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華

奶奶，遠去的慈愛

奶奶若活到今日，該是一百一十歲了。

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一個聰慧、勤儉、能干、喜好干凈的農(nóng)村老太太。

按當(dāng)年我家九口人時大人們的分工，奶奶也是與爺爺、父親一樣，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

聽到生產(chǎn)隊召喚人的“鐘聲”——確切地說是懸掛在老槐樹上的一截兒鐵軌被錘子敲打發(fā)出的聲音，她即彎腰緊一下腿帶兒，跟隨著爺爺、父親走出家門，去上工了。

一年四季，若不是因為下雨“歇雨工”，或下大雪堵在屋里邊，平常時節(jié)，該拿鋤她拿鋤，該帶锨時帶锨，該背筐、籃子時，背筐、籃兒。從未缺過一天工。

并且，干任何農(nóng)活兒，她手腳麻利，盡管是一雙纏足的小腳兒，但論起干莊稼地里的活兒，在青壯年婦女中，沒聽說她落在誰的后邊。

從我記事時起，就見她好干凈，無論在家或出門在外，都是干凈利落的模樣兒。她的“發(fā)纂兒”讓“發(fā)網(wǎng)兒”束得很緊，一頭濃黑的頭發(fā)梳得油亮。

即便是過了很多年苦日子，她也愛讓屋子里邊干凈。爐坑，按時清除，兩節(jié)兒倉、椿木炕沿兒、溫缸蓋兒、地爐子面兒，每天擦抹得锃亮。

在莊戶人家顧不得講究衛(wèi)生、無心養(yǎng)花的年代，她將本家族侄子——我的一位會糊高粱稈兒頂棚的叔叔找來，叫他幫助糊頂棚、貼炕圍子紙。用了一刀半臘花紙，將一間小小的住房，從上到下，裝飾得亮亮堂堂?？糠扛鶅旱呐_階旁，她每年春天撒“雞冠花”“掐不齊”“指甲草”好多花籽，屋里養(yǎng)一盆“萬年青”。那盆“萬年青”，夏天時整株是綠色的，轉(zhuǎn)入秋天，坐的果兒就變成了一個個皮色滑嫩的紅球球兒。不生煤火時，還好看，生了煤火以后，那葉片兒、紅球兒，就著了一層煤灰。她每天早晚用嘴含著溫缸水，一口口噴，清洗一遍花枝上的塵?！?/p>

臨近過春節(jié)，她的住屋，從上到下自己打掃。拴一把笤帚，仰面掃去椽子檔兒葦箔上掛著的屋衣，再揭開炕席，三番五遍地敲打，然后將炕面的犄角旮旯仔細地清掃，直到露出土炕黃土坯橘黃的原色。竟這也不甘，連爐坑板兒都刷洗一遍。而且自己剪窗花兒，將雪白的窗戶紙，貼得一片光艷……

我們這一輩，我就覺得她待我最親。按弟兄們排行，她從來不叫我的乳名，而稱“二羔子”。以至于我的嬸子、大媽，也這樣沿襲。對門街坊與我論叔侄關(guān)系的翟家大媳婦，愛開玩笑，我都結(jié)婚了，她還將奶奶對我的昵稱當(dāng)面嘲戲。

奶奶疼愛我，是真心疼。我天生手腳愛出汗，不分什么季節(jié)，一雙鞋都被汗腳漚得齁臭。但我的鞋子無論何時跑壞了，都由奶奶縫補。我給紉好了針線后，她戴上一根線繩代替一邊缺鏡腿兒的老花鏡，給我縫布鞋；鞋幫兒就在她面孔上貼著，用嘴叼過針去……

我和爺爺奶奶居住一起的小西屋，冷。冬天的早晨，我不愛起熱炕兒。夜間撒尿，也是倒趿著奶奶的小腳鞋，朝尿罐兒快去快回。而每天早晨睜開眼，卻見我的小棉襖兒在煤火上的“烘籠子”熥著，奶奶不時將它翻轉(zhuǎn)，連棉襖袖口兒里邊都烤熱?！啊炱鸢?，二羔子，趁熱兒！”奶奶抻著袖子，幫我穿上……

我還因為沒有換洗的衣裳，一年四季，身上愛長“虱子”。這一種小動物，可將我害苦了。無論是在我周身漫游，還是吸吮我的血液時，都將我身體弄得癢癢的，越在閑時，越覺刺癢難耐。實在忍受不住，狠勁兒撓幾把，以痛壓癢，也只解片刻之急。每天晚上，脫光了衣服，我鉆進被窩以后，奶奶就戴上眼鏡，就著煤油燈光亮，幫我逮。吃飽了肚子的虱子，跑得慢，奶奶就用兩個大拇指蓋兒碰一起使勁擠，耳聽得一個個“叭叭”破肚兒的聲音不斷響起。奶奶“殺”得興奮時，一邊圍追著它，一邊忿忿自語：“你喝我孫子的血，我擠破你的肚皮！”竟連綴在針線兒上的一行行虱子的“后代”——蟣子也不放過，挨著針線，用牙咬，也不管我的胳肢窩、褲襠里有無其他味兒！

其實，危害人類的這種小動物，最怕開水燙了。只要經(jīng)過開水煮，虱子和蟣子會統(tǒng)統(tǒng)斃命。但可嘆的是，那時家里每人只有一身應(yīng)季的衣服，兩個人合蓋一床棉被，“清剿”就不得統(tǒng)一。那找上門來的孽侶，便也不會絕跡。即便是我的衣服經(jīng)常蒸煮，但隔不了兩天，奶奶還要為我“英勇殺敵”。她兩只手的拇指蓋兒，總沾著虱子血，留下了 “剿滅三軍”的斑斕色彩……

