,我一個大老粗,懂啥俄語。”李石磨連連擺手。

        “不瞎說。我爹說,俄語好聽,像兩個要好的人在那兒拉家常?!?/p>

        李石磨的這個比喻,蘇楠也有同感。俄語歌曲,哪怕是流行歌曲,都像是戀人之間的私語。這可能跟俄語的發(fā)音有關吧。蘇楠覺得很有意思,一個農(nóng)民,看起來就是個老粗,骨子里卻有如此濃烈的小資情調(diào),多矛盾啊。李嶠浛只遺傳到她父親的文藝細胞,李石磨身上的細膩特征,李嶠浛身上沒有。

        傍晚,涼快了些,兩個人辭別李石磨,開始往回趕。一出楊灣,李嶠浛就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爹很可憐?還住那破房子?!?/p>

        “沒有啊,”蘇楠說,“農(nóng)村不都這樣?我聽人說,在農(nóng)村,父母辛苦一輩子,給兒子們造好樓房,就算功德圓滿了。遇到強勢的兒媳婦,還有把公婆攆到村外棚子里住的?!?/p>

        “誰說的?過去缺吃少穿,別說養(yǎng)老,養(yǎng)自己都難?,F(xiàn)在哪兒還有這種現(xiàn)象?一個村也難找一個。我那兩個弟弟,一直想扒掉老房子重起兩間平房。我爹迷信,不樂意,說平房燕子咋造窩?我也勸他,老房子潮,容易生病。他說,燕子可是吉祥物,不是隨隨便便哪家都去的。你去看看你桿子奶家,兩窩呢。為啥?人家做過隊長,當過支書哩。還有紅衛(wèi)他爹家,要不咋出了兩個大學生?老人都拗,不聽勸?!?/p>

        蘇楠停下車。面前是陳城鄉(xiāng)衛(wèi)生院,李嶠浛搞不懂蘇楠為什么繞到這里來。鄉(xiāng)下的衛(wèi)生院,冷冷清清的,不像城里。

        “其實咱們應該算老鄉(xiāng)?!碧K楠指著衛(wèi)生院的破房子,“我姥姥曾經(jīng)在這兒工作過,還有我。我姥姥說,我小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她帶了我?guī)啄??!?/p>

        “就在陳城衛(wèi)生院?天啊,世界真小,你竟然跟這里也能扯上關系?!?/p>

        陳城,一下子把兩個人拉近了。蘇楠跟李嶠浛說,她沒有多少在衛(wèi)生院的記憶,除了那口干井。那時候她是三歲還是四歲,記不清了。她掉進干井里,嚇得嗓子都哭啞了。衛(wèi)生院怎么會有干井呢?她問過姥姥。姥姥說當時確實打過一口井,沒出水,就扔在那兒了。

        兩個人在衛(wèi)生院轉(zhuǎn)了一圈,連干井的影子都沒見。李嶠浛一連問了三個人,都說不知道衛(wèi)生院什么時候有過井。附近的老人說,早前衛(wèi)生院吃水是到隔壁的供銷社,后來就有了自來水,衛(wèi)生院從來沒打過井。

        回到車上,李嶠浛說:“我前夫也在這兒,陳城中學?!?/p>

        “走,”蘇楠發(fā)動車子,“我送你去看看他。”

        “別生事了,”李嶠浛說,“有什么看頭兒,一個不求上進的男人?!?/p>

        1998年,李嶠浛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章邑縣一中。在那兒,她認識了劉俊,然后結(jié)婚,生育。楊小水為照護她們母女,住進了李嶠浛的家。劉俊從繁忙的家務中解脫出來,自然高興。也就是那段時間,他迷上了麻將,見空就溜出去玩。李嶠浛也樂得沒人干擾。她打小喜歡讀書寫作,經(jīng)常在市里的報紙上發(fā)表小豆腐塊。楊小水很快發(fā)現(xiàn)了小夫妻倆的疏離,跟他們商議,想把樂樂帶到市里,家里還有梁波濤呢。楊小水其實是想給小兩口留一點兒空間,修復他們之間的感情。劉俊不同意,他跟李嶠浛嘀咕,說樂樂姥姥一天到晚沒幾句話,就知道聽收音機,孩子跟她到了市里,長大了怎么與人相處?想想也有道理,李嶠浛又勸母親留了下來。

        劉俊繼續(xù)打麻將,李嶠浛繼續(xù)閱讀寫作。兩個人都出了事。劉俊打了一夜牌,昏昏沉沉,上課找不到黑板擦竟然問色子哪兒去了。碰巧,班里有個學生家長是教育局領導。這還了得,傳出去,豈不毀了學校的聲譽?劉俊被下放到陳城中學。李嶠浛呢,正好與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打得火熱。等楊小水知道,晚了。小兩口誰也不愿回頭,就離了。家就這樣散了。

        說到傷心事,李嶠浛的臉色有些黯淡。蘇楠怕尷尬,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我大學畢業(yè)也是1998年。咱倆還真有緣,同齡、同鄉(xiāng)、同一年大學畢業(yè)……你說,這算不算緣分?”

        “是啊,咱倆還真有緣分。可你現(xiàn)在都成名律師了,我還是個無業(yè)游民,慚愧啊?!?/p>

        “哪有什么名?”蘇楠也惆悵起來,“想想過去,老覺得自己可笑。記得最清楚的是,小時候?qū)懽魑?,最后一段都是發(fā)誓,爭取2000年如何如何?,F(xiàn)在都2013年了,咱也沒做過什么值得炫耀的事?!?/p>

        李嶠浛頗有同感:“那時候總以為2000年多遙遠,和理想一樣沒邊沒沿?!?/p>

        “怎么就辭了工作呢?”蘇楠問,“教師多好,一年還有兩個長假?!?/p>

        “同事都說我是因為離婚,沒心思在那兒待了。我懶得分辯,離開學校其實是因為學校太讓我失望了。不知道你剛參加工作時怎么想的,反正我對自己的工作寄予了很多的幻想。不是說想當什么名師,我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學生的思想,改變學生的命運。現(xiàn)在想想,那想法太大了,既單純又好笑。你還記得嗎,咱上學那陣兒,學校偶爾還會搞個運動會啊或者歌唱比賽什么的——你們大城市就更不用說了吧?雖然歌曲翻來覆去就那么兩首,還是班級大合唱,畢竟學生生活有了色彩。那些登臺前為自己的衣著打扮焦慮的時光,那些臺上端著斯文的小心思,不都成了咱們美好的青春回憶嗎?現(xiàn)在這些統(tǒng)統(tǒng)取消了。校長的意思是,一唱歌,學生的心就野了,好長時間都收不回來。我承認,校長很有經(jīng)驗,看得很透徹。每次唱歌比賽后,學生確實要花好長時間才收回心??梢膊荒芤蛞瓘U食啊!運動會也取消了,連春天野外踏青都禁止了,說是防止出安全事故。哪個孩子要是受了點兒傷,家長還不來堵學校的門?可悲啊,學校要照那樣辦下去,將來恐怕連體育課都要取消了……”endprint

        “也是??蛇@是大環(huán)境決定的啊,我們小人物哪能左右得了?”

        “我知道。我就是對學校失望透頂了?!崩顛空f,“我哪兒還有興致繼續(xù)為人師表,連老師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再教下去就是誤人子弟?!?/p>

        “一怒之下就辭了?”

        “也沒有怒,就是對這一行絕望了。就個人發(fā)展而言,教師是一個特別枯燥的工作。坐你對面的老教師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你,他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再從三年級轉(zhuǎn)回到一年級,循環(huán)往復,直到退休。你說,一個年輕人,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三十年后的自己,有什么意思?”

        “真有范兒!”蘇楠按了下汽車喇叭,“你不覺得你身上的文藝范兒是從你父親那兒遺傳過來的嗎?”

        “什么范兒啊,”李嶠浛有點兒不好意思,“罵人呢?!?/p>

        “我發(fā)現(xiàn)你父親很體貼,挺會照顧人的?!?/p>

        “那是,我父親做事可細了,在村里人緣特好?!?/p>

        “他還主動提出來,如果缺錢,他愿意出錢撈你母親。”蘇楠感嘆說,“你父親對你母親還是有感情的。”

        李嶠浛說:“我爹不缺錢。見過那條瘦狗沒,又瘦又高的?”

        “那狗挺嚇人的,怎么跟剝了皮似的?是不是有病啊?”蘇楠當時就納悶兒,怎么把狗養(yǎng)成那樣。

        “那可是我爹的寶貝,專門從山東買回來的,逮野兔子。夜里兔子只知道順著強光手電兒的燈光跑,狗一上去就能叼住。那狗叼兔子最得門兒了,一夜能叼十幾只野兔子回來。我爹一冬比人家到南方打工的收入都高?!?h3>十

        蘇楠想約魯天官出來吃頓飯,順便介紹給李嶠浛認識。車進市區(qū)前,蘇楠給他打電話:“魯大局長,晚上肯不肯賞光?”

        魯天官是她大學同學,從小警察干起,現(xiàn)在雖沒有像他的名字那樣升成天官,在本地公安系統(tǒng)那也是響當當?shù)?,副局長。蘇楠當初移師這里,就有投奔他的意思。律師說是靠一張嘴吃飯,事實上,要是沒有公檢法系統(tǒng)的關系,別說打贏官司,連基本的程序都走不下去。

        “這會兒閑了?”

        “我忙著呢。非得閑了才能給你打電話?不識好歹。”

        “你這張嘴,到底是律師啊。投降!說不贏你?!?/p>

        “晚上沒事,想請你吃飯?!?/p>

        “要是沒事,就改天。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p>

        “不行,就今天。”蘇楠強硬地撒嬌。

        大學時,魯天官追過她,蘇楠當時看不上他。年輕時的魯天官,猥猥瑣瑣的,要樣沒樣要才沒才。現(xiàn)在的魯天官變化也不大,不過,男人身上有了權(quán)勢,人就顯大氣了。

        畢業(yè)之后他們一直有聯(lián)系。確切地說,是魯天官一直在追蹤著蘇楠。魯天官到省城,蘇楠有禮有節(jié),熱情接待。好幾次,魯天官都“碰”上了蘇楠的生日,送花、送蛋糕……她裝成一個傻女人,不去揭穿他。蘇楠很享受魯天官的殷勤,但她不想破壞他的家庭,還有自己的。有一次,魯天官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蘇楠淡淡地回他,我很珍惜我們這樣的相處。魯天官肯定聽明白了,再沒敢試探過。

        “你幾個人?”魯天官口氣緩過來。

        “兩個,都是美女。你不想見見?”

        “那你們過來吧。”魯天官小聲說,“你是在為難我啊。”

        到酒店會合后,蘇楠才意識到魯天官為什么說為難,在座的都是他的同事。魯天官站起來,和蘇楠握手,向李嶠浛示意、問候。介紹蘇楠的時候,魯天官很簡潔,同學,木楠律師事務所老板。屋里的人都笑,現(xiàn)在的“同學”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詞。他們笑他們的,魯天官一直繃著,他不能在他的同事面前露出蛛絲馬跡。當警察的,一個個都精著哩。

        服務員上菜,年輕的警察嘴賤,指著盤子里的黃瓜說:“美女,我們要的可是不穿衣服的,你怎么穿著衣服上來了?”

        服務員顯然是新手,哪經(jīng)過這場面,頓時滿臉通紅。魯天官喝住年輕警察,替他解釋:“他說的是黃瓜,不是你?!?/p>

        服務員出去后,魯天官罵那個年輕警察:“你什么眼神?。磕墙袐D女好不好?別跟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一樣,見到母的上去就叫美女?!?/p>

        “我那不是禮貌嘛!”年輕警察尷尬地搓手。

        “當兵的嘴賤,當官的損人,更何況旁邊還有兩個美女?!碧K楠指著他們,“你們啊,都是帶執(zhí)照的流氓?!?/p>

        “鄭重聲明,我們可不是流氓。”魯天官痞著臉說,“那個老許才是,要不是耍流氓能送命?劃不來啊……”

        蘇楠立刻用眼神制止,魯天官雖然沒再往下說,但表情有點兒莫名其妙。

        有個年長的警察一本正經(jīng)地教訓剛才那個年輕警察:“算你運氣好,要是像那個老頭兒,碰上個神經(jīng)病,還不砍死你?”

        蘇楠夸張地讓魯天官上座,并順勢捏了捏李嶠浛的肩膀。還好,李嶠浛并沒生氣,只是一頓飯吃得悶悶不樂。

        回到住處,蘇楠給魯天官打電話,埋怨魯天官放任他的同事亂說話,當著楊小水女兒的面,怎么能那樣不尊重人呢?魯天官說:“你怎么不早介紹?”

        蘇楠嗆他:“我怎么介紹?剛坐到飯桌上你們就說楊小水是神經(jīng)病,我再介紹她女兒不是自找難堪嗎?”

        魯天官問:“怎么母女倆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蘇楠的心思還在楊小水的案子上:“你們那兒有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還要什么新發(fā)現(xiàn)?鐵證如山,手段殘忍……”

        “就知道背官話!”蘇楠打斷他,“你的名字還真叫對了,天官天官,天生就是官啊,一身都是官氣?!?/p>

        魯天官訕笑:“蘇大律師,嫌疑人都認了,你就別瞎折騰了。楊小水沒有活路。”

        十一

        接到蘇楠的電話,是夜里十二點一刻。

        蘇楠問:“你母親平時不太說話?”

        “嗯,話不多?!边@是母親的優(yōu)點,也是缺點。跟母親同過事的那些老民師,對母親都贊譽有加。李嶠浛反思過這個問題,母親其實很聰明,她是在保護自己,她知道言語能迅速地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最容易傷害人。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話多的人總是招來更多的批評和責怪,話少的人反而受到一致的稱贊。再延伸一下,不聲不響的人往往最受歡迎——他們不給同事帶來競爭壓力。endprint

        “你母親有沒有抑郁癥的表現(xiàn)?”

        “抑郁癥?沒有啊。鄉(xiāng)下人,有什么可抑郁的?”

        “我是想給你母親申請司法鑒定?!?/p>

        “什么司法鑒定?”

        蘇楠解釋:“公安內(nèi)部認為你母親這個案子鐵證如山。我想,你要不介意,可以為你母親申請精神病司法鑒定,這未嘗不是救她的好辦法?!?/p>

        “精神???”長亭市這地方,精神病俗稱神經(jīng)病,就像過去把殘疾人叫殘廢。平白無故要說誰神經(jīng)病,算得上挺惡毒的一句咒罵。不過李嶠浛沒有多想,“既然是好辦法,那就趕緊申請吧,我同意。只要能救母親,什么法子我都不在乎?!?/p>

        掛電話前,李嶠浛問蘇楠怎么還沒睡。

        “在游泳呢,還不是被浛河勾起了游泳的念頭。不過,沒敢下水,水太臟,現(xiàn)在正坐在水池邊給你打電話。昨天你也聽到了,連那幾個警察都認為你母親精神不正常?!?/p>

        李嶠浛越想越覺得母親確實有精神問題。不太說話,要按城里人的說法,那叫自閉。自閉的人總在心里琢磨事,這還不算抑郁?自閉和抑郁都是精神層面的問題。不光那些警察,許武生的家人不也說母親神經(jīng)???還有楊灣的那些親戚,也不避李嶠浛,說小浛她娘的脾性跟大水那年掉了魂有關。李嶠浛不以為然,鄉(xiāng)下人愚昧,忌諱多迷信也多。不過現(xiàn)在想來還真是,要不然,母親殺了一個陌生人該如何解釋?她要真是神經(jīng)病,就不負刑事責任了,至少會輕判。

        李嶠浛亢奮起來,起身到客廳去看電視。電影臺在播一部老片子,體育臺在播奧運會錄像,就連綜合頻道也在重播頭天晚上直播過的相聲大賽。都在重復,沒勁。李嶠浛關掉電視,去敲梁波濤的門。

        梁波濤出來的時候也很精神,看樣子也是沒睡著。李嶠浛興致勃勃地說了司法鑒定的事?!芭d許,這是救娘的一個機會?!?/p>

        梁波濤傻了:“你是說你娘神經(jīng)病?”

        李嶠浛被梁波濤的反問鎮(zhèn)住了。梁波濤好像生氣了,但又不好發(fā)作,用開電視的方式抗議。電視里播著地方臺的相親節(jié)目,三位女嘉賓正爭相向韓國籍男子表白。

        “她怎么就不能神經(jīng)???把人家一個陌生人殺了還不神經(jīng)?”李嶠浛的反問像個局外人,電視里原本很輕柔的聲音這會兒也變得刺耳起來。

        梁波濤背靠著沙發(fā),眼睛好像沒地方放,只好還盯著電視。韓國籍男子問女嘉賓,婚后愿不愿意去韓國定居?

        “梁叔,我知道這樣你無法接受。但你應該清楚,如果我娘真有精神病,她就是無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如果我們不努力,我娘恐怕連命都保不住……”李嶠浛突然嗚咽起來,語不成調(diào)。母親出事后,她從來不敢想象那個最壞的結(jié)果。

        “好端端的人,這就神經(jīng)了?”梁波濤問得惴惴不安。電視上,最后一個女嘉賓說,我愿意。接下來,是男嘉賓選擇的時間,廣告及時地插了進來……

        “你好好想一想,我娘平時是不是有什么與一般人不一樣的事?比如,她在你面前有沒有歇斯底里過?或者有沒有自殘性的行為?輕度抑郁也屬精神病的范疇……”

        “說話少也算?”梁波濤不再盯著電視,轉(zhuǎn)身看著李嶠浛。他以前看過這個節(jié)目,廣告時間很長。

        “也算吧?!崩顛繃@口氣。母親不光話少,笑也很少。真忍不住了,笑意才從臉上慢慢地漾開。嘴還不配合,抿著,緊緊地抿著,像是在死守最后一道防線。實在抿不住了,再含著,決不會完全放開,像一個忠于職守的士兵。

        “她愛聽收音機!”梁波濤終于又想起了一樣?!耙话闳?,哪有像她那樣整天抱著個收音機的?”

        李嶠浛“唉”了一聲,心想,這還用你說?

        “還愛講故事?!?/p>

        愛講故事也算不正常?李嶠浛有點兒拿不準。母親話少不假,可一旦講起故事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母親的故事跟別人還不一樣,她總是能把故事的背景轉(zhuǎn)移到章邑,轉(zhuǎn)移到陳城,甚至楊灣。母親的故事可多了,什么田螺姑娘啊,牛郎織女啊,白雪公主啊,皇帝的新裝啊,灰姑娘啊……李嶠浛的文學啟蒙應該離不開母親的那些故事。后來,外班的學生知道了,也過來聽。校長不信一個平時連話都少的人能講好故事,偷偷蹲在教室后面聽了一次。這一聽,把母親聽出了名。校長干脆就停了幾個低年級的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把學生集中到一起讓母親給他們講故事。最后,又發(fā)展到全校。母親的故事之所以受歡迎,就是因為她有改編,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照搬書本。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人物變了地點變了,聽講的人如身臨其境。

        李嶠浛印象最深的是《漁夫和妖怪》。母親把它搬到了浛河,說那妖怪老是在浛河一帶興風作浪禍害老百姓,皇帝就派了幾個會魔法的道士降服了它,并把它裝進罐子中密封起來扔進了河底。故事的主線跟書上一樣,只有結(jié)尾,母親改了,救人的不再是漁夫自己,而是少先隊員。妖怪要吃漁夫,漁夫委屈,說你不能恩將仇報,咱去問問過路的人,看你該不該吃我。妖怪很自信地答應了,心想,不管問誰,反正我今天是吃定你了。在路邊,他們碰到的第一個人是挑著一百多斤擔子趕集的壯漢。壯漢一聽,說那你不該吃他,人家救了你啊。妖怪一聽,說好,不吃他就吃你吧。壯漢聽了這話,嚇得扔下?lián)泳团芰?。漁夫不信沒人說句公道話,要求問三個人,事不過三嘛。妖怪想,問誰誰也不愿被吃,于是又答應了。碰到的第二個人是個趕早集的老者,跟壯漢一樣,他也是說妖怪不能這樣不講道理,不符合我們的傳統(tǒng)道德嘛。等妖怪一說要吃他,老者也溜了。漁夫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個人身上。正巧,一個小孩兒過來了。小孩兒戴著紅領巾,一蹦一跳地去上學。漁夫問罷,紅領巾當然也說不該吃,人咋能恩將仇報呢?妖怪就說,也好,那就吃你的肉吧,反正小孩兒的肉吃著更細更嫩。紅領巾聽了,并不害怕。他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你的故事我不相信,你這么大的個子,這個小瓶子咋能裝得下你呢?妖怪急了,說你看好了,看清我是咋鉆進這瓶子的,一邊說一邊就化成一股青煙,鉆進了瓶子里。紅領巾等青煙全部進了瓶子后,趕緊蓋上瓶蓋,大聲跟妖怪說,你就老老實實地回到水底呆一輩子吧。妖怪在里面急了,說我不吃你們了,放我出來吧,你們想要啥我給你們啥。紅領巾說,鬼才信妖怪的話呢!妖怪就是妖怪,啥時候也改不了作惡的本性。endprint

        李嶠浛后來大了,才意識到母親的偉大。這故事改得多聰明啊,那三個人,分別代表著力量、經(jīng)驗和智慧。這樣的改編,無形中激發(fā)了孩子們爭相加入少先隊的決心。還有好多故事,母親把結(jié)尾藏起來,讓孩子們自己去猜,去編。李嶠浛在自己工作的報紙上寫過一篇文章,介紹母親這種開發(fā)學生智力及教小學生寫作文的方法。以母親的文化水平,她當時并不是有目的地訓練學生,而恰恰正是這種無意識的自由發(fā)揮,才極大地發(fā)掘了孩子們的想象力。

        見李嶠浛沒有反應,梁波濤又想到了聽戲?!澳隳镆矏勐爲?。電視上只要有戲,你娘眼睛都不眨?!?/p>

        李嶠浛沒有繼承母親的愛好,她覺得戲太假,拿根棍兒在手里甩兩下就叫騎馬,在舞臺上抬兩次腳就算翻了幾座山,女人穿上男人的衣服就叫女扮男裝……就說那個《梁山伯與祝英臺》吧,哪個看不出來那祝英臺是個女的?兩個人還在一個破井邊這樣比那樣暗示,多急人啊,一句“我愛你”不就完了?

        電視廣告還沒結(jié)束,梁波濤接著說:“陪你娘聽戲聽多了,我現(xiàn)在也能聽出點兒門道了。那個捏著嗓子唱《收姜維》的是申鳳梅,越調(diào);《借東風》里那個聲音很滄桑很有穿透力的老生是馬連良,京??;那個尖著嗓子唱“轅門外三聲炮響”的是馬金鳳,豫劇……”

        “你知道得挺多的。”李嶠浛勉強擠了一點兒笑容出來。

        這些都不是李嶠浛所要的,梁波濤看出來了。他訕訕地住了口,眼睛挪向南邊的臥室。門里面的衣柜頂上有一卷報紙,外面落滿了灰,不知道什么時候放那兒的。他突然想起了楊小水與筆友的那些信。“你娘還保留著幾十年前的幾封信,幾次搬家她都沒舍得扔,不知道有沒有用。”

        “在哪兒?”李嶠浛的心思還在司法鑒定上,但愿母親真有精神病。

        廣告終于結(jié)束了,韓國籍男人重新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最終,他哪個也沒選。梁波濤正好奇,電視屏幕突然黑了。李嶠浛直接拔掉了電源線。梁波濤沒有計較李嶠浛的粗暴,相反,他倒是很享受李嶠浛在他面前的任性,這才像一家人,像父女,像沒有隔膜的父女。之前,他們始終很客氣,既不親熱也沒過分疏遠。

        梁波濤起身去取那些信。韓國籍男人為什么沒選一個呢?他替韓國籍男人遺憾。語言問題?不對,女嘉賓不會韓語無所謂啊,自己跟楊小水沒說過幾句話,不也過了二十多年?再說了,男人既然在中國待了四年,中文多少應該會一點兒吧。相貌問題?也不對,三位女嘉賓一個是豐滿型的,一個是苗條型的,另一個是氣質(zhì)型的,應該能滿足男人的各種口味……

        信在衣柜底層的抽屜里,橡皮筋箍著,一共十七封。九封是母親與兩個女同學的通信,另外八封是外地筆友的。信封的邊角都毛了,可見母親經(jīng)常拿出來看。李嶠浛大致看了看,同學寫來的信客氣規(guī)范,格式基本一致,先向母親問好,再介紹自己的近況。筆友常江的來信則明顯不一樣,雖然也客氣,但又不乏真誠,是在交心。

        筆友應該跟現(xiàn)在的網(wǎng)友類似吧。李嶠浛暗笑,哪個時代都一樣啊,人都寧愿跟陌生人交流。陌生人好,誰也進入不了誰的生活。常江的文字免不了帶著那個時代的特征,友誼啊,青春啊,矯情得很,他們還曾在一封信里探討過“一望無際”到底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這樣無聊的問題。怪不得母親不怕梁波濤看,李嶠浛甚至都沒興致全部讀完。

        十二

        常江是河北省石家莊市一家罐頭廠的工人,他的第一封信寫于1982年3月11日,最晚的一封寫于1983年11月24日。最后這封信的日期比母親再婚的日期早了將近一年,李嶠浛判斷,母親就要結(jié)婚了,不想再與一個陌生男人通信,以免招惹是非。

        從內(nèi)容判斷,母親與常江的通信遠遠不止這八封,有些信可能弄丟了。按時間順序,頭兩封信簡單、客氣,就像兩個陌生人見面先握手,然后才試探著深入。第三封信,常江在“小水”這兩個字的前面綴上了“親愛的”三個字。李嶠浛以為對方會在接下來的信里與母親談情說愛,因為在他們那個年代,“親愛的”還很神圣,不像現(xiàn)在只是一種調(diào)侃式的招呼。出乎李嶠浛的想象,常江在信里反復解釋說,自己弟兄三個,沒有妹妹,所以想把她當成親妹妹來處。母親可能沒有反對,常江接下來的信里都延用了“親愛的小水妹妹”這個稱呼。

        常江在第一次使用“親愛的”這個稱呼的那封信里,詳細地介紹了自己的家庭。他父親是石家莊第二紡織廠的工人,負責機器維修。但他父親有一個極其不紳士的習慣——嗜酒,而且,喝多了就打老婆,母親因為受不了虐待,跑了。當時,常江最小的弟弟只有六歲。人總是對自己生活中有重大轉(zhuǎn)折意義的事記憶猶新,常江也不例外。他在信里事無巨細地描繪了父親最后一次毆打母親的過程——

        那天晚上父親回來得很晚,他踢門進來的時候,我被吵醒了。我們住的房子很狹小,一間房子隔成了兩部分,里面是父母的臥室,外面的客廳放了張上下鋪,我們兄弟仨睡。不用說,父親又是一身酒氣。母親趕緊給他倒水,讓他小點兒聲,別把孩子們給吵醒了。我正想重新睡下,里面臥室傳來推搡聲。我以為他們又打架了,可那聲音卻漸漸規(guī)律起來,還伴有母親輕微壓抑的呻吟。我那年已經(jīng)十四歲了,朦朦朧朧也知道點兒男女間的事,很好奇,側(cè)著耳朵聽。沒多久,母親“不不不”地叫起來。開始聲音很小,后來越來越大,接著就是兩個人的廝打聲。里面的臥室空間太小,他們倆撕扯到客廳。我打開燈,發(fā)現(xiàn)父親拽著母親的頭發(fā),腳正朝母親身上踹。母親下身光著,汗衫卷到脖子下,兩個瘦長的乳房掛在胸前。通常父親打母親時,我們都不敢上去勸,父親那時候就像一頭瘋牛,看到誰都是一腳踹過去。我不知所措,趕緊又關了燈……

        第二天早晨,母親像平常那樣做好了飯等著我們起床。她的一只眼睛青了,左手的兩個手指頭用布包著。我們習慣了母親的受傷,過不了幾天,他們又會和好如初??烧l也沒想到,這卻是母親最后一次給我們做飯。我還是太小,要是再大一點兒的話興許就能發(fā)覺母親那天的異常,阻止她后來的出走。母親一向很樸素,只有過年串親戚才穿新衣服,但那天母親卻穿得特別好看,還把我們一直送到了學校。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看到母親。endprint

        父親起初還不以為然,時間長了,才感覺到三個孩子沒有媽媽有多難。他戒酒了。戒得很堅決,也很徹底。可是晚了,太晚了。

        1983年9月的一封信里,常江還特意寫到他在罐頭廠的師傅盧三。盧三兩口子都在罐頭廠,老婆曾經(jīng)是他的徒弟。常江沒有想到,盧三成了“嚴打”的對象。警察是穿著便衣來的,由廠里人帶著,說是給盧三又送了個徒弟。師傅出了車間門就被幾個人摁倒在地,銬了起來。一同被抓走的還有一個電工,據(jù)說他是盧三流氓團伙的一員。

        罐頭廠出了個流氓團伙,盧三是頭目。常江根本不相信,直到師傅被抓走。后來傳說越來越多,越來越接近常江的生活,不由得他不信。罐頭廠比較大,工人兩千多,女工占了七成半。電工常常接受盧三的指令,制造突然停電,盧三趁著黑暗,摟摸身邊的女工。常江這才想起停電期間女工們的尖叫,怪不得。公安局里不斷傳出的小道消息更是讓常江震驚。盧三搞過的女人,有說三十多的,也有說六十多的,但有一點卻相當一致,說流氓盧三的目標是向一百個進軍。天啊,一百個!常江不知道自己應該為師傅慚愧還是驕傲。

        師傅是流氓,李嶠浛不信徒弟常江還能是好人。但是,信里面,常江普普通通,沒有一丁點兒壞人的影子。

        國慶節(jié)的頭一天,我?guī)煾当谎焊靶虉鰣?zhí)行槍決。我蹬著自行車跟著警車跑,心里既興奮又失落。要是允許我跟師傅說句話的話,我肯定會問他離目標還差多遠。你別罵我流氓,我只是好奇。那一天,我老是想讓別人知道盧三是我?guī)煾?,又怕別人知道了。警車還沒出城時,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喊了一聲“師傅”,但師傅一直都沒有看我。可能是因為脖子被朝后勒著,使他不得不仰著臉,那樣子就好像不屑看到我們。那天的情形真的很壯觀,一共槍斃了十一個。

        從那之后,常江的信就少了,保存下來的只有三封。11月24日的最后一封信,常江說他元旦將要結(jié)婚。其實他頭一年就有了女朋友,是他們廠里的女工。師傅出事后,他懷疑女朋友也被師傅摸過,最后還是分手了。之后只要人家給他介紹廠里的女工,即使是其他廠的,常江也一律謝絕。他后來的女朋友是小學教師。

        常江的傾訴取得了母親的信任。李嶠浛從常江后來的信里判斷,母親可能也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這明顯是一次交換,信任的交換。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筆友流行的原因吧。人們?nèi)鄙傩呐c心的真誠交流,看不到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其實網(wǎng)絡時代的聊天也是基于這一點,現(xiàn)實中人與人互相防范,大家更愿意相信網(wǎng)絡另一端的陌生人,至少,對方是一個耐心的傾聽者。不同的是,網(wǎng)絡時代的人更功利,而筆友相對單純。

        有一封信,母親可能講了表姐的經(jīng)歷,常江在回信里也稱表姐,表示很同情。李嶠浛想了很久,沒想出母親的表姐到底是誰。

        讀完那十七封信,已經(jīng)夜里三點了。李嶠浛急切地想知道母親的表姐是誰,她敲梁波濤的門?!傲菏?,知道我娘的表姐現(xiàn)在在哪兒不?”

