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第一次見她是九十年代末。
在鐵葫蘆街,你可不常見到外人,尤其在我家,更不可能見到遠(yuǎn)方來的親戚,我們離開老家,用媽媽的話說,你多大,我們就離開老家多少年了。那千里之外的地方已被我們遺棄。
那是夏日黃昏,我從學(xué)校出來,左腳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口子開了有一指長,正往外冒血珠子,我知道那是江楓故意撞出來的,我想下次一定要以牙還牙。路過二毛家的商店時,我被一個聲音叫住,是院里的大嘴薛老太婆,她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我,喊起來,李準(zhǔn)李準(zhǔn),你姐姐來啦。
我對薛老太婆沒半點(diǎn)好感,她喜歡嚼舌根不是一天兩天了,簡直和我們大院的歷史一樣長,起碼有三十年了。我不搭話,直突突往前走,仿佛看穿了我的不屑,薛老太又說,你見過她嗎?叫什么?老太婆一時沒想起,吚吚嗚嗚半天。在我快要消失在她眼前時,她才用拖長的調(diào)子喊了一句,你姐姐呀,可不是來走親戚的,她來了,就不走啦,就長住你們家啦——
我這才有些驚訝,長???什么意思?我抄一條布滿苦蒿的近路回家,穿過紅色磚墻下一扇破敗的楠木門抵達(dá)了院子。我家在二樓。拉開紗門,屋里很熱鬧,來了好些人,都是媽媽的那幫老太婆朋友。姐姐呢,怎么不見?媽媽把我拉到一旁說,你姐姐來了。我說,哪個姐姐?媽媽說,你三姨家的姑娘啊,你三姨去了,你那沒良心的姨父又討了新老婆,你姐姐就被趕出來了。我說,是你讓她過來的吧。媽媽說,那有什么辦法,那是你姐姐啊。姐姐不在,所以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看你是想姑娘想瘋了。媽媽想揪我卻被我閃了過去,對著屋里那群還在嘰里呱啦并把瓜子花生殼吐得到處都是的老太婆說,還不回家啊,都要開飯啦。
人群就散了,一些人還指著我的鼻子說,李準(zhǔn)啊李準(zhǔn),你姐姐來了,看治不住你。我不以為然,這個家,我最怕的是我爸(所幸他常年在外),誰還怕女人啊。人走后,我問媽,她呢?媽媽說,沒大沒小,那是你姐姐,以后不準(zhǔn)她啊她的,你姐姐洗澡去了。
我是等了二十分鐘才把姐姐盼來的,一個身影從紗門外飄進(jìn)來,亭亭玉立,頭發(fā)濕著,拖到腰部,還在滴一些晶瑩的細(xì)水。姐姐手里挽著臉盆,穿一套輕薄的棉短衣,看得出是手工做的,緄了蕾絲邊,姐姐腿很長,短褲以下還有可觀的一截,勻稱的,同樣掛著水珠。當(dāng)然我是以貌取人的。姐姐的臉背光,我一時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直到她靠攏,說,你就是李準(zhǔn)吧。我才點(diǎn)頭,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我是想讓她感受到我主人公的地位,可她似乎不為所動,沒有躲閃,反而大大方方讓我看了個夠,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候,我對女人有了幻想與沖動,尤其夜晚,當(dāng)我脫得光溜溜地獨(dú)自躺到床上去時,女性柔軟的一面就像蚊香的煙霧一樣彌漫上來,那些逐漸生長的乳房,搖曳的長發(fā)與腰肢,那些臉龐……我一遍遍回憶從她們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的或香或略帶汗味的氣息,使人骨頭發(fā)癢的氣息。
媽媽說,姐姐就住你那間屋,已經(jīng)開了鋪,反正你房間也大,空著也空著。
我?guī)缀跏橇?xí)慣性地流露出了不滿,一時無法顧及姐姐的感受。她一個人千里迢迢投奔我們而來,卻得到了我的無聲抗議,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整個晚飯過程,姐姐沒有了之前的從容,只是和母親不時低語著什么,用老家的話。
