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劉智倫 編輯丨伊蕊 郵箱丨E-mail:mingaai@163.com
今天,稱得上是我臺灣此行最重要的一天。說它重要,是因為今天就要圓我們劉家?guī)状说囊粋€夢,這可是一個足足五十余年來的長夢啊!我將帶上十七年前父親生前留下的囑托,帶上我們?nèi)叶嗫谌说钠谂?,帶上我多年的深深懷念,去祖上墓前祭祀…?/p>
我們劉家的墓地離山間便道僅有十步開外。墓地正面朝著東方,墓地前面約百余米的地方有一道橫向微斜的小山脊,越過小山脊再向遠處眺望,便是大海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有點兒刺眼的陽光灑下來,地面的熱量連同水蒸氣一起升騰開來,我身上也開始冒出汗水。
這兒有我最想見到的親人,便是阿公阿媽(閩南語,即爺爺奶奶)。從我一出生,到后來長大懂事,就懂得自己原來是移居于大陸的臺灣人,經(jīng)過這幾十年才努力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原本想要見的先輩親人們,幾乎都要到逝者墓地里去找。一想到此處,我心頭便涌上一時難以下咽的苦楚,心里真正添上堵來。
此刻的我,已經(jīng)是六神無主了,雙眼不由自主催化出淚水來。椿宏哥見我如此,便勸了幾句……有片刻時間,我終于將自己的悲傷情緒壓抑著控制住。
墓地里主墳為阿公阿媽,還有伯父、伯母、唐兄等亡人。說是墓葬之地,其實是已故先人們的合葬墓地,即將已故者的靈骨壇集中合葬于此。
我和椿宏哥兩人從車子上拿下一大堆祭祀用品。
好家伙,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多的祭品,有紙錢冥幣,有敬香蠟燭,有糖果糕點,還有鮮花水果。光是主祭品紙錢,就多得不得了,足足五大包,分別為我和三位姐姐全家,以及為椿宏哥一家準備的。
椿宏哥和我點燃幾根香,畢恭畢敬地雙手合捧起香火,一前一后地躬身佇立在墓前。只聽他在默默地禱告著,他那十分濃厚地閩南語口音我實在聽不大懂,只隱約聽到他講智倫弟怎么怎么。他回轉(zhuǎn)過頭來,用國語對我說道:“我告訴阿公阿媽,今天智倫弟弟來看望你們,智倫還帶來三個姐姐全家人的問候,祭祀安息的先人?!?/p>
他又抬頭看著晴朗的天空說道:“難得大家的一片孝心,今天是個好日子。”接下來,我們一起動手將所有祭品一道道擺放到已經(jīng)鋪在地上的報紙上面,再點燃上蠟燭,這才開始燒紙錢。
一張張紙錢被丟進墓地圍墻前兩側(cè)的焚火爐里燃燒掉。這兩只焚火爐都用水泥壘砌而成,這樣燒起紙錢來既安全又環(huán)保。否則,墓地一處緊挨一處,并且四處都是齊腰或齊胸深的花花草草,這要真冒出稍微大點的火焰來,可就了不得。還有,往爐膛里丟紙錢燒掉它,不至于明火與紙灰到處被風吹開,讓它滿世界兒亂跑。
我學著椿宏哥燒紙錢的樣子,一個勁地往爐膛里丟紙錢。
今天,祭奉給先人們的“金元寶”、“銀元寶”著實很多,算一算我們每一家足足有幾十疊,大約五千多張,五家就一共有二萬五千余張。一張張去折,一張張去燒,不僅僅是個力氣活兒,還特別耗時間。
燒啊燒啊,許多年來欠下阿公阿媽的“子孫賬”太多太多了。
接著燒啊燒?。∥倚南?,這些紙錢里還應當有已故父母雙親的至孝之心在其中。
繼續(xù)燒啊燒啊……我想著快點兒燒,再快點兒地燒,但卻覺得手里特別特別地慢,因為,今天我還要隨考察團統(tǒng)一出發(fā)的,昨晚講好今天上午十時要歸隊,他們會在獅子山下等著我,大家一道走完一整天行程,他們會不會此刻要催我一同趕快上路呢?
此時的我,心中怎么能夠平靜得下來!我一邊繼續(xù)機械式燒著紙錢,一邊覺得自己突然領悟出:在世的人為去世的人燒紙錢冥幣,并不完全是一種封建迷信行為,它完全是一種生者與逝者間的純凈心靈之間的對話、溝通和交織。
逝者們已經(jīng)先去了極樂世界,有無靈魂且不談,他們早已是真正離開了肉體,而精神里的魂魄則永存于我們活著的每個人心靈之中。
我今天眼前的紙錢也不正是如此嗎?