…… ……

奶奶的娘家，是距我村八里路遠由北而向西的一個中等山村——磁家務(wù)。那里，有她的親兄妹，有她的侄男嫡女。逢年過節(jié)，她愿意打扮我，派遣我到那邊去。望著我 “咕顛兒，咕顛兒”而去的背影，她很高興，我更心喜如飛。原因在于：舅爺爺、妗奶奶、表叔、表姑們，一個個都喜歡我。我的老家，核桃、棗兒少，解不過饞，而在那里，我能吃個夠！正月里住他們家，我都躺下了，表叔還搬梯子端簸箕上房，去為我拿凍柿子。跟著表叔，我還去了煤礦禮堂看電影、聽?wèi)颉錁酚朴?，一住就是七八天?/p>

我從親戚家盡興而歸，進了屋門，奶奶像迎接得勝還朝的將軍一樣，歡歡喜喜。她趕緊給我打掃塵土，給我擼褲腿兒……聽我說了那邊的見聞，她也像親歷了一樣高興，臉上綻放快樂的菊花……

…… ……

我還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小的時候，特別“盼得病”。這一點，與今天的娃娃大不相同。為什么呢？因為得了病，我就能吃上“好的”了！摸摸我的腦門發(fā)燙，奶奶就從小坐柜犄角兒掃出一小瓢白面，倒入海碗里，和一個比我拳頭還小的面團兒，做“片兒湯”。焌了蔥花油的小把兒鍋在煤火上燒開，她將搟得薄薄的面皮，下刀拉開，一條兒接一條兒地抖起，抻薄，下鍋里煮。將欲出鍋，朝鍋里撒一把香菜，澆一點兒醋，灑幾滴香油……還沒吃上口，就聞到香氣四溢。奶奶連湯帶水地給我盛上來時，忙接碗，一陣 “呼嚕，呼?！钡穆曇粼谛∥堇镯懫?。直吃得我腦門兒冒熱汗，小把兒鍋見了底。吃過“片兒湯”以后，頂多隔一夜，我身上的“病”就沒了。我就很奇怪：“片兒湯”，怎么能治我的病呢？

奶奶看我吃得高興，吃得狼虎，她啥話不說，就是一個——樂！

在我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以后，奶奶早晨為我做的“作業(yè)”，是伺候我上學(xué)：提前淘好溫缸里的水，等我洗臉；洗過臉，遞毛巾，隨后拎起裝著畫石板的羊肚手巾縫的書包，給我挎在肩上……

上了學(xué)的孫子，更是她的心尖子呀！

在“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的童年，不知是否有了性發(fā)育還是怎么的，我跟奶奶，也有犯倔的時候。倔脾氣上來，我會將枕頭、笤帚，不顧一切地往炕下扔，不管地上有無爺爺?shù)奶帝E。這時，奶奶不像媽媽那樣，我鬧脾氣一言不發(fā)，她敢“數(shù)落”我，而哪一句話都能戳在我自知心虛的疼處。我耍了性子，并不服輸，扔下的東西就那么亂著，覷眼瞧奶奶彎腰撿，一件件打掃……

在我認字多了以后，我愛看“小人書”。從奶奶那兒討錢，要了幾回之后，便不好意思再開口。我就想到了“偷”。按當(dāng)時價錢，一本“小人書”少則只有幾分，多則也不過一兩毛錢。想買書的誘惑常使我作假相：裝困，早睡覺。后半夜醒來，褪到炕角，摸奶奶的衣服兜兒。卻也不敢多拿，一回夠買一本的錢即可。就這樣小偷小摸地積攢買書，竟然湊齊了《三國演義》《水滸》《楊家將》《岳飛》好些全本兒。

當(dāng)年，我是出于愛看書的心理，于世事無知之時，采取了偷摸手段，放今天看來，那純屬“犯罪”，此種不端行為，侵占了家庭用項。

按我精明一世的奶奶忖度，當(dāng)初，她不會沒有察覺，但一次次讓我得逞。曾見過她面露疑惑，她卻從不提我小人書盒里的書，因何漸漸滿了起來……

我還清楚記得：為了給我湊上學(xué)費，買學(xué)習(xí)用具，奶奶每日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將雞籠里幾只老母雞挨個兒地摸屁股；感覺它有沒有蛋。香椿芽兒剛上市，多饞人呀，她一根兒也舍不得吃，早早就扎好了褲腿兒，著籃子，趕大集去了。冬天里自己家發(fā)豆芽，也是為了賣錢，晚上將砂盆捂進被窩兒，一早兒緊跟著一遍遍過濾溫水……

…… ……

奶奶的性格，是既剛強又開朗。我的記憶里，幾乎沒見過她發(fā)愁的模樣兒。出門進門兒，臉上總有笑容。村里邊的小媳婦們愛來我家串門兒，跟奶奶聊天兒。奶奶將煙笸籮擱在身邊，用紙條兒卷煙，卷煙的工夫就和她們聊起來。她們一聲聲“二嬸兒”“二大媽”叫得親，奶奶待她們也像親閨女。幫助解心事，幫助勸解婆媳問題。

奶奶的別樣聰明，還表現(xiàn)在她會給人起“外號”。我就不用說了，我爹的外號，被人叫到死。她起出來的外號，戲而不謔，形象鮮明，人人意中所有，而語中所無。她那里整個是一個做外號帽子生意的工廠，給鄉(xiāng)村貧困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就說我們生產(chǎn)隊吧，有一個當(dāng)過教師的回鄉(xiāng)“右派”，其人自小兒就愛“白話兒”，平素不論遠近，不分大小，愛鬧著玩兒。他的言論是又沾理又跑題，我奶奶就根據(jù)這一個特征，給他起了一個“二瞎拍”的名號。一下兒，竟傳開了。我長大以后，以為這名號有損教書人的顏面，卻誰知這人在七十歲以后，親口對我講：“我表嬸子給我起的這名兒，真棒！”他胡子都白了，但對我奶奶的“命名”，一點兒壞情緒沒有。