我匆匆扒了兩口飯就離開了飯桌,回自己房間。我的房間很奇怪,和媽媽這邊又隔了兩戶人家,真不知道當(dāng)初是怎么分的房。格局也很怪,不像如今的套房,幾居幾室?guī)仔l(wèi),分工明確,細(xì)化到了人的各種生理生活需求。之前說過我們的房間隔層很大,還有著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大玻璃窗,幾乎要落地了,可以說窗明幾凈,但用媽媽的話說,哪都好,就是廢窗簾。因而有的人家干脆用報(bào)紙將窗糊掉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才用窗簾,所以從外間望去,我們這棟樓似乎充滿著生活的智慧又滑稽不堪。
房間進(jìn)門就是一個大廳,孤零零的,一目了然,四四方方,我就住廳里,床霸占在廳中央,有點(diǎn)總統(tǒng)套房的意思。床的對角有一套老式沙發(fā),上面堆滿了我的臟衣臟褲。門的對面就是大窗了,幾乎是門旁小窗的五六倍,也不知道誰設(shè)計(jì)的,十分闊氣。在這扇窗的右側(cè),是另一處進(jìn)門,沒有門,是從整面墻上掏出來的一個門形的洞,一人寬,里面的屋子和這邊一般大,所以也分不清哪間屋更像是臥室,里屋還有一個小隔間,修有淺水池,有水管伸進(jìn)來,算作浴室和洗衣間。我時常在那里小解,因而那個角落常年蟄伏著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尿騷味。夏天在這里還能勉強(qiáng)洗個澡,冬天就不行了。當(dāng)然除非用我媽那巨大的木盆,往盆里添滿水,就可以搓了,但缺陷是不能打太多香皂,不然很難清洗干凈。
姐姐這間屋也有一扇大窗,原先沒人住就沒有窗簾,現(xiàn)在那上面被火速裝了一塊酒紅色的天鵝絨幕布,是真的幕布,一絲光都不透,是媽媽從單位俱樂部淘來的舊貨。新的床已經(jīng)鋪好,床上堆著姐姐的衣物,媽媽還買了個布衣柜放在床邊,另一邊是我棄之不用的書柜,書柜下是一張之前就沒有用處的書桌,布滿塵埃,現(xiàn)在整個煥然一新了。
房間里飄蕩著一股香波的味道,這味道一時蠱惑了我,被它牽引,我拉開了隔間的木門,隔間里的潮氣雖已消失殆盡,但仍有水汽殘留,那香波的味道就浮在水汽中,像霧。我對這味道敏感極了,心霎時像音符一樣跳躍,叮叮咚咚。我看見水池邊沿斜放著的浴盆,里面還留了一洼水,房間頂頭的鋼絲上正晾著一對乳罩和粉白三角褲,看得出是姐姐的,因?yàn)閶寢審牟话阉乃饺宋锛煸谶@里。四下無人,我情不自禁踮了踮腳,鼻尖靠近了還在滴水的乳罩邊緣,一股濃烈的肥皂味兒,但在我的想象中,這肥皂味兒里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獨(dú)特氣味,它使我為之一顫。我想取下那東西細(xì)細(xì)聞聞,但又礙著什么,終于沒有伸手,而是恨恨地離開了這里,離開前我還在姐姐洗澡的地方解了個小手,狗一樣。
姐姐是由媽媽護(hù)送進(jìn)來的。
媽媽說,姐姐這就住進(jìn)來了。當(dāng)時我正翻一冊漫畫,目光緩緩從漫畫書上抬高幾寸,對著媽媽及身后的姐姐點(diǎn)了點(diǎn)頭,鄭重的,就好像只有得到了我的首肯,姐姐才能住進(jìn)來。
姐姐在我房間停留了片刻,翻翻散落各處的書,看看架子上能雙開門的轎車模型,表情是稱心如意的,然后一轉(zhuǎn)身去了自己的房間,仿佛會穿墻術(shù)。媽媽跟在身后,說,還差張簾子啊。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沒有表態(tài)。兩個女人在屋里坐了半天,出來時只有媽媽。
等了十分鐘,那屋里也沒傳來什么動靜,我想姐姐不會就睡下了吧,那也太早了,但我又不便開口,手中的漫畫也無心看下去。又僵持了幾分鐘,我實(shí)在熬不過了,才從床上滾下來,捏著蚊香來到門旁,姐姐正伏在桌前看書。我用力掰著該死的蚊香。為什么每盤蚊香都要那樣死死相扣呢,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扣得那樣緊,又不是一對對戀人。我一使勁還是將蚊香掰壞了。整個過程姐姐居然無知無覺,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要蚊香嗎?也是隔了幾秒,姐姐才將腦袋緩緩轉(zhuǎn)向我,一種疑惑的目光,你說什么?