        半夜三更的,梁波濤還以為是什么急事呢。他在黑暗中認真地想了想:“不知道。你娘還有個表姐?我怎么沒聽她說過?”

        李嶠浛不甘心,電話又打給李石磨:“爹,我娘是不是有個表姐?”

        “你娘還有個表姐?”李石磨的反問和梁波濤如出一轍。

        這就怪了,白字黑字,難道是母親在騙筆友?為什么要騙筆友呢?

        李嶠浛算了算,1983年她只有七歲,母親還沒嫁給梁波濤。李嶠浛對母親的疑問越來越多,母親和表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竟然“震憾”了對方?

        李嶠浛想先搞清楚母親的前半生。保住母親的命重要,了解母親也一樣重要。

        十三

        這是賓館第三次沒送晚報。

        賓館的硬件有錢就能達標,但服務這樣的軟件不是有錢就能做好的。比如蘇楠住的地方,打掃衛(wèi)生這樣的活兒總是做得既干凈又漂亮,房客每天還能收到一朵玫瑰。你能說這樣的賓館不想把服務搞好?但是,晚報漏送、客人房間網(wǎng)線不能連網(wǎng)這樣的小事卻始終不能杜絕。

        沒辦法,將就將就吧。

        晚報看不到,蘇楠又想起了上次在衛(wèi)生間里看過的那份訴狀,原告好像是妹妹,被告是哥哥。她給小周打電話,讓她聯(lián)系那個叫陳敏的原告。

        李嶠浛打來電話,說是上午要到木楠律師事務所見她??粗謾C上李嶠浛的名字,蘇楠突然想起應該上網(wǎng)查查這個“嶠”字到底有什么寓意。她早就好奇李嶠浛的名字,楊小水雖說初中畢業(yè),“嶠”字對她來說還是太生僻了。

        百度顯示,“嶠”字有兩個音,音“叫”或“橋”,后者指尖而高的山。

        出門之前,蘇楠給賓館老板打電話:“你們賓館的服務也太不到位了吧?都早晨了,晚報還沒送過來。我要起訴你們?!?/p>

        那邊哈哈大笑:“我們這酒店有你這樣的大律師入住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往后這日子還怎么過啊?!?/p>

        蘇楠說是租了賓館的房子,其實跟免費白住差不多。賓館對外的說法是,蘇楠是賓館聘請的法律顧問,房子就算法律顧問的辦公室。顧問什么?老板其實是看了魯天官的面子。要不是魯天官,人家認得你蘇楠是誰?

        律師事務所隔壁就是銀行,門口都是排隊領工資的老人,據(jù)說是某家倒閉工廠的離退休人員,每月21號這天來銀行領工資。老人們的隊列彎彎曲曲的,能曲到事務所門前。蘇楠罵銀行混蛋,發(fā)工資怎么能就緊著這一天,隊排得這么長,又都是老人,中了暑怎么辦?

        李嶠浛從老人堆里鉆出來,傷感地說:“都等米下鍋哩?!?/p>

        “銀行應該為此負責任!”蘇楠憤憤地指責,轉(zhuǎn)而又問李嶠浛,“什么事這么急?”

        李嶠浛說:“也沒什么事。我打算最近去一趟石家莊。你這邊的工作該怎么做還怎么做,我去那兒是想多了解一下我母親?!?/p>

        蘇楠不明白:“去石家莊就能了解你母親?”

        “這段時間我才發(fā)現(xiàn),我太不了解母親了,我得補上這一課。哦,忘了告訴你,家里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的一些信件,她和石家莊的筆友通過兩年的信。從對方的回信看,可能我母親在信里講了自己的事。這樣的信肯定都是心里話,我想爭取找回來看看。”endprint

        蘇楠看到李嶠浛昨夜發(fā)的微信了,照片上好多牛皮紙信封,邊角已經(jīng)發(fā)毛。李嶠浛說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筆友之間的信,純潔的友誼,等等。蘇楠當時就不以為然,筆友的信有什么意思?還不跟現(xiàn)在的網(wǎng)友聊天一樣,都是無聊透頂?shù)脑挕?/p>

        “不是為減刑?!崩顛拷忉屗ナ仪f的原因,“就像外面領工資的老人,都是因為缺少晚輩關心。領工資這么小的事哪個兒女做不了?關鍵是兒女們對老人關心不夠,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他們發(fā)工資的日子?!?/p>

        晚上回賓館,蘇楠正要開門進屋,服務員遞了兩份晚報過來。“蘇律師,對不起,昨天我們送晚報時把您的給漏掉了?!?/p>

        服務員誠惶誠恐的,肯定遭領導罵了,眼睛還紅著。蘇楠不好再說什么,但她心里清楚,這些服務員,根本不長記性,看著一副可憐相,心里不知多恨她呢。不就是一份報紙嗎,少看一期就活不成了?那么多人不看《人民日報》不也活得好好的?

        十四

        魯天官告訴她司法鑒定的結(jié)果時,蘇楠正在母親家吃飯。楊小水沒有任何精神疾病,她比誰都正常。這個結(jié)果,蘇楠并沒有多意外。吃過飯,蘇楠又給小周打電話,讓她跟看守所預約好周一會見的時間。

        “媽,忘了告訴你們,我上周去了陳城?!碧K楠輕輕地摩挲湯姆的背。起初她不喜歡湯姆,也不是不喜歡湯姆,而是不喜歡狗。狗就像犯罪現(xiàn)場的目擊證人,憑空插進一個人的生活里,讓人不自在。況且湯姆長相怪怪的,她還以為是母親從外面撿來的野狗?,F(xiàn)在習慣了,湯姆似乎越看越好看了,像自己的家人一樣。湯姆并沒有變,是蘇楠適應了湯姆。湯姆像個小人精,聰明機警,偶爾還耍點兒脾氣。蘇楠最喜歡它耍脾氣的時候。

        母親問:“專程去的?”

        “媽,你都退休了,怎么又喜歡大紅大綠的衣服了?”看見母親身上花得夸張的衣服,蘇楠突然想到了楊小水,盡管她們年齡相當,但楊小水絕不會穿這樣的衣服。

        “這衣服我們不穿誰穿?我一下買回來兩套,我和你姥姥每人一套。”母親站起來,故意扯著衣襟原地旋轉(zhuǎn)了一圈?!澳贻p時穿,太俏,怕人家說?,F(xiàn)在再不穿,還等什么時候?”

        “你去陳城做啥?”一直沒說話的姥姥突然問,同時調(diào)小了電視的聲音。

        “還能做啥?辦案唄。一樁兇殺案?!睖返拿l(fā)就像一件綢緞袍子,手感特別好。

        “都去哪些地方了?”姥姥不關心蘇楠的案子。

        “陳城衛(wèi)生院。姥姥,人家怎么都說衛(wèi)生院根本就沒有打過井???”

        電視聲音突然大起來。姥姥說:“幾十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

        “有個老人,比你年紀還大呢,他說衛(wèi)生院從來就沒打過井?!?/p>

        母親過來擦桌子?!坝袥]有能怎么著?又不是多要緊的事,你姥姥還能騙你?”

        蘇楠懶得解釋,她只是奇怪自己的記憶。

        “填了,早填了?!崩牙巡荒蜔┑負Q了臺,一個女歌手正在閉著眼睛唱歌。

        湯姆從蘇楠身上跳下來,坐到電視機跟前,尾巴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搖來擺去,像根指揮棒。

        “桃樹倒是有,那個老人說,當時衛(wèi)生院有好多桃樹。”蘇楠之所以記得那棵桃樹,可能因為它不結(jié)桃子。大人們哄她,說等她長到跟桃樹一般高了,桃樹才結(jié)果……

        蘇楠的手機又響,姥姥干脆關了電視?!爱攤€名律師多不容易??!”

        “謝謝姥姥理解!”蘇楠裝著沒聽明白姥姥的揶揄。

        小周匯報說陳敏受傷了。

        “哪個陳敏?”蘇楠問。

        “你忘了?那個因為遺產(chǎn)告哥哥的妹妹。她哥打的。上次聯(lián)系她,她說正在調(diào)解?,F(xiàn)在看,調(diào)解是不可能了。她現(xiàn)在正住在法醫(yī)醫(yī)院,想委托咱們事務所處理她的事?!?/p>

        蘇楠說:“好,我來接這個案子。”

        小周問:“楊小水的案子結(jié)束了?”

        “快了。”蘇楠把正朝她懷里拱的湯姆掀下去,“你把陳敏那邊的材料整好,周一交給我?!?/p>

        掛了電話,蘇楠接著剛才的話頭跟姥姥抱怨:“唉,那里根本就不是我心目中的農(nóng)村。那些村莊,怎么說呢,就像一個清潔工穿了件仿制的名牌衣服,一心想著摩登起來,卻又洋不洋土不土的,貽笑大方。炊煙沒了,牧童也沒了,到處都是牧老。新農(nóng)村倒是起來了,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建設。好是好,可總覺得農(nóng)村不該是這個樣子……”

        “農(nóng)村應該是什么樣子?”姥姥明顯不高興了?!艾F(xiàn)在哪兒不在變?人變了,觀念變了,什么都變了,就不許農(nóng)村變?”

        “不光這些,還有人,也不太像農(nóng)民了。”蘇楠想起李石磨,這是離她最近的一個農(nóng)民。

        “你說農(nóng)民應該是什么樣子?”姥姥喚湯姆過去。“非得吃不飽穿不暖,滿臉深仇大恨的才像農(nóng)民?”

        湯姆把蘇楠的拖鞋叼走了。蘇楠作勢追上去打它,湯姆跳開,遠遠地齜牙咧嘴,像是故意氣她。蘇楠被逗笑了,索性不要拖鞋了,光著腳走回沙發(fā),心里還在想,農(nóng)民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呢?

        想不出來。

        十五

        去看守所的路上,小周發(fā)布消息說,剛剛內(nèi)蒙古發(fā)生了一起滅門案,犯罪嫌疑人殺死岳父一家老小七口后逃亡,警察正全力追捕。

        “哪里來的消息?”蘇楠問,“這么大的事,報紙電視都應該報道啊。”

        “微信,”小周說,“很多人都在轉(zhuǎn),警察好像還發(fā)布了犯罪嫌疑人的頭像、身高、體重?!?/p>

        “夫妻打架?”

        “是,”小周把車速減下來。“女人挨打后帶著孩子回了娘家,男人幾天后去岳父家要人,岳父母氣不過,對女婿輪番責罵,男人一怒之下順手抄起桌上的菜刀……”

        “現(xiàn)在的人好像都受不了氣,”蘇楠嘆了口氣,“一點兒小事就起殺機。前天晚報也報道了一起兇殺案,兇手交代說,就因為受害人看他女友色迷迷的?!?/p>

        “跟楊小水一樣?!毙≈馨衍囍苯娱_到看守所門口。

        楊小水被帶到會見室。蘇楠開門見山:“阿姨,很抱歉,司法鑒定的結(jié)果對您不利。”endprint

        楊小水禮節(jié)性地“嗯”了一聲??赡懿惶晳T蘇楠的新稱呼吧,她受寵若驚地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坐直了些。

        看著她一臉的平靜,蘇楠突然對科學產(chǎn)生了懷疑。楊小水真的正常嗎?她太像一個正常人了,像得讓人都不敢相信。

        “阿姨,您真的沒什么話要說?”這些天來,蘇楠和李嶠浛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突飛猛進,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委托人和律師的關系了。兩個人同齡,甚至同月——蘇楠只比李嶠浛大幾天,同一年大學畢業(yè),還同鄉(xiāng)——李嶠浛是陳城人,蘇楠小時候也在陳城生活過。這種緣分很罕見,救楊小水開始變成一種情感上的需求,不再只是一個律師的責任。

        楊小水微笑。可能覺得還不夠,又點了點頭。

        “案子可能很快就會移交到法院?!碧K楠不忍明確地告訴她,如果楊小水提供不出新的證據(jù),極有可能判處死刑。盡管她知道楊小水已經(jīng)做好了死刑的思想準備,但她又特別想讓對方明白,判死刑,不是因為律師的工作沒做好,而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配合。隨著對楊小水的了解不斷深入,蘇楠已經(jīng)不再抱有英雄主義的幻想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對自己的工作產(chǎn)生了懷疑,律師算什么英雄?替犯罪嫌疑人辯護,為他們洗清罪責,讓他們逃脫法律的制裁,她到底是在伸張正義還是掩蓋罪惡?

        楊小水連頭都不點了,只給了蘇楠一點兒笑意,很淺。

        “其實,我也算半個章邑人?!碧K楠討好地說。

        楊小水的眼睛好像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去。這一點,被蘇楠敏銳地捕捉到了。

        “我母親是陳城人?!碧K楠抓住這條線不放。

        “你母親?”這是楊小水當天吐出的第一個實詞。

        “她一直在外面上學,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工作?!?/p>

        “發(fā)大水那年她沒在陳城?”

        “發(fā)大水?”李嶠浛他們好像多次提到過發(fā)大水,沒聽說章邑什么時候發(fā)過大水啊。蘇楠再次提醒楊小水,“下一次我們見面的地點,可能就是法庭了?!?/p>

        “蘇律師,你多大了?”

        “三十七?!?/p>

        “嗯,跟我妮兒一樣,都是大水第二年的,屬龍?!?/p>

        “我知道,她是我的委托人?!碧K楠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趕緊細化了一下?!拔冶人髢商臁!?/p>

        楊小水像是沒聽到她剛才的話,依舊接著大水的話題喃喃自語:“陳城人,咋不知道發(fā)大水?”

        回省城的路上,蘇楠給母親打電話:“陳城發(fā)大水你知道不?”

        “我怎么不知道?死了好多人。你姥姥也是死里逃生?!?/p>

        “好多是多少?”

        “少說也上萬吧。上邊的水庫潰壩了,整個兒浛河兩岸全淹了?!?/p>

        “啊?這么厲害?怎么一直沒聽你們說過?”

        “多少年的事了,誰老把不痛快掛嘴上?”

        到省城天已經(jīng)晚了,草草吃過飯,蘇楠就上網(wǎng)搜陳城發(fā)大水的信息,網(wǎng)頁上的概述讓蘇楠震驚不已。那年夏天,受臺風影響,長亭地區(qū)形成特大暴雨,導致水庫潰壩,受災面積近萬平方公里,死亡人數(shù)則說法不一,從幾千到上萬不等。

        蘇楠把網(wǎng)頁上有關這次洪水概述的鏈接發(fā)到微信上,引來很多評論。大多數(shù)人感到驚訝,長亭市有過這事?李嶠浛也回復:“我也是剛剛知道。嘿,咱倆還真是心有靈犀?。 ?/p>

        “你母親的話是不是跟這次洪水有關?”蘇楠等不及打字,在微信上直接和李嶠浛通話。

        “我母親的話?哪句???”李嶠浛問。

        “這幾十年,她都是多活的?!?/p>

        “嗯,那么大的水,幸存者哪個不慶幸?”

        “你在哪兒?”

        “火車站,買票呢。車票真緊張,只能買到幾天以后的了?!?/p>

        蘇楠想起來了,李嶠浛說過她母親有個筆友在石家莊。

        十六

        睡到十點多,母親打電話,讓蘇楠去盧浮宮吃紅燒鯉魚。

        盧浮宮是母親住的小區(qū)的名字。大門是歐式的,兩根柱子有點兒古羅馬競技場的味兒。向街的商鋪樓有點兒花哨,就像一個剛走進城市的鄉(xiāng)下人,兜里揣了很多錢,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花。盧浮宮沒有什么確切的風格,有人說,正是這種沒風格,成就了它的風格。小區(qū)最有特色的是每棟樓頂部的那個圓盤,夜里閃著燈,就像懸在半空中的不明飛行物。這里幾乎是省城的地標之一,你只要坐上出租車,說去盧浮宮,沒有司機不知道路的。

        三四年過去了,蘇楠至今也搞不明白,這小區(qū)跟盧浮宮到底有什么關系。她其實不喜歡這名字,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電影《盧浮魅影》。電影蘇楠并沒看過,名字卻記住了,魅影鬼氣森森的,畢竟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初開發(fā)商提供可供置換的小區(qū)時,母親寧愿少要一套房也執(zhí)意選擇盧浮宮。蘇楠見母親這么篤定,沒敢跟她講自己的感覺。母親受姥姥的影響,特別迷信。但蘇楠忍不住,打電話問開發(fā)商,為什么非要叫盧浮宮。售樓部經(jīng)理說,我們小區(qū)具有盧浮宮的品質(zhì)啊。蘇楠追問盧浮宮是什么品質(zhì),售樓部經(jīng)理自己也說不清,只說我們老總有學問,他懂的。

        一進門,湯姆就撲上來。蘇楠抱著它,到了陽臺上。

        姥姥在擺置她的“菜園”。所謂“菜園”,不過是兩只破膠桶。姥姥廢物利用,從外面弄回來土,填進膠桶里,種菜。去年種的是絲瓜,姥姥在陽臺上搭了棚子,絲瓜秧把陽臺罩得全是陰涼。絲瓜吃不完,給左鄰右舍都送過。絲瓜下去種韭菜,割著吃,能吃幾茬兒。今年姥姥種的是茄子,紫茄子,一只桶里一棵。蘇楠問她為什么不種絲瓜了,姥姥說你不懂,種莊稼不能重茬兒。

        “今兒個咱燒茄子吧?”姥姥回頭看了看蘇楠,“咱這茄子可是絕對的綠色蔬菜?!?/p>

        “姥姥,你還記得好多年前長亭的那場大水不?”蘇楠心里有好多疑問,綠色不綠色不當緊。

        姥姥捧著兩個茄子,“怎么能忘了?”

        “你不在陳城?”蘇楠又問母親。

        姥姥嘴快,搶著答:“你媽啊,要不是上大學,有你沒你還難說?!?/p>

        “那么嚴重?”懷里的湯姆驚叫一聲,跑了。endprint

        “可不。那雨下的……”

        “我知道,把洗臉盆伸出去再拿回來,就滿了。”蘇楠還記得上個月晚報上的那個數(shù)字,說是那次大雨創(chuàng)了本市三十多年以來的紀錄。蘇楠當時還納悶兒,為什么是三十多年?現(xiàn)在明白了,那年夏天的那場暴雨還真是史無前例啊!

        “你怎么知道?”

        “網(wǎng)上啊。我昨晚查了半夜資料。”

        “陳城啊,是遭災最嚴重的公社。你想,陳城就在平昌水庫下面,水庫一決,還不像一缸水從上面澆下來?最倒霉的就是咱陳城了?!?/p>

        “姥姥,講講你怎么逃生的?!?/p>

        “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跡,有什么好講的?”說是說,姥姥卻摁了電視遙控器的靜音開關,“那雨下的,根本看不見對面的人,太密了。麻雀都被雨點兒砸死了,你說雨大不大?就這樣連續(xù)下了三天,好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積水了,屋子里也進水了。”

        “你沒跑?”蘇楠替姥姥急。

        “誰想到水能上到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地勢高,你舅母又快生了。”

        “我舅母?”

        母親插話說:“我上面還有個哥——你喊舅,就是讓那次大水給沖沒了?!?/p>

        “怎么沒聽你們說過?”蘇楠很驚訝。

        “等你長大,事兒就過去好長了。老提他,活人就不過日子了?”姥姥繼續(xù)講,“衛(wèi)生院擠滿了跑水的社員,那里都是蠻磚到頂?shù)姆孔?,不怕水。水進屋里時,男人們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幾個門板,擋在門口,用泥屯住縫。幾個男人輪流用盆朝外舀水。也中,屋里水并不多??墒菦]多久,水越漲越高,門板四周的泥被沖散,水從門縫里嘩嘩地流進來。有個老漢,可能是隊長什么的,大喊,拿被子堵。社員們就把自己隨身帶的被子貢獻出來,堵在門口,男人們朝外舀水更賣力氣了。你舅母也裹著一床紅綢被子,她舍不得拿去堵水——那是她的嫁妝,她能舍得?再說了,她肚子挺那么高,明顯懷著身孕,誰去責怪一個孕婦?房子是三間通房,里面擠了一百多人,出個氣都難。水已經(jīng)漲上膝蓋了,年紀小的孩子只好爬上大人的肩膀……”

        手機響了,是陳敏的電話,蘇楠摁了拒絕鍵?!袄牙眩赛c兒水?!碧K楠聽得驚心動魄,想讓姥姥緩一緩。

        “馬燈開始在桌子上,后來不得不掛到房梁上。門口的被子被大水沖開,屋里的水很快齊腰深了。窗戶也開始進水,嘩啦啦地朝里灌。有人又喊,趕緊堵窗戶!你舅母猶豫著,還是不想把自己的被子拿出來。我怕惹了眾怒,一把扯過來,讓你舅拿去堵窗戶。人都顧不過來了,留那一床紅綢被子有什么用?水太大了,大紅的綢面很快被水浸濕,成了暗紅。你舅母緊貼著我,身子直抖。她害怕啊。她的頭發(fā)也濕了,可不是雨淋濕的,她一直用毛巾包著頭——孕婦忌冷怕涼,你舅母的頭發(fā)是汗水打濕的。我叫你舅把她托到房梁上,老是在水里泡著,我怕她受不了。這時候,人人都知道兇多吉少了,誰也顧不上誰了。日他奶奶,這水!那領頭兒的老漢先罵了一句,又朝人群喊,先緊老人和小孩兒!屋里已經(jīng)哭成一團,誰還聽他的?男人撇下老婆,父母撇下兒女,爭著朝梁上爬。不知道誰從外面弄來個缸,把兩個兩三歲的小孩兒放了進去。不多會兒,窗戶上的被子也被沖開,水呼嘯著沖進來,一下子到了房檐。缸被水浪打歪,眼看著沉進水里,兩個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哭出聲就沒影了。那老漢又喊,別相互拉扯著啦,把妮兒扔了,保男孩兒!女孩子們嚇得哇哇亂叫,爹,娘,別扔俺,俺聽話,再也不亂跑了……”

        “怎么能這樣呢!”蘇楠很生氣,“野蠻!”

        “你啊,是沒經(jīng)過那場合。姥姥雖然也是女的,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各顧各興許還能活下來,大水淹死的多是拖兒帶女的。老漢說得對,得留著人種。一個莊子靠什么?靠男人!這時候,屋里的大人被水漂起來,想跑出去也來不及了,到處都是人在水里的撲騰聲。你舅母看到水里漂著的老人和孩子,嚇得娘啊娘啊直叫……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你舅母的聲音。她第三聲‘娘還沒叫出來,掛在房梁上的馬燈被水浸滅,房頂塌了,一屋子人全被悶在水里……”

        “我舅跟我舅母就這樣沒了?”蘇楠依然很緊張。

        “別說你舅,天王老爺也不中啊。沒超過一分鐘,一股更大的浪一下子又把房頂掀翻,所有的人全不見了……”

        “你呢,還在房梁上?”

        “房梁上當時擠滿了人,我沒擠上去。還真怪了,大水沖過來后,老天爺好像玩累了,風息了,雨住了,天上居然鉆出幾顆小星星……”

        “姥姥,你真會渲染氣氛。你不害怕?”蘇楠腦子里電影一樣出現(xiàn)了一組畫面,先是狂風暴雨,突然間晴空萬里,而且,幾顆小星星還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這景象,太詭譎了!太瘆人了!

        “命都顧不住了,還害怕什么?”姥姥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八^打過來后,我在水里掙扎了一會兒,看到水里浮過來一垛麥草,就使勁朝那兒靠?!?/p>

        “爬上去沒有?”蘇楠替姥姥著急。就像看戲,戲外的人眼看戲中人有危險,戲中人卻還不急不慢地唱著。

        “幸虧沒爬上去,要是上去了,你怕是再也見不到姥姥了?!?/p>

        “為什么?”蘇楠低頭給陳敏回短信:下周一去事務所面談。

        姥姥等蘇楠發(fā)完短信,繼續(xù)講:“麥草垛上還臥著幾十只雞呢。見有人靠近,雞們都騷動起來,翹起頭,扇著翅膀,像是表明自己非常有戰(zhàn)斗力,看哪個敢靠近。有一只領頭的,逞能地想跳過來示威,撲棱棱卻落進水里,沒掙扎幾下便不見了。雞們也有靈性,見大水吞了同伴,都傻了,一個個縮起脖子,老實了。麥草垛太小,不能在水里久泡,泡久了就會散架。我借著麥草垛的浮力漂了好長一段。沒過多久,又一個浪頭打來,雞們驚得四處亂飛,麥草垛被打翻了,散了。也是命不該絕,很快我就拉住一領箔……”

        “箔?什么箔?”