…… ……

從小到大，我就沒聽見過奶奶罵人。而在農(nóng)村，愛罵人的人很多。老太太罵人的臟話，大姑娘不敢聽，不是“咒”得厲害，就是將男女下半身那點事兒全抖落出來。有誰惹著了，丟了雞了，丟了蛋了，丟了扒鎬子薅鋤子了等等，那上了段位的“罵人精”，或屁股歪倚墻頭上，或搬個板凳兒上房，坐著，罵個三天五夜。尤其是逢趕茬口對罵之際，就像打擂一樣，看誰能把誰罵服。鄉(xiāng)下人把這不著邊際、或無人還言的罵人，叫做“罵大街”。

同在農(nóng)村里生活，同飲一口井里的水，我奶奶卻不會罵人。遇上斗口，她先講理，從道理上分辯是非。可人不會一樣，遇著渾不講理的，她頂多一句：“真不是個東西！”——這已經(jīng)是她最嚴重的罵語了。

由她所傳，不但我父母沒有罵人的本事，一直到我們這一輩兒，也是如此。

…… ……

就是由于奶奶的過度寵愛，使我至今也背負著羞愧。我終生不忘那一幕：她坐在熱炕頭上，懷里摟著我，搖啊，搖啊，將下巴頦挨著我頭頂，問我：“二羔子，長大了掙錢，先給誰花？”我當(dāng)即毫不含糊地向滿屋人聲明：“給奶奶！”奶奶仰著臉，那個樂呀，連身邊的爐火苗兒都跟著忽悠兒，忽悠兒，沾了滿堂喜氣。當(dāng)年我脫口而出，童言無忌的一句答言，達到了奶奶的滿意，卻不知這語意里含有孽根，如何刺傷了媽媽的心……

…… ……

祖孫情深。我對奶奶的報答，就記了這樣一件事：“立秋”過后，我與小朋友們?nèi)ド狡律贤鎯?。玩著，就進了一塊桃樹地。懷著好奇心，大家搜尋，看有無漏下的桃兒。一棵樹挨一棵樹地找，我竟從樹葉繁茂處發(fā)現(xiàn)了七八個“桃奴兒”。所謂“桃奴兒”，就是指桃兒中不成規(guī)格的下品。采摘期時不摘。這種桃兒，個頭兒小，比栗子大不了哪兒去。但由于它生長期比大個兒桃還長，因而甜度也濃縮，咬入口齁甜齁甜。見了此好果，我特別高興，不怕樹杈折斷，不怕挨摔，登著爬著，將它們摘下，裝入兜兒里。

我一個也舍不得吃，只是將一個桃兒咬下了一塊皮，咂了咂甜汁兒。然后，一路小跑，汗水淋淋地跑回家，將兜里全部的桃兒掏給了奶奶……

我初中畢業(yè)以后，回村勞動，孝順之心雖有，卻沒有行孝能力……

奶奶是在寒冬之時咽氣的。按年份計算，她比爺爺早走整三年；

以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她那病，只要有錢醫(yī)治，是不會早走的。而當(dāng)時，家里沒錢……

她是連一房孫子媳婦兒也沒有見到，就走了的呀！

她的壽數(shù)，只有70歲。

奶奶知我心：我是多么地想念她呀！想著她，我白日想，白日哭；晚間想，晚間哭。只要一想起奶奶恩義于我的點點滴滴，我這已年夠六十的“二羔子”，就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我是一個怪人：一輩子不知夢為何物。夢中情景什么樣，從未經(jīng)歷。我就這么地想念奶奶，她怎么竟不給我托一個夢來呢！

…… ……

“門開著，燈亮了，心里就暖和?！边@句話不是我說的，但它表露了我過去與奶奶在一起時，許許多多的日子里的心跡。而今，我還能幻想出那一間小屋的燈光，是如何閃亮兒；那一間小屋里的溫暖，是如何地使我沉迷……

值此元旦之夜，萬眾皆歡的時刻，鞭炮響了，紅光映紅了天際，天與地共同感受著生命歡樂。

我給奶奶寫如上祭文。

親哥兒熱弟

坨里村老董家，北院兒，數(shù)我家這一輩男孩兒多：哥們兒四個。比我父之為獨子，實乃歷史性跨越。

雖為一母所生，我弟兄們只在心地善良上一致，而性情各有不同：大哥，忠厚、老實，“鼠兒”屬相，天生膽小；三弟，“猴味兒”十足，多情重義；老四，屬相在“虎”的系列，卻無“虎”威，性格溫和而率真；我這排“二”的“兔兒”，天性另具一格：執(zhí)拗，愛“瞎操心”。

當(dāng)年弟兄之間純真的情誼，仍然讓我很醉心。

現(xiàn)在回憶起往事來，窮，并快樂著，是那時生活原貌，甜蜜的時候多。在一口鍋里淘飯，同一個炕上滾，同一被窩兒里鉆，不能說我們之間沒吵過嘴，但絕不像其他人家子弟那樣兒，將臉鬧翻，打破了頭，躥鼻血……

——這是老一輩人留下來的德氣。

“老兒子、大孫子，老頭兒老太太兒的命根子。”這一句民諺，千百年流傳，雖世事更替，卻于民間有極大的通用率。

大哥出生之時，正為新中國醞釀?wù)Q生之際，民氣高漲，祖父母正值壯年。他于此時降臨人世，自然先受到闔家人的福庇。大哥在六旬以后，幸福地講：他小時候，吃多了爺爺和父親從長辛店買回來的“燒餅”。大馬車剛進院，牲口還沒卸套，鞭桿兒還在大人手里拿著，那裝著“專供”的料口袋兒，就抱到了他的懷里……