我進(jìn)了屋,才短短一天,我踏足這里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情緒,一種障礙,仿佛是去別人家。我說,你在做什么?
姐姐將目光對準(zhǔn)了書,算作回答。我將蚊香遞給她,空下來的手卻兀自翻了起來。是一本繡像本《紅樓夢》,上下冊,是媽媽的書。之前我已經(jīng)翻過了,還臨摹過幾張,黛玉葬花晴雯撕扇什么的。
姐姐沒什么話講,那個瘦弱的身影撲在書桌前,形單影只的,長發(fā)披在身后,脖頸處扎一根黑色膠圈,土氣又讓人不敢小覷,仿佛是從畫里走下來的人兒。
姐姐看書,我落個無趣,只好回自己那邊。這晚我什么也沒能看進(jìn)去,一點(diǎn)心思也沒有,黃金時間一過,院里就迅速安靜下來,所有大人都在催促小孩上床。那一刻,只有夜蟲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單薄的窗扇后傳來,姐姐那邊死一般寂靜。我懷著有人在身邊的念想安然睡去,卻迎來了人生初次夢遺。
那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整個情節(jié)如同香港的三級電影,一開始女主人公的臉并不清晰,只知是個年歲不大的女人,整個背景鋪天蓋地的黃,是溫暖的黃、頹廢的黃、夕陽西下的黃,就連女人的身體也是黃的,不過黃得富有質(zhì)感有彈性。
場景是一間從未去過的房間,貼著泛黃的壁紙,夢中沒有燈光,無從知曉時間,仿佛世界生來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女人款款向我走來,當(dāng)然如我所夢,女人一絲不掛,身段婀娜,沒有妖氣,反而有股濃郁的生活氣息,就仿佛是你身邊的某個人,那么真切。
你躺在一張泛黃的大床上,女人徑直走來,俯下身,于是就進(jìn)入了你,或者說你進(jìn)入了她。一種濕滑的緊貼肌膚的觸感在你體內(nèi)無限延展,你像墜入一個期許已久的漩渦,當(dāng)你越陷越深時,一陣急不可耐的尿意突襲而來,像一顆不安分的子彈急于鉆出火熱的槍筒,砰地一聲,你再也無法忍住,一瀉千里,兵敗如山倒,然后一切冷下來。女人從你體內(nèi)抽身而出,蛇一般游走。四周的光線像被什么東西吸附著,驟然后退,一點(diǎn)點(diǎn)暗。這時你才將目光鎖定在女人臉上,似乎是要抓住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快意和那個與你交合的女人。在一切都朝你迅速退去的背景中,在不可捉摸的氣氛下,你才捕捉到一張一閃而逝的臉,竟是你見過的某個人,你看清了她,接著夢境結(jié)束。