        “箔你都不知道?就是高粱稈用麻經(jīng)子編成一排,也叫箔籬子。過去蓋房子都要箔籬子,鋪在房頂最底下一層。好多房子的夾山也是用幾領箔一擋,外面簡單糊點兒泥就成了。當時水面上漂浮的最多的就是這種箔籬子。爬到箔上,我才松了口氣。唉,你是體會不到那種大喜大悲。生死就那么幾秒鐘,眨眼之間……箔救了你姥姥一命!有意思的是,箔籬子上竟然還趴著一只黑母豬,七只小豬娃安靜地依偎在母豬肚子下。我猜,可能是誰家的母豬剛剛生產(chǎn),想著說不定以后還能找回來,就把它們放到這箔上。上面還特意鋪了厚厚一層槐草,增加了浮力,還能保暖。母豬很瘦,不像現(xiàn)在養(yǎng)的豬,肥胖肥胖的。豬到底是豬,只知道睡。借著閃電,我看到它很從容。小豬們也是,一個挨一個,嘴里銜著奶頭,像是睡著了。我縮在箔邊上,漂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到了冷。風颼颼地扎人,我身上一片布也沒有……”endprint

        “你怎么沒穿衣服?”蘇楠好奇地問。

        “誰沒穿衣服啊?臨出門時我還特地穿了件厚一點兒的衣服。那水急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把我的衣服剝光了。不光是我,第二天早晨一看,到處都是光著身子的人。那會兒,人也顧不上羞恥了,大家都光著,像是回到了原始社會。我嫌冷,又跳進水中,兩只手牢牢地扒著箔籬子,借著它的勁兒朝下漂。但下面更湍急,我怕再次被沖走,漂了一會兒又重新回到箔上。還是冷,凍得我直打哆嗦。我無意中碰到了豬,豬身上熱乎著哩。我試著靠近它,身子暖和多了。我給豬順順毛,說老母豬啊老母豬,我只能靠你了……”

        “你,再加上那么多豬,那箔能禁得???”蘇楠問。

        “那箔很厚,兩層疊在一起,豬的主人可能還想著能收回去呢。人和豬擠在一起,箔就開始下沉。我嚇得趕緊又跳下水,手搭著箔。天漸漸亮了,滿眼都是水,依然辨不清方向。好在東邊開始泛白,看到水塔了。我松了一口氣。那水塔在章邑縣城西邊,平常進城老遠一見它就知道快到了。這半夜的漂流,我漂出了五十多里地,從章邑最南邊的公社漂到了縣城。也好,直接就來見你姥爺了,還省了車馬費??墒?,水不由人啊,想停卻停不下來。眼看著縣城里的大樓像過電影一樣,刷刷地朝后退。鐵路那兒有一排大楊樹,堵住了上面漂下來的屋架、木料、房草、家具,形成一個淤渣堆,像一座小山。下面是暗流涌動的洪水,人只要被沖進下面,不被撞死也會被憋死。我正遺憾沒能進城呢,人已經(jīng)被吸到暗流的洞口了。洞口很大,大概二十米寬。淤渣堆上已經(jīng)上了一些人,他們對著遠遠沖過來的人連喊帶叫,招呼著,別沖到里面去了!吸到洞口時我也不知道被什么東西擋了一下,借機抓住了洞口的一根棍兒。過后才知道,擋了我一下的是一根樹杈子,當時就戳穿了我的小腿。我忍住痛,死命撐著。左右有十幾個同樣被吸在洞口的人,都舉著雙手,下半身在水里,上半身露在外面。再仔細一看,他們都一動不動,面孔扭曲,全死了。后來我聽有人把淤渣堆下面的暗流比喻成絞肉機或粉碎機,一點兒也不夸張啊。淤渣堆上有人伸給我一根長木棍兒,我拼盡全力抓住,還差點兒把救我的那人帶下水?!?/p>

        “你們讓我學游泳是不是與那次大水有關?”蘇楠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有一點兒吧,”母親插話說,“保不準什么時候又發(fā)水了。再說了,你小時候確實喜歡水,見了水就拽不走。唉,當年還真讓你學對了,這不,你現(xiàn)在又回到長亭市了,平昌水庫又修起來了……”

        “媽,不會再發(fā)那樣的大水了。聽說重修的平昌水庫堅固著哩,好像是按幾百年一遇的級別建成的?!?/p>

        “幾百年一遇?要是遇到千年一遇的暴雨怎么辦?”姥姥擔憂地說,“水利咱不懂,據(jù)說當年的水庫對外也說是百年不遇,才過了多少年,不就遇上了?”

        母親說:“真再發(fā)那樣的大水,游泳再好也沒用?!?/p>

        “你們也太小看我這游泳技術了吧,我當初可是學校的游泳冠軍啊。”

        “冠軍也不頂用,比你鳧水厲害的人多了?!辈恢朗遣豢春锰K楠的游泳技術還是那次的水真是太大了,姥姥站在母親這邊,“那么大的水下來,不光兇,還有好多暗器,讓你防不勝防?!?/p>

        “什么暗器?聽著像恐怖片啊?!?/p>

        “什么暗器?水里高速漂著的都是暗器。一根電線能一下子把人劈成兩截,一根竹竿能像刀一樣戳透人的身板……”

        蘇楠想象不到電線和竹竿借助水的力量能殺人,她急著想知道姥姥當年的親身經(jīng)歷。“后來,你就和姥爺會合了?”

        母親一邊起身朝廚房走,一邊向蘇楠使眼色:“你下去幫我遛遛湯姆?!?/p>

        蘇楠說:“等會兒,姥姥還沒講完呢?!?/p>

        “講完了講完了,你趕緊去,湯姆急了又要亂叫。”母親比湯姆還急。

        “湯姆不是好好地臥在那兒嗎?”蘇楠不甘心地跟著姥姥走向臥室,“姥姥,當天見到我姥爺沒?”

        母親一個勁兒地向蘇楠擠眼,還是晚了。姥姥馬上變了色:“見個狗屁!你姥爺,只顧表現(xiàn)了,哪兒還顧得上我們!”

        十七

        遛罷湯姆回來,蘇楠被母親拉進廚房。“因為抗洪搶險,你姥姥和你姥爺慪氣半輩子,差點兒離婚?!?/p>

        “為什么?”

        “為什么?”母親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姥爺一心撲在那個野女人身上!”

        這可是個嚴重問題,莫非姥爺年輕時犯過錯誤?蘇楠心里充滿了疑問,可姥爺都死幾年了,姥姥還為這個糾結(jié)?

        吃罷晚飯,姥姥下去散步。母親在廚房里洗涮,蘇楠吵著外面太熱,不想出門,其實是想趁姥姥不在時跟母親打聽,姥爺?shù)降壮隽耸裁礌顩r。

        “老一輩的事兒,你打聽那么詳細干嗎?”

        “這不叫打聽,叫不忘家史好不好?!碧K楠扒著母親的肩膀,“我姥爺?shù)降自趺戳???/p>

        “怎么了?男人還不都一樣,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p>

        一部血淚史?蘇楠不敢再說什么,等著母親講。

        “這得從你姥爺抗洪講起。你姥爺當時是被服廠的民兵營長,暴雨那會兒,他正帶著他們廠的幾十個骨干民兵在柳樹灣護堤。柳樹灣大堤是縣城的第一道保護堤,要是潰堤了,整個兒縣城就完了。你姥爺他們的任務就是從堤外取土,加高加固大堤,阻止大壩滲漏、潰決。雨越下越大,堤內(nèi)堤外都是水,都快連成一片了,根本沒法兒再取土。大堤上,防汛抗洪的人一個個都傻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辦。頭幾天他們還熱鬧著呢,你打我一下我撓你一下,那天晚上就不一樣了,大堤上只有雨聲和水聲,堤上的人都靜悄悄的。事情明擺著,大堤已經(jīng)成了孤島,他們被切斷了后路。也就是說,堤上的人回不了縣城,只有等死。上邊傳話說,會鳧水的趕緊走吧,不會鳧水的手拉手站穩(wěn),別等大水下來被水沖散了,女同志最好有專人保護。

        “有人跳入水中,向縣城方向游。你姥爺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不比誰好?你姥爺?shù)耐麓咚?,他不走,說我把你們帶來了,不能丟下你們不管,要死,咱們也死在一起。這話一點兒都不假,我問過好幾個人,都說你姥爺當時就是這么說的。你姥爺后來多次跟我感慨,那個年代的人,就是英勇。endprint

        “水越漲越高,已經(jīng)淹沒了大家的膝蓋,還有人強作鎮(zhèn)定地朗誦《為人民服務》: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勇氣……話音未落,水頭打過來,堤上的人被洪水卷進水里。你姥爺?shù)囊粋€同事當場被電線切掉了頭,身首異處地在河上漂著。上游被沖斷的水泥電線桿連著高壓線,順著洪水朝下?lián)洹k娋€在水中被拉直,比劍還利。房屋、樹木攔腰切斷,人要是碰上了,也是一下子變成兩截兒。

        “你姥爺被浪頭推出十幾米遠,好不容易才抓著一根木耙。借著小木耙的浮力,你姥爺才從水中抬頭喘了口氣。抓著木耙另一頭兒的是他的同事賀解放。你姥爺一開始還想兩個人借著木耙的浮力能將就一會兒,可木耙實在是太小了,浮力不足,老是朝下沉,根本禁不住兩個人。沒辦法,你姥爺只好放棄木耙。松手前,他跟賀解放說,替我照顧你嫂子。餓了一天了,你姥爺縱使水性再好也沒多少勁兒了。你姥爺后事都交代好了,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

        母親停了一會兒,像是自己都感到奇怪,她還有講故事的天分。姥爺?shù)墓适略谒闹v述中邊邊角角都豐滿起來。

        “賀解放成了烈士,你姥爺卻活過來了。賀解放翻鐵路時被甩入暗流,悶死在淤渣堆里,被服廠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過了兩個多月,你姥爺還沒回過陳城。聽人說,他一得空兒就朝賀解放留下的那個小寡婦那兒跑……”

        “媽,”蘇楠怯怯地為姥爺辯解,“我姥爺他是可憐人家孤兒寡母吧?”

        “不是可憐那孤兒,是可憐那寡母!”母親情緒激動起來,“還不是看那個騷婆娘年輕漂亮……”

        “媽,別說那么難聽好不好?我姥爺肯定是心里愧疚得慌。”

        “他有什么好愧疚的?又不是他害死了賀解放。被服廠哪個不知道那個女人騷?”母親用詞稍微收斂了些,“你姥姥找人去廠里打聽,這事人家誰告訴她?不過,我倒見過那騷婆娘兩次,就是浪!胸脯鼓得高高的,恨不得把扣子都撐破……時代變了,現(xiàn)在是不要臉的時代了?!蹦赣H還是沉著臉,“我們那個時候,哪個不是把胸脯勒得緊緊的?勒得不顯山露水才好呢。凡是鼓著胸脯的都不是良家女人,明擺著勾引男人嘛!”

        蘇楠無語。

        “騷女人不但胸脯鼓得高,走路還一搖一晃,生怕男人不知道她屁股上還長著兩坨肉。后來,你姥姥急了,跑到被服廠跟她打了一架……”

        “我姥姥怎么這么傻呢?這么一來,還不是把姥爺硬朝那個女人懷里推?”

        “你姥爺還真生氣了,幾個月沒理你姥姥。該過年了,等我從學校放假回來了,你姥姥讓我去城里叫他,你姥爺才算回來?!?/p>

        “你們逮著我姥爺跟那個女人怎么著了?”

        “那事兒誰能逮得著?第二年,騷女人帶著兒子又走了一家,你姥姥才放下心?!蹦赣H突然神秘地壓低聲音,“楠楠,你還記得不,你姥爺死的時候那女人來過的?!?/p>

        蘇楠想不起來。

        “那女人進了靈堂,我們都愣了。碰巧,你姥姥那會兒不在。那種場合,也不便惹氣。那女人也顯老了,但身材還是那么好,哪兒都鼓鼓囊囊的……”母親看看蘇楠,好像不好意思自己也表揚起人家的身材了。“她在你姥爺靈前燒了紙磕了頭,跟著她的那個年輕男人也跪下磕了三個頭。我們猜,那男人可能就是賀解放撇下的兒子。”

        “看看,看看!你們這幫俗人啊?!碧K楠站起來,總結(jié)似的說,“我姥爺才是真正的純爺們兒,人家那可是地地道道的階級感情,純潔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要不然,她也不敢?guī)е鴥鹤觼韰⒓游依褷數(shù)脑岫Y。知道那剩下的百分之零點零零一哪兒去了不?是睡不著的時候姥爺可能也幻想過那么一兩次。”

        十八

        全國各地的氣溫都創(chuàng)了歷史新高。微信上有朋友說,門口的柏油馬路上都可以烤肉了。長亭市也一樣,大街上人少得可憐。

        梁波濤不讓李嶠浛進廚房,做飯洗碗的活兒他一個人全包了。每頓飯結(jié)束,他的大褲頭子都濕透。李嶠浛不好意思,去商場買了一個風扇,放廚房里。沒用,梁波濤身上的汗照樣順著褲子朝下滴。

        梁波濤在廚房洗涮,李嶠浛在想怎么開頭兒。如果說她對母親還算略知一二的話,那么對梁波濤,可以說是完全一無所知。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李嶠浛從來就沒有主動去了解過梁波濤的工作或生活。想想還真可笑,她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發(fā)文抨擊過這種現(xiàn)狀,說人們對網(wǎng)絡中的人和事特別關心,對自己身邊的人或事卻很漠然。她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梁波濤是她的繼父,中學數(shù)學教師,還有記憶中他老是提著個破包去市里上訪。其他的,李嶠浛真是一無所知了。對了,還有他的生日,她也只記得個大概,好像是在五月。

        梁波濤從廚房里出來,李嶠浛還坐在餐桌旁。客廳小,餐桌是折疊的,也小,吃飯時才抬到正中,飯后再折起來,不然會擋住臥室的門。梁波濤手里拿著抹布,把桌子抹干凈,折疊起來,靠墻放好。

        盛剩飯的破盆放到地上,幾只貓圍上去嗅了嗅,又走開。梁波濤罵:“作啊,這么好的飯都不吃,活該流浪!”

        屋里收拾好,梁波濤看看表,《新聞聯(lián)播》該結(jié)束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新聞,離自己太遠。梁波濤跟李嶠浛搭訕:“這下子,樂樂在她大姥爺那兒可過夠瓜癮了。”

        樂樂小時候喜歡炫耀自己有兩個姥爺。偶爾,李石磨進城來看她,兩個姥爺就聚到一起。梁波濤教樂樂,陳城的那個,叫大姥爺?,F(xiàn)在大了,樂樂明白兩個姥爺?shù)挠深^了,再也不跟人炫耀了。

        “發(fā)大水那時候,正是瓜季吧?”說到吃瓜,李嶠浛順勢把話題轉(zhuǎn)到大水上。前幾天送樂樂到陳城時,她也問過父親大水的事兒。楊灣死了不少人,還有幾個外地來走親戚的小孩兒。楊灣有種瓜的習慣,一到放暑假,外甥、外孫都被叫到楊灣去吃瓜。本來是好事,因為突至的大水,幾個小孩兒都沒了。

        “嗯,瓜正下來?!?/p>

        “聽我娘說,發(fā)大水時你們家也傷了幾個人?”

        “怎么現(xiàn)在想起這個?”梁波濤覺得這話題在他們這樣的父女之間有點兒突然,李嶠浛從來沒有主動跟他聊過這么嚴肅的事。梁波濤的語氣里有種無助的悲涼,或者是不堪回首的無奈,反正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有什么資格責怪李嶠浛不關心他?全天下的繼女與繼父之間,差不多都是這樣,要么客氣,要么刻薄。好在李嶠浛和他是前者,他們幾乎誰也沒有責怪過對方。endprint

        母親筆友的來信讓李嶠浛意識到母親身上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她回去問父親李石磨,才知道大水過后,楊灣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傷亡。父親家還好,算是最幸運的一戶,一個沒少。母親一家就慘了,太姥姥、姥姥、舅都死了,只剩下母親和姥爺。關于如何從大水中逃生,父親嘴拙,說得簡單輕巧,大水把他打到水下,又浮上來,碰巧遇到一領箔,馱著他漂到岸上……李嶠浛問為什么不早把這事告訴她。李石磨說跟一個小妮兒扯這些有啥用?

        也是,這么不堪的事,跟一個小孩子講確實很滑稽。不過,李嶠浛判斷,他們在大水中的遭遇肯定不會這么簡單,不說驚心動魄吧,扣人心弦還是可能的。在這一點上,父親和母親有點兒像,三言兩語就把在大水時的經(jīng)歷講完了,而且還一臉平靜。父親應該有自己的故事,母親也應該有,梁波濤更不例外,所有經(jīng)歷過大水后幸存下來的人都應該有故事。

        “那么大的水,聽說家家都有人遇難?!崩顛烤局笏脑掝^不丟。

        “我們家六口人,只剩下我和你奶?!?/p>

        他老婆死了,這是肯定的。他還有過三個孩子?李嶠浛坐直身子,等著梁波濤揭開謎底。

        “大妮兒要是不死,比你大,今年四十多了。”

        應該是這個年齡。李嶠浛心想,比我大四五歲。

        “那時候?qū)W校假暑假,我正好在家里。大水上來時,是后半夜。你奶七十多了,眼睛瞎了,看不見。你嬸懷著孕,都快生了。她們都行動不便,要想出去,非得我背。兩個我怎么背?你嬸看我為難,讓我先背你奶走。你嬸知道你奶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舍不得撇下她。你爺死的時候,你奶還不到三十歲,我是遺腹子。你奶硬是咬著牙沒再走一家,一直守著我們四個孩子長大成家。沒有男人的日子,你能想象得到有多苦。你奶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就全白了??偹惆镜轿医Y(jié)婚了,婚禮當天你奶沒忍住,哭得那個痛啊。她說,好了,任務完成了,到了那邊我也好向你爹交代了。我一聽,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你嬸也被感動了,也不講什么日子,抱住你奶就哭……

        “扯遠了,接著說那大水。你奶見我沒動靜,知道我在猶豫,就罵我,還不快背著媳婦走?我都這樣了,出去了還能活幾年?你不為你媳婦,也得為她肚里的孩子著想啊。濤,你得有個后啊!你嬸連生了兩個妮兒,你奶堅持認為這一胎一定是男孩兒,說要不你嬸怎么就這么喜歡吃酸呢。我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趕緊回去把屋里的大床簡單摽了一下,把你奶抱上去,一邊摽還一邊抹眼淚,這么兇的水,你奶這一去肯定活不成了。這時候,水已經(jīng)到我胸脯了,我背著你嬸,胳膊下夾著兩個妮兒朝學校水塔那兒走……”

        “不是六口人嗎?”李嶠浛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我奶、我嬸、兩個妮兒,才五個啊?”

        “你嬸肚子里的那個都足月了啊?!绷翰嵝阉?,“我們爬上水塔,我讓你嬸照護好她自己,我想回去背你奶。水塔上的同事勸我,水一直在漲,你這一去還能回來?我看看水,也是,水塔都快保不住了,屋里肯定早淹了。我只好坐回到水塔上,拉著你嬸的手,懷里抱著小妮兒。大妮兒在我背上,沒心沒肺地竟然睡著了。

        “沒多久,大水頭就過來了,一下子把水塔上的人都打沒影了。等我從水底下浮上來,你嬸不見了,我懷里的小妮兒也不見了,只剩下背上的大妮兒。大妮兒這時候也不敢再睡了,死死地摟著我的脖子。又一個大浪打來,我再次被卷入水底,喝了幾口水才浮上來。這個時候,雨停了,四周白茫茫的。水上漂著死牲畜、人,還有草垛……我可著勁兒喊了聲,小萍——你嬸叫王萍。沒有人應答,只有水浪的咆哮聲。

        “大妮兒勒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掰她的手,她嚇得直哭,爹,別丟下我,我以后好好聽你的話,保證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哄她,妮兒,快松開手,爹不會不管你的。我想讓她別勒我的脖子,抱緊我的肩膀就中。沒防護,我被漂過來的屋架撞了一下,再次沉入水底。大妮兒就是這個時候松手的。浮上來后,我騎上屋架,這下子穩(wěn)妥多了??晌菁芴。袷瞧可系?,一個小浪就能把它打沉。我一手抓住屋架,一手在水里四處撈摸,不停地喊,大妮兒——小萍——

        “妮兒她爹——你嬸竟然就在我右前方。聽聲音并不太遠,四五丈吧。她沖我喊,兩個妮兒你還摟著吧?我拖著哭腔說,丟了,都丟了。她說,我這兒有個箔,你咋樣?我說,我沒事,你照顧好自己,我想辦法過去撈你。你嬸喊,別過來!這么急的水,你過不來。我一看,還真過不去。水特別急,就是面對面恐怕也沒辦法。我說,小萍,別害怕,我離你不遠。兩個妮兒沒了,你可不能再有啥事。你嬸喊,妮兒她爹,別難過,妮兒們都上岸了也說不定。等水下去后,我們?nèi)フ宜齻儭?/p>

        “到處都是水,上哪兒的岸?我知道你嬸是在安慰我,嘴上還是答應著,好,水下去后咱們再去找她們。一道閃電,我看到了你嬸。只露個頭,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臉上,頭上還有幾棵亂草。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可憐無助??!又一個大浪打來,你嬸不見了。我拼命地喊,小萍——你嬸舉起手,妮兒她爹,我沒事,在這兒——

        “以前,你嬸因為叫我‘妮兒她爹不定遭過我多少責怪。這稱呼太土,我怕學校的老師笑我。當著老師和學生,我讓她叫我梁老師。私底下,也可以叫我老梁??蛇@個時候,我哪兒還有心管她叫我什么。我問她,剛才喝水沒?手可不能松??!你嬸說,喝了幾口,沒事。孩兒在踢我呢。你嬸很自豪,她也相信這一次她肚子里的一定是男孩兒。

        “幾個浪下來,她離我更遠了。雷和閃電都停了,黑暗中只有洪水肆虐的聲音。我平靜下來,這時候才真正感到害怕。一眨眼的工夫,兩條人命就這樣從我手邊消失了。前面有嘩嘩的水聲,很響。我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一處堤壩,又像沒有完全倒塌的墻,擋在那兒形成一道水崗。我喊你嬸,注意,前面要翻水崗了,注意!

        “眼看離水崗近了,我把重心挪到屋架的后面,讓屋架前面的那個三角形的尖稍微揚起來一點兒。屋架像個滑板,一下子沖了過去。好險啊,水崗這邊落差大,不防護的話,不是被撞死就是被水崗形成的漩渦悶死,或者被這邊的亂樹枝戳死。我大聲喊,小萍——沒有回應,水砸下來的聲音淹沒了一切。我的心開始往下沉,顫著嗓子喊,小萍——endprint

        “你嬸從水里鉆出來,娘啊,差點兒沒憋死我。妮兒她爹,我怕是活不成了……我松了口氣,對她說,快到岸了,再堅持一會兒。咱得活下去,聽見了嗎?兩個妮兒還在岸上等著咱哩。我小心地扳著屋架的頭,想靠近你嬸,把她也弄到上邊來。屋架結(jié)實,比箔保險??晌菁墚吘共皇谴?,人根本當不了它的家,反而被沖得更遠。

        “你嬸說,咱娘肯定不中了。我安慰她,不講咱娘了,自己命都顧不住了,還怎么管娘?其實,我心里比你嬸還急,這么大的水,你奶肯定是沒了。不管了,先管住眼前。我喊,小萍,你得想著肚里的孩子,又踢你沒?你嬸說,這會兒只顧奔命了,哪留意他了。我說,小萍,我對不住你啊。前年你坐月子,我不該罵你。妮兒,你不知道,我們梁家就我們弟兄倆,我哥也是兩個妮兒一個兒。生兒子之前,我哥老是打我嫂,罵她不會生兒子。我是教師,知道生兒生妮兒也不在你嬸,但也急過,罵過她幾次。

        “你嬸還寬慰我,妮兒她爹,不說這了。咱上了岸,好好過。我說,還有一件事,上集你找我要錢,說想買件汗衫,身上沒件換的。家里鹽也沒了,還想順便買點兒棗吃。我摳了摳褲兜,給了你兩塊錢。買鹽幾毛錢,再買點兒棗,剩下哪兒還夠買汗衫的?我兜里其實還有一張兩塊的,沒舍得給你。天馬上就涼了,我不想讓你再買汗衫了。你從集上回來,鹽買了,棗也買了,就是沒買汗衫。我知道,肯定是錢不夠。咱倆結(jié)婚這幾年,哪兒給你添過新???委屈你了……等水下去了,你想買啥就買啥,咱沒錢了借錢也要買。我再也不罵你了,妮兒她娘。我也改口了,開始叫你嬸‘妮兒她娘了。你不知道以前我多討厭這叫法。我說,妮兒她娘,咱找到兩個妮兒,再也不吵她們,不罵她們了。你嬸說,嗯,不吵她們,不罵她們……

        “我跟你嬸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說到了天明。結(jié)婚六七年了,我們哪兒說過這么多話?,F(xiàn)在想來,那個晚上也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潛意識里,我已經(jīng)把那個晚上當成我們夫妻的最后一夜了。但我們誰也沒說出來,誰也不愿說,不敢說。怕成真了,怕嚇著彼此了?!?/p>

        李嶠浛是第一次聽梁波濤講這么多話。也許,是她全神貫注的傾聽鼓勵了他。

        “天明時,我們到了章邑縣城。煙囪、水塔、高樓、紅瓦房,一晃而過。鐵路旁的那排白楊樹堵住了上面漂過來的雜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下面是暗流。小山上已經(jīng)有幾十個人了,他們對著我們又是擺手又是跺腳,哎,別進這個洞……我喊你嬸,精神點兒,別進了前面的洞。轉(zhuǎn)眼,我被吸到洞口,被雜草纏住。我問你嬸,沒事吧?我一會兒去救你。你嬸說,沒事,你想辦法先上去。

        “終于上了岸,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已經(jīng)一片布也沒有了。顧不上了,我找了根棍兒,遞給你嬸讓她拉住。你嬸沒勁兒,根本動不了。這時候,半根檁子直直地朝洞口沖過來,你嬸背對著,沒看見,就是看見也躲不開,那速度太快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一下子撞到你嬸的后腦勺上,你嬸哼都沒哼一聲就沉下去了……唉,”梁波濤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多少年了,再沒想過這事。不敢想,一想心口就疼?!?/p>

        “梁叔,都過去了。”李嶠浛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

        “要是能過去就好了,過不去啊。水消下去后,你奶竟然被好心人送了回來。真沒想到啊,那張老床救了你奶一命。這本來是件好事,我兩個姐,還有我哥,聽說大水來時我竟然扔下生我養(yǎng)我的老母親,背著媳婦逃命了,不依不饒,罵我大不孝。我哥從我這兒接走了你奶,直到她死,我姐我哥他們都不讓我再見她。也是,誰讓我忘了本呢?我后來不能再聽小孩兒唱‘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媳婦背到被窩里,把娘扔到刺棵里,那歌,像鞭子,抽我心啊。”

        “梁叔——”李嶠浛覺得語言蒼白得沒有了意義。她把自己的安慰,都放進了這一聲“梁叔”里。

        “這還不算,從此之后我一看到兩塊錢的紙幣就揪心。每年的清明,還有七月初二,我都會燒一張兩塊錢的紙幣給你嬸。我心里愧疚啊?!?/p>

        “然后,你就跟我娘結(jié)了婚?”

        “嗯,也算是緣分吧。大水過后,有幾年我吃不好睡不好,更沒想著要再成個家。每到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了,老早又醒過來,醒來渾身都是酸的。老想著那一夜,想我和你嬸那晚說過的話。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死了,能忘得了?恨老天爺,恨那場大水……哪兒有心思再成家?

