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1
地底有地藏王,天上也有王,那是天神吧。每到年初一的夜晚,他們就要敬天神。天神當然是住在天上的。天那么高,那么黑,那么空曠,通向天神的路似乎遙不可及,必須借助寺廟門前那根二三丈高的木柱,柱頂上掛著的燈,銹跡斑斑,燈罩里透出暗的光,朦朧的光,虔誠的光。天神能看見這光嗎?
有了光,便有了庇護,有了撫慰,有了依托。
我和奶奶趴在窗口張望,白天看到的是木柱子,晚上才是光,玻璃燈罩里透出的光,曲曲折折,毛毛茸茸,就像天上月,是雨前的毛月亮。一旦天燈升起,奶奶就犯嘀咕,大概在說,得費點心,才能把一年的日子過好。奶奶這話似乎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對天上的爺爺講。
燈光照亮了日子和前程。他們在天上點燈,奶奶在家里點。奶奶點的是蠟燭,火苗在墻壁上跳,像跳舞的燈花,好看極了。燭火是墻外的樹影,樹枝被風(fēng)所吹,樹影搖晃,晃動的卻是燭光。奶奶焚香,供花果,上水,忙里忙外,眉頭一會兒松,一會兒緊。
奶奶在想什么?
奶奶請來灶頭神,財神,藥王菩薩,觀音菩薩……神秘的客人越請越多,奶奶的經(jīng)文也越念越長。點燈的日子,我輕手輕腳,輕聲輕氣,絲毫不敢放肆,生怕驚擾了他們,怠慢了他們,惹奶奶和神靈不開心。
滿屋子都是光影,新年的光,紅色的光,醉醺醺的光。光在凝聚,在走動,在趕走什么,又在祈禱什么。屋子里,人神俱在,烈烈轟轟。每個從外面進來的人,瞥見那光,總要怔怔地想上一會兒,心跟著撲通撲通猛跳幾下,連莽漢,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大概是真的想到了什么吧。
他們是神,是菩薩,是慈祥和安寧。他們只在一年最新最嫩的日子里降臨。
夜里,燈閉了,人寢了,生物睡了,那壁龕里等著被喂養(yǎng)的神像,那上天入地的神靈和菩薩,也靜靜地端坐一隅。房屋如碗,盛滿神的呼吸。紅色燭淚滴在燭臺上,發(fā)出滋滋滋,滾燙的聲音。是夜晚的聲音。
在屋外,則是天燈,一盞上升的燈,此刻正靜靜地停在不高也不低的半空,散發(fā)著朦朧而持久的光暈,那光似可驅(qū)走冬日的嚴寒。
半夜,人和菩薩大概都睡熟了,那光也懨懨欲睡了。有一下,沒一下,舔著墻壁??煲獰M了,怎么辦呀?我在夢里也著急起來。奶奶騰地一聲,從床上躍起,她揉揉惺忪的眼,穿鞋,走到神龕前,點火,續(xù)燭,添水。動作爽利。做完這些,又鉆回被窩,如常酣睡。
第二天醒來,故意問她,是誰在半夜給菩薩續(xù)火?
奶奶紅著臉說,不知道呀。
難道是菩薩自己?
奶奶還是說,不知道呀。一面回答,一面湊近灶臺,去刮那燭淚。燭淚斑駁,都嵌進奶奶的指甲縫里,奶奶毫無所覺,好像很喜歡這樣做。
我笑了,奶奶也笑了。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笑,這似乎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誰也不說破。
福泉庵的天燈大概要點到元宵才降落,而家里的燈,在正月初一過后,就要吹滅了。奶奶要帶我去看燈,看外面木柱上懸掛著的燈,我說好。
走在去福泉庵的路上,奶奶忽然說,你相信嗎?你爺爺就在那盞燈里看著我們。我點點頭。奶奶又說,他什么都知道。我拼命地點頭,眼睛酸酸的,說不出話來。
我們祖孫倆走在新年的寒風(fēng)中,奶奶的手緊緊攥著我的,天燈在抬頭可及處,還有朦朧的星光,黯淡的天際,可一切似乎都與平常不一樣了。
2
新年沒過多久,元宵就來了。
奶奶說,在元宵節(jié),有一個辦法能讓一個小孩變得聰明。我知道奶奶說的是什么??墒俏矣謶岩?,奶奶說的和我想的可能并不一致。
這一天,家家戶戶都在切菜。準確地說,是在剁菜。整個村莊都是這聲音,它們匯成聲音的海洋,讓人有隱隱的驚惶感,就像祠堂里劇目開場之前的鑼鼓聲,咚咚咚地響著,不依不饒,大人物要出場了?,F(xiàn)在,我耳邊響著的是剁菜聲,篤,篤,篤,嘣嘣嘣,所有的家庭都在做這一件事,這一個動作,并且要一直做下去,多么壯觀。
終于等到天黑了,燈亮了,食物的香味飄散出來了,我們要出門了,成群結(jié)隊,呼朋引伴。這才是我們從早晨起一直盼望著的事。
這天晚上的食物叫糟羹,所有人家都吃這個。糟羹并不糟,攪著香干,筍粒,香菇,芋艿,花生米,鮮蜻,都是粒狀物,顏色碧綠,噴香撲鼻。
我們握著杯子,提著燈籠,嘰嘰喳喳,討糟羹去了。燈籠的光照亮了黑暗的村街。一撥撥討糟羹的隊伍,可能會在半途相遇,議論哪一家又好吃又大方,那必將成為我們追逐的目標。
已經(jīng)是第六家了,要吃滿七家,才能變得聰明。奶奶在出門前,特意和我耳語了這個事。我一家家數(shù)著,不敢怠慢,吃少了或多了,都算白吃了。
同伴還補充了一條更重要的細節(jié),在吃滿第七家之后,要咚地一聲,把手中的杯子敲破,這樣才能變得更聰明。在吃第六家的時候,我就想著,要不要打碎杯子,奶奶可沒說過這事,要不要打碎啊?
