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維也納
域外名城的漢譯,總是美文:米蘭、華沙、慕尼黑、亞威農(nóng)、布達佩斯、斯德哥爾摩。凡未經(jīng)描述的城市,準確地說,凡是描述而未被我親眼一見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爾在書頁中撞見了,不過幾個漢字,毫無緣由地排列著,又好看,又耐聽,譬如:維也納。
“在歐洲,可能沒有一座城市像維也納這樣熱衷于文化生活。幾個世紀來,哈布斯堡王朝的奧地利既無政治野心又無軍事行動,因此繁榮昌盛。那種國家的自豪感最強烈地體現(xiàn)在追求藝術(shù)的卓越地位上?!贝耐襁@樣描述19世紀末的維也納,“每天早晨看報的時候,普通維也納市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國會辯論或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劇院上演的節(jié)目。”
據(jù)他說,“一個皇家劇院男演員或一個歌劇女演員在街上走過,每一位女售貨員或者馬車夫都會認出他們”。
茨威格的童年記憶似乎仍停留在維也納的黃金時代。多半歐洲的都城皆歷經(jīng)兩次戰(zhàn)爭的大毀劫,無論遭遇戰(zhàn)火,每座歐洲的城邦都不愿背棄自己的記憶。當伯森道爾夫音樂廳也將拆毀時,最后的演出閉幕了,觀眾鼓掌,哭泣,全場燈光關(guān)閉后,沒人離開座位?!爱斘覀兪谴髮W生時,曾為了反對拆毀貝多芬臨終的寓所而用請愿書、游行和文章進行斗爭。在維也納,這類具有歷史意義的每一幢房屋的拆除就像從我們身上奪取了一部分靈魂。”
紐約
“百老匯”,英文路名,南北向貫穿曼哈頓全島。上端經(jīng)第116街哥倫比亞大學西門,下端與華爾街接交,全程毗連兩百多條東西向橫街,是全市區(qū)井字形街陣中唯一一條斜向的長街。此外,紐約各島,乃至全美國各大都市,幾乎都有這么一條大街名叫“百老匯”——何以美國音樂劇卻似“百老匯秀”口口相傳?
紐約上演音樂?。ú皇歉鑴。┑膸资覄≡海性诘?2街至第57街之間。百老匯,只是穿過這十多條街口,而百老匯最熱鬧最著名的段落,也就在這一帶。大名鼎鼎的《紐約時報》報館,就設(shè)在第43街,從19世紀起這里就叫作“時代廣場”(即“時報廣場”)。
這“時代廣場”的面積,不及天安門廣場百分之一,也不及上海人民廣場一角,但在紐約卻是名勝。每年最后一天,幾十萬紐約人就擠在這兒守歲,只等零點鐘聲敲過,全體狂喊“新年快樂”,胡亂擁抱,扔一地酒瓶子。國中留心攝影的朋友可記得一幅著名的歷史照片:1945年宣布聯(lián)軍勝利那天,一位凱旋歸來的美國大兵在街頭攔腰抱定一位陌生女子,俯吻香唇,弄得那小姐腰腿都彎下去了。在那張照片上,他倆一直吻到今天,還得吻下去,彎著身子,而且永遠停在時代廣場的百老匯街、第7大道、第45街交叉口。
科隆
科隆,路德維希現(xiàn)代美術(shù)館。館址與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毗連,進出巡看,教堂正在做禮拜,我眼見中世紀木雕《耶穌受難》前的好幾位歐洲青年直勾勾盯著成陣的燭火,神情哀痛。美術(shù)館正在布置新展,大半空間被遮蔽著,樓梯正墻排開李希特以黑白兩色繪制的《四十二幅肖像》,認出其中的人物,有馬勒、柴科夫斯基等,似乎并沒有一位畫家。在出售圖片的小賣部買了聯(lián)軍轟炸科隆的歷史照片:短墻殘壁,炸裂的鐵橋倒在萊茵河中,晴空下唯科隆大教堂巍然屹立。
翌日是被附近教堂成片的鐘聲喚醒,醒來,又復睡去。起身后,早餐廳堂只我一人用餐。壁上兩幅無名的老油畫:一位農(nóng)夫扶犁耕田,一位小老板在油燈下數(shù)錢,19世紀德國人的繪畫,畫得不好,也不壞,這樣的油畫,在中國或可入選全國美展,在歐洲,適可掛在小城旅館的餐廳。十點,火車開往波恩,半小時后,波恩站到了。我朝一座磚砌的大教堂走去。從教堂轉(zhuǎn)彎,豁然展開小城的廣場,老遠就看見廣場中心銅鑄的貝多芬先生高高地站在那里生氣,頭頂停著一只鴿子。
這里剛下過雨,廣場密匝匝鵝卵石縫的水跡映著青天的光。歐洲到處是舊時的石鋪地面,半月前在羅浮宮游蕩,那大片的宮廷廣場仍是當年走馬的砂礫,照片看過多少回,從未注意地面是怎樣的。轉(zhuǎn)彎,轉(zhuǎn)彎,轉(zhuǎn)彎。小城的小街正是午間的熱鬧擁擠,尤在雨后。首飾店,家具店,鐘表鋪,花房,面包房,從前上海西區(qū)也有這樣的面包香飄散街沿,也是這樣的卵石地面雨后滑亮閃爍。隔壁是煙具鋪,各種尺寸的雪茄煙斗,煙盒銀質(zhì),雕飾精美,貴極了。歐洲有許多不知名的水果,極小的,不像葡萄,不像草莓……付錢時,問身邊一位老太太:貝多芬的家在哪里?她打量我,指指廣場北側(cè)一條小街街口,笑著,隨口說:你知道,他不在家。
(向玉昆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外國音樂在外國》,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