醒來時感覺下身怪怪的,什么東西粘在那里,像團(tuán)稀泥,帶著輕微但明顯的質(zhì)感。我伸手去摸,卻摸來一爪子腥味,有點(diǎn)像姜汁的味道,用手一捻,有些黏性,如同膠水。我腦海里迅速閃過一些畫面,瞬間明白過來。于是夢境以一種不牢靠的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重播,我想了起來,那絲快意保留在記憶深處,姐姐的臉也跟著突破迷霧浮現(xiàn)出來,長發(fā)披散著,因而顯得臉更小了。我一時羞愧難當(dāng),我怎么能和她呢,但過了很久,又一想,誰又告訴我不能和她呢……
姐姐不在房間,我一把將房門反鎖,換那條令人懊惱的短褲,原本我將短褲朝沙發(fā)隨手一扔,一如從前,可一想到這是條包含了重大信息的短褲,我又揀了回來,沒有辦法,就這樣我洗起了人生第一條短褲,并且從此以后,我再不讓人碰它了。
哦,姐姐,你一來,我就迅速完成了某種轉(zhuǎn)變,從男孩到男人。
謝謝姐姐。
姐姐竟也會做飯,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姐姐輕描淡寫告訴我說,從前就做的。于是有天我對媽宣布,你做的菜太難吃了,還沒姐姐做得好,你連鹽都不放的。
媽媽說,放屁,少吃點(diǎn)鹽要死啊,以后就讓你姐姐做吧。
我不知道媽媽是說真的還是姐姐主動攬下了做飯這么重要的活兒,總之,那以后,家里的飯菜竟都是姐姐在張羅,媽媽只是磕著瓜子在旁觀看,有時打個無足輕重的下手,一邊還念叨著,有個女兒就是好啊,提早享福了。然后吃吃地笑,像個白癡。飯后倆人還坐在電視機(jī)前,在慵懶閑散的氣氛中交談或織毛衣,像一對故友。
媽媽教姐姐,那些復(fù)雜的針法讓人眼花繚亂,可姐姐一學(xué)就會,轉(zhuǎn)天手上就握著竹針織起來。那時媽媽正給爸爸織羊毛衫,她總是在天熱的時候就匆匆動手,而在寒潮來襲前,就給一家人預(yù)備了冬天的溫暖衣物。媽媽用深色的毛線,我知道那是我和爸爸的專用色,禁臟。姐姐試的是白色,一看就是女人的顏色。有時倆人夜以繼日,晚飯后一邊看電視還一邊忙著手里的活兒,連鄰居來串門也不曾停下。姐姐的美好名聲就是這時傳出去的。人們說,李家來的姑娘賢惠的,小小年紀(jì)什么都會。但自然,如此和諧的名聲中總要夾雜一些雜音,不然對不起我們這條流言蜚語的街道。這雜音首先來自薛老太婆,她逢人就說,哼,什么能干,我看他們一家就是把她當(dāng)傭人當(dāng)保姆啦,免費(fèi)的。
如此惡毒的話連我也受不了,好像我們真的作踐了姐姐。媽媽還無知無覺,我只好出面,于是某天晚飯我故意說,難吃死了。
媽媽沒有聽清,你說什么?
我加大嗓門,幾乎是吼了,菜越來越難吃啦。
所有人都聽清了。
姐姐不說話,之前還歡快的臉一下僵住,蹙了蹙眉,像吃飯崩了粒石子。
哦,姐姐,你愧疚的樣子讓人心痛極了,但是好戲既然已經(jīng)開場又怎能匆匆結(jié)束呢?
媽媽說,你嘴還刁,不是才說姐姐做得好嗎?