君不見,生者把對逝者的思念情感寄托與那些紙片兒,一把用火燒了。我們輕輕地把它丟進火中,它便帶著我們的哀思與寄托去了“極樂世界”。它反而像是我們寄出的一份份“財富”之函,隨我們的想象一起,翩翩飛去,去到我們的先人面前,告訴他們說:你們生命的延續(xù)者們,在遠方惦念著你們,他(他們)來到你們?nèi)怏w殘存的地方,與你們“相聚”。
這世間,這萬物,這天地;生與死,靈與肉,魂與魄,就如此地繁衍著,存在著,交織著。我是唯物論者,我?guī)缀醪幌嘈湃耸篱g會有什么神明、靈魂,但眼下的一切又是現(xiàn)實中的真實東西。我此次來臺灣,想要見的親人,大多數(shù)就是在這土冢中墳墓里。天可憐見!只要老天還有靈性的話,為什么我就不能見見我的祖父母呢?又為什么偏偏要我用這種方式來祭見自己的阿公阿媽呢?蒼天于上,有沒有聽到瞧見嗅出我的內(nèi)心深處那血淚般揪著心的復雜情感,以及萬分苦楚的心靈呼喚呢?
不好,果真蒼天顯靈了。剛才天還晴著,只見那一片明媚陽光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從山的一側(cè)突然飛來一大塊烏云,云層又低又厚,不一會兒陽光便被那片烏云遮住,烏云飛過來的山那一頭,已是霧蒙蒙雨霏霏。我眼中的淚水尚未落盡,天上的淚雨卻如豆點兒稀淅瀝著傾落下來。這飛落的淚雨果真叫人有點手足無措。
我尋思著,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你心里在呼天喊地,它便直沖你而至。我又覺察到不好,雨若是果真傾泄下來,這么一堆一堆紙錢,怎么能夠繼續(xù)再燒下去。在這荒郊野外,大雨會把人澆成落湯雞。
云果然遮住了太陽,雨點兒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我和椿宏哥也顧及不了許多,只想悶著頭燒紙錢。有誰能料到,這山邊飄忽而過的云朵,不用上幾分鐘的時間,竟然又向大海的方向飄飄然而去,也帶走了那雨點兒。瞬間,陽光象疾箭一般,從云朵間射下來,雨兒絲毫不會再干擾我們祭祀。于是,又繼續(xù)燒啊燒,我倆的手上動作比前一陣子要迅急了許多。
椿宏哥查覺到我心里面非常著急,他知道我今天還要趕下面的行程,于是,我們便加快了燒紙的速度。
時間已經(jīng)到了九時三十分,我略略用目光瞄了一下身旁的紙錢,大約還有一半多。抬頭再看看天空,山的那一邊兒又有一片烏云飄浮過來,一陣子小雨點又淋下來,直澆得連火熖在爐膛里竄不起來了。
事已至此,我們倆再焦慮也無濟于事,只管往爐膛里面填紙錢。這老天果真有眼,可能是可憐和顧及到我這幾代人好幾十年才能來上墳的緣故!雨又一次完全停了下來,但帶雨的云朵卻沒有飄走,天空上一邊是金輪一般的太陽,一邊是飄渺無形的云彩,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情(晴)卻有情(睛)”了。
我聞出一股刺鼻的焦皮味,仔細一瞧,我今天穿的是短袖體恤衫,兩只胳膊上的汗毛,額頭前面的頭發(fā),甚至連短短的睫毛,竟都隨爐膛里竄出的火苗和燎煙去了,難怪一股焦皮味兒。椿宏哥此刻也有意放慢了手里的動作,轉(zhuǎn)過身子對我說:“智倫,稍微緩口氣,再接著燒吧?!蔽姨痤^來,順著風兒吹向大海的方向遠眺過去,碧藍的大海深處,陽光從飄浮著的云間穿出,一縷縷金柱般的光柱直射入大海,碧藍與金柱的色彩格外鮮亮奪目。山的青秀,海的碧藍,與飄渺的云朵和金色的陽光一道,全伴隨著一個心急如焚的我,我又有些六神無主起來。
雨又順風飄落而下。椿宏哥也不思其解地問我:“智倫,天今天不知怎么了,不時地下雨?!蔽以僖舶崔嗖蛔?nèi)心涌動的淚水,只覺得淚水奪眶又涌,淚水和雨水在我臉上似浸似洗。我想回答他說:“蒼天有靈,蒼天有靈??!”可話到嘴邊還是強咽了回去,只是裝成不經(jīng)意地樣子說道:“這大概都是匆匆過路的雨吧?!闭f的話音未落,那雨又隨風兒逝遠去了。我們倆人又抓緊往爐膛里塞紙錢,只見小爐膛里又一次竄出了大火苗兒。
不料想,爐膛里被塞的滿滿一肚子紙灰,火便四溢著躥出來,落進周圍的草叢里。爐膛里連紙灰也容不下了,我們只好停下來,從焚爐下面的小洞中掏出一少部分紙灰,再接著燒。好在紙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于是,我們倆人干脆分工“合作”起來,一個人繼續(xù)往爐膛中扔紙錢,一個人從下邊用草根掏膛中的紙灰。
快到十點三十分時,終于將全部紙錢冥幣燒完了。椿宏哥又忙亂地收拾一地的東西。我稍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緩了緩神兒,發(fā)覺天已放睛了許多,云消霧散,太陽當空,遠處的太平山真是美極了,一片片綠蔭蔥蔥的,雨水剛剛洗過的空氣格外濕潤和清新。
我略帶微笑地對椿宏哥說道:“你選的這片墓地很不錯喲?!?/p>
我們倆人匆匆收拾完身邊要帶回去的東西,椿宏拿給我兩盒巧克力糖果,叮囑我一定帶回大陸分送給孩子們,我用雙手接了下來。真的,是應當讓在大陸的我和幾位姐姐的孩子們也嘗嘗來自臺灣的甜蜜芬香,讓他們記住我們終歸是有著祖國寶島血緣的臺灣人。
此刻,我沒有忘記把從蘭州帶來的大半瓶黃河水灑進墓地的草叢中。這是我從黃河邊采集來的水,黃河是我們中華民族母親河,我將其中半瓶在臺北安坑灑進姑媽的墓地上了,再將這半瓶灑進阿公阿媽的墳地里,把它澆灌在這片我要永遠記住的地方,讓它永遠代替著我守候在我懷念著的親人身邊,也讓阿公阿媽共享這來自遠方的祖脈根源之水,好讓我們的宗親血脈生生不息,地久天長!