        “差不多有十年吧,有人拐彎抹角地介紹你娘。她那時候還在你們大隊小學,妮兒你也八九歲了吧。開始我沒當回事,那么多年了,早習慣了一個人過。那天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竅了,我自己就跑去了。我有熟人在那學校。你娘不知道我去,我是偷偷地相了她一面。你娘,怎么說呢,那時候還年輕,紅光滿面的,特別精神。留的是短發(fā),人顯得特別利落。她剛下課回來,一坐下就打開桌子上的小收音機。我回去就跟媒人說,咱一個民辦教師,人家那么年輕,能看得上咱?我不好意思馬上說中,因為之前我已經(jīng)拒絕過媒人了。想不到媒人說,晚了,人家找好了,是水庫的技術員。我當時很失落,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又被人家拒絕了。

        “沒過幾天,媒人又來了,說你娘跟那水庫技術員吹了。我不信,水庫技術員條件那么好,怎么就吹了?媒人說,你娘聽說那技術員是上邊派來重修水庫的,死活不同意。這話,要擱別人,肯定以為是借口。但我信。要是沒有水庫,我會家破人亡嗎?我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嬸在我面前死掉嗎?所以我相信你娘無論如何也不愿嫁給要重修水庫的人。”

        “我娘呢?我娘也是死里逃生吧?”李嶠浛聽母親講過的故事無數(shù),但從來沒聽她講過自己在大水中的經(jīng)歷。

        “還用問啊,哪個人不是?不過,你娘不愿意回想這事。這么多年,你娘只跟我說過一次,還輕描淡寫的?!?/p>

        “怎么輕描淡寫?”在楊灣,芝麻大個事女人都喜歡反反復復地講,直講到孩子厭煩。母親偏偏避而不談,是因為傷心不愿回憶,還是有其他原因?

        “她被水沖走了,先是爬到一個麥草垛上,后來碰到一個木排,就這樣死里逃生了。”

        真夠輕描淡寫的,李嶠浛心想。

        “也難怪,你娘一家只剩下你娘和你姥爺。你說,她還有心回想過去?”endprint

        “她越不說,說明她心里越難過,沒有走出來?!崩顛靠偨Y(jié)說,“在心里憋久了,早晚要爆發(fā)出來?!?/p>

        “孤苦伶仃的人,可憐啊。”看看李嶠浛,梁波濤趕緊改口,“好在有你。要不是有你撐著,你娘走不到今天?!边@也是真心話,雖然李嶠浛對母親的關心不夠,但她是母親的希望這一點也是不爭的事實。

        “后來呢,你和我娘就這樣結(jié)婚了?”李嶠浛覺得很慚愧,她為母親做過什么?普天下的母親都心系兒女,普天下兒女的心都系到哪里了?

        “嗯,結(jié)婚了。結(jié)婚第二年,我就調(diào)到陳城了。那幾年,陳城的老師越來越少,沒幾個人愿意去。雨稍微大一點兒就人心惶惶的。有本事的,都想辦法往外調(diào)。誰叫咱是民辦教師呢?咱得表現(xiàn)好點兒,還等著上邊給咱轉(zhuǎn)正哩。老家也沒什么讓我留戀的了,我娘死后,雖說我哥我姐心里的疙瘩慢慢化解了,偶爾也來看看我這個兄弟,但你娘那脾氣,整天沒一句話,他們還以為我們不待見他們,走動就越來越少。直到咱家搬到市里來,他們誰也沒來看過我。不來也罷,落個清靜。沒想到,陳城還真給我?guī)砹撕眠\。記不清第三年還是第四年,我就轉(zhuǎn)正了。也是那一年,傳說平昌水庫要復建了。

        “你娘不信,去找田勝利打聽。田勝利你記得吧?水庫的臨時工,做飯的。老遠就看到水庫那兒熱火朝天的,人家早已經(jīng)干起來了。其實,我們也不是反對建水庫,水庫的好處我們也清楚。記得是八幾年吧,那年夏天的雨也不小,要不是水庫的攔蓄作用,咱陳城肯定也囫圇不了。再比如前年秋天,天干大旱,要是沒水庫放水,莊稼都干死了??墒悄菚r候,心里那個坎兒邁不過去啊,我就想著水庫要是重建,大水再來,首當其沖的可是陳城的老百姓啊……你娘村里的支書桿子你知道不?”

        李嶠浛搖頭。

        “聽說大水前他是楊灣的生產(chǎn)隊長,大水后成了大隊支書,外號叫桿子,真名我也搞不清。”

        “他怎么了?”

        “據(jù)你娘說,聽說水庫要重建,桿子急了,去找鄉(xiāng)里的領導。鄉(xiāng)里的領導管不了那事,桿子又去縣里,縣里也說管不了。聽說,桿子當場就蹲在地上哭起來。他說他對不起楊灣的人,他當生產(chǎn)隊長時多次帶著村里的人去參加平昌水庫的修建工作,沒想到自己親手修建的水庫淹死了那么多自己的親人?,F(xiàn)在上邊又要復建水庫,他不甘心啊。水庫建成那天,開慶祝大會,桿子也去了。臺上臺下歡天喜地的,桿子一言不發(fā)。回家就大病一場,再也沒起來……”

        十九

        楊小水太淡定了,每一次見她,蘇楠都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有故事。她坐在鐵窗后面,一點兒也不抓眼,但又讓你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特別。楊小水還是罩一件寬松衣服,蘇楠問過警察,關押嫌疑人的房間有沒有空調(diào)。當然沒有,電扇也不可能有。心靜自然涼吧,楊小水心里肯定很平靜。

        “小浛讓我問問您,您表姐在哪兒?”

        “我哪兒有表姐?”

        蘇楠“哦”了一聲:“那,您有沒有常江的其他聯(lián)系方式?”

        楊小水馬上意識到她們肯定是看過那些信了。“找人家干嗎?我們早失去聯(lián)系了,也可能根本就不在石家莊了?!?/p>

        “小浛已經(jīng)到石家莊了。”

        “妮兒去找人家了?”楊小水不解,“與人家有什么關系?”

        “她說她不了解您,”蘇楠引用了李嶠浛的原話,“昨天她從石家莊打來電話,說信封上的那個地址早沒了?!?/p>

        “你讓她回來,別去煩人家?!痹捰悬c兒硬,楊小水趕緊又解釋說,“我最后一次給他寫信,被退了回來??赡苁前峒伊恕哪且院?,我們就失去聯(lián)系了?!?/p>

        “您是不是根本就沒有表姐?”蘇楠緊追不放。

        “早死了?!睏钚∷劬D(zhuǎn)向窗外,“車禍?!?/p>

        “她以前住哪兒?”蘇楠問。

        “死得早?!睏钚∷鸱撬鶈枴?/p>

        蘇楠不好再追著問?!鞍⒁?,您上次說的大水,我問我媽了,她當時正在大學念書,躲過了那一劫。我舅、我舅母都在那次大水中沒了。阿姨,您也是死里逃生吧?”

        “嗯,死里逃生?!睏钚∷貙⑻K楠的話重復一遍。

        “阿姨,您是怎么逃生的???”蘇楠不急,你不主動講,我得主動問。

        “我們村里有棵老柿子樹,我娘跟我老早都爬了上去。那水,太大了,老遠看著跟山一樣,一下子就把我們打了下來。我沉到水底,又浮上來,抓到一小塊棺材板,就趴在上面往下漂。后來,我棄了棺材板爬上一個大草垛。大草垛被沖散,我又跳到一個木排上,才沒淹死……”楊小水突然轉(zhuǎn)了話題,“蘇律師,你轉(zhuǎn)告俺妮兒,她要是真對她娘好,就幫她娘好好找找碧浛。臨死前,我想見她一面?!?/p>

        “碧浛?”蘇楠并沒有馬上把這個名字和李嶠浛聯(lián)系到一起。“碧浛是誰?”

        “我還有一個妮兒,叫李碧浛?!?/p>

        “李嶠浛的親姐妹?”蘇楠懵了。她想起和李嶠浛合影的那個姐姐,難道沒有死?

        “嗯,我想看看她,都三十多年沒見了。跟你一樣,她也是律師,在上海。”

        “既然是李嶠浛的親姐妹,怎么會三十多年沒見過面呢?”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睏钚∷疀]有回應她的驚訝,一臉殷切的表情,等著蘇楠應承下督促李嶠浛幫她找碧浛的請求。

        “中,”蘇楠先答應下來,“要是真在上海當律師,我可以幫你找到。我有個同學,恰好在上海律師協(xié)會工作?!钡K楠有太多的疑問,自己的女兒怎么還聽別人說?為什么還要去找?她知道從楊小水這兒不會找到答案的,只有等回去問李嶠浛。

        “謝謝你,蘇律師!”楊小水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蘇楠彎了下腰。

        蘇楠后來才意識到,楊小水那是在給她鞠躬。楊小水明顯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腰彎得有點兒僵。

        碧浛,李碧浛。在鄉(xiāng)下,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名字。不像李嶠浛和蘇楠,前者有些生搬硬湊的別扭,后者又略顯俗氣。碧浛是個很好的修飾詞,小家碧玉,碧波;浛則指浛河。

        出了看守所,蘇楠就給李嶠浛打電話:“嶠浛,你還有個姐姐?”endprint

        “沒有啊?!?/p>

        “李碧浛是誰?”

        “哦,你說她啊?!崩顛柯唤?jīng)心地說,“人家只是曾經(jīng)在我母親這兒寄養(yǎng)過幾天。”

        “幾天?不對吧,我看你小時候的周歲照片都是和她合影的啊?!?/p>

        “嗯,幾年吧,具體幾年我也不清楚。她在我母親這兒寄養(yǎng)了幾年,后來又要了回去。是不是我母親又要找她?她老是這樣子。你不知道,這個李碧浛都快把我母親弄神經(jīng)了。她這十幾年一直想和人家聯(lián)系,可人家壓根兒就不愿認咱這個窮親戚。去問中間人,人家推說失去聯(lián)系了。我母親不死心,曲曲折折打聽來打聽去,說她好像在上海當律師?!?/p>

        這倒是印證了李嶠浛的性格。蘇楠總是覺得李石磨和楊小水都是細致的人,但李嶠浛沒有繼承父母的性格。她剛剛讀過一本書,說小時候孤獨的孩子長大后會特別細膩。李嶠浛小時候有李碧浛的陪伴,心思不細密也算正常。反觀自己,蘇楠并不覺得書上的話就一定正確。她可是孤孤單單地長大,不說粗枝大葉吧,反正也不是那種心思縝密的人。好在小周細膩周到,跟蘇楠形成互補。

        李碧浛要真是律師的話,應該好找。蘇楠決定,幫她們找到李碧浛之后再接一個新案子。這個案子不會有什么進展了,楊小水不配合,她不能耗在一個沒有前途的案子上。要不是她和李嶠浛的緣分,她才不會再在這個案子上費工夫呢。畢竟,她們的友誼是真的。至于自己所謂的英雄夢,只能等機會了。

        “怎么找?人家還會姓李?是不是律師都難確定,人家要是順口敷衍我們呢?”李嶠浛的話潑了蘇楠一頭冷水?!拔夷赣H老是惦念著人家,我大學畢業(yè)她嘮叨說,也不知道碧浛考沒考上大學;我結(jié)婚她也嘮叨,也不知道碧浛現(xiàn)在成家沒;我生樂樂,她在產(chǎn)房里還不忘念叨,不知道碧浛有沒有孩子;就連我離婚,她也沒忘了那個碧浛,念叨著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了……擱農(nóng)村,我母親這叫漫天地里烤火,一面兒熱?!?/p>

        “理解。盡管不是自己的孩子,養(yǎng)了幾年還能沒個感情?”

        “關鍵是,我母親不是那種感情。那個碧浛,搞得就跟她親生的一樣,我倒更像是抱養(yǎng)的。有時候,我真吃醋了?!?/p>

        蘇楠想象著電話那頭李嶠浛酸溜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跟你比起來,你母親操在李碧浛身上的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你上學她操心吧,你結(jié)婚她操心吧,你生樂樂她操心吧,現(xiàn)在她又開始操樂樂上學的心,她操過李碧浛什么心?不就是因為你才偶爾想起她嗎?你吃的哪門子醋?”

        “我也明白這個理,我就是見不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母親反復說,見李碧浛是她一大愿望。”蘇楠省了幾個字,沒敢說是她臨死之前的愿望。

        “我去上海找過,沒找到。這事見面再說吧。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常江了,就是我母親在石家莊的筆友?!?/p>

        蘇楠還以為是什么好消息呢,她對楊小水的筆友可沒多少興趣?!皪?,你母親到現(xiàn)在也不太配合我們。這樣下去,判決對我們肯定不利。”

        “案子到哪一步了?”李嶠浛問。

        “檢察院。很快就會轉(zhuǎn)到法院?!?/p>

        “不急,我母親可能有救了?!?/p>

        “什么意思?”

        “那個許武生,發(fā)大水時可能騷擾過我母親?!?/p>

        “???你說什么?”

        “我是說,許武生可能是個強奸犯!”

        二十

        李嶠浛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沓材料,興沖沖的。

        蘇楠看了看,都是復印件,硬硬的A4紙,沒有信紙的那種柔軟。字寫得也不好,用李嶠浛的話說,她母親寫字像畫畫。

        “等我母親的事結(jié)束,我準備著手寫一本書,寫那場大水?!崩顛恐钢切┬耪f,“我母親一個人的經(jīng)歷就可以寫本書。還有我梁叔,他在洪水中的經(jīng)歷也挺感動我的?!?/p>

        “我支持你!”蘇楠說,“我姥姥和我姥爺因為那次大水差點兒離婚,哪天我好好講給你?!?/p>

        “好,我現(xiàn)在特別需要這樣的故事。關于抗洪英雄,縣里市里省里的相關部門都有記錄,省里還出過一本書,叫《力挽狂瀾的人》。那個時代的主流價值觀是英雄主義,但我打算撇開英雄,撇開干部,就寫普通人,寫普通人的經(jīng)歷,寫洪水對普通人的影響?!?/p>

        像是被李嶠浛看出了自己一直想做業(yè)界英雄的想法,蘇楠自嘲地笑了。她為自己解嘲,不能怪自己,要怪也只能怪她從小就接受的英雄主義教育。好在,她從來沒跟人講過自己的理想。

        “你不知道,那個常江現(xiàn)在成了作家。也幸虧是作家,要不然,誰的信會保留這么久?他的東西都跟寶貝一樣收藏著。我母親的信就放在一個精致的小箱子里,一沓一沓都用袋子封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組織部門的檔案管理員呢。我想把我母親的信都取走,他說不行,信雖然是我母親寫的,可收信人是他常江,我母親并沒有處置權(quán)?!?/p>

        “他說得對,你母親沒有處置權(quán)。”

        “好說歹說,他才讓復印。還提了個交換條件,讓我把他以前寄給我母親的信寄還給他。那不中,我可是記得他的話,他沒那個權(quán)利。”

        “嗯,你也可以給他復印件?!碧K楠問,“你怎么找到他的?你母親剛剛還說失去聯(lián)系了啊?!?/p>

        “費了好大勁兒?!崩顛坑檬稚攘松让媲暗娘L,像是剛找完人回來,又熱又累?!靶欧馍系牡刂吩鐩]了,拆遷了。常江先前工作的那個罐頭廠,現(xiàn)在成了水產(chǎn)品批發(fā)中心。到市場管理處問,里面的人反問我是誰。我說我是他朋友的女兒,想找他聊聊。那人像跟他的同事們說,又像是故意講給我聽,說這個常江現(xiàn)在可了不得,聽說是網(wǎng)絡作家。接著又問我,‘嚴打的時候他是不是坐過牢。我說我不知道。那人又對他同事講,他師傅更厲害,‘嚴打一開始就被抓住槍斃了。他玩過的女人達到了三位數(shù),當時轟動了石家莊。這個常江本來漏了網(wǎng),但他憋不住,以談戀愛為名玩弄女人被舉報了。他的成名更有意思,因為是流氓罪,從監(jiān)獄出來后不好意思露面,一天到晚掛在網(wǎng)上。在論壇上泡久了,他也手癢,開始學人家寫監(jiān)獄里聽到的故事。有個出版社的人看中了,就給他出版了。這不,一下子又成了咱石家莊的名人……我聽人家這樣說常江,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母親的筆友現(xiàn)在成了作家,難過的是母親竟然跟一個流氓通了兩年的信。”endprint

        “進監(jiān)獄的時候,他結(jié)婚沒?”蘇楠還記著常江在信里說過,他是1984年元旦結(jié)的婚。

        “你聽我說呀。我上網(wǎng)一搜,還真找到了,常江,筆名芒果,成名作是反映監(jiān)獄生活的小說。我找上門,問他還記得楊小水不?他說記得,W省章邑人。我表明身份,他說晚上要請我吃飯。整個兒過程,他的表情一直很平淡??赡苡薪?jīng)歷的人都這樣,從臉上很難看出他們的好惡。我以前猜錯了,以為母親是因為要結(jié)婚了才中斷了與常江的通信。事實是,那年元旦前常江就被警察抓走了,婚沒結(jié)成,信自然也就收不到了。出獄第二年,他跟一個沒有孩子的寡婦結(jié)了婚,兩年后又離了,然后娶了一個曾經(jīng)的筆友——他總共交過八個筆友,兩男六女?!?/p>

        “他跟筆友一直有聯(lián)系?”蘇楠其實想問,常江出獄后為什么沒有跟楊小水聯(lián)系。

        “也不是。那女的是他獄中的筆友,當時還在大學讀書,和寡婦結(jié)婚后他們通信還沒斷。有人就說他這個筆友是小三,硬是逼走了寡婦。這種事,難說。反正跟咱無關?!?/p>

        “哈,挺傳奇的?!?/p>

        “是挺傳奇。文人都這樣……”

        “你這個文人也得抓緊啊?!碧K楠問,“那個姓萬的,還滿意嗎?”

        姓萬的是魯天官的鄰居,好像還有點兒親戚。他老婆死了,急著續(xù)一個。家庭條件也不錯,有一套房子。兒子本來在武漢上學,去年出車禍不在了。聽說李嶠浛也單著,魯天官就讓蘇楠給牽個線。

        “你看我,現(xiàn)在有心想這個嗎?”要不是礙著蘇楠的面子,李嶠浛見都不想見。

        “也是,等忙過這一段,你們再多了解了解?!?/p>

        話題重新回到那些信上。李嶠浛說:“別看我母親的字寫得不好,文字功夫還是相當不錯的,用詞準確,敘述也很有條理。你看完就知道了,不是我吹,我母親真的有講故事的天賦。她信里的描寫很細膩,很有畫面感,我感覺比小說寫得都好。也可能是現(xiàn)實生活太壓抑,我母親好像傾訴欲特別強,每封信都很長,沒完沒了的,最短的一封也用了四頁信紙……”

        “你大致講講信的內(nèi)容?!碧K楠打斷李嶠浛。她好像忘了找信的目的,一個勁兒地夸獎起自己的母親來。

        “我母親主要講了她自己和她表姐的經(jīng)歷。不過,這個表姐也純粹是掛個虛名,被強暴后,我母親可能羞于承認,虛構(gòu)了一個表姐出來。那個姓許的乘人之危,大水時撐著木排救了我母親,又強暴了她。這些,她信里寫得都很詳細,我母親其實是借表姐的嘴來宣泄。因為表姐的老公、表姐的女兒連名字都沒變,就是我父親的名字、我的名字。母親肯定沒想到,這些信我們會讀到,所以連人名她都懶得編,直接就用了我們的真名。信里的‘我是母親被強暴前的生活,表姐是母親被強暴后的生活,合在一起就把母親的生活弄完整了。因為寫信的對象不是她周圍的人,我母親篤信陌生人常江找不出破綻。其實穿幫的地方也有,常江要是細心,完全可以看出來。母親在敘述的時候偶爾會混淆了表姐和她自己,有幾處講表姐的時候自然而然就用了‘我字?!?/p>

        “現(xiàn)在高興為時太早,”蘇楠提醒李嶠浛,“強奸案是有追訴期的?!?/p>

        李嶠浛也知道。“但是,如果這是我母親的作案動機,法院量刑的時候會不會酌情考慮呢?”

        “當然會,”蘇楠說,“不過,都過去三十多年了,去哪兒找證據(jù)???”

        “信里寫得很清楚啊?!?/p>

        “信是你母親自己寫的??!況且,信里寫的并不是你母親,是你母親的表姐?!?/p>

        “她哪兒有表姐?信里表姐的經(jīng)歷,分明都是我母親的經(jīng)歷。我們完全可以斷定,表姐就是我母親?!?/p>

        “寫信人是你母親,表姐也是你母親,你說,自己能給自己寫證言嗎?”

        “那怎么辦?”

        “咱們看看能不能從信里找到一些線索,順藤摸瓜,爭取找到相關的證人或證物?!?/p>

        李嶠浛把那些A4復印紙按日期排好順序。“我一晚上就把這些信看完了,我母親在信里簡直像變了個人,滔滔不絕。怪不得她話那么少,都在信里說了。對了,忘了告訴你,我母親可是特別擅長講故事的人。很矛盾吧?”

        “老輩的女人都喜歡講故事。”

        “不光是喜歡講故事,簡直稱得上擅長。她在全縣小學教師講故事比賽中獲得過特等獎。本來只設一、二、三等獎的,評委們聽完我母親講的故事后,特意加了個特等獎給她。我母親講故事最大的特點是,能夠迅速地讓聽眾融進她的講述中?!?/p>

        蘇楠問:“你這樣說,是不是認為你母親在信里有編故事的嫌疑?”

        “不不,”李嶠浛連忙申明,“我母親信里講的都是她的真實經(jīng)歷?!?/p>

        “你怎么知道?”

        “憑感覺!”李嶠浛急了,“她沒必要對一個不可能見面的陌生人說謊啊!”

        “重要的不是楊小水會不會講故事,而是那些信能不能作為證據(jù)?!碧K楠再次提醒李嶠浛,“即使你母親承認她是在寫她自己,也不能作為證據(jù)。”

        “不是特殊歷史時期嘛,法庭不考慮這個?”

        “這個……恐怕找不到法律依據(jù)。對了,我上海的同學通過上海律師協(xié)會查詢了,上海應該沒有叫李碧浛的律師?!?/p>

        李嶠浛笑:“哈,我說你不聽,李碧浛那是她在我們家時叫的名字,人家回到自己的家,還能叫這名字?”

        “再去找中間人問啊?!?/p>

        “去哪兒找?能找到早找了?!崩顛空f,“人家當時可能就怕有后患,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好。別管李碧浛了,她又不是我們什么人,現(xiàn)在最當緊的是我母親自己的命!”

        二十一

        楊小水的信格式都很正規(guī),開頭是“尊敬的常江同志”,落款是“您的朋友楊小水”。改稱“常江哥哥”,應該是在常江開始稱她“親愛的小水妹妹”之后。但楊小水始終很矜持,好像她給常江寫信只是為了找個人講一講她自己的水上經(jīng)歷,講一講她表姐的災后經(jīng)歷。

        楊小水首先回答了常江第一次來信中問到的問題,一個女孩子為什么叫“小水”這樣過于隨便過于平常的名字。楊小水解釋說:“我們浛河岸邊,因為近水,好多小孩兒生下來就跟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大人給孩子起的名字多跟水有關,張大水、劉水、王水生、陶水旺……這個‘水字還有一層意思,因為水是賤物,河里塘里地里井里溝里,到處都是。人叫了‘水,才顯賤,閻王爺才不稀罕,好養(yǎng)活。”楊小水出生那天,碰巧浛河水又溢了,院子里到處都是水,“小水”就是這樣來的。endprint

        后來,楊小水的表姐也有了小孩兒,正好是大水之后第二年,她給自己的兩個女兒分別取名李嶠浛、李碧浛。楊小水解釋說:“‘嶠字是表姐在字典里找的,指尖而高的山;碧不用說,下面有石頭,人如山或石頭立在那兒,看你大水還能沖得走?!边@是后話,是楊小水敘述到表姐的兩個女兒時才講到的。類似的還有李石磨,都是能鎮(zhèn)得住水的意思。

        “見字如面”,是楊小水從第二封信開始用的一個結(jié)束語。蘇楠拿常江的信一比照就發(fā)現(xiàn)了,楊小水顯然是從常江那兒學來的。楊小水還以為這個說法是常江自己的獨創(chuàng),贊嘆不已。蘇楠挺不以為然的,見字哪能如見面?這就像網(wǎng)絡上的男女見面,不見面還有個念想,見了面反而失望,“見光死”。即便“死”不了,也會有亂七八糟的事情發(fā)生,比如趁機搶劫,比如成了奢侈賬單的被動消費者……這些都是報紙電視上反復告誡網(wǎng)友見面時要注意的事項。楊小水卻在信里感嘆:“見字如見面,真好!”

