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
我奶奶出生于清朝光緒年間,公元1907年,比我爺爺還年長四歲。奶奶在江南地面上生下我父親時,已經(jīng)41歲了,因此從我記事起,所見到的奶奶就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耄耋之人了。
奶奶一輩子有姓無名,戶口簿上只注“何李氏”。她體格高大健壯,天性癡純,也不識字,從不知人心尚有算計,也不知三餐之外更有人世。她一生隨著爺爺漂泊,唯爺爺之命是從。無論遇上什么樣的年景,無論水上陸上,亦無論有米無米,總要灶頭把炊煙升起,想辦法弄些吃食來填飽家人的肚子,才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職責(zé)和目標(biāo)。得益于此,亂世荒年餓殍遍地,我奶奶也沒有餓死過一個孩子。
我父親是獨子,他上頭有三個親姐姐并一個義姐(爺爺收養(yǎng)的一個孤女),全都體格健壯。我父親小時候還常餓飯,提小花籃到野地里剜黃鵪菜,常被人追得四處跑。我出生后,鄉(xiāng)下雖仍窮,但不餓飯了,一家人的飲食依然還是奶奶操心,雖常年難見葷腥,然米缸里總有米,奶奶已覺非常滿足。奶奶是清朝遺老,纏足,穿清式大襟短褂。她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上,伸手到腋下摸索著扣好她藏藍大襟短褂上那些布盤扣,然后走下榻板,拿一把沉暗的黃木篦子對著鏡子篦頭發(fā)。奶奶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掉落得稀稀疏疏。她將手心里那可憐的一小束白發(fā)在后腦勺上挽一個小小的、與她的頭很不相稱的發(fā)髻后,就蹣跚著一雙小腳,走到廚房里去忙碌。奶奶做這一切時,頭總是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的。她從年輕時便生有這種很奇怪的毛病,別人看著總替她累,她自己卻并不知覺。
我常常設(shè)想奶奶年輕時會是什么樣子。那個在七里湖上搖蕩漁船,體格健壯,皮膚白凈,被人喚作梅姑的年輕姑娘,是否也同別的姑娘一樣,有過一條烏黑的長辮子?爺爺將漁網(wǎng)撒向夕陽涂抹的江面時,站在船艄的奶奶是否也曾迎風(fēng)哼唱過一些低低的歌謠?可是奶奶也同爺爺一樣從不講古,也不追憶往事,她成天不停點著頭,笑瞇瞇的,永遠只著眼于眼前這個小小庭院里的現(xiàn)實生活。
床頭柜上的青花瓷壇里塞滿的是一個個小布包,那全是先年冬天奶奶收藏的辣椒、茄子、刀豆、娥眉豆、長豆角、四季豆、黃瓜、冬瓜、苦瓜、南瓜、絲瓜等各樣蔬菜種子。清明前后,天氣轉(zhuǎn)暖,父親在家里泡谷種,奶奶就取出這些小布包,用微溫的水浸濕之后,放在飯后尚有余溫的灶臺上催芽。
爺爺檐下低頭打瞌睡時,正是空氣清明,和風(fēng)如煦的春天。有家燕頻頻飛返于檐下,庭前水田旁桃花初綻,柳條新茁,而廚房里,灶臺上奶奶紗布包里的辣椒種子、黃瓜種子也都急搶著從紗孔里鉆出腿來了!
