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紅宇
在瓦爾登湖畔自耕自食的亨利·梭羅,曾于勞作時聽到白樺樹頂有一只歌雀,一直叫:“丟,丟,丟了它,——遮,遮,遮起來,——拉,拉,拉上去”,儼然是場外指導(dǎo),別的農(nóng)夫都不理會它的無稽之歌,那“像用一根琴弦或二十根琴弦作的業(yè)余帕格尼尼式的演奏”,但梭羅是誰?詩人和博物學(xué)家,然后才是農(nóng)夫,他寧可聽歌也不去準(zhǔn)備灰燼或灰泥了,因?yàn)樵谒爜?,歌雀的歌聲,是“最信賴,最便宜的一種上等肥料”。
我的耳朵也曾為一種鳥聲所滋養(yǎng),那鳥雖身居大自然,卻時時操心著農(nóng)事,每當(dāng)它叫時,春天就來了,最忙碌的播種季節(jié)也隨之而來,“布谷布谷快快布谷/春天不布谷秋天沒谷熟”——是了,它就是布谷鳥。
《辭海》上說,布谷鳥,即“四聲杜鵑”,棲于山地或平原的森林間枝葉深處,很難看到。鳴聲清亮,人們每諧音為“布谷布谷”。
德國黑森林地區(qū)出產(chǎn)的咕咕鐘,在瑞士的旅游商店見到過:每逢半點(diǎn)和整點(diǎn),會有一只布谷鳥探身出木窗,鳴叫著報(bào)時——就這么被一串“咕咕”聲征服!千里迢迢地將它背回家后卻傻眼了:不會安裝?。▊z文科生相加等于四個笨蛋!),只好將它放在書架上當(dāng)擺設(shè),每逢整點(diǎn)時,在心里默默地替那只養(yǎng)在深閨的鳥報(bào)時:布谷布谷,就是不出!
后來,有了新工具箱的兒子,偷偷將咕咕鐘給拆得七零八落,我嚴(yán)厲地批評了他這種有奢靡之風(fēng)傾向的做法:“200多歐元啊,敗家子!”兒子小脖子一梗:“買了不會裝,更浪費(fèi)!”
我無言以對。是呀,當(dāng)初為什么想買它?一定是因?yàn)槟谴宕嗟囊艄?jié)——雖然馬克吐溫曾厭嫌地說“沒有聲音比咕咕鐘的‘咕咕聲更空虛,更愚蠢,更可惱的了”——但那聲音喚醒了我對“養(yǎng)一只布谷鳥”一直抱有的憧憬和渴望。
早從發(fā)現(xiàn)布谷鳥常棲身于唐詩宋詞間起,便十分留意它的行跡與聲線,詩與詞的世界是寂靜的,有了它的存在,鳥鳴山更幽,如果記憶是詩行圍起的籠,我早就養(yǎng)了一只布谷在里面:“不勝凄斷,杜鵑啼血”,“杜鵑聲里斜陽暮”,“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fēng)喚不回”……只不過,詩人們放大心中的惜別懷鄉(xiāng)之痛,也順手調(diào)大了布谷鳥叫聲的音量,讓那啼鳴聽起來分外凄厲,段段皆為泣血絕唱!
相比于斷腸鳥的形象,我更欣賞散文家鮑爾吉·原野對布谷之歌的形容:“音色還好,木管樂味道”,可不,“布谷布谷”其實(shí)就是布谷鳥吹奏出的木管樂旋律,傳到不同人的耳朵里,被填上了不同的歌詞:
農(nóng)夫聽到,知道芒種節(jié)到了,布谷鳥在提醒該收麥了“阿公阿婆,割麥插禾”、“麥黃該割,家家看火”;哄孩子的母親聽到了,知道布谷鳥在叮囑她“娃仔抱好,娃仔抱好”;好酒的老人聽到了,知道布谷鳥最懂他的心事:“老頭喝口,老頭喝口”;單身的青年聽到了,真想捉住布谷親它一口,因?yàn)樗罾斫馑木秤觯骸肮夤骱每?,光棍好苦”……布谷鳥用生命的氣息吹奏出的旋律,傳遍了四野八鄉(xiāng),從村落到人心……
而私下里,我更愿意視布谷鳥為一位民謠歌手,民謠,民間流傳的歌謠,在布谷鳥的四聲一度里,口傳了多少生動的敘事?!像宋熙寧間流傳的民謠“壁虎壁虎,你好喫苦”,不就是布谷鳥的歌唱嗎?!
而民謠歌手的表演空間,可不止一根隱蔽的樹枝,有無數(shù)音樂家“星探”,“挖”布谷鳥到自己的作品中,讓它站在五線譜構(gòu)成的寬廣舞臺上,秀出歌喉:德國兒歌《布谷》、藏族情歌《可愛的布谷鳥》、布里亞特民歌《會唱歌的布谷鳥》中都有它的閃亮登場。早在700多年前,英國人就開始唱著布谷鳥的歌曲,英國現(xiàn)存最早的六聲部卡農(nóng)作品《夏天到來了》,雖然只有兩分鐘左右長,卻處處回蕩著布谷鳥的歌聲:“夏天到來了/布谷鳥放聲歌唱/種子成長了,草地上花朵盛開/樹木又發(fā)芽了/布谷鳥在歌唱……/布谷,布谷,布谷鳥,你唱得這樣美/直到現(xiàn)在一刻也不停歇”……
“歌曲本身永遠(yuǎn)比歌手更加古老”,克萊倫斯·阿什利,從1929年錄制了《咕咕鳥》起,就讓它不再是阿拉巴契亞地區(qū)的一首普通歌曲,它被那么多人、在那么多的地方、傳唱了那么多年:“啊,咕咕/她是只漂亮的鳥兒/她柔聲歌唱,她高高飛翔”,然而,正如格雷斯·馬庫斯在《老美國志異》中寫到:阿什利“像17歲又像117歲”的歌聲,唱出的“不是一次爭論,而是一個謎團(tuán)”。
依照馬庫斯的觀點(diǎn):“歌謠中存在一種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偽裝”——《夏天到來了》的背后事實(shí)是:布谷鳥單調(diào)、沉悶的叫聲,幾個世紀(jì)以來,一直被英國人所憎恨;而阿什利的《咕咕鳥》呢?““她從不/大聲叫咕咕/直到那一天/7月4日”,曾任美國最高法院法官的荷默斯認(rèn)為“美國人都是布谷鳥”,布谷鳥會把自己的蛋下在別的鳥兒的窩巢里面,幼雛會把其他鳥的幼雛從巢里拋出去(即古語所說鳩占鵲巢)——美國新移民不就是這樣對印第安人趕盡殺絕的嗎?
無論布谷鳥緣何咕咕,在我聽來,最動人的那串音節(jié),不是來自歌而是來自白朗寧夫人的筆端:“說“我愛你!”即使那樣一遍遍重復(fù)/你會把它看成一支“布谷鳥的歌曲”/可是記著,在那青山和綠林間/那山谷和田野中,縱使清新的春天/披著全身綠裝降臨、也不算完美無缺/要是她缺少了那串布谷鳥的音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