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此地 [組詩]

牛依河

詩人小傳：

牛依河，本名黃干，壯族，1980 年3 月生于廣西大化縣。魯迅文學(xué)院第一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已在《詩刊》《星星》《詩歌月刊》《廣西文學(xué)》《紅豆》等發(fā)表作品多篇（首），有詩入選《2002 年中國大學(xué)生最佳詩歌》《2008年中國詩歌年選》《2009 年中國詩歌年選》《2011 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年度選·詩歌卷》《2012 年中國最佳詩歌》《中國年度優(yōu)秀散文詩·2012 卷》等選本。2012 年參加第十二屆全國散文詩筆會?，F(xiàn)居南寧。

推薦語：

牛依河的純良與生俱來，幾乎不在成長中受損。而作為心智成熟的人，他懂得如何在生活中放棄與堅持。這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便是一種樸素的擔(dān)當(dāng)與警醒。這些年，他的詩歌寫作確實是多變的———他寫故鄉(xiāng)，寫都市，寫愛情，寫現(xiàn)實的無奈，寫內(nèi)心的迷茫，甚至寫夢境……無論在意境還是在角度上，無論是抒情還是敘事，他都能夠做到游刃有余、張弛有度。但也正如他所說，無論怎么變，都基本保持著自己一貫的風(fēng)格。最為重要的是，他在詩歌中堅持了內(nèi)心的品質(zhì)———寬厚、悲憫、關(guān)愛、敏銳與柔軟。

———黃芳

車票

楓樹徹底覆蓋了那個山谷——

當(dāng)時，我還小，不懂得泥土的味道

秋光把楓葉的紅色

表現(xiàn)得更加鮮艷

而整個世界，正向冬天的水域里沉沒

我是如此不經(jīng)意

打開了這扇記憶之門

被夾在書頁里的一枚楓葉

滑了出來——

它有魔鬼一樣的顏色

和老人一樣的慈祥

它，是通往那個遙遠(yuǎn)山谷的

唯一車票

而我，被從舊時光的罐子里

撈出來，濕漉漉的

完全不像一次旅行

而像一次現(xiàn)實中甜蜜的失足

窗子

感謝你，窗子

讓我一推開就能看見

人們在清晨的低處耙田

注滿了水的田，被阡陌分割成無數(shù)小塊

像破碎的鏡子，把刺眼的光送到這里——

站在窗子里搜集初夏素材的人

青草簇?fù)淼男∩酵Ｔ谂璧乩?/p>

而羊在更高的山上，高過窗子的山上

只有伸出頭，才能望見

我從未到過的山巔，與天空接壤——

那里是另外一個王國

有羊毛一樣潔白的云

有我喜歡的藍(lán)，像河水

因為深了，所以才會藍(lán)得出奇！

魚

我并沒有你一樣自由

親愛的

你游過來，但并不和任何人交談

你的鰭觸碰水

嘴觸碰水，鱗觸碰水

眼睛也觸碰水

你在這柔軟的事物中

將自己推進(jìn)自如——

我喜歡你的沉默

喜歡你濺起帶聲音的水花

你是否看見

有人在風(fēng)中揮袖

模仿你在水里的姿勢

但異于你的視覺、觸覺、聽覺……

母語

在簡易的工棚里

當(dāng)著工友的面喝下那杯酒后，你醉了

他們把你送回床上

像護(hù)送一位法老那樣送回他的王國里

對于他們，你的語言就像從幾個世紀(jì)前

某個陌生國度里發(fā)出來的

你的舌頭，終于找到了被遺忘已久的詞

是的，酒點(diǎn)燃了一個醉漢久違的詞

很多年過去了，你以為它們會消失

現(xiàn)在，你終于能孤身一人時

也會像在老家那樣操這種語言

就像在遙遠(yuǎn)的老家

你對著種下的不爭氣的莊稼大罵

教訓(xùn)你不聽話的小兒子和嘮叨的女人

就像你肩上扛著一袋玉米去集市

和熟人親切地打招呼

和陌生人激烈地討價還價那樣

今夜你喝醉了。但明天終究會醒來

當(dāng)你準(zhǔn)備出工時，是否還會不自覺地

向你的工友們冒出這種他們陌生的語言

他們是否會認(rèn)為，你是在夢游

新來的工友里，是否有人能讀出你的心病……

這不是親切之城

樹林打開所有的葉子，沉睡的瘋子醒來

在我耳邊吹氣。

天空蓋下黑棉被。黑鳥在城市附近垂下翅膀

高大的建筑，這群沉睡的孩子高低錯落

像站著或蹲著哭泣。我看不清它們的臉。

人們開著燈，高窗里人影閃動、模糊

這不是一座親切之城，月亮之下不是花園

道路建設(shè)無休止，草木從綠化帶被移往彼地

汽車堵在半途?；丶业娜怂诼愤?/p>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暮春

陣雨過后，光把自己扔向地球

此刻，在花朵里

我再也找不到人類任何的甜言蜜語

河水放下包袱，歡快而簡潔地流動

石頭沉下頭顱，獻(xiàn)給底層的河沙

一切如此倉促，一棵被我觀察的樹

終于把自己燃燒得更旺，綠色火焰

蔓延至石階。鳥鳴忽高忽低

交談的人在樹林中，聲音潮濕低沉

耙過田的農(nóng)具堆在庭院里，剩余的雨水

滴下瓦檐

夜幕垂下

窗低。綠蘿的莖

穿越窗格把自己送至外面的世界

夜鳥今夜止鳴，唯有詩人前額低垂

筆下生花，把自己交給一張白紙

夜幕低垂，閃著微光的地方是故鄉(xiāng)

被稱為野草的植物，覆蓋了全部的過去

男人們把自己交付給土地

女人俯下身，將自己獻(xiàn)給河流——

一切源于你，一切止于你。

很公平，故鄉(xiāng)，你的命運(yùn)沒有多余的詞語

像一首詩

被剃凈。

沿溪行

沿著溪邊走，蛇盤過的軟土留下印痕

細(xì)草鋪開在沿途，稀疏，稚嫩無比

這看似不堪一擊的植物

釘子一樣，硬頂頂?shù)亻L成大地的倒刺

此刻，夕光打碎玻璃那樣打碎自己

落滿整個世界，血的顏色里，我小心翼翼行走

生怕不小心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擊中

這個黏稠的傍晚

缺失一點(diǎn)澄澈。我一無所有——

唯獨(dú)剩下身體，這具尚存知覺的體察世界的道具

幾只螞蟻手足無措，隨枯葉順?biāo)顺鋈?/p>

就像故土從我身邊漂開

就像億萬年前漂移的大陸

絕情，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