四弟，不光在兄弟中間排行“老末”，他上邊，還有一個姐。他小的時候很好看：圓乎乎的臉盤，肉滾兒似的身子，一雙白白嫩嫩的胳膊腿兒就像暢心的藕節(jié)兒，招人喜歡。大家都看過手拿金剛?cè)?、腳踩風(fēng)火輪的哪吒畫片吧，那個可愛的童子，特別像我家幼年的老四。他牽動了四個長輩人，哪一個不真心疼愛他？貧苦家庭里，竟也擎榮自在得很。

數(shù)老三和我命運“不濟”，吃苦的時間最長。而再細分，我比老三吃苦還多。大哥基本上沒參加過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勞動，初中剛畢業(yè)就進了食品廠，后來又當(dāng)兵，本該“當(dāng)墑的牛先吃苦”的他，卻在農(nóng)村的時間很短。老四尚處于上學(xué)階段，雖然我和老三剛頂起門杠，但已有了我倆的照應(yīng)。老三高中畢業(yè)以后，在生產(chǎn)隊開過幾年手扶拖拉機，我倆一個志向，為家庭生活出力。然而，他還是比我早跳出了苦日子。數(shù)我在農(nóng)家院里的年頭兒最長。泥里水里的莊稼地的活兒，我樣樣兒干過，為了掙幾毛錢的副業(yè)“提成”，我抬過大筐，裝過汽車，做過建筑隊小工，推轱轆馬修過鐵路……那份罪，苦透了！您想想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半樁子青年，半夜三更被人叫醒，隨一幫大人去裝火車，先掄大鐵锨裝白灰面兒，而后兩個人抬起大筐，一筐接一筐地走“獨板跳”，一夜之間要將一個六十噸的車廂裝滿，需要多么大的辛苦耐力；而走在一尺寬幾丈長的顫顫悠悠的跳板上時，西北風(fēng)刮來，揚起的白灰面兒會將人蹂躪成啥樣兒？不用我多言。整個面孔，除了白，就顯兩只紅眼。再說跟隨貨運汽車當(dāng)裝卸工，二百斤重的鹽包、二百斤一包的綠豆，麻袋瓷實得連角兒都摳不進去，卻壓在了力氣不全的年輕人肩膀上，扛上扛下，會是什么滋味兒，您可以敞開去想……

四兄弟中，實打?qū)嵉卣f，因為早慧，數(shù)我操心最多。而我的學(xué)歷又最低：大哥完整地讀過了初中；老三老四皆為高中畢業(yè)，后進修了高等學(xué)歷。我則是拿了初中畢業(yè)證，而實際只讀了初中二年級。

很有意思的是，我們有哥仨被人稱作了老師——我、大哥、三弟。他倆是老師，名正言順：大哥在部隊當(dāng)教官，理所應(yīng)當(dāng)尊稱其為老師；老三在中學(xué)授課，他教的化學(xué)，曾屢被專家觀摩，還上了中央電視臺的教育頻道，能不說是老師？而我呢，只是一個“連陰天里餓不死的瞎眼家雀兒”，靠碼字兒討食吃。工作了三十幾年，連“主任科員”也沒混上。栽培了兩茬作者，熟絡(luò)了許多官人，大家見面尊稱“老師”，我就十分地沒底氣，我認為那是人家出于禮貌的客套話，自己卻不敢受用。我自忖：手中沒有硬頭貨，稱我“民間手藝人”最佳！

小時候，弟兄們共同經(jīng)受的困苦，歷歷在目……

我至今仍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由于三年自然災(zāi)害和“蘇聯(lián)”逼債影響，吃“瓜菜代”時的情景。那時，農(nóng)村糧食極度短缺，霉變的白薯干兒，扔地上，豬都不啃，而人卻要當(dāng)好糧。村子里的“大食堂”還存在著，家家提一個大耳罐子早晚去那里打飯，讓“炊事員”用大馬勺從沒人腰的鍋里盛出兌了很多干白菜幫兒和大蘿卜丁兒的稀飯湯。一路不敢走快，生怕那稀湯灑道上。有小孩兒去打飯，在路上摔破了罐兒，小手兒斂不起來，回到家即大哭一場……

這說的是“稀飯”。

“干”的又是什么呢？

說出來，讓今天的人心里打顫：將玉米軸兒、玉米骨的皮泡進大缸，撒上石灰，浸泡了三日五日，撈出晾干，再把它磨碎成面，捏大眼兒“窩頭”。公家人真會起名兒，稱這種食品為“淀粉窩頭”。以此原料做主食，統(tǒng)稱“吃淀粉”。名字好聽，吃起來不是那個味兒，入口勒牙，過后肚墜，上茅房拉不出屎來。以至于小孩子哭了，哄不住，只要說給“吃淀粉”，立刻止住了哭……

我記得，一肚子稀湯寡水的哥兒四個夜尿，輪番能將一只大瓦盆尿滿……

正所謂：國有難，人遭殃！

“半大小子，吃倒老子?！笔程媒馍⒅螅燥埖氖掠种鼗馗骷?。哥兒四個都永世難忘，正處在身體發(fā)育期的我家弟兄，端著空碗，等候媽媽煮白薯干兒面條時的情景：一個個圍攏鍋臺端著碗，并將筷子擊打碗邊，催促媽媽快煮。一碗一碗，先撈給我們了，爺爺奶奶坐在炕沿兒抽煙、枯坐著，爸爸仰面躺炕上，媽媽鬢角的大汗珠子一個勁兒地淌……

窮困的家庭生活，給我家弟兄打下了深刻烙印。但是，也積攢了弟兄間有難同當(dāng)、唇齒相依的感情，為日后兄弟間合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礎(chǔ)。

我們弟兄間，從我以下而論，最無爭議的，是尊敬我的大哥。盡管他在家庭建設(shè)方面沒做出大的貢獻；其老實程度，又近似于“沒本事”的父親。然而，他在我們心目中地位很高。原因只有一個——“人品”。其方少年，即有“傻大成”之稱。他在部隊很早就穿上“四個兜兒”的軍官服，回到老家來，見了熟悉的鄉(xiāng)鄰，不分貧富，皆先行稱呼，敬戴同年長輩。近年我又得知：他當(dāng)上檢察院反貪局的“大官兒”以后，甚至連別人送給的兩盒煙也不敢收；守著海邊，有人送兩條魚，也加以謝絕?！斑@樣兒，睡覺心安。”他說。

