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 雋
十四年的科長生涯
——魯迅任職教育部的心路歷程和理念挫折
文 葉 雋
相比較陳布雷、何思源那代人在政府系統(tǒng)中做到廳長的中層高職,乃至日后在官場有所進步,進入高級官員的行列(大概都到了省部級),周樹人(1881-1935)的官場生涯無疑讓人生悲。雖然是1912年民國肇創(chuàng)之際就進入教育部,可謂創(chuàng)建時代的元勛級人物之一,但直到1926年辭職南下廈大,魯迅做了十四年的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科長。那時候的科長,相當于現在的處長級別吧!說來雖非高級職位,但其實際權力也算不小,社會地位也算尚可。不過,如果在官論官的話,至少我們可以說,魯迅的“官運”不佳??刹皇锹?,十四年,也就是當到科長,基本就是原地踏步;若非在文學領域別出手眼,我們的魯翁可就要一輩子在此“沉淪為下僚”了。
從南京到北京,是一個重要選擇。蔡元培本想掛冠而去,可禁不住袁世凱派人勸駕,也就北上任職。于是,
教育部的同仁也就追隨而至。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種出于大義的以公益為重的嘗試,并未能延續(xù)太久。在1912年7月,蔡元培即辭職。派系之間的傾軋,有時是難免的。蔡元培之所以辭職,固然是因為大的政見上的堅持,但部門本身的難以作為恐怕也未嘗不是一個要素。由袁世凱任命的次長為范源濂(1875-1927),此君是清末學部參事,因此學部舊員留用者不少。蔡、范之間雖然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但出身舊官僚的范源濂,雖不乏對蔡氏的敬重,但其權力斗爭意識卻一點都不弱,仍組織“尚志學會”以鞏固自己的勢力。很快蔡元培掛冠,范源濂繼任部長。
魯迅是5月15日到北京的教育部上班的。從其住地紹興會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到前清學部衙門,距離不遠,散步可也?!翱葑K日,極無聊賴”,但越是無所作為,越容易升官。或許也是范源濂上臺后需要示下于好,到了8月,周樹人被任命為教育部僉事,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當時的社會教育司司長是夏曾佑(1863-1924)。這一年魯迅三十一歲,三十而立,正是一個人的黃金年華,不過話說回來,在中央政府做到一個“處長”的位置,在今天也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了。然而,魯迅似乎并未在“官場”中把握自己的前途。他比不了蔡元培,蔡元培可以掛冠而去,魯迅不能。畢竟,蔡氏是民國的開國元勛,光復會的領袖、同盟會的元老,前清翰林、首任總長、留德學人。魯迅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都還單薄,他不過留日歸來,而且沒有曾經的革命資本。更何況,家里也還有老小需要他的薪水維持家常開銷。這僉事這科長,畢竟也算一個不錯的位置,不能輕易放棄。比較一下范愛農窮困潦倒至死的悲慘境遇,就可以理解這一點的重要性。
那時的教育部遠沒有日后的龐大規(guī)模,只有四個司局,所以每個小機構管轄的范圍都很大。譬如魯迅的第一科,管的就是博物館、圖書館、文學與美術等,這算來該是日后文化部的職權范圍了。不過那時不管,統(tǒng)統(tǒng)都在周科長的管轄范圍之內。周科長當然沒有在南京時候的意氣風發(fā),那時革命初開始,時間仿佛凝滯后的開端,一切都有著熱血的沸騰和激情的涌動??稍诒本┑膶W部舊地,辦公時下棋者有之,品茶者有之,念佛經者有之,唱京戲者亦有之,周科長無奈之下,也不能不“和光同塵”,不過他總要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稽古,讀古書了。
1917年,蔡元培擔任北大校長,開始改革變法;《新青年》移師北京,陳獨秀也來北大出任文科學長。魯迅因了錢玄同的關系,與這批人物有了往來。開始時,是因為約稿。那時候,他們看待周樹人君,不過是教育部的一個小官僚吧,但喜文弄墨,也算是“略作知音”。
1926年,大約在十年之后,魯迅已積累了足夠的官場閱歷和文化資本,此時的他,正是人過中年,45歲,算是一個男人成熟的最為黃金的時代吧。而與許廣平(1898-1968)的戀情,也使得他日益散發(fā)出老夫聊為青春夢的難得激情。從1926年到1935年,魯迅最后十年的生命,是在一種黃金狀態(tài)中經歷的,雖然病痛也時時襲擊著他。
如果放在一般的觀點中,從1912年到1926年,長達十四年的官場生涯,以當科長始,以當科長終,在仕途中幾乎始終沒有進步,這豈非是很不求上進?然而我要說,慶幸吧,中國的官場沒有留下一個不合時宜的小官吏,卻為現代中國的文學史與思想史預留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周樹人之走,魯迅之出,是一幕多么滑稽而又自然的時代大???為什么民國時代的官場不能容納和產生這樣偉大的人物呢?而中國數千年的封建時代之官場,卻能夠包容下屈原、杜甫、蘇軾這樣偉大的驕子呢?當然皇帝可能打文臣的屁股,甚至要去他們的性命。但既有朱家父子極其殘酷地對待臣子的殺威棒,也有趙宋王朝如此寬松和善待文臣的“永不殺士大夫”的承諾。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體制性作用和觀念性規(guī)定,導致了這樣一種巨大差異的產生?