        幾乎所有的信,都是圍繞著那場大水。不過,楊小水并不是一上來就寫大水,她好像知道先抑后揚的道理,先寫的是干旱——

        連續(xù)旱了幾個月,河里斷水了,地里的莊稼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都快蔫兒了。田里的稻子正灌漿,再不下雨就要嚴重影響產(chǎn)量。連熒火蟲都無精打采的,屁股后面的燈也沒有先前閃得勤了。上邊的平昌水庫沒放水,有人說水庫里養(yǎng)著魚發(fā)著電,得保證水位。桿子開會回來,領著社員見天喊著震天響的口號:“利用井渠保豐收,大打人民戰(zhàn)爭!抗旱抗到天低頭!”老天爺還真不經(jīng)抗,抗不幾下就低了頭。六月二十七的下午(楊小水信里的日期全是農(nóng)歷),女社員們正翻紅薯秧子,突然下起雨來。

        “翻紅薯秧子你不知道吧?”楊小水自己提問,自己回答,“人站在壟溝里用竹竿或木棍把紅薯秧子翻到壟那邊,后面的人在另一條壟溝里,再把秧子翻到這邊,目的是不讓紅薯秧子在溝里扎根,別讓勁兒跑偏了?!?/p>

        雨小,但下得很急,桿子只好宣布放工。那天后半夜,還有人聽到桿子在外面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能不能下透墑。”

        楊小水喜歡下雨天。撇開莊稼需要雨不說,下雨天不出工多好啊。不光楊小水,沒有哪個社員不喜歡下雨天的。趁機把自己家里積攢下的活兒做做,找人噴噴殼,要不,就睡個夠?!爸绹姴唬课覀冞@兒的方言,聊天、嘮嗑的意思。農(nóng)村的下雨天,打個比方吧,就像城里人的星期天,學生的課外活動時間?!?/p>

        “二十八那天,雨不光下得急,雨點兒也大了?!睏钚∷畬懙?,“真是怪,傳說中的‘龍擺尾竟然也出現(xiàn)了。”

        那天隊里沒出工,趁著雨小,桿子抽了幾個民兵,檢查田埂,把豁口堵上,好不容易積下點兒雨水別跑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烏云就上來了,好像它們早藏在南山的背后,只等一聲招呼,就躥了出來。幾個出工的民兵都站在那兒,傻了。連老牛都驚得忘了吃草,定在那兒,急得披著麻包的放牛娃娃們直跺腳。

        烏云翻滾著聚集到西邊天上,層層疊疊的,云頭跟馬隊一樣,有向南跑的,有向北跑的,有向上翻的,有向下沉的。云層下面,有一道丈把粗的云柱,烏黑烏黑的,在天上搖擺,過了十幾分鐘才消失在厚厚的云層中。河堤上站滿了人,大家心里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民間有種說法,天上吊龍王會給人間帶來苦難和不幸。眾人驚魂未定,桿子手一揚:“都回去吧。”話音還沒落地,雨就應聲而落,雨聲很快蓋住了急惶的腳步聲。

        蘇楠在網(wǎng)上搜“龍擺尾”,說是一種小范圍短時間的猛烈旋風,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龍卷風。龍卷風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劇烈變化的積雨云下,直徑從幾米到幾百米不等,風速通常能達到每秒幾十米甚至上百米。云層呈漏斗狀下垂,如果到了地面,破壞力極強,人、畜都可能被卷至空中。要是經(jīng)過水面,則吸水如柱,其狀如龍擺尾。

        楊小水一家正在河坡里用塑料布遮蓋剛晾干的土坯垛子,家里準備冬閑時翻修房子哩。還沒跑回屋,衣服就濕透了。院里破席上的蘿卜干早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徹底被洗了一遍。幾只雞也沒來得及進屋,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湯雞。

        大雨再也沒有消停過,直下得人心里起了毛。這雨就像上學時的課外活動,沒有學生不喜歡的??衫蠋熞亲屇膫€學生一天到晚都課外活動,那就不是享受了,就變成了一種懲罰。再有兩天就立秋了,誰也沒想到,這個時節(jié)還有這么大的暴雨。當天晚上,村前村后的溝平了,塘滿了,河也溢了。頭天桿子還在忙著招呼堵水,現(xiàn)在又忙著派工放水,再不放,稻子就淹倒了?!扒f稼老漢不怕鬼,就怕秋后一場水。真不假啊?!?/p>

        “大水之前,其實有過好多預兆?!睏钚∷f。

        二十六那天,太陽的周圍白晃晃的,沒顯紫紅色。家里也是雞飛狗跳的,村東頭的一條狗不知道怎么上了房頂,仰天狂嘯,無論怎么追打,就是不肯下來。連平時最安分的豬也不愿臥那兒了,在圈里來回跑。院里的樹上趴著個東西,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老鼠。誰見過老鼠爬樹啊?還有更蹊蹺的,雞也上樹了,蛇也不怕人了,慌慌張張地從洞里爬出來。不多久,滿天的烏云就出來了,遮天蔽日,像受到驚嚇的牛群,左沖右突。都旱幾個月了,南邊竟然出現(xiàn)了彩虹。

        七月初一,人都到東頭兒跑水。東頭兒有個高崗,崗上有棵老柿子樹。柿子樹特別粗壯,幾個人都合抱不了,據(jù)說是漢代就有了這片高崗也是村里的最高點,古人把這里當作他們祭祀天地的壇。

        楊小水的爹帶著奶奶、娘、兩個弟弟還有她來到高崗上。桿子還開玩笑:“你們看,小水來了,來的是小水可不是大水,大家不要怕!”高崗上的人都笑了。

        桿子是楊灣嘴最壞的人,他的嘴幾乎跟楊灣所有的婦女都上過床。他總結(jié)說:“世上的事都是按男女辦那事仿來的,挑水、穿鞋、犁地,你看哪個不是把一個物件朝洞里插?”有人曾經(jīng)問他:“桿子,你跟我們說說,第一夜你到底日弄了多少回?”桿子也不扭捏,停下手里的活兒,做出一副回憶的樣子說:“記不清了,反正跟柴油機一樣,一夜沒熄火。”桿子于是又有了一個外號——柴油機。

        農(nóng)村男女,都是靠黃笑話娛樂,誰都會講,誰都講過,但桿子從來沒跟楊小水講過。他跟人說:“小水是文化人,哪兒能跟文化人講粗話?”玩笑歸玩笑,但做起活兒來,桿子絕對是個好手,楊灣沒幾個能比得上他的。endprint

        “老柿樹十幾丈高,樹下的陰涼比一個曬場還大。一般的小雨,坐在樹下濕不了衣裳。曬場知道不?”楊小水的敘述很立體,像是怕她的筆友精神不集中,不時會問對方一個問題。然后她自己解釋說,“曬場就是我們農(nóng)村打糧食曬糧食的場子,又平又大?!?/p>

        這兒也是楊灣人的飯場,一天三頓飯,每頓都有人端著碗來這兒。有講究的,脫一只鞋墊在屁股底下,有的干脆就坐在地上,站起來時拍拍屁股就行了。誰誰跟父母斗氣了,哪個娘們兒被桿子摸了一把,誰家的孩子在學校受表揚了,在那兒都能聽到。老柿樹中間已經(jīng)空了,孩子們喜歡在里面藏貓貓。那天樹洞突然朝外流水,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有兩個鳥窩被雨砸下來,亂草叢中躺著兩只驚恐不安的小鳥。要擱往常,早被孩子們搶去玩了。

        桿子是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可不得了,楊灣都得聽他的。他說今天鋤草就鋤草,他說你一天應該得八個工分你就能得八個工分,他說給你分五十斤西瓜你就一斤也少不了……桿子召集生產(chǎn)隊的干部開現(xiàn)場會:“誰也不能私自回家安置自己的老婆孩子,家里的事都由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安排。所有干部挨家挨戶去清人,抬也得把屋里的人抬出來。一個破家,任啥沒有,誰來偷你?楊灣都是土坯房,禁不起水泡,一泡就倒,家里一個人都不能留。東頭兒的,弄到高崗這兒來;西頭兒的,送到大糞堆上去?!?/p>

        大糞堆是社員鏟的草皮堆在一起漚糞的,雖然臭氣熏天,但比房子還高,正好可以躲水。剛?cè)胂哪顷噧?,上邊讓抓革命促生產(chǎn)促戰(zhàn)備,生產(chǎn)隊有什么革命可抓?美帝和蘇修離楊灣又遠,戰(zhàn)備工作用不上。桿子聽完上邊的會回來也開會,忍不住罵:“狗日的美帝國主義和蘇修,搞得人心惶惶,天天說打仗總是不打,就是打起來,靠咱楊灣這幾個人能中?抓生產(chǎn)倒是正經(jīng)事,還是先高溫堆肥吧。咱積它個大糞堆,把地喂壯實了,肚子就有保障了,肚子有保障了才能狠狠地打狗日的美帝國主義?!本瓦@樣,村西頭兒堆了丈把高的一個大糞堆。沒想到,糞沒肥上田,先成了避難所。

        給干部們安排完工作,桿子讓人在老柿樹上系了兩條拳頭粗的繩子,拖得長長的。水真上來了,下面的人死拽著繩子沖不跑。桿子還組織人扎筏子,把附近住戶的床抬出來,以備不測。有人笑干部們緊張,說他們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這高崗上,啥時候上過水?浛河水幾乎每年都滿過,害得人每年都惶惶地跑水。跑多了,也不怕了。水稍微大一點兒,還能撈些從上游沖下來的生瓜梨棗。日子總像涼水一樣平淡,社員們反而希望偶爾發(fā)場小水,調(diào)劑調(diào)劑生活。男女老少以躲水的名義帶上餅子咸菜,熱熱鬧鬧地坐在老柿樹底下亂噴。

        那天的水卻不一樣,看著漲。鞋子漂起來了,鍋蓋漂起來了,被單也漂起來了……時不時還能聽到房子倒在水里的沉悶聲音。循著聲音看過去,房子已經(jīng)沒了,水面還漾著一層灰霧,很快又被大雨壓下去。有人就害怕了,趕緊讓婦女小孩兒都上樹。桿子打著手電,在高崗下插了幾棵高粱稈作標桿。水只要一漲,遠遠就能看得到。男人們沒一個上樹的。就是有的想上,也怕別人笑。大家都想著,又跟以前一樣,無非是在這兒坐一夜。等明天水消了,下河坡?lián)禳c兒魚,又能吃頓好的了。

        奶奶、娘和楊小水都被爹托到樹上,各找一根樹杈安頓好。兩個弟弟自己先上去了,耐不住寂寞,沒多久又溜下來,在高崗上瘋跑。剛上去,楊小水就被青柿子砸了一下。風雨大,枯枝和柿子不時會掉下來。雖說不太疼,但那種場合,也足以讓她心驚肉跳了。

        水真是快啊,插在高崗下的高粱稈眨眼之間就不見了。桿子在河邊上長大,不光水性好,還識水。眼前這水,分明暗流湍急,來勢兇猛。桿子傻了,自言自語道:“鬼老天爺啊,你咋不講理啊!先是旱,旱得人吃水都難。這雨一下吧,又沒個盡頭。我們楊灣人沒虧待過你??!新米新面下來哪家不是先放當院一碗敬你,你咋這樣跟我們過不去??!”

        有小孩子喊:“快救人啊,看那水里漂著兩個人!”

        桿子攔下兩個要跑過去救人的年輕人,“要去也輪不到你們,還有我們這些干部呢??蛇@狗日的水,下去還不是送死?”轉(zhuǎn)過身,桿子招呼社員,“都不要充英雄,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叫英雄?能上樹的都上樹,抱緊樹枝,不能上樹的拽緊繩子,老人小孩兒都到筏子上去,不會有事的,水就要消了??茨撬骰位蔚?,不是有句古話嗎——西南天邊亮,定是平安象;四外水發(fā)明,龍王來辭行?!?/p>

        在楊灣,生產(chǎn)隊長可是老天爺。水不也是楊灣的嘛,怎么就不聽桿子的呢?一個勁兒地漲。齊腳踝了,齊大腿了,齊腰了……敢情,水不知道桿子是生產(chǎn)隊長。孩兒嚇哭了,孩兒他媽也跟著哭起來,樹上樹下的人哭成一片。這陣勢,桿子也怕了。沒水還好,再旱,旱不死人,還有水庫呢,可以跟上邊反映讓水庫放水,最不濟第二年勒緊褲腰帶,吃少點兒,省著點兒;這水一多,誰也沒轍了,溝里塘里堰里河里都滿了,趕都趕不走。

        西南方傳來呼呼的嘯叫聲,楊小水回頭一看,娘啊,半空中立著十幾丈高的水頭,烏黑如石山,和著嗚嗚的風聲,正向這邊卷過來。遠遠的,還可以看到前邊莊子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樣先后倒下。“肯定是上邊水庫垮了!”桿子可著嗓子吆喝了一句,“都抓緊繩子……”

        楊小水沒有夸張。蘇楠查閱的資料上說,當時水庫已經(jīng)積存了上億立方米的水。一億立方米的水是什么概念?一億噸!一億噸水一下子傾瀉而出,還不像小山?

        山飛馳而來!楊小水都能聽到水頭上人的哭喊聲、牲畜的慘叫聲了。

        天一下子沒了……楊小水被水頭卷起來,像是騰云駕霧,又像坐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她說:“啥最快?我算是知道了,水頭!”

        楊小水沿途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撲通”、“咔嚓”聲,“撲通”是房屋倒塌的聲音,“咔嚓”是樹被水頭擊斷的響聲。那些呼救的聲音,很少有完整的。水頭到了一座房屋前,楊小水清楚地看見屋里亮著燈,一個小妮子嘴里喊著“奶奶”朝屋里跑。轟的一聲,房屋眨眼不見了,喊聲也沒了,只留下黑不見底的夜。

        楊小水被水浪不斷地打到水底,喝得她肚子發(fā)脹,每一次都以為活不成了,可最后關頭,她又浮了上來。就這樣浮沉幾次之后,楊小水遇到了一塊棺材板。棺材板很厚,可惜已經(jīng)朽了,像是從墳里沖出來的。楊小水顧不上許多了,扒著棺材板漂了一段時間,又發(fā)現(xiàn)一個麥草垛,上面坐著十幾個人。麥草垛很大,像是老社員的手藝。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爬上去,就再也不想動了。水里一排排的水鬼,明晃晃的,朝麥草垛沖。天亮后才知道,哪兒有什么水鬼啊,都是露出水面的電線桿上的白瓷瓶。endprint

        麥草垛雖浮浮沉沉,還算安穩(wěn)。天快亮的時候,遠遠看到了樓房,應該是章邑縣城了。沒想到,楊小水第一次到縣城竟然是坐著麥草垛。那些露著房頂?shù)臉欠浚€有房頂上被困的人,像戲臺上的布景一樣,在楊小水的眼前一晃而過。

        有人建議,勻出一部分人去南頭兒,都坐在北頭兒麥草垛容易翻。剛上來的楊小水還沒緩過勁兒,就沒有再動。不料,在水浪的不斷沖擊下,麥草垛從中間散開,南半截頂著水頭跑到前面,北半截落在后面。讓楊小水心驚肉跳的是,散開的南半截迎頭撞上了一個大浪,在水里翻了個跟頭,玩魔術一樣,上面的幾個人全被壓到水底,不見了。到了楊小水他們身下的北半截草垛前,水浪小多了,草垛只稍微晃了晃。

        前面有水流的巨大聲響,有人提醒說:“要翻鐵路了,大家小心?!备吒叩蔫F路路基在這兒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水壩,攔下了水中大量的家具、樹枝、草垛,致使鐵路東西有五六尺的水位落差,形成一道瀑布。水砸到東邊的低矮處,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人要是掉下去,摔不死也要悶死在水里。還好,麥草垛被鐵路邊上的一棵楊樹擋住了。前邊的水聲更響了,坐在麥草垛上的人甚至能看到鐵路那邊低矮的水面。

        楊樹上面有個女孩兒,緊緊地抱著樹干。楊小水他們叫她跳下來,那女孩兒不敢,怕落不到麥草垛上。水一波一波地襲來,不斷地給麥草垛加力。楊樹被草垛壓彎、抹平,像一個滑梯,把麥草垛緩緩地送到鐵路東,然后又突然彈起來,重新繃直身子。楊小水他們脫離了危險,可是,楊樹上的那個小女孩兒卻沒了蹤影。

        麥草垛經(jīng)過這次折騰,已經(jīng)有松散的跡象。上面的人相繼找到檀條、房架或箔,棄草垛而去。天黑之前,楊小水碰到一個撐筏子的,人家救了她。早晨上岸一打聽,才知道她已經(jīng)到了槐丘莊。長這么大,楊小水這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

        水還沒消下去,楊小水卻堅持要回去。正好有輛軍車順路,可以捎帶她一程。車還沒到章邑,就無路可走了,到處都是水。楊小水只好跳下車,步行。大路淹了,只剩下羊腸小道,羊腸小道好歹也算陸地,總比漂在水上安全。一路上看到的樹,樹梢上都掛滿了水草。第二天進入章邑境內(nèi),連樹也少見了,大的多伏在地上,小的連根都拔了。老遠看到皮球一樣在地上緩緩滾動的,不用怕,那是老鼠,灌了一肚子水,也不怕人了。附近的樹枝上落滿了蒼蠅,黑壓壓的,把樹都壓彎了。有一具尸體沒有了頭,脖子齊嶄嶄地斷了。楊小水哪兒見過沒有頭的尸體?閉著眼跨過去,腦子里卻逃不開,老是想,為什么就沒了頭呢?回去后問爹,才知道是水里的電線鐵絲割掉的。

        過了縣城朝西,根本就不像有過人煙。找不到路標,楊小水就像盲人,一路問著朝前走。高粱大多被連根拔了,沒拔走的倒伏在地里,看不出成色。立秋三天遍地紅,現(xiàn)在正好三天,哪里有紅?房子也像沒拔走的高粱一樣,趴在地上,房架沒了,空留一攤泥土。村莊空蕩蕩的,只剩下名字。稍微凹點兒的洼地或小溝,都被尸體、大樹填滿。楊小水繞道而行,不敢細看。也不能說是繞道,哪兒來的道?滿眼都是讓人心慌的空曠。

        地都遠著,沒有樹,沒有房屋,連鳥雀都少有,一望無際的荒涼。對,一望無際。上學的時候楊小水喜歡用這個詞,廣博闊大,老師說它是個褒義詞,說是眼里沒有了障礙,可以看得更遠??吹眠h有什么意義?遠,助長神秘,助長無助,助長絕望。以前眼里不是房屋小橋就是花草樹木,變換著花樣;而現(xiàn)在這腳下,就像地理書上的沙漠,浩瀚無邊,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去。要說累,楊小水感覺最累的是她的眼睛。一眼望不到盡頭,能不累?也不光是因為累,還有對荒蕪景致的厭,使得眼皮越來越重。三天兩夜沒合眼了,眼皮能不重?楊小水不時地停下來,用力眨眨眼睛,揉揉兩邊的太陽穴。她得看著腳下,不能滑倒。

        楊小水很注重互動,在信里還和常江探討一望無際的褒貶?!懊髅魇琴H義詞嘛,助長無助助長絕望還能褒義?你們大城市的老師怎么講的?”

        看著地上自己忽高忽低的影子,楊小水恍恍惚惚,她懷疑自己已經(jīng)死了,走在路上的不過是自己的霧影,自己的魂。楊小水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今年端午前爺爺才死。爺爺在當門停了三天,身子底下鋪著稻草。第三天,抬到河坡那兒埋了。那時候,楊小水不害怕,一點兒都不害怕。好長一段時間她還經(jīng)常會想到爺爺,以為他還在老柿子樹下跟人噴殼——噴莊稼,噴左鄰右舍,噴東噴西。埋了爺爺,從墳地回來的路上,楊小水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死了。那天也是這個樣子,太陽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忽高忽低,特別不真實,像活著,也像是死了。人要是真有魂靈,死后不也這樣飄飄渺渺的?

        要是早十年讀楊小水的信,蘇楠就不能理解,明明活著的楊小水為什么會感覺自己像死了。蘇楠這幾年老是對自己的工作產(chǎn)生懷疑,她這是在維護正義嗎?每代理完一個案子——尤其是靠跟法官溝通達到目的的案子,她都有過與楊小水類似的感覺,不像在現(xiàn)實中,更像是在夢里?;蛘哒f,更希望自己是在做夢。

        跨過一道小水坑,楊小水身子輕飄飄的,不像是用腳,像魂飄了過去。幾天以后,桿子嬸非要給她喊魂,她沒犟,她的魂真是丟了,與身體分開了。至于什么時候丟的,她自己也搞不清。要不,她看到的一切哪里像人間?地上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鮮黃色,房屋被蕩平,連低矮的墳堆都沒了。田地里的熟土被刮盡,黑土蕩然無存,活脫脫一個癟著肚子的老男人,扒光了衣服躺在那兒敞汗。小田埂隱隱約約地橫陳著,好比老男人的肋骨,瘦骨嶙峋的,讓人不忍細看。

        楊小水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了陰間,有意識的只剩下她的魂。

        這一路,本來是楊小水非常熟悉的,閉了眼也知道過了蒲市橋頭有個牛棚,然后是東祥、何村,緊接著有所小學校,學校里有棵大樹,不知道是什么樹,但老遠就能看得到樹冠,郁郁蔥蔥的??裳巯履?,別說牛棚了,就是何村、東祥這樣的村莊也難覓蹤影。楊小水掐了下胳膊,痛,還有指甲的紅印。奶奶說過,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里,是不是還活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掐自己的胳膊,看還有沒有知覺。

        越往前走越寒心。天擦黑的時候,終于到了陳城。楊小水顧不上饑餓,繼續(xù)趕路。黑了好,看不到才心靜,也好讓眼睛睡個覺,休息休息。熒火蟲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不多,三三兩兩稀稀拉拉的,在遠處詭秘地閃著光。這一場大水,熒火蟲怕是也在劫難逃吧!以前,離老遠就能看到它們在河壩上來回穿梭的熱鬧勁兒。熒火蟲少了,天上的星星越發(fā)顯得又亮又稠。楊小水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地上的人死了,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endprint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楊小水還小,沒聽明白奶奶的意思。她問奶奶:“趕明兒你要是死了,也會變成星星?”奶奶肯定地回答:“會?!睏钚∷€是不明白:“奶奶,我咋知道哪顆星星是你變的?。俊蹦棠陶f:“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毕氲竭@兒,楊小水停下腳步,抬頭認真地看了看天。天上沒有哪顆星星像奶奶、像爹、像娘、像弟弟,這是好事,說明他們都沒死,都還活著。

        前面應該是郭寨,西邊是北關。再朝前,就是楊灣了。以前從外面回來,楊小水最先看到的就是村頭的兩個大墳堆。要是摸黑,走到這里楊小水都要閉上眼睛跑過去。她不敢睜著眼走黑路,看到什么都會浮想聯(lián)翩,小鬼在墳堆里躲貓貓,小鬼在樹上唱歌,小鬼在房頂上跳舞……楊小水小時候,奶奶總給她講鬼故事,黑影下什么都是鬼,一會兒變成樹葉,一會兒變成野兔……

        奶奶說:“只要有村子,就會死人,就會有墳,就會有鬼。鬼都是人變的,做了壞事的人變的,好人死了都升天了,變成神仙了。所以呀,你要想成仙,就別做壞事,做了壞事小鬼就會時刻惦記著你,晚上便會走到你窗前,叫你。你不防護,一應聲就壞了,魂就會被小鬼喊走,只剩下一個傻傻的身子。在外面聽到生人叫你名字的時候,最好別應。其實,鬼越多越好,壞人都變成鬼了,這人間不就安寧了?”

        奶奶不怕鬼,她說:“沒做過壞事的人,都不怕鬼。怕它們做什么?鬼們都心虛,只在夜里出來鬼混,它們像人一樣串門、趕集。到了白天,再把村子交給人,自己變成樹葉、樹樁或石頭呼呼大睡?!?/p>

        楊小水思謀著,我也沒做什么壞事啊,我怕什么?眼前空空的,連樹葉樹樁都沒有,只剩下黑。墳堆沒了,樹沒了,房子也沒了,小鬼沒地方藏身了,也沒什么東西可變了。楊小水多么盼望能再看到它們啊,她再也不會害怕了,見過那么多死尸,兩個墳堆算什么?

        桿子的房子在東頭兒第二家,平時也是老遠就能看到的。每次從桿子屋后走過,楊小水都在想,桿子放工回去做什么呢?他是像爹一樣坐在院子里等桿子嬸做好飯端給他,還是依然端著白天隊長的派頭吆五喝六地支使桿子嬸?楊小水沒去過桿子家,她想象不出桿子回家后的樣子。還有那些高昂著頭的海青房——“海青房你那兒也應該有吧?”楊小水在信里突然問常江,其實她自己接下來又回答了。“我們這兒把外面一層青磚、里面一層土坯的瓦接檐房叫海青房?!?/p>

        海青房的屋脊都高高的,像人昂著頭。楊灣的海青房并不多,日子好過的也就那么幾家。楊小水問過爹,都是同樣掙工分,為什么人家的日子就那么好?爹也答不上來。許是被楊小水問得羞愧,去年秋罷閑了,爹見天天不亮就去河坡里刨土、和泥、摔磚坯子,星星出來才拖著滿身的泥點兒回家,想著今年也起一棟那樣的海青房。這下好了,哪兒還有磚坯子的影兒?村里大大小小的溝都淤平了。

        所有楊灣的標志都沒了,楊小水又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真死了。肉身走了,只剩下魂。

        楊小水的魂飄了回來。

        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桿子。大水前的那些場面,像是一場夢,一轉(zhuǎn)眼,他們又都回到了現(xiàn)實——桿子還在那兒,中間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桿子站在夜幕中,身后是一個破席遮蓋的庵棚。庵棚很矮,襯得桿子格外高大,遠遠看著就像一棵小楊樹,筆直地向上挺著腰身。庵棚外面斜插著一根樹枝,上面纏著塊紅布。一路上滿眼都是灰暗的顏色,那紅布在庵棚燈光的映襯下格外耀眼。

        桿子認出是楊小水,干著嗓子招呼:“小水,回來啦?!?/p>

        楊小水突然想到大水之前的那句玩笑話“來的是小水不是大水”,眼淚奪眶而出。

        桿子家七口人,只剩下他和桿子嬸。桿子、柴油機都不是隊長的真名,大家都這么叫,楊小水也跟著叫。桿子平時有點兒二桿子味,話粗,這外號就叫開了。他也不生氣,還笑,反正老婆也有了,再二桿子也不怕打光棍了。桿子嬸也有個外號——大奶。楊小水小時候不知情,也跟在人家后面“大奶”、“大奶”地叫,后來大了才知道,那是村里男人說她奶子大。楊小水不敢再那樣叫,改口叫她桿子嬸。

        桿子忍住淚:“都怪你叔,看走眼了,沒防護是大水??靹e哭了,趕緊去看看你爹。你爹一直念叨你哩?!?/p>

        “我爹還活著?”

        “嗯,活著哩?!?/p>

        家里只剩下爹和楊小水,奶奶、娘、兩個弟弟都沒回來。爹還以為全家就剩他自己了呢,老天爺還算開眼,總算給老楊家留了個念想。爹讓她天明后再在附近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尸體。找個破盆,盛上水,遇到尸體就用水潑潑臉……

        桿子讓人把紅薯地里沒沖走的紅薯攏起來,倒伏在地上的玉米也掰下來,先緊小孩兒和婦女吃,余下的再分給青壯勞力。

        說是生產(chǎn)隊,沒有房屋還算什么生產(chǎn)隊?連房屋的痕跡都沒留下多少。楊灣不再是一個立體的莊子,只剩下虛虛的名字。楊灣也沒有誰比誰日子更好過了,更沒有誰比誰更難過了,大家都一樣。房子沒了,糧食沒了,除了身上披著的衣服不同,再找不出什么差別了。

        白天還好過,都忙著生產(chǎn)自救,什么也來不及想。最讓人揪心的是晚上,別說沒有床鋪,就是有也睡不著。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想念就會趁虛而入。爹懷念娘,娘想爹;小孩兒懷念爹娘,爹娘想小孩兒……不知誰先哭起來,惹得庵棚里的人都哭開來,全村的哭聲很快又連成一片。說哭聲震天有點兒夸張,震地可是一點兒都不假。但楊灣沒有一家辦喪事的,沒法辦。也不是沒棺材,沒棺材可以去旁邊的集市上去賒,或者弄張箔也行。問題是,去哪兒找尸體?

        楊小水平時不敢哭,人家一哭她也趁機放聲哭。她比任何人都哭得起勁兒,哭被大水沖走的奶奶,哭再也見不到的娘,哭整天跟著她的兩個弟弟。她是活下來了,有什么意義呢?等到周圍的哭聲漸漸下去了,楊小水還停不下來。爹上來拉她,不管用。哭聲再次被帶起來,像又一輪大合唱重新開始。經(jīng)過了剛才的演習,這一輪更撕心,更裂肺,悲痛欲絕。

        楊灣到底有兩個人沒能挺過來,趁人不注意時在老柿樹上上吊死了。

        桿子召集村里人開會。“我宣布條紀律,不準哭??蘼晜魅?,大家都哭起來還咋搞生產(chǎn)自救?”桿子還整了幾句口號,可能是開會從上邊學回來的。“擦干眼淚,振作精神,繼續(xù)革命?!薄耙话谚F锨兩只手,誓奪小麥大豐收?!薄詈螅瑮U子說:“咱們現(xiàn)在是個大家庭了,以前我哪點兒對不住老少爺們兒的,趁現(xiàn)在給你們賠個不是。從今往后,咱們這個大家庭要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边呎f邊跪到地上,“來,咱們集體發(fā)個誓,哪個楊灣人再有私心,天打五雷轟!”endprint

        其余一百零八人也跟著跪下來:“誰有私心,天打五雷轟!”

        在桿子的帶領下,村里很快搭起了幾十座一模一樣的庵棚。庵棚前的紅布早換成紅旗了,嘩啦啦地飄著。每當破犁鏵的鈴聲在晨霧中響起時,一村的男女老少揉著惺忪的眼睛,拿著碗筷圍到高崗上熱氣騰騰的幾口大鍋前。楊灣人重新吃起了大鍋飯。上邊發(fā)放的救濟物品全都集中到生產(chǎn)隊,衣服按人頭發(fā)放,破了交給縫紉組縫補,頭痛發(fā)燒有赤腳醫(yī)生。就連住的,也不分親疏遠近,男的一堆兒女的一塊兒。桿子說:“咱們這可是因禍得福了,提前邁進了共產(chǎn)主義?!?/p>

        大喇叭里的廣播,從前都是北京上海的消息,現(xiàn)在全換成了本省的,換成了長亭市、章邑,甚至陳城公社。

        “千千萬萬個階級兄弟,聞風而動到抗洪搶險第一線去,搶救階級親人!”

        “一隊隊戴著鮮紅帽徽、領章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以最快的速度開進災區(qū),哪里困難哪里去,越是艱險越向前!”

        “一隊隊白衣戰(zhàn)士,闖進了洪水圍困的村莊!”

        “一架架銀鷹,穿云破霧!”

        “這是我們反帝反修的又一次巨大勝利!”

        ……

        播音員的聲音像對過水,從濕漉漉的空中沉悶地播散開,鼓舞著人心。

        最先發(fā)現(xiàn)楊小水異常的是桿子嬸。“小水這妮兒肯定是嚇掉了魂,整天不聲不響的,得趕緊把妮兒的魂喊回來?!?/p>

        那段時間,桿子嬸成了楊灣所有活下來的孩子們的娘,問寒問暖,體貼入微。楊小水起初不依,上學時老師反復講,喊魂是迷信活動,要堅決反對??赡莻€時候,人活著最要緊,她去哪兒找同盟?況且,她自己也由堅定變得懷疑起來,每天都恍恍惚惚的,不是掉了魂還會是什么?