因為尊敬了大哥，大嫂自然在受“追捧”之列。由老三做起，一聲聲“大嫂”叫得親。我心里也暗笑：比我小了幾歲的大嫂，這個青島人，不光長得美，連得病的名兒也帶著美氣——美尼爾綜合癥（這是當(dāng)時我不明癥候所想，你莫見笑呦）。大哥、大嫂每次臨家，這為“革命輸出”的二位，必屬上賓無疑。排行最小的老四，要親自給他倆撂碗筷、斟酒……由我而下的哥仨，皆給予其“首長”待遇。

由于有弟兄間的團結(jié)作保障，妯娌之間非常地和睦。她們相互摸準了脾氣：大嫂其人，當(dāng)屬“海派”，與以食谷黍為常的居京者相比，她精于“海味”，上口的話亦常列舉海洋產(chǎn)品。許是長時間當(dāng)電話員的原因，她語速快，須十分專注方可辨別清。她的另一個特征，是表情上有城市人對農(nóng)村的好奇，聽講平常小事也興奮不已。

三弟媳，圓臉秀眉，人長得緊湊，身體結(jié)實得像一枚青果兒。因為有了她，我家又多了河北省一門親戚。多年在制鞋廠做童鞋，她也童心未泯，遇事?lián)屩l(fā)言。雖然嘴不饒人，但心地純潔。

四弟媳，在鐵路上工作，接觸面大，視野寬闊。她提交給三位嫂子討論的，多是國際國內(nèi)的熱點話題。在四妯娌中間，數(shù)她學(xué)歷最高。

下邊該說到“京派”代表人物，我的老伴了。她與我從“水深火熱”之中，已共同生活了三十七年。她多年工作在公社服裝廠，對縫紉機最有感情。她的特點是不笑不說話，而且到哪兒去都是好人緣兒。小弟兄、弟媳們尊敬她，不叫“二嫂”，而稱其“二姐”。這一個“官名兒”，撒播鄉(xiāng)里。反躬自問，她為人處事勝于我。人前背后，我稱她：王師傅！

妯娌們也這般風(fēng)致相與，大家庭里自然鬧不出意見。弟兄手足相依，高堂父母亦為之心歡。

眾弟兄、妯娌團結(jié)的一個最有力的例證，即在于向我家姊妹伸出了援助之手?！坝惺?，無剩女”的她，嫁到了十里路遠的一個中等農(nóng)家。見別人家接連蓋新房，回到娘家來抹眼淚兒。事情傳知，弟兄們一致表示支持，各自拿出了最大可能的資金援助。那一套完美的四合院，不僅使她破涕為笑，而且讓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親也為我們哥兒四個的表現(xiàn)豎起了大拇指……

事父母至孝，弟兄共舉。逢年過節(jié)，排開家宴，是大家庭里最顯和美的時刻?？簧峡幌拢笮∪藘簝勺篱_席。此間，爭相給父母敬酒、夾菜。并由大哥、大嫂起表率，各自搜羅小家庭里的趣事，說給已白了頭發(fā)的雙親……

而今，相繼離開母腹，腳蹬后脖頸兒的弟兄，也早已青春不再了。大哥先于官場告退，我亦 “歸園田居”，老三在學(xué)校里也掛了閑職。就連年紀最輕的四弟，如今也邁上了五十的門檻，他現(xiàn)在考慮早日退休，將學(xué)得的醫(yī)務(wù)本事拿出來，開一個按摩診所。

前年，于父親去世三周年之際，我們闔家大小給老人家上了墳。同時，找到了祖墳頭，向來自山西汾陽相子垣村的老祖先和我們的祖父母，一一施了執(zhí)孝之禮。

今時，妯娌們坐在一塊兒，也轉(zhuǎn)變了話題：四弟媳不再引人談?wù)撌澜绱笫?，她現(xiàn)在的熱心在兩處房產(chǎn)的還貸出路上。而從結(jié)束了制鞋廠工作的三弟媳往上，則繞不出哄孫子累，自己“裝孫子”，無奈而又甜蜜的絮叨……

終于讓老母親在耄耋之年、八十三周歲之時，再一次看到了我們老弟兄同心的壯舉：弟兄聯(lián)手，將數(shù)百年歷史的老宅重新布局，整飭一新，蓋起了十七間新房。都這么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保持著童心、維護著大家庭榮譽，在時下城鄉(xiāng)殊為不易。環(huán)視當(dāng)今，為爭奪家庭財產(chǎn)，兄弟鬩于墻致而走上公堂者，哪里算什么奇聞！反倒是我們這樣做，新了市井塵面。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評論：瞧人家老董家哥們兒，心有多齊！

作垂信鄉(xiāng)土文化的考慮，并期望子侄輩繼續(xù)保持良好家風(fēng)，我于新房竣工后，費了三個月腦筋，模擬賦體寫了一篇八百零八個字的《董宅重修記》。文中引用了張孝達公一句名言：“子孫賢，族將大；兄弟睦，家之肥?！币源肆x貫注全篇。此文傳播出去，竟為文化界的朋友看好。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蔽译m然不相信不著調(diào)的迷信，不相信現(xiàn)今那種脫離地氣的高調(diào)教誨，然而對于這沉淀了上千年的古語，卻信而不疑。