旅行車離開了宜蘭,我想,我們一定會“再見”。真會再見嗎?
下午一時多,旅行車駛上臺灣東部交通動脈——蘇花公路,一路南下而去。
蘇花公路,是臺灣東部依山傍海,蜿蜒于山海之間的一條斷崖公路。這條公路改建于日據(jù)時期,后來又多次進行重修,截彎取直,并且常年要加寬改造。
不過,車窗外面蠻好的山海大觀萬千景物,我竟然沒有眼福盡興享受。說來好笑,只因為昨晚一夜都休息得不踏實,一大早又起了床,而且今天趕早上山祭祖,中午又忙于應酬,勞累過度,疲勞至極。上車不久,便倒頭睡去。一百余公里的路程,路上的千姿美景,我好象只稍微觀看了很短的一段路。
下午五時,旅行車離開了蘇花公路,由南向西掉轉(zhuǎn)車頭行駛。
姚導游高聲喊醒了大家,原來車子上的每位客人都在夢周公,“午休”的正酣呢!他有意放大聲音說道:“我們離開蘇花公路了,現(xiàn)在走的是臺灣中橫公路,太魯閣地質(zhì)公園馬上就到,大家準備好下車參觀?!?/p>
我輕輕地揉了揉睡眼,看著窗外山谷險路,心想:這么快就要到達太魯閣景點了。
中橫公路是臺灣唯一一條橫穿中部的公路,是臺灣1960年前后修建的“戰(zhàn)備公路”。有資料介紹,這條路是隨兩蔣去臺灣的國民黨老兵用血肉之軀修筑而成,其中也有從朝鮮戰(zhàn)場上押解到臺灣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俘們拋灑下的生命與鮮血。
不大一會兒,旅行車在太魯閣峽口停了下來。我們下車,迎面是一座紅色柱體琉璃瓦的中式古建筑牌樓,牌樓匾額上“東西橫貫公路”幾個大字十分醒目,姚導游介紹說,這兒是中橫公路最東端。從這里開始一直西去,都屬于太魯閣公園景區(qū),這個公園有多達十八處的旅游景點。
我們的旅行車越過這座牌樓,駛?cè)胫袡M公路,大家立即被沿途壯美的景色所吸引,只見公路兩側(cè)都是斷崖,峽谷,飛瀑和清澈的溪流,處處蔚為奇觀,奪人眼目。被列入臺灣八景之一的“魯閣幽峽”,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雄奇,可以說用鬼斧神工、天地造化來形容它一點兒也不為過。
我們在宜蘭遲誤了太多的時間,此刻已接近黃昏,加之在深山峽谷之中,暮色也逼近下來,車子不可能再往前行。于是我們只能經(jīng)過燕子口,在九曲洞附近下車,且匆匆拍照,匆忙駐足參觀。
我用心撫摸著這只有在宋元古代山水國畫中才能見到的幽深峽谷,輕吟出一副對仗聯(lián)句來:
“山因水佇立憑欄險峻,水卻山波瀾若逐湍流。”
太魯閣峽谷果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這里山環(huán)水繞,還是水喧山險,總之山山水水,水水山山的,山與水誰也離不開誰,誰又能分開誰呢?佇立在公路旁,整個淵峽深谷則十分地不寂靜,順著峽谷徑直往深處聽過去,秀姑巒溪支流正在低唱著那首亙古不變的黃昏戀歌。巖養(yǎng)植物茂密分布在嶙峋峻俏的巖石之上,仿佛是給縱深綿延的峽谷披上了綠色蔽衣。燕子口空空如也的“燕巢”,還在給每位造訪者述說著曾經(jīng)是“飛燕天堂”的故事。
我想,來這兒的旅行者,要撫山、聽水、尋天,望月、觀巖、思鳴,才算是真正地不虛太魯閣地質(zhì)公園之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