        挺著大肚子的桿子嬸把楊小水帶到?jīng)亢舆?,手里揚著楊小水穿過的那件男式中山裝,一聲緊一聲地喊:“小水,回來?。 ?/p>

        楊小水在后面嚶嚶地答:“回來了……”

        楊小水還是那樣,一天到晚沒有聲響。爹暗地里埋怨桿子嬸,有身孕的女人哪能喊魂?陰氣太重。

        “那一陣兒,我們楊灣招來了不少外地姑娘。”楊小水在信里說,“桿子說報紙上都登了,國家要在災區(qū)辦大型的集體農(nóng)莊,住房是樓上樓下,種地是機械化,吃的是本本糧,還要安上電燈電話,和城里人一樣排場闊氣。樓房沒蓋成,一年以后,一排排青磚紅瓦房在楊灣拔地而起。玻璃窗戶紅漆門,儲藏室、廚屋樣樣皆全。大間套小間,像城里一樣。人多的,每戶分兩間半,少的也一間半。楊灣人老幾輩誰住過這樣闊氣的洋房!”

        唯有洗澡,成了楊小水頭痛的事。出再多的汗,她也只是用濕毛巾把身上潦草地擦一遍。像是和浛河結(jié)下了仇,她再也不能見它若無其事的樣子。

        大水之前,浛河就像是楊灣人的游泳池。河是沙河,干凈,清亮。最上面的水曬了一天,熱乎乎的。深一點兒的地方,又涼絲絲的,一點兒也沒有熱天的暑氣。男人們干了一天的活兒,在水里好好泡泡,或者干脆就躺在淺水處,既清涼又解乏。女人們燒好飯,趁出來透氣的空當兒,對著南邊的河喊上一聲孩兒他爹的名字,男人們便戀戀不舍地從河水里抽出身體,身后像拖著塊巨大的黑色幕布,把夜帶回到各家的庭院里,蒙住了大人小孩兒的眼睛。

        楊灣的夜,就此鋪開。飯后,河里又成了女人們的天下。女人們也汗了一天,身子被衣服嚴嚴實實地包了一天,在夜幕的掩護下,在河水的縱容下,終于可以解放了。楊小水就是這樣學會鳧水的。以前她最喜歡的就是和村里的女人們光著身子站在河里,任流水慢慢地把腳下的沙沖走,沖成一個小沙坑。沙從腳下一點兒一點兒地沖走時,腳底酥酥的,癢癢的,就像一個小孩兒用他肉乎乎的小手撓人的腳板。

        楊小水不光跟浛河結(jié)了仇,凡是與河水相關的畫面,她都不喜歡。楊小水還特意給常江舉了個例子。大水過去幾年以后,有一天村里放電影,《大河奔流》。放電影是楊灣的一件大事,社員都提前放工,女人回家燒飯,男人搭手掛銀幕。吃罷飯,一家人早早出門朝老柿子樹那兒趕。白白的電影銀幕,被風刮得中間鼓起來,老遠就能聽到幕布在風中噗噗地響。開始對鏡頭了,大人小孩兒都把手伸到鏡頭前晃,銀幕上便映出亂七八糟的影子。有女聲在外面跺著腳罵,不用說,肯定是哪個男人又趁亂摸了人家一把。

        電影一開始,全場再沒有一點兒聲響,銀幕上都是水,揪人心啊。好在那只是片頭,接下來,小船上三個人的命運轉(zhuǎn)移了觀眾的注意力。電影演到十多分鐘,花園口被國民黨炸開,水洶涌而出。又過了幾分鐘,銀幕上突然出現(xiàn)水頭沖擊大樹、追趕人群的畫面。偏偏風又作勢,把銀幕吹得鼓起來,電影上的水就像是立體畫面一樣,兜頭而來。誰家的小孩兒被嚇哭了,接著幾個大人也哭起來,引得整個兒場地里的人都開始哭,號啕大哭。那個慘啊,連莫名其妙的放映員眼睛都濕了。電影沒法再放下去了……

        二十二

        講完自己的故事,楊小水接著講她表姐。

        當然,表姐不是真表姐,其實還是她自己。蘇楠估摸著,可能是楊小水不好意思自己講自己,才虛構(gòu)了一個“表姐”作外殼。有表姐擔著這份虛名,楊小水的講述才能肆無忌憚,她把自己寫得也更深入,更隱私。正像常江回信中所說:“真實,震撼人心。這就像寫小說,雖然第一人稱更容易討取讀者的信任,但讀起來有點兒矯情。如果換作第三人稱,作家會少了很多顧忌,介入會更全面,更徹底?!睏钚∷欢≌f,她只是想找個人傾訴,安全地傾訴。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我表姐,她的經(jīng)歷可以說是我們楊灣最悲慘的一個?!睏钚∷酚薪槭碌亻_始了她對表姐的描述?!澳憧赡芤詾椋辽龠€活下來了,總比那些被大水淹死的人幸福吧。你說錯了,她說她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有時候,人活著不一定比死了好,你信不信?我相信,她的事誰都不知道,除了我。為什么?因為我們倆不光是親戚,還一個村,年齡也差不多——她只比我大一歲。這一點很重要,在農(nóng)村,兩個都處在敏感的適婚年齡的女孩兒往往是最要好的。只要我們倆聚到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今兒個哪個男人看了她一眼啦,夜兒黑我跟哪個男人說了一句話啊,反正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我們一點兒一點兒地分析起來,都變得真真切切,有滋有味。”endprint

        總之,表姐什么話都愿意跟楊小水說。這是楊小水擅長講故事的一個表現(xiàn),開始講表姐的故事前,先要取得她的讀者的信任。

        跑水那天,楊小水到老柿子樹下的高崗上時,表姐已經(jīng)爬到樹上了。表姐喊楊小水到樹上去,她們兩個人可以坐到一根樹杈上。楊小水恐高,沒敢朝上攀,在下面跟一個孩子擠在一根粗樹枝上。

        水頭過來時,表姐也被沖走。她抓住一根檁條,騎了上去。檁條在水中容易翻滾,不穩(wěn)定。天亮后,表姐發(fā)現(xiàn)了一個麥草垛,在水中晃晃悠悠過來了。表姐放開檁條,又爬到草垛上。一路漂下去,直到草垛被兩棵并排而立的楊樹擋住。楊樹上掛滿了雜草、秧藤和破衣服,還有一條大蛇,盤成一盤,像個鍋蓋。蛇和人一樣,也在經(jīng)受滅頂?shù)臑碾y,發(fā)現(xiàn)楊樹是個好的棲身處,就搶了個地方。

        表姐這會兒又冷又怕,身子一個勁兒地抖。這種花蛇可是有毒的,要是被它咬一口,照樣會死。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樹后面朝這邊瞅。男人穿著棉布汗衫,下身是鄉(xiāng)下常見的大褲衩。這一路上,表姐見到的人大多衣衫不整,甚至赤身裸體,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壯實的孱弱的,十六年來對人體的神秘感早已消失殆盡,突然見到一個穿戴整齊的,表姐都有點兒不習慣了。但這會兒表姐顧不上多想,生的希望壓倒了一切。她喜出望外,向人家揮手:“叔,我去您那兒吧,這兒有長蟲?!?/p>

        男人沒應聲,眼睛依然直勾勾的。那時候,表姐命都顧不上了,哪里想到自己衣不蔽體。那人腳下是個簡易的木排,五六根檁條用麻經(jīng)子摽在一起。那樣的小木排,搭三五個人不成問題。

        眼看天又要黑了,再這樣漂一夜,肯定兇多吉少。表姐哭著懇求對方:“叔,您行行好吧,讓我上去。我是章邑縣陳城公社楊灣的,您救我一命,我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p>

        “這么大的水,你怎么過來?”男人想朝她身邊靠,但幾次都沒成功,從草垛兩邊分流下去的水更湍急,人下去肯定會被沖走。

        表姐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樹枝上擋著一根鐵锨把?!笆?,您把鐵锨把取下來,遞過來讓我拉著?!?/p>

        表姐拉住鐵锨把,順著男人的拉扯游到木排跟前。上了木排,她輕輕地舒了口氣。木排安穩(wěn)多了,不用擔心有毒蛇了,也不用擔心水浪或障礙物把草垛沖散了。這個時候表姐才感覺到冷,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幾乎沒有衣服。她趕緊蹲下身子,想借此拂掉貼在她身上的眼睛。其實也沒有完全光著,上身還有一個肚兜。因為濕透了,肚兜緊巴巴地貼在身上,身上高的高低的低,跟沒穿衣服沒兩樣。表姐趕緊背過身,使勁擰了擰肚兜。水撲撲嗒嗒落下來,肚兜才又蓬起來。要擱平時,別說這個樣子在一個男人面前,短袖汗衫表姐都沒敢穿出來過。這下好了,她自己沒脫,大水替她脫凈了。她一屁股坐到木排上,委屈地哭起來,哭自己的這副狼狽樣,哭家人下落不明——娘一個不會鳧水的旱鴨子,能頂?shù)眠^這么大的水?還有爹和兩個弟弟,這會兒都在哪兒呢?想到他們都生死不明,表姐越哭越痛,越痛越哭。與死亡搏斗了整整一天,表姐哪有時間哭?

        哭累了,表姐覺得輕松多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水面也漸漸平靜下來。男人不知道從哪兒搞了些麥草,鋪在木排上。表姐覺得暖和多了。男人從水里撈上來一個甜瓜,遞給表姐:“妮兒,吃點兒吧,擋擋饑。”

        表姐接過來,三下兩下啃完了。餓了,真餓了,這一天一夜,哪吃過東西啊。肚子里有了底,表姐感激地將眼睛投向男人。黑暗中男人穿戴整齊的樣子,讓表姐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想了好久,才想到一個詞,道貌岸然。似乎不太好,但好歹也是個成語,表姐實在想不出別的什么來。

        吃飽了,瞌睡也上來了。再不用擔心淹死了,表姐想瞇一會兒,一天一夜都沒合眼了。潛意識里,表姐又警覺著,不敢真睡。自己下身一點兒遮擋也沒有,木排的主人畢竟是個男人。正迷糊著呢,表姐突然感覺木排一側(cè)沉了一下。

        男人厲聲問:“誰?”

        “大哥,救救我吧!我實在是沒勁兒了,再漂一夜,我怕熬不住了?!甭犅曇?,跟木排上男人的年齡差不了多少。

        “不中!這小木排,禁不動三個人?!?/p>

        “能禁動。大哥,你就行行好吧!”表姐看見水里面有個黑影撐著木排想朝上爬。

        “不中,說啥也不能再上人了?!蹦腥四_蹬住黑影的頭,一使勁兒,又把他踩進水里。

        不一會兒,黑影又浮出水面。“大哥,我實在撐不住了,救救我吧?!?/p>

        表姐也替黑影求情:“叔,讓他上來吧,救人一命,積大德呢?!?/p>

        “不中。這個時候,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顧得上救別人?”

        黑影不見了,水面上沒聲音了。表姐的心也沉了下去,又一個人在她眼前沒了。

        星星出來了,它們也像被水洗過一道似的,干干凈凈的,比平時格外光燦。男人坐下來,眼睛在黑暗的掩飾下放肆地盯著表姐。表姐在楊灣不是最漂亮的,但表姐的白卻是楊灣出了名的?,F(xiàn)在沒了衣服,那瓷白更是耀眼,與血管的青色映襯。表姐也知道自己的耀眼,盡量掩住下身。藏住了下身藏不了上身,男人的眼睛像不安分的手,專撓她身上露著的肉,左邊右邊,上邊下邊……

        男人的屁股悄悄朝表姐身邊挪了挪。“妮兒,你多大了?”

        “十四,叔?!北斫愀杏X到男人沒懷好意,故意朝小里說。

        男人說:“妮兒哪像十四?。靠茨阈仄饋砹?,腰也落了,髖也圓了……”

        瞞不了男人,表姐只好裝著沒聽懂他的話。

        男人又挪了挪屁股。“妮兒,你看我多大了?”

        “叔,您跟我爹差不多吧?!北斫慵敝猩恰?/p>

        “我剛好三十歲,就是面相老了點兒?!蹦腥嗽脚苍浇驯斫銛D到邊上。

        表姐緊張起來,心想,這男人,怎么比大水還讓人害怕?

        “妮兒,知道我為啥救你不?”endprint

        “叔心好。”表姐說,“您救我,我忘不了您。我要是活下來,以后三大節(jié)氣我都來看您?!?/p>

        “看不看都中。我心好,你也得對叔好。”說著,男人的手搭上了表姐的肩膀。

        表姐顫聲哀求:“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從今往后,您就是我親爹?!?/p>

        男人順勢接住表姐的手?!澳輧?,讓親爹親親……”

        這個晚上,表姐兩次被男人壓到身下。她恨天上的星星,它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怕常江起疑,楊小水在信里反復提醒常江,這是她表姐的經(jīng)歷。心虛??!然而,這也正是楊小水的信讀起來有滋有味的原因。

        天亮后,先后有兩個人扒著木排求救。男人沒再阻攔,任表姐把他們一個一個拉上木排。第二個上岸的人見表姐沒穿衣服,身子抖得厲害,就脫下自己的衣服,擰干,讓表姐穿上。那是件中山裝,厚厚的卡其布料,外掛四個兜。應該是干部裝,不知道是水里撈的還是那男人自己的。表姐穿在身上又肥又長,連下身也罩得嚴嚴實實的。木排靠岸后,表姐在眾人的注視下,流著淚踏上了回家的路。

        兩天以后,表姐飄回了楊灣。說飄,是因為表姐恍惚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魂魄。這樣的話,楊小水也在自己身上用過,現(xiàn)在又用到表姐身上。也就是從這兒開始,楊小水和表姐兩個人完全合二為一了。

        娘不見了,奶奶不見了,兩個弟弟也都不見了,只剩下爹和她。大水來的那一剎那,表姐的爹傻了。那哪是水啊,像一座山倒下來。他死死地拖著拴在老柿子樹上的繩子,死也要死在楊灣。大水把他打入水底,足足憋了他快一支煙的工夫,又把他浮上來。那棵老柿子樹救了他的命,救了村里二十九個人的命。命是保住了,可姑夫的肚子卻鼓得老高,表姐還以為他是喝多了水。

        楊小水在信中一會兒說是表姐的爹,一會兒又按她自己的叫法,稱表姐的爹為姑夫。這又是一處硬傷,不過,楊小水不是作家,不能按作家的標準來要求她。

        那段時間,表姐一直穿著那件中山裝。中山裝厚實,晚上還能擋點兒寒。濕的時候藍盈盈的,看著像新做的,晾干以后才發(fā)現(xiàn),顏色淺了許多,有一處還劃破了,露出灰白的底。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表姐哪兒還在乎衣服的新舊?她整天恍恍惚惚的,一會兒覺得自己活著,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早淹死了。

        清醒的時候,表姐想死。是真想。老覺得自己比死去的人更應該死。

        怎么死?她認真想過。首選是喝藥。去哪兒弄藥?這是個問題。滅蠅藥倒是有,能不能藥死人她不確定。要是弄得半死不活的,豈不成了笑話?其次就是上吊。沒現(xiàn)成的繩子——這當口什么都缺,不要緊,可以把衣服撕成條做繩子。繩子算有了,可往哪兒吊呢?庵棚太矮,不中。村里只剩下老柿子樹還活著,可根本沒機會。那下面白天像個會場,夜里十幾個男人睡在樹下避露水。投河?她根本不能再看到水,還沒走近腿就軟了,怎么投?

        活著難,死也難。要是一下子就死了還好說,死不了怎么辦?弄得驚天動地的,丟人哩。去年東頭兒老歪嬸就是,和兒媳婦吵了幾句,氣不過,尋死覓活地喝了農(nóng)藥。被人發(fā)現(xiàn)后,先是摁在地上朝嘴里灌屎尿,說是讓她反胃,把喝下去的都吐出來。吐是吐了,吐的都是白沫,趕緊又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洗胃。折騰到大半夜,人到底活過來?;钸^來有什么好?動不動媳婦就嗆她一句:“有本事還去喝藥去!”老歪嬸跟人家說:“啥叫跟死過一道似的?我算是知道了。再難也別尋死,該受的罪沒受完,閻王爺也不收?!?/p>

        人都說生不由己,原來死也不由己啊。那么大的水都沒淹死表姐,說明表姐的陽壽還沒盡,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聰明人經(jīng)常說,我除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別的啥都知道。

        那段時間,到處都是哭聲。親人沒了,房子沒了,讓人傷心的地方真是太多了。正做著手里的活兒,誰先哭起來,其他人都跟著大哭。表姐也跟著人家哭——她比誰都應該哭,哭得比誰都痛,比誰都傷心。一個不完整的女人。骯臟的女人。

        表姐本來話就不多,從此更像換了個人,一天到晚都不吭聲。要是沒人主動跟她說話,她能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姑夫還以為她是受了驚嚇,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好了。

        沒過多久,桿子就帶回來幾張布告,說是上面為了維護災區(qū)的秩序,從重從快嚴厲打擊抗洪救災中的不法之徒,在章邑縣城開了宣判會。布告上有幾個哄搶國家救災物資的,有趁水打劫的,有盜用國家財產(chǎn)的……好幾個人的名字上都打了紅色的大叉,包括兩個強奸犯。

        晚上吃過飯,表姐又去老柿子樹那兒看布告。白天她已經(jīng)看過一遍了,她想再看一下,看看那兩個強奸犯中有沒有那個畜生。布告上寫得很簡單,犯罪經(jīng)過幾句話就帶過去了。有個姓屈的在岸上強奸了一名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然后又把對方推下水。沒想到,在救災點領取面粉時被知識青年認出來。姓王的好像是那個畜生,說他在木排上救了一名少女后將其強奸,兒子卻大義滅親告發(fā)了父親。她盯著那個名字上的紅叉,真解恨啊,應該再大一些。又一想,不對啊,當時只有那個畜生和她,哪兒來的兒子?表姐想不明白,也可能是自己當時沒注意?

        田勝利來看姑夫。一見到他,表姐就想到發(fā)水前他說過的那句話:“看到水庫滿滿的,我就擔心,下暴雨怎么辦?”水庫往年靠養(yǎng)魚、發(fā)電發(fā)財了,后來一年比一年蓄的水多,那年硬是多蓄了三千多萬立方米的水。

        田勝利是上邊平昌鎮(zhèn)人,平昌水庫的炊事員,臨時工。姑夫是楊灣雨量站觀測員,屬水庫聘用人員,兩個人算同事。水庫大,同事多,田勝利之所以跟姑夫走得近,誰都看得出來,是因為表姐。田勝利喜歡表姐,來楊灣名義上是看望同事,其實是看同事的女兒。醉翁之意不在酒,表姐心里清楚。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因為早婚的風尚,普遍比城里女孩子開花要早。

        以前,田勝利每次來,楊灣人老遠見著都招呼,讓他去家里喝茶、吃瓜。要是哪家來客了,還來拉扯他去陪客。對水庫的人,楊灣人熱情得近乎巴結(jié)。水庫雖然不在章邑縣轄區(qū)內(nèi),可哪一年冬春楊灣人少出勞力?連楊小水一個半大妮子都記得父親修水庫回來念叨的一首詩:“人聲沸騰歌聲亮,抓著月亮當太陽。治水哪管晝和夜,稻秧插在山崗上?!眅ndprint

        盡管沒能把稻秧插在山崗上,插在陳城的旱地里可是不爭的事實。陳城因此修了灌區(qū),成了魚米鄉(xiāng),成了小江南,惹來好多參觀的外地人。大水過后,社員們好像突然找到了罪魁禍首。稻田是改造了,一畝不就幾百斤的產(chǎn)量嗎?水庫沒了不要緊,魚米鄉(xiāng)沒了小江南沒了也無所謂,那都是人家水庫給咱的??稍鄣挠H人不是水庫給的啊,房子也不是水庫給的啊!

        田勝利這個時候出現(xiàn)實在不合時宜,村里人愛答不理,有的還指桑罵槐地數(shù)落幾句。但楊小水卻不愛聽人家這樣罵他們家的客人。要知道,田勝利不僅是表姐的客人,還算得上表姐心儀的那一半。表姐一個少女,農(nóng)閑的時候無數(shù)次幻想過自己的男人,眼睛什么樣,鼻子什么樣,走路什么樣,說話什么樣……后來田勝利出現(xiàn)了,表姐的幻想具體起來,竟然都跟田勝利的五官重合了。

        春上鋤草的時候,表姐盼著夏收。按說,一個姑娘家更喜歡春天,春天百花爭艷,五彩繽紛,多好??杀斫闶青l(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哪有心思理會春天的浮華?表姐盼的是夏收。盼夏收并不是想大干一場,因為夏收之后就是秋收了,秋收一罷不就是十冬臘月了嗎?對于鄉(xiāng)下人而言,十冬臘月不光是輕閑,還有相親結(jié)婚這樣的喜慶。鄉(xiāng)下可不講什么節(jié)日不節(jié)日的,只要趕上收種,什么節(jié)日都得靠邊。鄉(xiāng)下人的節(jié)日都聚在農(nóng)閑時分,農(nóng)閑了才能騰出手來忙相親忙結(jié)婚這樣的熱鬧事。所以呢,夏秋干勁兒最大的往往是未婚的大姑娘小伙子。當然,老的少的也都憋著勁兒,想過了夏秋能瞅個熱鬧。

        表姐當然不是瞅熱鬧的,表姐都十七了,今年就該有媒婆上門了。她盼著田勝利托人來說親,要是別的人家來,她也高興,盡管她會拒絕人家,但心里還是美滋滋的——不光他田勝利一個人喜歡她啊。

        田勝利沒聽出來人家在罵他,也或許是裝著沒聽出來,他見了姑夫,當然也就見到了表姐。他本想同表姐好好說說話,但表姐只是流淚。這一場大水,把表姐之前的幻想都打碎了。以前,表姐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身體可以與田勝利交換,現(xiàn)在呢,如花似玉的身體被毀了,自己還有什么資本?人家田勝利雖說只是個臨時工,但好歹也能算個公家人。

        接下來的敘述,楊小水甚至懶得再編名字,直接就用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名,李石磨、李嶠浛、李碧浛……跟網(wǎng)絡時代的聊天不同,網(wǎng)上聊天百轉(zhuǎn)千折,其實都是為見面做鋪墊。再說得直白點兒,就是為一夜情做準備。但楊小水那個時代筆友之間的通信,純粹得很,真要找目的,也就是傾訴,單純的傾訴。別說一夜情,見個面都天方夜譚。買火車票得一大把錢不說,住旅社還得大隊開介紹信。表姐與常江的交情只能在紙上,沒有現(xiàn)原形的機會。也就是說,常江注定只是表姐單方面的傾訴對象,不可能有見面的一天。

        田勝利跟表姐講了他自己的水上經(jīng)歷。他當時在水庫管理局院內(nèi)幫忙搶救資料,決堤的水一下子把他打翻了。借著身邊一根屋檁的浮力,田勝利在水面上漂浮了一段距離。大浪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田勝利牢牢地抱緊屋檁,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浮上來。后來,浪頭小些了,田勝利聽到身邊有哭喊聲,不遠處的一個箔上一老一小,哭喊聲就是那小的發(fā)出來的。誰救得了他們?田勝利眼睜睜地看著那一老一小被水吞沒。

        第二天上午,他漂到一個村子前。那村子大半截泡在水里,只露出屋頂和樹梢。田勝利松開屋檁,抱住一棵樹,人可以站在樹杈上了。地上的水退到齊腰深,附近房頂上一個好心的社員找了根長竹竿把他救了上去。這時候,有人認出了他:“這不是水庫那做飯的嗎?你個小舅子,水庫決堤了也不吭一聲!”

        大家一聽,群情激憤:“揍他狗日的!”

        田勝利說:“我要是提前知道水庫會決堤,我自己還能被水沖走?”

        房頂上的人想想也是,他才免了一頓拳腳。

        田勝利替自己叫屈:“大家都埋怨水庫的人,可我們當職工的頂個屁用?別說水庫,長亭市防汛指揮部還不一樣,一天到晚忙著搞斗爭、搞革命,哪個想到防汛?水庫的人還猜,這么密的雨,會不會是蘇聯(lián)設計的特殊武器?大雨下到第三天,水庫召開全體職工會,緊急動員,全力防汛。怎么防?草袋沒有一條,鐵锨沒有一把,炸藥沒有一兩……晚上,水都漲到防浪墻上了,沒辦法,向天上打了幾顆信號彈,放了一陣排槍,通知下游的群眾趕緊撤離。那么大的風雨,面對面都看不清人,信號彈能管啥用?”

        姑夫的肚子越鼓越大,眼看就要不行了。姑夫拉住表姐的手:“田勝利人不錯,前天他明確跟我提出來,他喜歡你。你也了解他,跟他去平昌吧。你看咱這兒,住沒住的吃沒吃的,啥時候能興過來?”

        表姐死活不答應:“咱一個農(nóng)民,嫁給一個工人,將來受不完的氣?!?/p>

        這理由有點兒牽強,姑夫卻拿她沒辦法。

        田勝利再來,自行車后架上滿是日用品。表姐聽姑夫的話,送他。下了河,四野無人,田勝利停下,問表姐:“你什么時候過來?”

        表姐不語,低著頭,淚又落下來。

        田勝利以為表姐又想到了被大水沖走的親人,安慰她:“大水無情,誰也沒辦法。活著的人還得過自己的日子?,F(xiàn)在哪家不是人單力???聽說你們村這一段幾個人都結(jié)婚了,這時候搭幫過日子,就是圖個相互照應。跟我到平昌吧,眼不見心不煩。”

        表姐還是哭,不言語。

        田勝利放下車子,大膽地抱住表姐。表姐身子條件反射般抖了幾下,卻沒有掙扎。田勝利以為表姐冷,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披到她身上。進了九月,晚上確實有些涼了。田勝利的衣服帶著男人的體溫。表姐閉上眼。表姐那天的意思是,反正自己也不清白了,田勝利要是稀罕,就給了他吧,也不枉人家對她好一場。田勝利得到默許,笨拙地去親表姐的嘴。表姐表情木木的,任田勝利動作。田勝利得寸進尺,手伸進表姐單薄的衣服內(nèi)。表姐一緊張,向后縮了縮,但并沒有推開他。田勝利興許是看表姐冷冷的,自己先怯了,手胡亂在表姐身上探了一遍,作罷。

        李石磨找人來說親,出乎姑夫的意料,表姐竟然點了頭。表姐后來問過李石磨,怎么愿意要一個丟了魂的女人。那段時間,楊灣都傳著表姐掉了魂,沒喊回來。李石磨往地上吐了口痰:“有魂的人多著哩,還不是那樣?你有文化?!彼磫柋斫?,“你呢,這么耐看的妮兒,咋愿意跟我這個粗人?”endprint

        表姐答應嫁給李石磨,一是想趁早嫁個人,了卻姑夫的心愿。她知道,姑夫肯定是活不長了;二是破罐子破摔;三呢,圖的就是李石磨這一家人人氣旺。這么大的水,一家四口愣是一個沒傷著;最后一個原因,也最重要,李石磨人厚道。大水來的時候,李石磨和一大幫人正站在西頭的糞堆上。草皮堆成的糞堆禁不起水泡,慢慢酥軟起來,不時有人掉下去。李石磨仗著水性好,干脆舍棄了糞堆,順著水勢朝下游。看見離他不遠的房頂上有幾個黑影,李石磨就奮力游過去。在水里泡了半夜,突然上了房頂,李石磨凍得直打哆嗦。為了不招風,他也學房頂上的人,蹲在那兒。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李石磨才發(fā)現(xiàn),房頂上蹲著的幾個黑影都是女人,而且都光著身子。十八歲的李石磨哪兒見過這陣勢,轉(zhuǎn)回身又跳入水中。聽別人講這一段時,表姐就覺得李石磨這人心善,是個好人?,F(xiàn)在人家上門求婚來了,嫁誰不是嫁?表姐唯一的要求就是,給她買一臺收音機。

        兩人結(jié)婚的時候,大水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那天早晨,表姐就穿著那件侉大侉大的中山裝,胳膊底下挎著一個紅綢子包袱,走進了新房。新房是一些碎磚頭壘起來的小庵棚,外面潦草地貼了個“喜”字。李石磨在門口放了掛小鞭炮,表姐清掃走門前的樹葉草棍,這婚,就算結(jié)了。不發(fā)大水也奢侈不起來,那個年代,革命化的婚禮都簡單。

        夜里,月光從關不嚴的門縫里斜斜地照進來,鋪了一床的銀白。再難過,新婚之夜也要有所行動的。李石磨這個時候可不憨,上去先抓住了表姐的手。李石磨的手心潮濕,呼氣都粗了。他把表姐拉進懷里,慌亂地掀表姐的衣服。

        表姐縮著身子,既不喊叫也不掙扎,胳膊緊緊地護住上身,身體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她覺得周圍到處都是人,都在看他們。李石磨被表姐的樣子嚇住了,悻悻地退回去。

        一連幾天,表姐都是這樣,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等著李石磨先睡下。守著一個鮮活的女人,李石磨哪里有心睡覺?他不甘心地盯著表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家里就剩下你和你爹,咱楊灣,哪家不是這樣?為啥人家都急著結(jié)婚?結(jié)婚聚人氣,抓緊生孩子啊。生多了,楊灣不就興過來了?”說完,李石磨又試探著伸出手。

        表姐也想配合李石磨,胳膊漸漸松開,任他扯下她的衣服。李石磨急不可耐地爬上去時,表姐又開始抖。

        表姐也知道老這樣不是長法。第六天晚上,她硬下心腸,先在屋里脫光衣服,洗干凈自己,上床,做好一切準備。李石磨摸上來,表姐又情不自禁地抖起來。李石磨忍住,沒再亂摸。他壓抑著自己,緊緊地抱著表姐,語無倫次地表白起來:“知道不,我老早就喜歡你了。你可能忘了,夏天割麥,你面前少的那幾茬兒就是我偷偷幫你割的。你一個半大妮子,剛下學,看你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替你難受。你傻,還大聲嚷嚷,說咋割著割著就少了幾茬兒?都知道我在你旁邊,你一嚷整個兒楊灣還不都知道了?我只有嘿嘿地傻笑。那時候,我不敢想能跟你過成一家人,你有文化……”

        李石磨石磨一般的力量沒有撬開表姐的身子,幾句情話卻神奇地成了鑰匙。表姐的身子軟了,軟成了一團棉花。手忙腳亂的李石磨被自己的征服弄得激動不已,一點兒也沒懷疑表姐的處女之身。從那以后,李石磨總結(jié)出門道了,每次都先緊緊地抱抱表姐,說說話,等著表姐自己軟成一團棉花。

        楊小水感嘆說:“李石磨嘗到了甜頭,晚上老早就關門上床??磥恚还鈼U子,哪個男人新婚都像柴油機一樣,一夜都不愿熄火。”

        這也是表姐對李石磨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其實,表姐并不喜歡這事。李石磨一爬上來,表姐就會想起水上的那個夜晚,渾身的肉就緊起來。每次她都忍著,憋著,盼著李石磨快點兒結(jié)束。吃不飽穿不暖的,李石磨哪兒來的這么大精神呢?