…… ……

看了幾十年的電視劇了，即使是當(dāng)初最動心的劇目，現(xiàn)在大都已經(jīng)忘記。如今依然能夠澎湃我心懷的，是兩首電視劇歌曲：其一，為《趙尚志》的主題歌《嫂子》。那種蒼涼悲壯、念情勸義的詠唱，直讓人襟懷悱惻，酸痛了心；其二，即是《關(guān)中往事》一節(jié)中喊出來的民歌，已忘記了歌名，但歌詞記著，一句不忘：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全是木頭。

金疙瘩，銀疙瘩，還嫌不夠。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別牛！

那種來自于八百里秦川的渾厚情愫，那種平白質(zhì)樸、源自漢唐的氣韻，熱騰騰沖撞胸腔，讓你琢磨怎樣做人，怎樣地增長志氣！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我家弟兄而言，雖然因各自的工作崗位遠離了家鄉(xiāng)，然而對于家鄉(xiāng)的一片懷念之情卻始終未有改變。我們的所作所為，沒有辱沒祖先，也沒有辱沒家鄉(xiāng)……因為，我們都清楚：——自小兒的“衣胞”，還在老家的大梢門后埋著呢！

普普通通一戶農(nóng)家，竟走出了四個讀過書的人，是社會制度改變的結(jié)果，也是家庭環(huán)境的培養(yǎng)。半世求文求義的我，不想讓世上喧囂侵入我家，于是在老家新宅的大門口兒，鑲嵌了一副手寫體的古聯(lián)，道是：

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

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

有這一副門對兒的地方，就是坨里村東我的家。

俺家“王師傅”

“王師傅”謂者誰？吾家老伴兒也。

無論與家人或與朋友，我都講過：我之一生，所做出的惟一正確選擇，就是和我老伴兒結(jié)成了伴侶。

曾經(jīng)與朋友們交流心得，稱一個有事業(yè)心的男人，在事業(yè)興盛時期，中途出現(xiàn)人品質(zhì)量問題，有三種致變原因：其一，為“胎里帶”，由家風(fēng)所染。其未“聞達”時，遺傳病毒尚且掩蓋，而一旦光鮮了，那坐在胎里的形形色色“病毒”，必由其彰顯，暴露無遺；二者，環(huán)境改變?nèi)?，其人缺乏定力。本為好人家出身，然?jīng)受不住前呼后擁者的追捧，失去了清醒，自認為本事最大，便不免與朋友和下屬拉開了感情距離；第三個根源，最可惋惜，是妻子的“后期再教育”所蒙蔽，使其頭腦昏昏，不認識了北。人之一生，與妻子共處的時間最長，人是否至老境仍清心未改，與發(fā)妻有最大關(guān)系。家有賢妻，男人絕無大的過失，但倘如與胡長清、成克杰的妻室一般，不時地鼓勵：“咱再撈點兒吧！”那肯定將夫君送進了“狗肉柜”里。

這樣說，好像離題太遠，然是我閱歷所得，并只想證明一個主題：一個男人之妻，對其遭逢及評價，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之巨！

我說的這些，也純屬“瞎操心”，黨章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的言論，更不會產(chǎn)生作用。我乃一介平民，此生未曾有過“聞達”，我只是虛心接受了妻子的教誨，并以之為楷模，努力地做一個平凡的“好人”而已。

都是從青春時期走過來的，青年時期對于異性的追求，大抵脫離不開尋求“美”。

不要認為我在搞笑；我只是將我妻子年輕時的美麗說給你。世上有一類人，天性吝嗇，卻有偽裝，當(dāng)眾即便是對人不用花一文錢的夸獎，也不愿多有語句。這種人見了我妻之美貌，不夸在大處，而只表揚了她的牙齒：“長得白、長得齊。”其中只有兩個字的真實。

浩然先生在世，見過我妻多次，對其儼若大家閨秀的端莊，他就曾當(dāng)面表露過詫異：“你怎么娶了這么好的一個媳婦？”

老人家很真誠，他忠厚樸實的人品讓我從心里邊尊敬。然而此語，就好像替世人打抱不平。

我當(dāng)年只是一名農(nóng)村里的“窮小子”。心氣兒很高，家庭卻一貧如洗。雖同在一個村莊，與她能夠結(jié)識，卻在緣分。那時，各村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經(jīng)“貧協(xié)主席”的推薦，我去作“報幕員”。在我們四千口人的村莊，只選拔十幾個青年，條件很高，不僅確保家庭歷史干凈，而且還要人品出眾。除了我，皆是俊男靚女。我天然“扎窩子”，說話臉先紅，但美女就在身旁，遂產(chǎn)生了“動機”——她，就排在全村美女中的“三甲”之列。

終歸是農(nóng)村人，終歸有農(nóng)村書生的自尊和自卑，雖然天天一起排練節(jié)目，近在咫尺，卻不敢單獨表白。而是通過了她們生產(chǎn)隊“王家大戶”里她的族兄——我的一位朋友牽線搭橋，進行謀取。

沒想到，說成了。

就是因為窮啊，因為家庭沒勢力，她正式答應(yīng)了，可她家里的其他人卻不依。

出現(xiàn)了僵局，既有我家不如她家生活狀況好的客觀事實，也有農(nóng)村“派性”的作祟。今日，“為尊者諱”，為顧及當(dāng)初盲從者的臉面，我一向不提。但她在強大反對勢力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意志堅定，震撼山岳，讓我今世震顫心扉：“即使打死我，我的魂兒也歸他去！”

靜下心來的時刻，曾作聯(lián)想：歷史上“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不是虛擬。

與她同住在一個村，所屬生產(chǎn)隊不同，兩戶人家間距二百米。我用了當(dāng)時農(nóng)村最先進的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機”，將她迎娶上門。

她的賢德，她的毅力，在結(jié)婚之后陸續(xù)證實。

那時的公社服裝廠工作，多辛苦?。」S轉(zhuǎn)制于私人之手后，艱辛加倍，幾乎天天加班。常常是過了大半夜，勤苦人方歸。自行車安裝了“摩電燈”，夜靜更深之時，光亮兒在院里閃耀，則知其下班了。那種不顧及工人死活，掠奪式榨取工人血汗的人世罪惡，我蔑稱“上鬼班兒”。