隨便說說的,你們還真信了。我滿不在乎地說。
姐姐搛菜的手都變得有些顫抖,我心都要流淚了。
媽媽有些火了,那你不要吃了,喝西北風(fēng)去好了,整天什么不干還挑三揀四,姐姐哪里做得不好,?。?/p>
我真的就摔了筷子,裝作怒氣沖沖地走掉了,姐姐出口挽留說,那再換個菜吧。說著作勢起身,卻被媽媽攔住,別管他,還得了了,不吃拉倒,不知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肯定外面受了氣,回來就曉得兇家里人,一點(diǎn)出息沒有……
我去了街邊的電游室,想著在游戲中殺一通人后,心情會好起來。我總將游戲中的人想象成薛老太婆王老太婆陳老太婆。我一個個幣投下去,就為了干掉她們。我在烏煙瘴氣中碰見了江楓,見到他,我的腳又隱隱作痛起來,仿佛結(jié)了痂的傷口又被無情揭開。我沒有理他,可他卻纏上了我,臉上是一副諂媚的樣子,說要和我配合。
我懶得理他,故意將身子往機(jī)器中間靠了靠,以擋住投幣口,可江楓還是屈尊將幣投了進(jìn)去,用一種難堪的姿勢,仿佛在朝我鞠躬。我不為所動,對這種人,我沒有理由給他好臉色。可今天他卻放下身段來,游戲過程中頻頻沖在我身前為我阻擋那些蜂擁而來的小鬼和暗箭,并不時提醒我吃加血的包子,就好像他一貫是個仗義的人。當(dāng)我打完手中的鋼幣時,江楓還主動給了我一把,少說也有十個,換成票子,就是五塊錢,不是筆小錢了,當(dāng)時可換一斤豬肉。我不玩白不玩。直到把他也榨干了,兜里再也掏不出幣來,才出了一口鳥氣。
我知道江楓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我沒想到他的目標(biāo)是姐姐。在我們即將分路時,江楓才扭捏地告訴我說,他有三張電影票,問我要不要去看,還可以帶上你姐姐。他說。
我不講話,心里在掂量,可江楓竟將票子嘩地亮了出來,確實(shí)是三張,很快拿了兩張給我,看上去像預(yù)謀已久,然后他匆匆告辭。我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小聲說,你他媽要是不去就好了。
房間里有響動,有倒水的嘩啦聲,有人在洗澡,我喊了一聲,誰呀。
姐姐的聲音飄了出來,是我。
我就不響了,換了拖鞋,一下躺到床上,暑假就是如此百無聊賴,沒有更好的消遣可以打發(fā)。
水聲一陣陣漫過來,似乎又撩撥起了我的某根欲望之弦,姐姐在洗澡,她光裸的身體一定十分迷人,想到這里我突然打了一個戰(zhàn)栗,全身都挺了一下,一絲邪惡的念想在腦海里升騰,蛇一樣纏住了我,我只掙扎了一會兒,就不管不顧地踅進(jìn)了姐姐房間,仿佛某種水汽氤氳的畫面已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我輕手輕腳進(jìn)去,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清冷的味道,只開著一盞臺燈,燈下的那本繡像本《紅樓夢》打開著,我掃了一眼,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了。
洗澡間是爸爸用木板手工搭出來的,有些地方不甚嚴(yán)實(shí),留有縫隙。那道門自然是關(guān)上的,而且從門的位置你什么也看不見。我悄悄摸到門的左側(cè),與墻接縫的地方,那里就正對淺水池了。我想象姐姐盤腿坐在浴盆里的樣子,像一尊女菩薩,或者是一種站姿,酷似美術(shù)課本中的飛天。然而我失算了,木板與木板間雖留有縫隙,但我卻忘了里間還鋪有一層彩條布了,那布把所有縫隙都堵得死死的,目光一下被剪斷,像挨了一棍。我捧著仿佛受傷的眼睛懊惱不已??床灰?,我只能聽了,耳朵貼在板壁上,屏息凝氣,于是一陣腳踩水的聲音就穿過單薄的板壁滲透過來,細(xì)聽還能聽見姐姐隨意的哼唱,有那么一絲勾人心魄,然后又是一陣緊密的嘩啦聲,水從頭頂傾瀉而下,水珠濺在板壁上砰砰作響,一串微小的爆炸。由這聲音開始,我想象姐姐的胴體,那些被衣物長期壓抑的肌膚,那些隆起與低洼,還有毛發(fā)上閃亮的玉珠,以及最最隱秘的部位……
隨后,姐姐包著滴水的頭來見我,我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見她望我的神情,那么深邃,我心里小鹿一樣亂撞,以為她洞察了我的荒唐行徑,可姐姐一開口,我的心就落了下來。
姐姐說,今天菜真的難吃嗎?