        沒到過年,姑夫就死了。有人說他是遇到了水鬼,魂被抽走了??蓱z姑夫到死都沒明白,田勝利條件那么好,表姐為什么就不中意。

        姑夫的喪事是李石磨這個新女婿辦的。李石磨借了點兒錢,想好歹弄個棺材。表姐攔住了:“哪兒去買?最容易沖跑的就是棺材。省省吧,那么多人都就地埋了,我爹還能比別人富貴多少?”李石磨過意不去,把自己身下的那張破席抽出來,裹了老丈人的尸體。

        老遠就有人報信,說是水庫也來人了,剛從河坡里上來。屋里就有人罵:“孬種還好意思來?來了揍他個鱉孫!”

        桿子勸:“別,人家是來吊喪的。想揍他,也不能趕這個時候?!睏U子這時候已經(jīng)由生產(chǎn)隊長升成大隊支書了。

        門口開始放炮,表姐披麻戴孝就要出去跪接。李石磨拉住她:“你還跪他們?”

        表姐沒聽他的話。“人家是來吊喪的,既是吊喪,就應該按吊喪的禮儀接待。”

        來的是水庫的一個領導,還有田勝利。兩個花圈,一個是水庫管理局的,一個是水文站的。禮金也是最多的,有公家的,也有個人的,加起來快兩百塊了。兩個人行完禮,無措地站在一邊。沒人搭理他們,表姐也沒有,直到他們灰溜溜地離開。

        姑夫下葬的時候,表姐哭得格外傷心。表姐其實不算個會哭的女人,會哭的女人半哭半唱——哭自己的委屈唱自己的辛酸。但表姐就是單純地哭,哭的時候把該唱出來的姑夫的辛酸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了一遍。五十年代修平昌水庫時,姑夫連續(xù)三年被派到工地上,肩挑土,石夯夯筑地基,人跟騾馬一樣,拼死拼活。這都是姑夫講給表姐的。人家看他實誠,水庫修好后又聘他做什么雨量觀測員。大雨那幾天,表姐他們都愁死了,姑夫卻興奮得不得了,說這雨可是他這么多年從沒遇到過的,一定得做好記錄。院墻倒了,屋里進水了,姑喊他撈家里的衣服被面,他還不耐煩,眼睛死盯著大雨中他的那些雨量計、雨量筒。水都快上到老柿子樹那兒了,他懷里抱著的不是表姐的兩個弟弟,而是他的雨量計和寶貝資料。為水庫操勞了大半輩子,落下了什么?按李石磨的話說,自己挖的坑,自己掉了進去……

        大隊學校也開學了。大水淹死了三個老師,表姐補了上去。桿子說:“還是有文化好啊,國家惦著你們哩。上面扒來扒去,大隊就剩你和小水是剛下學的初中生了?!?/p>

        也就是到了學校,表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擅長講故事。還是故事好,雖然都是別人的,里面卻少不了自己的影子,都能反射現(xiàn)實。endprint

        “對了,還沒說田勝利呢。”楊小水像寫小說一樣,沒忘記交代田勝利這個人物的后事?!疤飫倮髞砣⒘似讲?zhèn)上的一個女人,這人還算有情有義,過個一年半載的還來看看表姐?!?/p>

        第二年,表姐生下李嶠浛。緊接著,章邑全縣小麥大豐收。有人說,老天爺還算有眼啊,打了咱一耳光又給了個糖吃。

        李嶠浛是晚上出生的。難產(chǎn),赤腳醫(yī)生怕自己弄不了,讓李石磨去陳城衛(wèi)生院請瞿醫(yī)生。瞿醫(yī)生是公社有名的產(chǎn)科大夫,經(jīng)常下來幫助赤腳醫(yī)生接生。瞿醫(yī)生趕到之后,先問了問情況,讓赤腳醫(yī)生回去,說她自己一個人就能處理。赤腳醫(yī)生要求留下打下手,沒想到,一向溫和的瞿醫(yī)生這次卻堅定地拒絕了。

        折騰了大半夜,孩子生下來,母女平安。大水過后,楊灣最缺的就是人氣。孩子像那些溺死者的替補,不管是男是女,有總比沒有好。

        瞿醫(yī)生卻沒走,說要留下來再觀察觀察。天快亮時,瞿醫(yī)生才對李石磨說:“上海的一個遠房親戚還沒結(jié)婚就生了個妮兒,不敢養(yǎng),想送個好人家。我想來想去,你媳婦是個文化人,有知識,送給你們最好,權(quán)當你們家添了對雙胞胎?!?/p>

        話音未落,桿子嬸也來了,懷里抱著個嬰兒?!斑€記得桿子嬸不?”楊小水在信里問常江,“桿子老婆,隊長老婆——現(xiàn)在是支書老婆了,大奶。桿子嬸還真能生,年跟前又生了一個兒子——人家發(fā)水前肚子就挺出來了。大奶也名不副實了,胸前癟塌塌的?!?/p>

        李石磨不同意:“自己都缺吃少穿的,還有心養(yǎng)人家的妮兒?”

        瞿醫(yī)生許諾說:“我那遠房親戚答應了,給你們?nèi)賶K錢的撫養(yǎng)費,一月外加一袋奶粉?!?/p>

        桿子嬸也在一旁幫腔:“一個妮兒是喂兩個妮兒也是喂,不就是多張嘴嗎?咱楊灣,現(xiàn)在缺啥?缺的是人!再說了,人家瞿醫(yī)生大老遠跑來幫你,你就不能幫幫人家?以后有了救濟,我跟你桿子叔說說,多給你們分一點兒。”

        表姐早動了心,她在大隊當老師,年底也就幾百斤糧食。三百塊錢,可以先買兩個小豬娃,再把廚屋搭起來。等到年底,豬一賣,家里就緩過勁兒了……

        桿子嬸發(fā)話了,李石磨不好再推辭。天一亮,李家添了雙胞胎的消息就傳遍了楊灣。坐月子期間,表姐給兩個妮兒分別起了名,一個叫李嶠浛,一個叫李碧浛。

        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這段時間,是表姐最快樂的日子。李石磨疼愛表姐,家里的重活兒沒讓她沾過,晚上還關上門給表姐洗腳。為什么關門?在楊灣,自古都是女人給男人洗腳,女人給男人倒洗腳水,誰聽說過男人給女人洗腳的?要是讓旁人知道了,他李石磨哪兒還有臉出門?

        碧浛背上長了兩個瘡,表姐抱著她去公社找瞿醫(yī)生。瞿醫(yī)生真是個好人,隔三差五都會拐到表姐家看看兩個妮兒。表姐一家不管誰,頭痛發(fā)燒到了衛(wèi)生院,人家都特別熱情。完了還不收錢,說是都算到她頭上,能報銷。那幾年,瞿醫(yī)生不少幫他們。

        打了針撿了藥,表姐從衛(wèi)生院出來,碧浛被小麻花的香氣纏住,摟著表姐的脖子哭鬧著要吃。五分錢一個啊,能買兩盒半火柴了。表姐心有不舍,賣麻花的趁機扯著嗓子喊起來:“麻花麻花,不香不脆不要錢?!?/p>

        一個陌生男人突然上來堵住裝著麻花的籃子,碧浛再次哭起來。陌生男子轉(zhuǎn)過身,將麻繩串起來的麻花遞給碧浛?!斑@是你的妮兒?”

        表姐一臉迷惑地點點頭。碧浛不哭了,麻花串得太長,落到表姐的背上。

        “不認得我了?我姓陶,想起來沒?”

        表姐沒想起來。

        “大水那天,你把我拉上木排。想起來沒?”

        想起來了。表姐記得自己救到木排上的總共是兩個人。

        “我叫陶水旺,北關大隊陶莊的。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沒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不救你,還會有人救你的?!北斫戕D(zhuǎn)身就走,她不愿提起那場大水。

        “鬼愿意救我!”陶水旺跟著她們母女,“指望那個姓許的?我早漚成灰了?!?/p>

        表姐這才知道,那個畜生不姓王,姓許。

        “你結(jié)婚了?妮兒這么大了?”

        “嗯,雙胞胎,家里還有一個?!?/p>

        “雙胞胎?好,好。幾歲了?”

        “屬龍,兩歲多了?!?/p>

        陶水旺又在陳城街上給李碧浛買了兩個燒餅、兩包餅干,外加一籃子油條。他要去認門,救命之恩,咋能忘哩。

        再一封信,楊小水突然就說離了婚的表姐怎么怎么了。蘇楠估摸著,時間這么長了,常江可能是弄丟了其中的一封或兩封信。還有一種可能,常江根本就沒收到那封講她離婚的信,或許是郵寄的過程中遺失了。遺失的信里,楊小水很可能講了表姐為什么離婚。遺憾的是,蘇楠沒有看到楊小水白紙黑字親自寫出來的感受。

        桿子嬸又一次領著瞿醫(yī)生踏進了表姐的家。兩個妮兒老遠見到瞿醫(yī)生,歡天喜地地迎上去叫姥姥。本來表姐教妮兒叫奶奶的,農(nóng)村都這樣,隔輩老人都叫爺爺或奶奶。瞿醫(yī)生摟著表姐的肩膀說:“以咱娘兒倆,妮兒還是叫姥姥親。也好,妮兒正好沒有姥姥?!?/p>

        瞿醫(yī)生每次來都這樣,兩個妮兒老遠迎著,姥姥帶著好吃的呢。這次也不例外,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兩雙絲光襪,還有兩套妮兒的衣服。帶給表姐的,卻是一個壞消息。瞿醫(yī)生那個遠房親戚在上海做了律師,結(jié)婚后竟然不能再生了,他們想要回自己的妮兒。

        離了婚的表姐雪上加霜。

        要說表姐那時候還有什么念想,就是她的這兩個妮兒。離婚后的表姐雖說生活更加艱難,但有兩個妮兒做伴,好歹也是一種安慰。妮兒本來就不是自己的,現(xiàn)在人家來要,還能裝賴不給?再說了,上海是什么地方?不說將來怎么樣了,只要妮兒一去上海,就變成城里人了。留在楊灣,命都不能保,還說什么前途?可不敢耽誤了妮兒。兩個妮兒換上瞿醫(yī)生剛帶來的新衣服,比平時更花枝招展。表姐在一旁看了,心里愈加難受。

        與李碧浛分別的那個晚上,表姐聽了一夜收音機。最初買收音機,表姐只是寂寞,沒個人說話,收音機里能不斷人聲。后來,收音機成了表姐最離不開的物件,早晨一睜眼先打開收音機,做飯的時候聽,吃飯的時候聽,睡覺之前也要聽一會兒。除了兩個妮兒,那收音機就是表姐的寶貝。那里面的人,就像她天天見面的親人。壞人也是好的,好得讓人心疼。比如她聽過的一個廣播劇,說是外國一戶人家雇了個保姆,雙方爭執(zhí)時,雇主把保姆推出了門外。保姆流產(chǎn)了,家人想讓雇主賠一筆錢。雇主也承認他推了保姆一下,但不相信對方流產(chǎn)與此有關。法庭上,法官問保姆是不是雇主那一推導致了她流產(chǎn)。那個堅守教義的保姆不顧丈夫的提醒,陳述了另一種可能,頭天晚上她還被車撞了一下。這個收音機里的壞人,讓表姐心里敞亮了不少。有一陣子,收音機里到處都是說書的,《岳飛傳》、《三國演義》、《三俠五義》……每天半小時,聽得人失魂落魄,不由對日子多了份期盼。endprint

        表姐最喜歡聽的是戲曲。大水之前,她不喜歡戲曲,嫌慢。自從在村里看了幾場戲后,表姐就喜歡上戲曲了,京劇、豫劇、曲劇、黃梅戲,表姐最愛的是曲劇,唱戲的可著嗓子扯,能聽出其中有意地壓抑,把唱腔擠得厚重悠長。那唱腔,極容易讓表姐想起大水之前的楊灣,晚飯后家家戶戶墻上的廣播七點鐘都會準時播放戲曲,人的聲音從那小匣子里傳出來,幽遠蒼涼,仿佛穿透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光。表姐懷念大水之前的那些年月,不管怎樣,一家人哪個都不缺。

        秋收一畢,李石磨開始相親。相親多是在陳城街上,或是媒人家。那是第一步,兩個人須先看對眼??磳ρ哿耍俚郊依锟?,看家,這是第二步,也叫相家。女人相家到了楊灣,表姐才知道李石磨又要結(jié)婚了。表姐原來想著就這樣過一輩子哩。她住在李石磨的隔壁,分家的時候兩間房子分成了兩家,中間的箔籬子換成了磚墻。表姐心想,男人真是賤,才分了幾天,就急著找女人了。

        第一個女人來,動靜很大,楊灣大大小小都來看熱鬧。表姐心里堵得慌,帶著李嶠浛去了學校。晌午了,李嶠浛吵著餓,要回家。表姐帶她回去,路上生了個主意,讓李嶠浛去找她爹:“今兒個你爹那兒做好吃的了,去吧?!?/p>

        李嶠浛才幾歲?再說她爹待她是真好。娘這么一說,她端著碗就去了。表姐的意思是,提醒那相家的女人,這兒還有一個小的哩??赡沁吅孟駴]受什么影響,照舊熱熱鬧鬧的,連李嶠浛也不回來了。表姐不甘心,徑直進了那屋,仰著頭說我來拿我的衣裳,眼睛根本不看一屋子的人。

        誰不知道這是跟李石磨剛分開的老婆?連那相家的女人也聽出來了。表姐不急,在一屋子的安靜中不聲不響地翻找自己的衣服。分家的時候,先把糧食、桌椅這些大的物件分了,好多暫時不用的東西都存在李石磨這兒,啥時候用到了啥時候再分,反正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其實,表姐的衣裳早拿完了,回來找衣服是借口,一是看看新人,二是刺激刺激人家。兩個木箱子找遍了,表姐又去翻床頭的紙箱子,終于扒出來一件紅秋衣。正好,暗合了表姐的意思。出來的時候,一屋子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胳膊上的紅秋衣上。表姐笑笑,還故意將它搭在胳膊上,朝眾人亮亮。

        李石磨第二天就過來了,讓表姐把她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清走。表姐后來聽別人說,女方給媒人回話,說連秋衣都放在那兒,這家,能分干凈?

        第二個女人再來,表姐還想如法炮制,可李石磨早做好了準備,衣服、鞋子全清了一遍,再沒有表姐可以找到的借口了。表姐正愁呢,豬圈里的豬叫起來。分家的時候,本來想把豬賣掉的,都沒舍得,說喂到年底吧,正好殺了過年,平時兩家的潲水也能派上用場。

        那邊正吃飯,表姐過去了?!霸奂业呢i還沒喂吧?等你們吃完了,剩飯剩菜別忘了倒給咱的豬?!?/p>

        不用說,李石磨的第二次相家又失敗了。李石磨那個氣啊。“妮兒她娘,你到底想咋著?我總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表姐不吭聲,任李石磨指責。

        再后來李石磨學能了,連相家也偷偷摸摸的,不在家里吃飯了。跟女方解釋說,家里沒女人,做不了席。這點子還真中,表姐沒能再阻止李石磨的好事。

        李石磨二婚,表姐人沒到,禮到了。門挨門的房子,表姐受不了那個刺激,鎖上門,在學校待了一天才回去。當然,李嶠浛去了。孩子正長身體,這么好的大吃大喝的機會怎么能錯過?表姐回去時,李嶠浛在她爹的新房里睡著了。新娘子臉上有一道傷疤,說是小時候鐮刀劃的。再好看的臉橫著一道劃痕都嚇人,更何況這張臉還屬于一個女人。這是新娘子的短,要不,哪個黃花姑娘會嫁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別人跟表姐說起李石磨的新老婆,表姐總是一副很不屑的表情?!摆s明兒生了小孩兒,敢看她?”

        當然,這話過于嚴重,表姐有丑化新娘子的嫌疑。蘇楠見過李石磨兩口子的合影,沒發(fā)現(xiàn)有疤痕。沒發(fā)現(xiàn),說明疤痕很小。表姐老是提人家的傷疤,那是醋意,眼氣人家。楊小水信里沒用嫉妒,她用的是“眼氣”這兩個字。表姐眼氣人家站在當院里喊“石磨,吃飯”,眼氣人家在隔壁哈哈地笑,眼氣人家夜里壓抑著的曖昧聲響……

        “李石磨其實是個好男人?!睏钚∷谛爬锓磸驼f,“表姐不恨李石磨,她恨的是那場大水,恨的是那個姓許的畜生。”

        看過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之后,表姐又開始恨自己。電影里的小豹子和存妮好過之后,小豹子被公安抓走了,存妮覺得沒臉見人,投河了。表姐那幾天老是偷偷折磨自己,不吃飯,掐自己大腿,用針扎自己手指……怪不得存妮這樣的人能上電影,女人就得這樣剛烈。表姐越來越看不起自己,身在水里卻死活要上岸,跟人家電視上的人哪兒能比?表姐發(fā)誓,要是再來一場大水,她堅決不跑,堅決不死乞白賴地求那個畜生。

        河水還真上來過幾次,但再也沒有淹死過人。

        表姐不敢在那兒再住下去了,她老是做噩夢。在夢里,總是看到李石磨給他的新老婆洗腳,看到李石磨給她的新老婆倒洗腳水……有一次,她一氣之下把李石磨的新老婆扔進了河里。到了白天,表姐又得不斷地抑制住自己想上去掐死她的想法。

        包產(chǎn)到戶了,農(nóng)忙時田勝利會抽空跑來幫表姐干活兒。田勝利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在楊小水的心里,好人和好男人的界限很分明。好人往往與自己沒多大關系,好男人就不一樣了,好男人是好老公好丈夫的意思。田勝利的好很純粹,沒有一般男人的交換,他就是希望表姐過得好。

        陶水旺又來找過表姐。表姐冷著臉,罵走了他。表姐不稀罕男人,她其實不喜歡和男人親熱,從來都不喜歡。每一次,覺得自己都像是被關在一間逼仄的房子里,又臟又悶,因為空氣被反復呼吸,特別稀薄,幾近窒息。表姐留戀的是男人抱著她的感覺,樸素的擁抱。晚上,表姐從學校里回來,陶水旺又來了。表姐住的房子緊挨著李石磨的房子,她不敢大聲嚷嚷,怕李石磨聽到。陶水旺希望表姐能嫁給他,他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能找到表姐這樣年輕的女人,有個家,是他做夢都想要的。表姐堅定地拒絕了。主要是有李石磨在那兒參照著,陶水旺就顯得太猥瑣,太沒男人味兒。

        蘇楠納悶兒,既然陶水旺如此不堪,楊小水為什么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他?她猜,楊小水當時生活艱難,陶水旺的小恩小惠多少也緩解了她的生活壓力。雖然信是冠了表姐的名解剖自己的事,楊小水還是有顧忌的。endprint

        田勝利一直為表姐的事操著心。他給表姐介紹的第三個男人,是他的同事,平昌水庫的一個技術員。技術員是大水后過來的,老婆得病死了,撇下兩個孩子,一個妮兒一個兒子。負擔是重了點兒,可人家畢竟是城里人,生活有保障。陶水旺再來,表姐警告他以后不能再來了,她有男人了。陶水旺不信,以為又是表姐不想見他的托辭。

        都是過來人,婚事很快就定下來。兩個人再見面,技術員上來就脫表姐的衣服。那個晚上,表姐才知道技術員是為重修水庫而來的。

        第二天,表姐讓田勝利退了技術員送給她的手表,她無法想象自己每天夜里要和一個白天修水庫的男人睡在一起。

        那封信的結(jié)尾,楊小水總結(jié)表姐的生活,像她喜歡的一首歌唱的那樣:“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不同的是,表姐甚至連陽光雨露都沒有,她躲在陰暗處,寂寞煩惱地盼著李嶠浛長大。

        表姐的故事到這兒就結(jié)束了。也不能說是結(jié)束,表姐的故事肯定還在繼續(xù),結(jié)束是因為常江突然失蹤了,楊小水失去了傾訴的對象。李嶠浛說常江那時候并沒有失蹤,只是街道拆了,他被逮捕了。兩個筆友雖然才通了不到兩年的信,但蘇楠認為,這些信對楊小水幫助很大。楊小水在現(xiàn)實之外找到了一個情緒的出口,她不僅可以不厭其煩地傾訴,還能得到安撫。在那個特定年代,筆友之間的交流就像西方國家的心理按摩。

        后來的事,不用說,都知道了。表姐嫁給了梁波濤,一直安靜地生活到兇殺案發(fā)生。

        恨水怕水都是水,想水盼水沒有水。有一封信,楊小水還專門寫了求水的事。那一年,陳城先澇后旱。小麥原本長勢很好,大部分已經(jīng)割倒準備打場了,端午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雨一下就沒個停,河水很快倒灌,家畜在水里一泡就是十幾天,牛腿上的毛都快泡掉了。眼瞅到手的麥子被水沖泡了一道,都漚了,麥垛上很快出了一層芽子。老百姓只有寄希望于秋季這茬兒了。哪承想,天又作怪,要么下得滿天滿地都是水,要么就幾個月不見一滴雨。秋季正是莊稼的關鍵時候,天卻旱得地里都有裂縫了,眼見就要被干死。桿子開會回來,還在喊人定勝天,說上邊讓我們自力更生,抗旱抗到天低頭。

        連浛河都干了,怎么抗?那時候,土地剛分下去沒幾年,秋里要是收不上來,提留怎么辦?村里的干部也作難。楊灣幾個老人在老柿子樹下碰頭,自古以來,哪個能勝得了老天爺?抗不了,咱低頭求吧。于是就商定,每家兌糧兌款,買來貢品,殺豬宰羊,蒸饃燉肉,去西山黑龍?zhí)断螨埻鯛斍笥辍?/p>

        開始還偷偷摸摸的,怕村干部們發(fā)現(xiàn)了阻攔。后來,桿子嬸殺好兩只雞主動找到他們,還兌了幾塊錢。顯然,支書桿子是默許了。幾個組織者也不瞞不藏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操持起來。

        那黑龍?zhí)?,楊小水早就聽大人講過,說是冬夏不涸。離黑龍?zhí)恫贿h,還有一個白龍?zhí)?。相傳很久以前,白龍?zhí)秲?nèi)有條白色惡龍,經(jīng)常出來興風作浪,致使當?shù)胤呛导礉?,民不聊生。黑龍?zhí)独锏暮邶埬慷冒埶鶠椋牥傩盏目奁籼?,很是生氣,勸白龍收斂些,給人類一點兒生存空間。白龍非但不聽,還嘲笑黑龍沒本事,不敢出來。要是真有本事,咱們出來比試比試,你贏了我,我就聽你的。黑龍不忍看著當?shù)匕傩樟髀渌l(xiāng),決定拼死與白龍一搏。一場苦戰(zhàn)從早晨打到晚上,攪得昏天黑地。黑龍身負重傷,但最終制伏了白龍。白龍棄惡從善,從此風調(diào)雨順。人們?yōu)榱思o念黑龍的功德,在山上建了一座廟,取名“黑龍廟”。以后每逢旱災,方圓百里的百姓便成群結(jié)隊,長途跋涉,敲鑼打鼓,抬著貢品,頭戴柳枝,赤膊跣足,到黑龍廟三叩九拜,祈禱神靈顯恩顯德。平昌大壩建成后,黑龍廟漸漸被冷落。政府不讓搞迷信是一,平昌水庫的水也確實救了農(nóng)民的大急。

        “還真怪了,求雨的人還沒回來呢,楊灣就下起了雨?!睏钚∷袊@,“誰厲害?還是老天爺厲害。人啊,什么時候也勝不了天!”

        二十三

        看完信的第二天,兩個人相約見面。蘇楠無言地拍了拍李嶠浛的肩膀,一起坐下。按說,這次見面應該就那些信交流一下看法,但兩個人都很沉默,彼此心照不宣。蘇楠只是一個旁觀者,任何評價都有隔岸觀火的嫌疑。剛剛因為那些信而重新認識母親的李嶠浛,更是沉痛得不想說話。楊小水的經(jīng)歷,是那個時代婦女的悲劇。不知道也就算了,現(xiàn)在知道了,李嶠浛自然為母親的經(jīng)歷難過。就像你手上不知不覺扎了個刺,只顧忙活了,并沒覺得太痛??梢坏┌l(fā)現(xiàn),拔了出來,不光有痛,接踵而來的還會有空虛,有無助,有茫然。

        總得有人撕開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蘇楠找了個至少她認為無關痛癢的問題:“你去上海找過?”

        “嗯?!崩顛恐浪傅氖抢畋虥?。

        “沒找到?”