我似乎聽見了杯子的碎裂聲在我體內(nèi)響起。等到第七家的東西也被強撐著填到肚子里時,我感到了恐慌。我從伙伴們的臉上看到了相似的表情。我們不知所措,可誰也沒有主動提出要打碎杯子。別忘了,我們用的是有耳朵的杯子,而不是碗。那種杯子看上去很結(jié)實,不是那么容易破的。
要不要打破它?
回來的路上,我們心事重重。燈籠昏暗的光芒,照著地下的路,那是紙糊的兔子燈籠,燭光在兔子的肚腹里一跳一跳,跳到臉上,緊鎖的雙眉上。
一路惴惴然,那七碗糟羹怕是要白吃了。有人把鍋支到了路邊,糟羹在冒著熱氣?!俺栽愀玻】靵砜靵?!”那是村里啞巴的老母親,沒牙的嘴張得老大。天黑了,她的糟羹才燒好。她為什么把鍋支到路邊,沒人去她家里討糟羹吧?
快來吃糟羹啦!唉!那聲音在耳邊響起,有點凄清。
要不要吃?就在我伸出手,猶豫著是否要遞出杯子的時候,一勺熱滾滾的糟羹已進入我的杯中。夠了夠了,吃不下了呀。我站在路邊,尷尬地看著杯底那碧綠的糊狀物,只得勉力吃完它??熳?,快走啊,同伴們的喊叫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endprint
我一急,杯子從手中滑落,掉在碎石小路上。
燈籠黯淡的光照亮一地閃亮的碎片,驚詫中抬頭而望,只見啞巴沒牙的老母,正笑靨如花地看著我。
3
這一天,從午后開始,就有人在路邊燒紙。火光映亮了那個燒紙人的臉和旁邊的樹。光芒轉(zhuǎn)瞬即逝,留下一地灰燼。它們被轉(zhuǎn)換成另一種更有用的東西,被亡人帶走。
這是七月半,一年中最大的祭祀日。生人各地奔走回來,亡人也陸續(xù)而來,齊聚于這黑壓壓的祠堂里,場面頗為壯觀。
在祠堂的天井下,戲臺前,一字兒排開,大家在燒紙,一堆堆,一處處,低著頭,用木棒子撥弄著,被煙霧嗆得咳嗽。各人在自家所燒的紙錢外畫圈圈,這是界限,界限之外就是別人的了,不能動手,更不能動心。亡人是由生人泅渡而去,于一切,都是了然。
麥秸稈噼里啪啦地燒著,這些附著經(jīng)文的什物在經(jīng)過火光的洗禮后,變得黝黑發(fā)亮,通曉人神暗語,向著另一世界飛奔而去。
遠道而來的人在聊著生意經(jīng),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不出門的人聽著,淡淡地點頭,在給祖宗添酒續(xù)香的時候,時不時插上幾句。男人的耳旁夾了香煙,嘴上還叼著一支,說話的語氣卻一點也不含糊。
女人們進進出出,臉上含著笑意,那笑也掩不住疲憊,操守一家老小的生活,采辦祭祀日的菜肴,已經(jīng)夠她們忙活的了。
最高興的還是孩子,在戲臺上唱啊,跳啊?;覊m噗噗地打在小臉上,額上全是汗,已經(jīng)被大人們呵斥過好幾回了,轉(zhuǎn)個身又瘋上了。
最少露面的村子里的老嫗也來了。那些矮胖身材的老年寡婦,從祠堂的偏門進來,拎來一籃子的紙錢,和家人一陣耳語后,便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應(yīng)著召喚,所有另一世界的人都要在這一天回來,享用美食,各取所需。
天越來越黑,紙錢越燃越旺,浩蕩而來,又陸續(xù)退去的亡人,大概已經(jīng)聞到了空氣中逐漸冷卻的食物香氣。出門的時候,他們看到有人正端著熱騰騰的飯菜進來,轉(zhuǎn)身一閃,看到一些熟悉的臉,凜然一驚,如鯁在喉。