一夜睡不踏實倆仨小時，而清早還要自己做飯。中午，工廠規(guī)定了休息一個小時，在這么緊迫的時間里，她進家還要包餃子。她手頭兒上也真快：從和面、揪面劑兒、搟皮兒、包餡兒、上鍋煮，到吃進嘴，充其量半個小時。而后，她還要刷洗餐具。這般地照顧我，卻慣出了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毛病——見了餃子就“膩”。

她整休一日的機會稀少。能休息上一天，多半因為工廠停電。這一天，她不僅要洗整盆的衣裳，還要操習(xí)縫紉機，將兒女的衣服補一補。還有時，與我一起去外村的高山上打山草。賣了錢，增加家庭收入。

她非常有自知之明，不為一片“說你行，你就行”的社會風(fēng)氣所動，從二十幾名工人的老廠時算起，歷任廠領(lǐng)導(dǎo)都希望她當(dāng)干部，她都以“文化水平低”而拒絕了好意。在工廠轉(zhuǎn)制之后，私企老板認為她工作環(huán)節(jié)各個精通，有能力，便不容置辯，任命她當(dāng)了一名“質(zhì)檢員”。這一崗位的工作，持續(xù)至辦理了離廠手續(xù)。

我識字比她多，然而論心胸、論見地、論處事，卻遠遠不及。我的耳朵根兒“軟”，同時嫉惡如仇，任誰面前都敢吐露真言。造成的后果是吃了不少的虧。她不是這樣，能充分認識到人性弱點，當(dāng)眾該言則言，該止則止，并且從不傳遞“小道兒消息”。她的做派，儼然是季羨林先生理論的實踐延續(xù)——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而與季先生相比，季老是站在了“形而上”的層面，而她只是“形而下”的追隨。

僅憑這一點，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本農(nóng)民胎，卻罩了一層文人皮。性情包不嚴實，與農(nóng)村明事理人說話，我尊敬有加，而與人性刁蠻者犯口角，卻不免“捻兒急”，粗脖子漲筋地與其吼起來。當(dāng)其時，她來救援，先貶了我之過，然后言明糾結(jié)所在，一派和言悅色之中，又顯出一派凜然正氣，竟使與我論戰(zhàn)者諾諾而退。

她的心胸和氣度，還表現(xiàn)在對待人品質(zhì)量有缺失的人的態(tài)度上。對那樣一種人，既不畏懼，又不全面否定，他人犯過錯在先，也以善念為懷；枕上私語，常講出別人的好處來……真實地做到了以德報怨。

居家過日子，她非常有主見。對于盲目性投資、盲目性決斷，她總能提出相反的意見，論證出“不可行性”的道理，加以糾偏……

她的人格魅力，確實讓我震驚：在工廠時，她不居官位，可歷任廠長和車間工人對其充滿敬重，就連那些進京打工、來廠不久的外省女孩兒，對她的愛戴也表現(xiàn)在了略有嗔意的笑語里。她從家鄉(xiāng)工廠退了休，又被一家外企聘用。那個雄性激素附了女人體的“潘廠長”，工作作風(fēng)潑辣，畏懼者甚多，然而對我家“王師傅”，卻從未有過重言。見我面，她就夸“王師傅”人品好、賢慧。后來全家搬離了農(nóng)村，進了縣城，年年有在工廠時的姐妹專程看她。見了她的姐妹們，對我刺激很大：我在農(nóng)村居住了很多年，也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卻沒有一個故舊只為談心而專程尋我。更有甚者，使我“忿忿不平”：樓下住戶新來的保姆，才與我妻說過幾次話，就時常偷著上樓，與我妻聊天兒；并且，避開雇主，將自產(chǎn)的糧食、蔬菜，送入我家……

坨里村董氏，是一個大家族。輪到我這一輩，哥們兒弟兄甚多。其中不乏性格乖張者。然而，對于我的老伴兒，卻沒有一個不尊重的。對她不稱“二嫂”，而呼 “二姐！”

這諸多方面，想起來，我就至為感動。以我在老家農(nóng)村一個大村莊里長期所經(jīng)歷，這一地被人稱頌的女性，除了現(xiàn)在的已經(jīng)八十六歲我的老母親、街對門兒我稱 “侄媳”的七十多歲的翟家大媳婦，就該數(shù)到我家老伴兒了。而她，似乎已成為這一時代農(nóng)村人物的“絕版”。

然而，有愧于她，此言不講，心不甘。我在行將中年之時，落魄，被“流放”至深山。精神極度苦悶之中，遇“紅袖添香”，而違犯了家規(guī)。她曾攜幼女，赴百里外處尋夫，腳崴高跟鞋，行走七八里的沙石灘，踩著滾滾石子，而致其心焦如亂石……

將我“擒拿”回老家的當(dāng)晚，她失聲痛哭；卻為不被鄰人所知，將頭掩進了厚厚的被子里面嗚咽。聲聲血淚地將負義之人控訴：“俺王家門兒里來的丫頭，沒有做對不起你董家的事呀……”

一聲聲訴，如一記記錘，砸痛了我的心。

我自信自己不是“陳士美”；而在外地遭遇的一場“違紀”，我胡亂地將其猜想為“聊齋”里邊的一段孽緣。

坐對面，只這一件事，當(dāng)初有所掩蓋，而其他方面，我心懷坦白。

朋友們愛拉扯著我去洗“桑拿”，很多次，我都為丟棄于浴堂的新毛巾而惋惜，不敢?guī)Щ丶依飦?，?dān)心她誤解為我做了“壞事”的證據(jù)。而她的目光異常敏銳，只需用眼睛輕輕一掃，我就會犯“虛”，作如實交待。