我朝江楓招招手,他跑過來,我將票子還他。
他一臉不解,眉頭一蹙,額頭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川”字,他直接忽視了我,問,你姐姐不看電影嗎?
我說,她沒時間。
說完我就走了,留下整個呆掉的江楓。我知道在暑假里和人談?wù)摏]有時間是一件荒唐的事情,簡直不可思議,但我確實(shí)這么干了。
當(dāng)天我還干了一件小事,在姐姐房間,準(zhǔn)確地說是在洗澡間,我揣著一把小刀鉆了進(jìn)去,在水池對面動了一些手腳,彩條布被我掏出了一個小眼兒,我掏的位置不高不低,正好是兩塊木板的連接處,我割掉了阻擋目光的該死的布條。當(dāng)然這活兒我做得漂亮極了,像雕一件藝術(shù)品,捏刀的手一點(diǎn)也沒有顫抖,因而切口光滑,橫平豎直,我?guī)缀跏窃趧右淮瓮饪剖中g(shù)了。
眼兒掏好之后,我還跑到外間試了試,沖里瞄了好幾眼,沒問題,一清二楚了,位置正好,不偏不倚,一眼就能將淺水池盡收眼底一網(wǎng)打盡。而為了避免洗澡間的燈光從縫隙處漏出從而被發(fā)現(xiàn),我還用一塊涂黑了的小紙片將縫隙暫時掩住,這樣就萬無一失了,一件天衣無縫的作品宣告完成。
哦,姐姐,萬事俱備,只等你的到來。
那以前我沒有見過女人。姐姐在無知無覺中做了我的人生導(dǎo)師。
那是怎樣一幅畫面啊。
姐姐,你先是坐在浴盆里,這么熱的天你卻像媽媽一樣打了熱水摻進(jìn)去,因?yàn)槟撤N女人間的心經(jīng),是排斥冷水的,這將影響你的一生。
水汽裊裊如同仙氣一般,姐姐,你就坐在那里,像一朵圣潔的雪蓮,舉手投足間具有一種真正的優(yōu)雅。你擦拭身子,打香皂,并對著腋窩的毛發(fā)惱火,最后還是一狠心掏出了爸爸的剃須刀,刮得那樣小心翼翼又毅然決然,好像那些茂盛起來的毛發(fā)傷害了你,你無法容忍,舉刀一快,有些不負(fù)少年頭。而當(dāng)你整個身子站起來時,優(yōu)美肚腩下的毛發(fā)卻成了碩果僅存傲視群芳的所在……
姐姐,我覺得我都眼冒金星了,無力去描述那一瞬,就好像整個人都快燃燒起來,瞳孔放大,什么東西急欲找到一個突破口。
這天晚上我又夢遺了,場景刷一下變成了洗澡間,就在淺水池的浴盆里,主角自然是你,姐姐。我夢見和你一塊洗澡,你幫我搓背打香皂,纖細(xì)的手指劃過我的背脊,一絲涼意滲透骨髓,一如小時候的媽媽,可是姐姐你是赤身裸體啊,從你臉上看不出一絲羞澀,倒是我有幾分虛偽的做作與矜持,做出不讓你碰的樣子,我真是裝極了。
姐姐,你的乳房那么小,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嗎?