火光照著他們的臉,一張紅彤彤的臉,一張悵然若失的臉,遠離與走近,原來都只是一場虛幻。
天徹底黑下來,燒盡的黝黑的紙錢已經(jīng)被悉數(shù)取走了吧。祭祀日的儀式逐漸接近尾聲,兩個世界的人在黑漆漆的祠堂里虛擬了一場相遇,又無可挽回地走失了。
光影倏忽,到底還是留下了什么,不然在轉(zhuǎn)身之時,為何會有如此眼神相遇。
4
院子里有人去世了。在一個下雨天,一列吹吹打打的人,把他抬到山坳里,埋了。儀式在身體被掩之后,才告開始。
平常日子里見不到的人,平常日子里用不著的物什,此刻悉數(shù)被邀請到場。幾位盛裝而來的道士,擔任了主角。還有遠道而來的親戚,在儀式的門檻外張望。
這一場唱作念打,始終圍繞兩個字進行,那就是:告別,為了遺忘而進行的告別。而這一切,在黃昏來臨之后,才逐步走入正軌。
蠟燭點著了,白色的燭光一字兒排開,站在那擺放著祭品的臺子上,燭光群體跳動著,在祭品和親人們疑似悲戚的臉上,尋找著什么。這些不能分析、不能觸摸的悲戚,在緘默中,在光所帶來的陰影與光亮的矛盾分割中,逐步接近某種專注的莊嚴感。
熄滅了電燈,把與現(xiàn)代生活有關(guān)的一切東西隔絕,這些蠟燭的光,宛如一萬年前洞窟里的火焰;這些圍觀的人,宛如一萬年前的先民。人們在靜默中回憶著亡人生前種種,哪怕毫無所獲,卻滿足于這種短暫的恒久中,身子入定了般,盹著了。
有影子在移動,亡靈陸續(xù)而來,三五成群,多是曾經(jīng)住在這宅院里的人,有老人孩童,有婦女老嫗,都是當年離開的樣子,這一晚熟門熟路,躡手躡腳,全都來了,一個不缺,都是好脾氣,好模樣,比活著時更有涵養(yǎng)。
每一個這樣的夜晚,他們必須得來,所有從這個院落里出走的亡人都得親臨,他們來接新亡的魂靈走,順便來瞧未亡之人,子侄孫輩就在人群中,對他們的接近渾然不知,不留戀不伸張,多年的亡者身份已修煉到爐火純青。
一切都是被渲染的,人成了儀式中的道具,而情感也成了催化劑,入境久了,心癢癢的,幾次泫然欲泣。眼看著儀式就要結(jié)束了,道士們已經(jīng)在做收尾工作了,可是慢著——,幾句唱打之后,一切又回到了開頭,繞回去了,真是一波三折,一唱三回頭。
這會兒是在懷念亡人的美德吧,聽聽他們的唱詞:二月迎春花滿坡香,五月初五是端陽,孝子觀花想爹爹,家貧無錢缺米糧,小時爹爹為兒把花采,買一個粽子爹爹不用,而今花開爹早亡??!留給兒女來分嘗啊……人世多么漫長啊,那敲木魚的男子邊打邊唱,聲調(diào)悲苦,眉尖緊蹙,好似要哭出來。
夜已深,一切卻只開了個頭,一個瀏亮的頭。
直到圍觀之人漸漸散去,親戚們留下,整個儀式的核,自此被層層剝開。鼓點還密,鑼聲趨緊,正是所有劇目中最鏗鏘的部分。各路親眷手牽手,圍著亡靈繞圈走,由走及奔,齊齊托舉那水紅的錦緞被單,被單上撒滿稻谷、麥子,瓜子、花生、糖果、染紅的雞蛋和沾染塵灰的銀幣。眾人高舉被單過頭頂,衣服縞素,表情肅穆,只有那被單,溫暖,鮮艷,熱烈,妖嬈,如火苗,熄滅了,還有溫暖的火星在。
當最后一滴燭淚淌盡的時候,該起身了吧,步子輕輕的,順著黑暗走,不道再見,不要回頭,此時此刻,世界成了可以任意穿越而過的東西,穿過鏡子,穿過墻壁,穿過人世茫茫的海面……只有死亡才能讓一切如此自由,美好,所向披靡。
好吧,燈光暗淡,萬物寂靜。儀式結(jié)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