我一輩子所求，是想讓她與我在一起的日子過好。她患糖尿病多年，病發(fā)時還很年輕。我分析此病由來，既有工廠中的勞累，積勞成疾，又有我那段過錯使她心情壓抑，造成了致病因素。便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責(zé)。在家境甚不寬裕之時，便立下了為她準備二十萬元，用于治病的心愿。后經(jīng)多年努力，錢如數(shù)為她準備好了，她聽到了城鎮(zhèn)戶口可以買工齡、從公家辦理退休的信息。我遂即去了區(qū)勞動局。然由于那里的往日熟面孔官員推托，我又拉不下來臉皮，初次沒有辦成。過春節(jié)時，我心情郁郁，痛恨自己無能。后來，她提供了同類條件辦成的事例給我壯膽，我二次登勞動局。前番官員既礙于情面，又迫于明顯的事實無法抵賴，遂為她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她自己拿到了退休金，拿到了醫(yī)?？?。

這事，后來思索，她之所以執(zhí)著顧念此事，是她并不甘心被人供養(yǎng)，而是要將一輩子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能力證明給人看，并且向社會證明自己工作三十年的勞動者的身分。

她的心胸也太寬闊了。身為糖尿病的老病號，但對于飲食規(guī)則，從不多加小心。至現(xiàn)在，糖尿病并發(fā)癥已經(jīng)顯現(xiàn)，仍笑口常開，心無疑慮。見著美食，皆要品，勸阻也不成。她有時就像一個調(diào)皮的丫頭，面向我咯咯笑著，將閨女買回家中的甜食，美美地捏起一顆送入口里……

有家里人買，也有朋友送，多種健身的小器具，她只“三天半的新鮮”，哪樣兒也未堅持到底。

“該死，活不了?！彼?jīng)常這樣地嚇唬我。

自打我家添了我給命名的“董為”孫子之后，她明顯地憔悴。晚間，孫子被兒子抱回了屋，略作一刻清閑，就忙給我熱飯菜。寧廚后，她仰靠于沙發(fā)的一角，明為看電視，卻時常合上眼皮，瞟其神態(tài)，淡相為傾聽“收音機”……

我們是柴米夫妻。有過許多“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經(jīng)歷。往日許多的痛苦，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里。我倆結(jié)婚時，沒有照片，為了彌補缺憾，經(jīng)過幾次動員，遂于結(jié)婚三十周年紀念日之時，我倆進了影樓。年過五旬，徐娘已老，但上了妝，依然光彩迷人。一張放大了的披婚紗照片，鑲了鏡框，懸掛在臥室的墻壁。同時，還在影集的扉頁上，附上了我為“珍珠婚”而作的一篇感言：既為時時惕勵自己，又為示以兒孫……

現(xiàn)在，我倆真是情投意合，感情甜蜜。就連看電視，選擇頻道都高度一致。遇有去了雄勢的“小白臉”或“賊男女”人物出現(xiàn)，或者見到背棄師門、做了主持人的歌星、笑星的濫笑面孔，我倆立刻變換頻道，寧肯欣賞“動物世界”，也不愿意看他們的嘴臉……

年輕的時候，我從未當(dāng)眾稱她為“夫人”，文人圈兒里所擺弄的“拙荊”“賤內(nèi)”一類老套字眼兒，我說不出口，只稱其為“媳婦兒”。后來，為了順應(yīng)文明用語，我采用了她在工廠時人對她的稱謂：王師傅。這多年來，人前背后，我一聲聲“王師傅”叫得親。以老遮丑不自羞，亦常在酒酣耳熱之際，將我過去不光彩的行為，當(dāng)著其娘家晚輩，含蓄地抖落出來，用以表明我洗心革面的真實。而此時，她會用言語岔開，淺笑盈盈地講：別聽你大姑父的瞎咧咧！

值入老境，人對于死并不生悲，亦無恐懼。然而，我就怕她用“早走”了嚇唬我；一聞聽，即很恐懼。于我心而言，我早走，是一種幸福；而她若是早離去了，我該怎么生活下去……

在她的率先垂范和殷殷教導(dǎo)下，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比較深入地領(lǐng)會了人生。人之一生，受人敬仰，并非全憑學(xué)識、成就和地位。并且，與受教育程度和年齡也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被人看重的，只能是人品。若對金錢享受和地位產(chǎn)生了信仰，進而尊崇，只能說明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問題。社會大舞臺，家庭小天地，家庭成員當(dāng)中就有應(yīng)受尊敬的人物，能夠認識與否，全憑個人有無慧根和素心。“至人始信出民間”，這一千古定理，目前尚不能生疑。我與老伴兒已共同生活了三十七年，她身上仍有很多的優(yōu)點，我還沒有學(xué)齊，自食其心是我的人生方位，枕邊人一世奉行的“流辛苦汗，吃明白飯”那種叮嚀，我把它當(dāng)成了端正余年品行的硬道理。心燭所在，知恩圖報，我要像“田七郎”那樣，對世上曾幫助和愛護過我的人信守忠義。

我像仰慕“星斗其文”的前賢一樣，仰慕老伴兒。并且，其志生根。

我的恩師、大詩人張志民先生，于我倆結(jié)婚二十周年之際，贈一條幅，書曰：

酒肉朋友常分手

柴米夫妻共白頭

張先生的手跡，我視若珍寶，將畫軸兒懸掛于我窄小的家居里最為寬敞的地方。

張先生知道俺家“王師傅”的名字。今天，愿為更多人所詳，我將她的全稱透個底，她的芳名就叫——王桂梅！

董 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主要發(fā)表于《光明日報》《北京日報》《北京文學(xué)》《散文百家》等報刊，已出版《還是鄉(xiāng)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上下）》《大事小情》《別樣的天空》等多部作品。近年獲北京市政府“優(yōu)秀作品獎”、第21屆“東麗杯”孫犁散文獎、第4屆“漂母杯”全球華人母愛主題散文大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