        “沒找到。”李嶠浛其實不太想說這事兒。

        “人家不愿見?”蘇楠偏偏想知道,她理解楊小水為什么這么想見李碧浛。

        “也不是不愿見,根本就沒線索。”

        “可以找當時的中間人啊。”

        “找了,也問了,沒用?!碧K楠老是追著問,李嶠浛只好講了去上海的經(jīng)過。“樂樂三歲還是四歲我忘了,我母親突然想見那個李碧浛了,那個想啊,吃不下睡不著的,簡直像走火入魔了……”

        “肯定不是突然。”蘇楠插話,“估計是看到你都大學畢業(yè)了,也結(jié)婚成家了,你母親自然就想到了另一個。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啊?!?/p>

        “想她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理解竟然癡到如此地步。離那時候也有二十多年了啊,李碧浛要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早該跟我們聯(lián)系了?!崩顛繗夂吆叩?。

        “從另一個角度說,”蘇楠小心地選擇著用詞,“那家人應該也救了你們家的急。幾百塊錢,當時可不是筆小數(shù)目。你母親可能還有一種感恩的心理。”

        “我知道。我回楊灣,跟我父親說了母親想李碧浛,父親說他也想,咱自己的妮兒成人了,人家的妮兒現(xiàn)在咋樣了?父親帶我去找桿子奶奶。桿子奶奶那時候還沒死,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兒子和媳婦都在外打工,只有她閨女在家伺候她。她閨女說話酸溜溜的,一直都是我伺候她,到現(xiàn)在,最掛念的倒是她兒子。我父親安慰她,你老是在她身邊,有啥掛念的?老人還不都是掛念外面的?我接過話,趁機說,爹,我可是老在外面的,你也沒多掛念我啊?我父親知道我是逗他,沒理我。他走到桿子奶奶跟前,桿子嬸,知道我是誰不?桿子奶奶眼睛有神著哩,說我又沒老糊涂,咋不知道?不是西頭兒的石磨嗎?我父親說,妮兒她娘想妮兒了,你看能不能讓她們娘兒倆見上一面?我父親生怕桿子奶奶不答應,又解釋說,不是想認妮兒,就是掛念得慌,想見上一面,見一面就安生了。桿子奶奶說,不是跟你們說過嗎,那妮兒在上海。瞿醫(yī)生說她也聯(lián)系不上了,只知道在上海,那妮兒接了她娘的班,當律師。放心吧,人家受不了罪。上海是啥地兒?又是律師。你看電視上,律師都厲害著哩,多大的官都得聽律師的。小浛她娘也值了,到底是文化人,會教育?!闭f到這兒,李嶠浛換了很不屑的語氣,“律師也能接班,誰信?”endprint

        “可能是李碧浛受了母親的影響,大學學的也是法律?!碧K楠解釋說,“農(nóng)村人不懂這些,一聽母女倆從事的是同一種工作,就以為是接班?!?/p>

        “反正跟她講不清。我耐著心問她,奶奶,知道大致地址不?上海很大的,去哪兒找???桿子奶奶把眼睛挪到我身上,小浛也來了?這妮兒長得多像你娘年輕的時候?!?/p>

        什么眼神啊,蘇楠心想,李嶠浛要是真像她母親就好了。

        “桿子奶奶是不能指望了,我只好去找那個瞿醫(yī)生。我沒有瞿醫(yī)生這個姥姥的記憶,聽我母親講,李碧浛走后,瞿醫(yī)生跟我們聯(lián)系越來越少。后來她調(diào)進城里,慢慢就跟我們斷了。聽說,她老伴死后就到省城跟她閨女過去了。陳城衛(wèi)生院沒人說得清她住在哪兒,只提供了一個小區(qū)名。我去省城,找到那個小區(qū),在門口守了兩天,見人就問知不知道瞿醫(yī)生。第二天下午,一個老太太問我找瞿醫(yī)生啥事,她就是。我說起李碧浛,瞿醫(yī)生說,她當年也是幫一個朋友的忙,時間長了,跟那個朋友早失去聯(lián)系了,只知道她們在上海,那妮兒好像當律師了。就這些。

        “跑了一圈回來,我母親根本不買賬,還是一門心思要見李碧浛。我生氣了,就為了找那個跟咱八輩子不沾邊的李碧浛,我這個親生的閨女頂著大毒太陽在外面求爺爺告奶奶地奔波,你怎么就不心疼?敢情親閨女還不如那個領養(yǎng)的?氣歸氣,她老是唉聲嘆氣的,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還是得管啊。最后,我領著她去了上?!?/p>

        “天啊,”蘇楠說,“那不是大海撈針嗎?”

        “大海撈針也得撈,撈過好讓她死心啊。下了火車,我們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我母親見到女的就瞪大眼睛,一天下來,眼睛都瞪痛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跟我嘟囔,怎么大城市的女的都一個樣啊?我說,可不,穿上職業(yè)裝,化上濃妝,都差不多。第二天,我們?nèi)サ氖堑罔F站,我母親更泄氣。地鐵站每兩分鐘就有一趟列車,我母親感慨,哪兒來這么多人啊,那邊車剛走,站臺上人又滿了。我心想,知道了吧,在上海這樣找人,簡直是癡心妄想。

        “我母親還不死心,要我去找律師事務所查。上海律師事務所八百多家,問完也花不了太多時間,關鍵是,那個李碧浛真的是律師嗎?真在上海嗎?我耐心地給我母親分析,人家如果想認你,早想方設法來找你了。不想認你,上海和律師只是人家隨口的一個托辭。假如你是李碧浛的娘,孩子要回來了,你又不想讓她認一個鄉(xiāng)下的養(yǎng)母,你還會讓你的女兒叫李碧浛?這個名字人家肯定不用了,咱就是碰巧找到一個李碧浛,也不會是你養(yǎng)過的那個。我母親好歹也是初中畢業(yè),還是明白道理的。她終于回歸理智,問我怎么辦。我安慰她,等時間長了,人家年齡大了,會有念起那段親情的一天。到那時,李碧浛還不主動來找我們?

        “回來后,我母親又迷上了收音機里的尋親節(jié)目,尤其是上海的電臺。她到處給人家打電話,求人家?guī)兔φ乙粋€叫李碧浛的律師。我沒管她,只要別要死要活地折騰我就行?!?/p>

        這也是楊小水一直喜歡聽收音機的一個原因。她的電話費可不是耗在了點歌上,她是花在了尋親上,花在了尋找李碧浛上。農(nóng)村出來的老人實際著哩,你送她花兒,遠不如送她一把芹菜。蘇楠想象不出李碧浛的樣子,但她能想象李碧浛的氣質(zhì),李碧浛的生活。哪怕是在一個小城市,李碧浛也應該是優(yōu)雅的,高貴的,從容不迫的。父母都是七十年代的大學生,無論如何也不會落泊了。至于她的具體面目,完全可以忽略。三十多歲的女人,最要緊的是生活背景。

        二十四

        陳敏打電話,問能不能撤訴。

        “為什么?”蘇楠問。算起來,陳鐵柱被抓到拘留所還不滿十天。

        陳敏說:“兄弟姊妹的,我這樣左鄰右舍都會說閑話的?!?/p>

        “你的繼承權(quán)保障不了的時候,你的左鄰右舍說過什么‘閑話嗎?”

        那邊沉默著,蘇楠想陳敏可能是被打動了,正猶豫呢。正要掛電話,陳敏在那邊又發(fā)話了:“還是撤訴吧?!庇玫氖瞧硎咕洌Z氣堅定。

        蘇楠提醒她:“陳鐵柱真要是把你當妹妹的話,能下手那么狠?”

        以蘇楠的經(jīng)驗,這個時候原告的妥協(xié)會給被告一種暗示,原告膽怯了,不敢將事情做絕。陳鐵柱抓住這一點,陳敏會更加被動。陳敏剛住進醫(yī)院的時候,蘇楠去看她。那張臉,簡直慘不忍睹。門牙被打掉了一顆,頭發(fā)被撕掉兩綹,眼睛紅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為輕微傷。陳敏當時信誓旦旦,要上訴,要索賠。蘇楠說這已經(jīng)不單單是賠償?shù)膯栴}了,完全應該追究犯罪嫌疑人的法律責任。陳敏問怎么追究。蘇楠建議這種情況最好交給公安局處理,如果不對陳鐵柱采取一定的強制措施,他這樣的人是不會低頭的。

        “撤吧,蘇律師?!标惷魣猿终f,“我嫂子來了,還拖著個小侄子,一家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蘇楠還不死心:“我建議你再等兩天,等達成協(xié)議后再撤。要不,以后可能會更加麻煩?!?/p>

        “不會麻煩的,”陳敏篤定地說,“我嫂子說了,這事包在她身上?!?/p>

        輪到蘇楠沉默了。事務所不缺錢,也不是代理不到案子,蘇楠極力勸陳敏,是不想給魯天官再找麻煩。

        陳敏又說:“蘇律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語氣誠懇至極。

        還可不是一般的麻煩,得向拘留所申請復議變更。蘇楠無奈,打電話給小周,讓她準備好相關的手續(xù),找陳敏簽字。她不好意思再找魯天官。當初說得那么懇切,現(xiàn)在突然要求變更,她可不能像陳敏那樣隨便找個勉強的理由就把魯天官打發(fā)了。繞過魯天官,她給拘留所所長打電話。

        “你是魯局的……”

        “同學,大學同學?!碧K楠心虛,生怕人家說錯了話,趕緊接上。

        后面的事出奇地順,所長可能是為自己先前的冒昧贖罪吧。

        蘇楠忐忑了一整天??礃幼?,外面早已經(jīng)傳得滿城風雨了,她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越想越不是味兒,蘇楠想給魯天官打電話。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又怕魯天官這會兒不方便。上微信,魯天官剛剛上傳了一件信訪案——

        “鐘某,長亭市鐘莊人。2007年11月,其八頭生豬被盜,一個月后犯罪嫌疑人被抓,贓款已經(jīng)揮霍。鐘某開始上訪,索要賠償二十萬,理由是八頭豬是母豬,一年生四窩,小豬再生,到目前至少五百頭,最低值二十萬。市里沒有滿足其要求,鐘某于是到北京上訪。”endprint

        看看發(fā)布時間,三分鐘前,想來應該閑著,蘇楠撥通魯天官的電話。

        “蘇大律師,范所長沒為難你吧?”沒等蘇楠說話,魯天官上來就問??礃幼?,范所長早一步找他邀功了。

        本來是想發(fā)一通無名火的,魯天官這么一討好,蘇楠清醒了。怎么能怪人家魯天官?誰讓你跟人家玩曖昧?

        蘇楠這邊沒有回音,魯天官問:“在聽嗎?”

        “聽著呢?!碧K楠順著魯天官的心意說,“有你魯大局長在那兒站著,誰敢為難我?”

        “其他我不敢說,公安這塊兒,你就放心吧。對了,那個李嶠浛是不是對老萬不感冒?。俊?/p>

        “急什么啊,你也不想想,人家這是什么時候?換了你,會有這個心思?”蘇楠替李嶠浛搶白他。

        “不急,不急?!濒斕旃倏赡芤灿X得這個時候催促李嶠浛跟那個姓萬的熱乎不太合乎情理。

        蘇楠把話題及時轉(zhuǎn)到楊小水的案子上。“我們有新發(fā)現(xiàn),被害人許武生在發(fā)大水那年夏天曾經(jīng)強奸過犯罪嫌疑人?!?/p>

        “不可能吧?”魯天官的驚訝在蘇楠的意料之中。不過,時間都說得這么具體,魯天官不由得不信?!皸钚∷约簽槭裁床唤淮俊?/p>

        “你要是處在她那個環(huán)境,也不愿意交代。”蘇楠心想,正是因為她自己沒交代出來,才證明了我們律師工作的重要。

        “找到證據(jù)了?”魯天官問。

        “當然。否則要我們律師干什么?”

        保住楊小水的命,蘇楠很有把握了。這幾天,她心里重新充滿了成就感,一有空閑,就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在法庭上應該如何慷慨激昂,如何用詞,甚至如何用手勢……案子一結(jié)束,接踵而至的應該是報紙采訪、電視訪談、律師界的贊揚。到時候,她少不得要反復陳述自己撥云見日刀下留人的過程。她就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了,就要成為名律師了。至于找她打官司,不用說,先預約吧,排隊等候。接不接,還要看蘇楠的心情。到那時候,她得把小周從辦公室抽出來,做她的專職助理。

        “三四十年前的事能有什么證據(jù)?”魯天官奇怪。

        “我們找到了犯罪嫌疑人楊小水與筆友三十多年前的通信?!蹦┝耍K楠還沒忘記調(diào)侃魯天官,“我們律師的生活哪能都像魯局長這樣的公務員這么輕閑,喝茶,看報,喝酒,打牌……”

        “醒醒吧,蘇大律師!你那也叫證據(jù)?”魯天官哈哈笑起來,“你一個律師,不會不知道強奸案的有效追訴期吧?”

        “等著瞧吧,魯局長。”蘇楠語氣很自信,“我們會找到法庭可以采信的證據(jù)的?!?h3>二十五

        從法律上講,這起強奸案的追訴期確實已經(jīng)過了,但作為楊小水的犯罪動機提出來,法院會酌情減輕量刑的。現(xiàn)在首要的問題是,得找到證人——證物是不可能找到了。

        天還是很熱,《新聞聯(lián)播》里不斷播出各地群眾消暑的畫面。重慶有一家酒店,把餐桌擺在河水里,客人可以在清涼的河水上用餐。

        楊小水依然很鎮(zhèn)靜,蘇楠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收音機——關了聲音的收音機,你不知道無線電正熱鬧地播著什么節(jié)目,戲曲?歌曲?還是相聲?

        “阿姨,抱歉,李碧浛沒找到。她肯定是改名了,是不是姓李都很難說?!毕日f李碧浛的事也是蘇楠提前計劃好的,親情嘛,什么時候都是親近對方的最好方式。

        “嗯,我也知道我那是病急亂投醫(yī)?!?/p>

        蘇楠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這是好事,說明楊小水對她還有期待。蘇楠明知故問:“這么想找到她?”

        “嗯。養(yǎng)條狗也有感情啊,何況是人?!睏钚∷拖骂^,不看她。

        “您的手機費是不是都用在了尋找李碧浛上?”

        “我一個家庭婦女,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

        “可您給電臺的信息都是誤導啊?!?/p>

        “萬一呢?有好幾個李碧浛聯(lián)系過我?!?/p>

        “您沒遇上過騙子?”

        “能沒遇上過?哪怕有一點兒可能我也不想放過?!?/p>

        “騙了您什么?”

        “幾千塊錢。別告訴妮兒,我一直瞞著她。”

        “我不說。”蘇楠適時把話題轉(zhuǎn)到案子上,“阿姨,您是不是瞄了許武生好長時間了?”

        楊小水一怔。

        “我們找到您寫給常江的信了。”

        楊小水辯解說:“都幾十年了,他自己要是不說,我怎么知道他就是那個畜生?”

        蘇楠謹慎地問:“第一次見他怎么沒動手?”

        楊小水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沒想過還能見到那個畜生。大水過后,我再也沒想過那天的事。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害怕。我老是強迫自己忘了,可越強迫記憶反而越深刻,越折磨人。幾十年過去了,那事還像發(fā)生在昨天?!?/p>

        “表姐就是您?”蘇楠之所以再次問這個問題,只是想從楊小水嘴里得到確認。明擺著,楊小水沒有這樣的表姐,有也不可能同時嫁給李石磨,不可能恰好也有過兩個小孩兒,兩個孩子不可能恰好也叫李嶠浛、李碧浛。

        楊小水的頭低了一下,像是點頭。這個動作幅度很小,蘇楠還是注意到了。

        “阿姨,您現(xiàn)在見不到李碧浛,將來會見到的,我們幫您找。但現(xiàn)在您得配合我們。您告訴我,是不是瞄了許武生好長時間了?”

        “沒有?!睏钚∷f,“真沒有。我是偶然碰上他的?!?/p>

        “您心里一直很恨他?”

        楊小水點頭。

        “是不是一直想著,見到他一定要殺了他?”

        點頭后,楊小水又搖頭?!安皇恰!?/p>

        “那您為什么要殺他?”從楊小水身上,蘇楠突然有了好多感慨。這人啊,就像一只篩子,該漏的得漏下去。漏不下去,篩子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變成了容器。容器滿了,自然就會溢出來。

        “第一次見他是在菜市場。我沒認出他,是他先認出我的。我正在買西紅柿,樂樂喜歡吃西紅柿炒雞蛋。一個老頭兒走過來,眼睛直勾勾的。這雙眼睛喚起了我的記憶,我馬上就想到那個晚上。果然,那老頭兒問,你忘了?我救過你的命。畜生真是恬不知恥,竟然找上門來了!這幾十年,我先是躲陶水旺那個畜生,搞得家不像個家,人不像個人。罪魁禍首是誰?還不都因為眼前這個畜生?把他千刀萬剮我也不解恨!但我沒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了。畜生不知好歹,竟然一個勁兒地追著問我老家是哪兒的。正好碰到小區(qū)里的熟人也來買菜,跟我打招呼。當著人家的面,我怎么能撒謊?只好說是陳城的。畜生說對,就是你,口氣像是我丟了東西他又給送了回來。大水那晚,想起來沒?不要臉的畜生,還用想?我死也忘不了。他應該有七十歲吧,老得根本沒法看了。他自己要是不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確定是他。畜生竟然纏著我要請我去街邊的小飯館吃飯,我沒有答應?;貋砦疫€幻想,畜生肯定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見我。沒想到,第二天那個畜生又找上門來了。我有預感,沒敢開門。從貓眼里看到是他,我的身子就開始發(fā)抖,又氣又怕。畜生頭天肯定是跟蹤我了!在門口等了半上午,畜生才走。我那一整天都魂不守舍,陶水旺害得我頭一個家破了,這個畜生又要來禍害我的第二個家。不!我得吸取教訓,不能再坐以待斃。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起了殺心。我尋思著,不弄死他,我肯定沒有安生日子。那幾天,我沒有出門,買菜都是讓老梁去。他本來不該死這么快,不該死得這么輕松的,誰讓他自己找上門?他可能一直就在我們家樓下的樓道等我下來,看看沒人,上來就動手動腳……”endprint

        警察審楊小水的時候,楊小水也是這樣講的。訊問筆錄上,警察非要她說明到底是怎么個動手動腳。楊小水拗不過警察,不得不詳細地講了許武生從后面抱住她,一只手上來就捂住了她的乳房……

        “我掙脫開,罵他。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都快老死了,還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順手用樓道里的煤球砸他,搞得他一身都是黑煤印,灰頭灰臉地走了。我不怕再找不到他,這個畜生跟陶水旺一樣色膽包天,肯定還會再來的。

        “殺掉這個畜生并不難,但我不能便宜了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最痛苦的死法。正好那天有人說到親戚得了食道癌,說那才叫難受,生生地被餓死了。我哪有讓那個畜生得食道癌的本事?還真巧,有一次收音機里講到一個人自焚,說自焚可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自我了結(jié)。外面燒焦了,人的內(nèi)臟還好好的,死不了,非得把內(nèi)臟也燒壞,人才死掉。你想,這個過程得有多痛苦?我受到啟發(fā),去加油站買了一小桶汽油回來,準備到時候全澆到那個畜生身上。我想好了,真不行的話,就與他同歸于盡。我怕打火機有毛病,一下子買了十個,哪個房間里都能隨手找到。我想象著那個畜生被火燒著的樣子,先是恐懼,接著是痛,持續(xù)地痛,掙扎顫抖,直到燒成焦炭。我心里那個痛快,別提了。這個過程得一頓飯工夫吧?我不知道,反正越長越好,越長畜生受的罪越大。也該那畜生走運,那天傍黑他又來了。畜生不知道屋里有汽油正等著他,在樓下纏著我領他去認門。認什么門?還不是跟陶水旺那個畜生一樣,不想好事。我怕在那兒拉拉扯扯被人家看到說閑話,哄他說,改天吧,改天再帶你去家里。畜生被色膽迷了心,堅持要去家里。我心說,要不是老梁在家里,你今天肯定死得很難看。畜生拉著我不走,我只好哄他去公園,說這會兒公園人少,咱去公園坐會兒。路上,一個賣西瓜的喊著讓買他的西瓜,說是瓜甜瓤紅。見我停下來,那人以為我在猶豫,不由分說就殺了一個瓜給我看。我沒看瓜,看的是他手中的西瓜刀。瓜一沾刀,就自然分成了兩瓣,沒有一點兒聲響,像玩魔術一樣。那刀比菜刀長,看著就很鋒利。我當時還猶豫了一下,不能燒死這個畜生,真是便宜了他!”

        “捅十四刀就是為了解恨?”

        “當時根本沒細想,閉著眼睛只管朝他身上捅,怕他不死。要不是旁邊有小孩兒嚇得哭起來,可能還不止十四刀?!?/p>

        “當年他糟蹋您時,是不是有目擊證人?”

        “沒燒死這個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楊小水茫然地看著她面前的鐵柵欄,思緒根本沒有跟著蘇楠的問話走。

        “阿姨,他糟蹋您時有沒有旁人看到?”

        “都是水,哪兒有人?”楊小水醒過來,“你們不是找到信了嗎?陶水旺可能看到了。信上都寫著?!?/p>

        “我記得信上說,您救陶水旺是第二天早上???”

        “頭天晚上被那個畜生踩到水里的人就是陶水旺,他沒勁兒游了,怕淹死,手搭著木排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實在受不了了,才被我拉了上來?!?/p>

        “他不是死了嗎?您信上說,加上陶水旺,您當時救了兩個人上去?!?/p>

        “嗯,兩個人。那個人好像姓謝,我也是后來聽陶水旺說的?!睏钚∷纯刺K楠,又看看小周,“你們不是都看過信嗎?我在信里說過啊?!?/p>

        “下次我讓小浛給您再找兩件衣服來?!?/p>

        “不用。夠了?!?/p>

        “阿姨,您喜歡穿男裝?”這個問題,蘇丹是替小周問的。

        “我不喜歡顏色艷的衣服,穿著別扭?!?/p>

        蘇楠給李嶠浛打電話,問她還記得楊小水信里寫到的目擊證人不?!澳隳赣H說,陶水旺和另一個男人可以作證?!?/p>

        李嶠浛在那邊吞吞吐吐:“我記得信里沒有這樣的情節(jié)啊?!蓖A艘粫?,又沒頭沒腦地說,“你等著,我去找你?!?/p>

        蘇楠正要說沒必要再跑一趟,重新看看那些信就行了,可李嶠浛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正好是老人們領工資的日子,銀行的隊伍又排到了木楠律師事務所的門前。李嶠浛從老人堆里鉆過來,問蘇楠:“怎么不去跟銀行交涉一下?老這樣下去可是影響你們的工作啊?!?/p>

        “跟人家銀行沒什么關系,”蘇楠給李嶠浛接了一杯水,“是這些老人們非要趕在21號這天來。人家銀行還專門在入口處用大號字發(fā)了通知,說21號以后哪天來都可以。”

        “哦,看樣子還真是急著用錢。這么毒的太陽,年輕人也吃不消啊?!?/p>

        “還真不是因為缺錢。我那天去問銀行的工作人員,人家指著排起的長隊說,你仔細看看,這些老人們在一起跟年輕人有什么兩樣?你撓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親熱著哩。他們哪個沒有孩子?哪個不知道排隊耽誤時間?都清楚著哩。他們好像一天到晚就盼著這一天,來見面,來聚會。誰要是這天缺了,就壞了,準是報銷了?!?/p>

        “啊?”李嶠浛很驚訝。

        “啊什么?”蘇楠笑,“現(xiàn)象后面是本質(zhì),老人們被我們忽略了?!?/p>

        李嶠浛又朝外面看了看,喃喃道:“也是。比如我對我母親,別說是理解了,連了解都談不上?!崩顛窟f給蘇楠一個信封,“對不起,我藏了一封信,沒讓你看?!?/p>

        蘇楠接過來,用眼睛問,為什么?

        “我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世?!?/p>

        “你的身世?”蘇楠心想,不就是父母離了婚,母親又殺了人嗎?知道又怎么樣?

        “我父親可能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崩顛垦劬Σ豢刺K楠,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有點兒無所謂的破罐破摔?!霸S武生,可能是那個許武生。”

        “???”話說得沒有邏輯,但蘇楠還是聽懂了?,F(xiàn)在這個社會,真是無奇不有。昨天小周講了一件奇聞,說是派出所民警在網(wǎng)吧檢查時,發(fā)現(xiàn)有人持奧巴馬的身份證,民族一欄還大大方方地填著美國,地址也像模像樣地寫著華盛頓特區(qū)賓夕法尼亞大道666號,白宮。

        “這事,之前我母親跟誰都沒透露過哪怕一丁點兒——我父親、我梁叔,包括我都不知道?!崩顛渴栈啬抗?,神色黯然地看著蘇楠?!八趺茨懿剡@么久呢?”

        蘇楠開導她:“不是藏,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誰愿意把自己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給周圍的人?除非這個人不是人,是神。你應該感謝你母親的這個筆友常江,他其實扮演著神父的角色。常江隔著千山萬水,對于當時的你母親來說幾近虛幻。也只有在這樣的背景下,你母親才能像一個虔誠的教徒那樣,把自己靈魂深處的東西全部傾瀉出來,以期獲得救贖。倘若把常江換成你母親身邊的人,這個人具體得有血有肉,比如你父親或你梁叔,你母親還能這樣把自己展示出來嗎?不可能。那時候的中國,很多筆友的作用就是宗教意義上的神父。”endprint

        李嶠浛默默地從包里掏出幾張A4紙,遞給蘇楠。

        信還是楊小水寫給常江的,復印件。不算長,但很關鍵,寫了陶水旺和表姐的“奸情”。從石家莊回來時李嶠浛抽掉了這封,她不想在蘇楠面前一絲不掛。

        陶水旺在陳城街上遇到表姐之后,跟著去了她楊灣家里表示感謝。見到李石磨,陶水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李石磨留他吃飯,他也沒太客氣。

        酒足飯飽,陶水旺找機會去廚屋,趁酒意痞著臉問正洗碗的表姐:“這倆孩子,不是小李的吧?”

        表姐一驚:“別瞎扯!”

        陶水旺說:“你別不承認。那天夜里姓許的不讓我上木排,我沒辦法,一直偷偷地攀著你們的木排撐了一夜?!?/p>

        表姐腦子一下子空了,碗落在鍋里,咚的一聲,碎了。陶水旺就是被那個畜生蹬到水里的人。怪不得,那天晚上木排老是晃晃悠悠的,他一直沒離開啊。

        “天快亮的時候,你們又來了一次?!碧账絹碓椒潘?。

        表姐控制不住,終于嗚咽起來。

        李石磨從堂屋出來,驚訝地看著廚屋里的兩個人。陶水旺急中生智:“唉,不說過去了。一說,都心酸?!?/p>

        送走陶水旺,表姐下午沒去上工。屋里收音機響著,她沒聽進去一個音兒。陶水旺的話她不是沒想過,是不愿相信。她心里清楚,即使從和李石磨同房的第一天算起,妮兒也是提前一個多月的早產(chǎn)兒。妮兒很可能就是那個畜生留下的。表姐越想越恐懼,越想越恨那個畜生。要不是他,表姐能過得這樣猥瑣?表姐本來想著,隨著時間的流逝,誰也見不到誰,仇恨也會被油鹽醬醋家長里短消磨殆盡的。現(xiàn)在又冒出個罪惡的旁觀者陶水旺,表姐受到了提醒,一下午臉都火辣辣地痛。生產(chǎn)那會兒她并沒往別處想,農(nóng)村早產(chǎn)是常有的事,哪兒像現(xiàn)在的產(chǎn)婦這么金貴。再說了,她還存著僥幸,哪兒能那么巧,人家有的結(jié)婚幾年還懷不上呢。

        陶水旺的一席話,把表姐的僥幸澆滅了。

        第二次見面,陶水旺還是大包小包的,直接摸到表姐的學校里了。表姐沒辦法,只好把他領回家。也是巧,李石磨不在家,生產(chǎn)隊派他去城里賣西瓜。表姐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木排上。大熱天,她又加了一件夾衣。陶水旺從后面掩上門,上來拉扯表姐。表姐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雙肩。

        陶水旺明知故問:“小李知道真相沒?”

        表姐沒吭聲,手卻松下來。陶水旺把表姐抱到床上。表姐求他:“以后,不要再來了,好不好?你也知道,我這一家人多不容易?!?/p>

        陶水旺急不可耐地說:“好好,不來了?!?/p>

        表姐問:“那個人知道不?他也扒著木排等了一夜?”

        陶水旺說:“你說那個姓謝的?他不是。他是第二天早上漂到木排跟前的。你哭著下木排時,他還偷偷問我你咋了?!?/p>

        托人打聽到的情況讓表姐更是絕望。陶水旺是北關陶莊人不假,這個人名聲不好,出了名的好吃懶做,四十多歲了還沒娶到媳婦。

        第二年,兩個人又一次在家里拉拉扯扯時被李石磨發(fā)現(xiàn)了。李石磨要打陶水旺,情急之下,陶水旺道出表姐被辱一事。更為可恨的是,沒過幾天,陶水旺為達到與表姐結(jié)婚的目的,竟然上門挑撥李石磨,說那兩個妮兒也不一定是他李石磨的。尤其是其中的一個,看她那眉眼,太像那個姓許的了……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季偉
        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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