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發(fā)生了舉世震驚的大地震，地震發(fā)生后，新華社領導立即派我趕往唐山做現(xiàn)場采訪。在唐山災區(qū)采訪期間，我每天奔走在滿目瘡痍的瓦礫中，親眼目睹了眾多家庭房倒屋塌親人罹難的慘狀。當時正值炎熱的夏季，酷暑中到處散發(fā)著尸體腐敗的氣味，整個唐山從南到北到處是生者痛失親人的嚎啕哭聲。

幾天采訪下來，我憑借一個新聞記者的直覺感到，這場震驚世界的大地震的死亡人數(shù)絕不是十萬八萬的小數(shù)目。為了真實反映這場浩劫造成的災難程度，我開始想方設法了解死亡人數(shù)，然而由于當時歷史原因造成的種種限制，全國各路記者始終沒有采訪到官方統(tǒng)計的死亡數(shù)字，一直到唐山大地震抗震救災工作全部結束，有關部門也沒有公布人員死亡情況，死亡人數(shù)就像謎一樣縈繞在人們心頭。

一轉(zhuǎn)眼3年時間過去了，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shù)依然撲朔迷離、諱莫如深，由于時間拖得太久，引得國內(nèi)外各種猜測、議論不斷……

1979年11月17日至22日，全國地震工作會議暨中國地震學會成立大會在大連市棒棰島賓館召開，我作為新華社當年參加過唐山大地震報道工作的記者，受領導指派到大連參加會議報道工作。

會議按照預定程序進行得很順利，最后一天，有關方面領導向與會的地震專家們通報了3年前唐山大地震的死亡人數(shù)。聽到這個數(shù)字，出于新聞記者的職業(yè)敏感，我立即覺得這是一條極為重要的新聞信息，是全國和全世界等待已久的重大新聞，自己作為參加會議報道的記者，有責任把這條消息發(fā)出來，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基于這種認識，我抓緊時間寫好了一篇題為《1976年唐山地震死亡24萬多人》的稿件，迅速送給擔任大會秘書長的國家地震局一位處長審核、簽發(fā)。由于稿件直面拖了3年之久的死亡數(shù)字，為了能夠獲得批準，送審時向我向秘書長提出了3條理由：1.地震發(fā)生已經(jīng)3年了，傷亡情況應該報道，因為中國廣大人民群眾始終非常關心，同時外國人也很關心，再不報道我們會更被動；2.幾年來國內(nèi)外猜測不斷，傳言很多，對地震死亡人數(shù)眾說紛紜，如果不在這個召開全國地震會議的時候報道，各種傳言會更多；3.地震是一種自然災害，與政府行為無關，在這樣一個時機進行報道，也很合理。

秘書長認真看完稿件，聽了我的要求和理由，仍有些猶豫，于是問我：“你這篇稿件一定要今天發(fā)嗎？”看著秘書長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心里明白，他是想把稿件帶回北京請示更高的負責人，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但作為新聞工作者的使命感告訴我——必須努力爭取盡快將此稿發(fā)出！于是我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說：“我認為一定要今天發(fā)，因為新聞講時效性，不能發(fā)過時的消息！”

秘書長聽完我的話，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稿件，依然在猶豫，我立即補充說：“這是自然災害造成的死亡，并不是人為因素所致，與政府和專業(yè)部門沒有直接關系。如果等回到北京后再經(jīng)過各級領導層層審閱，新聞的時效性將大打折扣?！笨粗艺嬲\的態(tài)度，秘書長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就同意了我的意見，拿起筆在稿件上簽了字。

得到批準后，我立即將稿件傳往北京新華社總社對外部，20世紀70年代末的通訊不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條件有限，我只好拿著電話邊讀稿，邊讓北京的同事做記錄。當年我寫稿子的時候還有一個小秘密。那次會議上，有關方面將1976年唐山地震為什么事先沒有預報出來作了總結，講了3個理由：一是幫派體系干擾；二是沒有明顯前兆；三是地震預報科學不發(fā)達。而我在寫稿時，有意去掉了第一個原因，因為我認為，第一個理由是把自然災害往政治因素上靠，有些牽強，就把它刪掉了，稿子中就寫了后兩條理由，沒想到，后來新華社發(fā)稿時把那兩個原因也去掉了，所以在對外公布的稿件中，就沒有了這樣一段文字闡述。

這一消息發(fā)出后，頓時引起很大的轟動，我也被說成了新聞界對外公布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shù)的第一人。后來經(jīng)常有人問我：“你當時為什么這么強烈要求報道地震死亡人數(shù)，還主動向秘書長提出自己的理由？”

那時對這件事，我是這樣認識的：當時雖然地震發(fā)生已經(jīng)3年多了，但與地震相關的報道還是很多，因為那幾年我國地震發(fā)生的比較頻繁。因此地震報道也是一個熱門話題，大家都非常關心。我之所以要求公布死亡數(shù)字，源于我對黨的方針政策的了解，對新聞工作者職責的明晰，對什么該報，什么不該報，有一個基本判斷。從國家整體利益出發(fā)，我會做出判斷，遇到重大新聞，寫不寫是我作為記者的職責問題，至于上級有關領導簽發(fā)不簽發(fā)那是另一回事，但作為新聞工作者，在新聞事件的報道方面，該堅持的我一定要堅持！該爭取的也一定要爭取，決不能有辱使命！

報道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shù)后，我對災難性、突發(fā)性事件報道更加關注，并進行了認真研究和思考，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觀點，我認為：自然事故肯定與政府無關，責任事故則能反映政府管理上的一些問題，如果發(fā)生事故能夠及時報道，可以迅速引起有關部門重視，分析原因、總結教訓。因此我一直呼吁：對于災難性、突發(fā)性事件，即使是人為的原因，也要及時報道，只有這樣，才能使人們深刻吸取血的教訓，才能使政府進一步提高行政能力，才能使事故的發(fā)生頻率降低再降低。

值得稱道的是，經(jīng)過大家的不斷努力，我國對災難性、突發(fā)性事件的新聞報道逐步放開，尤其2003年“非典”以后有了很大進步，一些相關制度也逐步完善起來。2008年汶川5·12大地震發(fā)生后，我國從中央到地方新聞媒體立即行動，及時、準確、公開報道了與地震有關的一切重大新聞，贏得了全世界的廣泛贊譽，這些報道向世人昭示，我國災難性、突發(fā)性事件的新聞報道機制已經(jīng)完全建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