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下午 [組詩]
這樣
詩人小傳:
這樣,本名楊延春,湖南人,現(xiàn)在浙江。寫詩若干年。發(fā)表詩歌百余首。
推薦語:
敘述方式別具一格。以純敘事為主,以口語見長,加入跳脫、諷喻和幻象,虛實(shí)結(jié)合中說盡了世相百態(tài)。
——浪行天下
我們打碗一次,就少去一個人
有人筷子一樣豎在碗中,有人在清風(fēng)中告別
我跪在東流的水上,為奶奶
為每一個離我而去的親人,舉起一個碗
等待人世上,最后一次壓棺的斷喝
等待棒槌敲響銅鑼,我去青山買水
把雞蛋放在碗的中間,碗中晃動著一個個
死去的人形
有我的奶奶、外公,還有很多不曾謀面的長輩
他們排著隊(duì)離開我
與我們,再無相認(rèn)。我是孝子
也是對著青山打碗的人,時辰已到,把碗舉過頭頂
我送他們到云上,送到忘卻亭
和漸行漸遠(yuǎn)的柏樹下,打碗
我的日子是量米筒量來的
大的量米筒是升子
小的叫瓜子,一升剛好裝滿三瓜米
客人來了,母親總是說
吃了飯?jiān)僮甙?,我就是再添一瓜米?/p>
那添的一瓜米,其實(shí)
是我們?nèi)胰说囊活D糧食。因?yàn)槌圆伙?/p>
我經(jīng)常半夜餓醒,拿著空空的量米筒
找米吃,那時候啊
真希望自己是變戲法的猴王
把量米筒變成聚寶盆,讓米一直流
一直流,才安心地睡去
多少個日子,我捧著一個量米筒
跟在母親的后面去借米
借谷子和毛豆,我像一只爬進(jìn)
萬丈深筒的米蟲,餓空的小肚皮
總是沒有滿過
從年畫里飛出的仙鶴,也會從桐油燈里飛出
它們咬緊鄉(xiāng)村夜晚的四角
沿著屋檐消失,曬谷坪上的風(fēng)車
在墻壁上浮現(xiàn)一次
又被擦去,箍緊的墻壁也被解散
無論我在哪里醒過來
看見暗處的燈,一盞比一盞下沉
那些舉著燈盞
插秧的人,溝里洗腳的人
去隔壁村看大戲的人,是世界上最亮的物質(zhì)
他們地地菜般的身子,蹲在臺下吃糠
有時在錦旗下寫萬言書
因?yàn)槿霊蛱?/p>
掀翻鑄鐵的審判臺,在燈下大喝
瓜葉上黑白忠奸的臉譜
便一一死去,這個時候會有人往燈盞里
倒進(jìn)一小盅桐油
那些戲子一樣撲燈的蛾子
一會兒變成楊白勞,一會兒變成
土墻上,爛掉的青龍
死去的人在這一天
化成雨水和親人重逢,他們從旗桿上沖下來
從樹冠和卷起的臺階上
撲到生者的懷里,重逢使返回的路更長
他們過于入世的臉
筷子一樣豎在碗底
尖山和瘦水浮現(xiàn)在古老的田埂上
他們明明死去了一次,和這個世界已經(jīng)了斷
他們散落在田間的屋頂
炊煙已經(jīng)被取走,青松度走綠蔭
暴露出一只候鳥的孤獨(dú)
在黃秀山,一棵水杉樹下發(fā)愣的人
死相已經(jīng)出現(xiàn),他們是一群不耐煩的人
活著,是捆綁他們的繩子
無論叩首,還是繼續(xù)哭泣
他們在風(fēng)里束發(fā)峨冠,手一碰就消失
有什么更紅,還有什么
比花葉不相見更絕望,在春天的最高點(diǎn)
用大紅沖淡每一個日常
讓花生五瓣,所有人檐下羞愧
你為什么萌生退意,騎車過潮州城
年華正好,勝似烈酒灌喉
更猛于秋殘的玫瑰,用紅色代替
世間所有的顏色,像我愛你
那么紅,是伸到空中唯一的紅
整座春天,做了她的綠底
你為什么羞愧
從袖管里伸出來
放在輸液臺上,猶如從皴裂的樹皮
翻出一截干枯的樹心,那是一只讓我受驚的手
護(hù)士的手壓著它,白壓著黑
牛乳壓著桑樹,聚光燈照著那一路陡峭的血管
好像此刻,世界只剩下這一只輸液的手
在許多山的上面
在干涸的溝壑之間,那是一只
比夜晚更暗的手,放在歲月的檢驗(yàn)臺上
接近最輕,不注意就要消失
那是一只讓無數(shù)個豬圈后退的手
讓沿途的事物都要
低頭的手,從時光的隧道里伸過來
古董一樣陳列在我的面前
好像在交代功過,在做一段
很慢的禱告詞,讓今夜屏住了呼吸
在街邊喝咖啡的人
咖啡和杯子,在手中遠(yuǎn)去了
冬天的下午一會兒下雨
一會兒變小,我和母親在廣場散步
母親的容顏在廣場上
慢慢消失,一個學(xué)生向我跑來
蓬勃的身子化作雨水
在我扣緊衣領(lǐng)的時候,他跑得很遠(yuǎn)
一對新婚的人牽著手
遞給我一枝花,從春天開過來的花
可以拿來送給墻根下打傘的老人
他們用遛狗的方式
退出昨天的苦日子
在斑馬線上,點(diǎn)滿天燈的圓草坪
有很多像母親一樣的老人
她們走著走著
頭發(fā)白到了后頸
我有時候像響馬
有時候是一位提燈照水的書生
提著兩個空木桶
回到岸邊,初夏的冷水
打在我的長衫上
我有二十三省的孤獨(dú)
我有雪白過頸的彎月亮
照著落單的馬蹄“君騎白馬過長街
斗笠颯颯,兩袖輕”
一行清風(fēng)吹不醒行路的人
月光長短難量
燈不多掛,我牽著瘦馬過街
我是隱世的南唐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