妹妹小我兩歲,她也要跟著我去看奶奶在菜園里撒種子。奶奶見我同妹妹赤著腳,囑咐我們小心別踩新翻的土,說是春天菜土肥,沖氣重,會把腳漚爛。我同妹妹可不管那么多,菜園子里有各種好玩的東西吸引我們。那新挖開的菜地里常有蚯蚓,身子被挖成兩截之后依然能靈敏地鉆入泥土。它吃土又屙土,屙一串細細的小土圈。泥土中還有一種肥白的地老虎,又名切根蟲,專吃植物的根,奶奶叫我們見到即打死它。那新鉆出土的辣椒苗像舉著的一雙小手,小手上還頂著一片辣椒籽的殼不曾褪下,我見到總想幫它掰下來。柚子樹下有婆婆納伏地開出許多藍色小碎花,每一朵小花里似乎都藏著一個秘密的小世界。又有太陽草,可以撕開來預(yù)測晴天雨天。這些,都可以讓我同妹妹玩上半日。
奶奶雖然蹣跚著一雙小腳,走路也不快,隨時要跌倒的樣子,可是她除了不下水田干活,做飯喂豬,澆水灌園,成天忙個不停。她在菜園子角落上挖了一方深一米有余的小水池,接天落水,種菜時可以就手舀來澆園。有一回父親于田間捉了兩條寸長的小鯽魚,做不成菜肴,便將其放養(yǎng)在這個小水池里。我同妹妹想等它們長大之后捉來煮食,可那天池里水快被奶奶舀干了,我同妹妹用棍棒在池里攪了半日,也不見當(dāng)日那兩條小鯽魚。問奶奶,奶奶說化了。問化成了什么,說不知道。我自然不相信兩條魚能化成別的什么東西,但長大之后讀《莊子》,讀《本草綱目》,卻知自然界確有化生之說。
菜園子用土坯壘了半人高的圍墻,圍墻上密密繁衍許多扁竹。扁竹又稱鳶尾,五月時開藍色的花,形似蝴蝶,極為冷艷。園角還有一株大欒樹,喜鵲愛在上面做窩。每到秋天的時候,欒樹上會結(jié)一簇簇紅燈籠一樣的果子,樹底下也掉落許多,我同妹妹常撿來玩。當(dāng)欒樹上還只有一些絨毛一樣細小的綠芽時,奶奶在欒樹下種了一窩娥眉豆,期待不久之后,娥眉豆的藤蔓會纏樹而上,綴滿一樹的娥眉豆莢。園子另一角有一株梨樹,正葉綠花繁,那白色的花襯得葉子越發(fā)清明好看??蛇@樹上結(jié)的梨子粗澀,不好吃,母親幾回思謀要將它伐了,說它遮了陽光令蔬菜不長。我想折一枝梨花下來玩,夠不著,喚奶奶過來幫我折??烧蹠r枝條抖動,花瓣紛紛掉落,拿到手上時已經(jīng)不如生在樹上時好看了。
我同妹妹嬉鬧著返回院坪,驚擾了檐下打瞌睡的我爺爺。爺爺規(guī)矩很多,譬如大人說話小孩不許插言,吃飯得左手掌心托住碗底端好,喝湯不許發(fā)出聲音。他一見我走路蹦跳,就罵我沒個走路的樣子,還說要一頓棍棒打死我,我因此不喜歡他。他罵了我,卻又要我同妹妹給他擠鼻頭上的瞌睡蟲。早春暖風(fēng)如熏,使人懨懨欲睡,但我爺爺以為這是有瞌睡蟲在作怪。爺爺鼻頭毛孔里果真能擠出許多白色顆粒,狀如小蟲。我同妹妹也試著擠自己的鼻頭,卻又沒有。
我同妹妹的腳果然被菜地里的腐氣沖壞了,奇癢無比。到夜間奶奶給我們洗腳時,我們的腳趾縫已經(jīng)被抓破了,奶奶笑瞇瞇地給我們抹上香油。在奶奶眼里,香油是最好的解毒治病的良藥。蚊蟲叮咬、長皰長癤都給我們拿香油擦;肚痛、頭痛,奶奶也用小瓷勺蘸香油給我們在背上、額上刮痧;有時候她還會叫我們把香油生喝下去,我們也從不反抗,總是乖乖地領(lǐng)受她的安排。
奶奶與爺爺不同,她不給我們立規(guī)矩,對任何事也不抱怨,不評判,只一心一意愛護侍弄我們這些孫兒,從不因任何事情責(zé)罵我們。她握著我同妹妹的小腳板笑瞇瞇點著頭,欣慰我們?nèi)缤N下的黃瓜豆角一樣,見風(fēng)就長。
(耿敏摘自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水流林靜是故鄉(xiā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