蔡元培之出任教育總長,是有自家明確教育理念的。他的人格魅力,
或許是感召之一;而許壽裳的勸薦,則是魯迅選擇入宦生涯的重要動力因素。當然,更重要的,則是魯迅自己的實際生存選擇可能。
魯迅官宦生涯中的重要轉折有二:一是與《新青年》結盟,從此躋身中國文壇,并殺出一條血路,不僅是為新文學,也是為個體的社會生存,因為沒有這樣的象征資本,他很難在日后從容退出官場,選定自己的終身事業(yè)歸屬。這為他后面一個轉折打下了社會資本基礎。二是直接進入教育實踐場域,在大學兼職,積累教育經驗。這又都與他的教育部職業(yè)生涯有關。魯迅先后兼職于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其時擔任校長的正是昔時的教育部同事蔡元培、許壽裳,自然有相當之人事便利條件。當然話說回來,如果沒有他作為新文學開辟者的地位,想在大學里謀職也不易,所以很多因素都是相互關聯的。
官僚體系自有其特殊的運行程序和規(guī)則,知識精英的難以容納乃是題中必有之義。畢竟,天才有其橫空出世、霹靂自為的一面,精英也有自身的慣習和脾氣。像魯迅這樣做小官僚,像卡夫卡那樣憑借書記員的位置而創(chuàng)造出不朽的文章,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獻身文學,就注定要付出代價。然而,即便是在人生的漫長歲月里,十四年也不是個小數,更何況“生年不滿百”,魯迅也就是半百剛過而已。故此,從而立之后到邁向知命的時代里的教育官僚生涯,對理解魯迅一生,至關重要。應該說,魯迅之毅然離開教育部,是正確的選擇。因為其時國民革命已然轟轟烈烈,大勢之將變也清楚,所以未雨綢繆本是題中應有之義。要到了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北洋舊政府分崩離析之際再選擇變易,恐怕更不容易。所以,魯迅的職業(yè)生涯轉移有其必然性。
官員的生涯并不值得懊悔,因為官員同樣可以為這個社會和國家做出貢獻,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蔡元培憑部長的位置而奠立下民國教育的制度基礎,陳布雷、何思源等以廳長的身份而躬耕其位,而魯迅則以科長(處長)的角色也當過國家機器的螺絲釘。他們其實也以自己豐厚的社會實踐和生命經驗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在其位當謀其政,即便是不能“與民做主”,也至少當“出污泥而不染”,可以選擇一種可能的生存方式而無愧于自己的倫理立命。
所以,像教育部這樣的機構,雖然也是衙門,但還是與一般的衙門不一樣,即使不能夠富于理想地大干一場,至少可以利用好人當政的機會做一點有益之行。魯迅的科長生涯,確實缺少些政績亮點,但教育部倒是給未來的大師,提供了一個可以養(yǎng)家糊口、從容涵養(yǎng)的經濟支撐點。教育官員怎么當?即便是當處長或司長,如在中央政府的教育部當“處長”,譬如周樹人科長,與在省級教育廳當科長,也是不一樣的。譬如鄭曉滄這樣的人物,他在陳布雷手下當教育科長,之后又到浙江大學當教育學教授,其間的距離究竟在哪里?這無疑是值得探究的。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