清晨,姐姐房間沒人,窗簾被收束起來,這是姐姐起床的標(biāo)志。這天天光極淡,從姐姐的窗口望出去,天被一層黯淡的水汽包圍著,霧靄彌漫,看來漫長的雨季又要來了,河流的聲響在這時盛大起來,是大壩放閘的信號,水從泄洪道中噴涌而出,抬高水面,帶來一絲絲令人厭惡的魚腥味。窗外,幾只貓已經(jīng)叫開了。
姐姐的床整潔如常,被子永遠(yuǎn)是疊起來的,方方正正,擱在床頭。床單是紅白格子的,有幾分男孩的俏皮。我俯身上去,聞到一股淡淡的被沖散了的幽香,帶著一種冷卻后的體溫。我踢掉鞋,躺了上去。姐姐的床很軟,我的身體陷在姐姐晚上陷入的地方。她用的是哪一種睡姿呢,我不知道,所以我每種姿勢都試了一遍。我的臉埋在她的枕頭里,枕頭上還留有一縷她的發(fā)絲兒呢。
我又躥進(jìn)她洗澡的地方,那個狹小的空間,里面有盞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昏黃的,我想我要感謝發(fā)明電燈的人。姐姐,你的內(nèi)衣褲仍然在那根堅(jiān)挺的鋼絲上,懸垂。我歪過腦袋去看,它們就像是在走鋼絲,頭重腳輕的,卻那么穩(wěn)。我的鼻尖都碰到它們了,一陣冰涼的觸感,令人難忘。這次我沒有客氣,姐姐,我將你還未干透的胸罩摘了下來,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然后我情不自禁一把罩在了眼睛上,我的世界短暫地陷入了黑暗。乳罩是黑的,黑得密密麻麻,不透一絲光亮,我戴了一會兒,又把它掛了回去,我沒有碰你的內(nèi)褲,姐姐,那地方對我而言仍稍顯可疑。
接著,在我離開時,我看見了你的血,姐姐。它被封在一個塑料口袋里,藏身于水池角落,是你忘記處理的。衛(wèi)生巾被裹得像一顆卷心菜,血跡就像草莓醬那樣一圈又一圈,我有些頭暈眼花了,姐姐。
這是我的秘密。
沒多久我就感冒了,發(fā)高燒,三十九度半,有直逼四十度的趨勢。
夜里,汗水在我身上來來回回,表演魔術(shù)般,我接連換了幾套衣服。媽媽睡覺前來看我,摸摸額頭,燒退了幾分,問我怎么樣,我說舒服多了,只是腦袋還脹脹的,昏昏沉沉,不能左右擺動,不然就翻了天了。走的時候,媽媽還小聲叮囑姐姐說,晚上看著點(diǎn),他生起病來嚇?biāo)廊耍r候沒吃過我的奶,現(xiàn)在身體就虛,動不動就病了。
姐姐說,好的姨媽,我會看好弟弟的。
媽媽才走了。
姐姐問躺在床上的我說,你真的沒吃過姨媽的奶嗎?
我說,我不記得了。
然后姐姐就吃吃地笑。
姐姐給我一只梨,我搖搖頭,可她堅(jiān)持給我,我就咬了一口,勉強(qiáng)吞下。姐姐沒有在自己的房間看那本《紅樓夢》了,而是坐在我的床旁,盯著我,我也盯著她,然后我們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晚上,我?guī)锥人ビ謳锥刃褋?,姐姐都在床邊,似乎在想什么事,神情凝重,一旦我醒了,就嚷著喝水,姐姐一次次去媽媽的房間打水,最后干脆抱了一大罐來。喝了這么多水,我的燒似乎減了不少,腦袋也不昏脹了,只是全身仍沒什么力氣,后來竟吃完了一整只梨。我看姐姐也困了,就說,我已經(jīng)好了,你去睡吧。姐姐摸摸我的頭再摸摸自己的,說,還有些燙,好好困一覺,明天就好啦。
我點(diǎn)點(diǎn)頭,這一點(diǎn),腦袋似乎又沉重起來。姐姐關(guān)了燈,回了自己那邊,我在黑暗中睜著眼,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我胡亂喊了一句,喊的什么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像是囈語。
怎么了,又要喝水嗎?有聲音傳過來。
我又不響了。
見我久久不語,那邊傳來轉(zhuǎn)身的聲音,然后一切歸于寂靜。
是半夜醒來的,從一個噩夢中,一條蛇在追趕著我,我路過一片墳場,草有一人高,夜風(fēng)一過,東倒西歪,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恐怖至極。不知什么時候蛇卻不見了,那條被月光照亮的碎石路上,冒出一些魚鱗般的光芒,仿佛是蛇褪去的皮。環(huán)境有幾分熟悉,似乎是從前爸爸帶去看的一部電影中的情景。
夢中的場景復(fù)制了多年前的午夜電影,我主角般置身其中,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并不時往回瞧,可月光下并無人影,只有野草瘋狂搖曳,風(fēng)一個勁往我身上堆,我的身體頓時變得輕盈起來,仿佛就此乘風(fēng)而去。我不再回頭張望,試圖將目光定格在大道上,當(dāng)我最后一次轉(zhuǎn)過臉來時,不想一張慘白帶圓形腮紅的鬼臉立時浮現(xiàn),幾乎要貼上我的臉了。即使是夢中我也差點(diǎn)沒閉過氣去,人醒了過來,身體還有些抽,就喚姐姐,可姐姐正處在嗜睡如命的年紀(jì),真是怎么喚也喚不醒,我只好摸索著下床,不敢一個人睡了。
姐姐的床可真暖呵,一股子我需要的熱氣撲騰上來,姐姐還穿著那套單薄的棉短衣,四肢安安靜靜地?cái)[在薄毯里,我在她身旁躺下,姐姐一下就醒了,誰?
是我。我說。
幾秒鐘后姐姐才鎮(zhèn)定下來,身體一松,黑暗中例行公事地摸摸我的頭,還燒。她問,你怎么來了?
我說,我做噩夢了,我好冷啊。
姐姐就把手伸進(jìn)我的后背,摸得一手冷汗,這才有些驚慌,那怎么辦?要不要叫姨媽?
我說,不要不要,我想和你睡。
那是我和姐姐第一次同床共寢。事后我并不知道,我的手很不老實(shí),竟然一次次伸向姐姐的身體,至少是搭在上面,也許是無意識的,誰知道呢。后來,姐姐終于忍不住,半夜將我弄了回去,這我就沒印象了,睡得死豬一樣,還說了一堆夢話。
這是姐姐后來告訴我的。
那晚以后,姐姐床上神秘的味道終日在我腦海縈繞,我才開始明白人類是多么的戀床了,那真是一個金不換的溫柔鄉(xiāng)呵!而且從那以后,不知為什么,我常常感冒,發(fā)燒的概率也比從前高了許多,我想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是姐姐嗎?
轉(zhuǎn)眼,姐姐來到這里已經(jīng)許多日子了。
這些日子里,我和姐姐逐漸建立起一種情誼,非親非友,我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情愫??傊覀兌紱]有進(jìn)入那個既定的角色,我沒有喊過她姐姐。對我來說那兩個字是那么難以啟齒,仿佛經(jīng)我喊出來,生活就會改頭換面,成為另外一副樣子。
這個學(xué)期姐姐是以外來人的身份插進(jìn)高中部的,所以依然沒有朋友,大家仍以外來人的眼光看待她。姐姐是那么孤獨(dú),在班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而我在初中部,我們間隔了好幾棟教學(xué)樓,我是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
那時,除了向姐姐大獻(xiàn)殷勤的江楓外,姐姐還有一個敵人——米妮。米妮是姐姐的同學(xué),她喜歡江楓不是一天兩天了,倆人還處過一段時間,但出于什么原因江楓很快將她拋棄,像處理一雙臭球鞋那樣,沒人知道。但某條隱秘的傳聞顯示,江楓已經(jīng)把米妮搞了。我原本是不信的,直到有人跑來告訴我說,你知道江楓為什么追你姐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