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錢龍

郭忠恕是唐宋時代成就最高的界畫大師。他少年天才，七歲就參加了童子舉，并且以高等及第。童子舉是唐宋以來針對十歲以下兒童舉行的一種考試，考官從古奧的《論語》《孝經(jīng)》等經(jīng)典中任意挑出十道題目讓考生背誦，通過七道就賜給出身，通過十題就可以出仕?？此坪唵?，實際上難度很高。而郭忠恕全部通過，還因為精通小篆和大篆，寫得一手漂亮的書法讓主考官大加贊賞。

和許多書畫詩詞名家一樣，郭忠恕本有著濃厚的政治抱負，希望在仕途上一展拳腳。可是，他本性率真耿直，于是處處碰壁。

他20歲那年，后漢隱帝的堂弟湘陰王久聞郭忠恕大名，邀請郭忠恕幫忙。郭忠恕慨然前往，出任徐州推官，負責司法訴訟。不久，后漢隱帝被殺，朝廷宰臣推舉湘陰王即位。湘陰王很高興，郭忠恕卻很擔憂。因為當時朝中大權(quán)掌握在權(quán)臣郭威手中，也正是郭威發(fā)動兵變，逼死了后漢隱帝。郭威怎么可能把嘴的肥肉吐出來？

不久，郭威派遣宰相前來徐州迎接湘陰王，湘陰王欣然前往。走到半路，就傳來郭威稱帝的消息。湘陰王很恐懼，不知如何是好。年輕的郭忠恕處之泰然，誠懇地建議：如今郭威勢大，前往都城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不如殺掉宰相，宣布和郭威決裂，然后北上河東，投靠湘陰王的生父河東節(jié)度使。然而，湘陰王對稱帝依然抱有幻想，在宋州遲疑不前。結(jié)果，郭威手下大將趕到，將湘陰王拘押，最后秘密將其毒死。郭忠恕百般營救無效，只能黯然離開。

郭威建立后周，為了標榜自己寬仁大度，特意下詔征召郭忠恕出仕為官。郭忠恕本不愿意在郭威手下為官，又擔心遭忌恨，只能到國子監(jiān)擔任書學博士，后主講《周易》。

正是在那幾年，郭忠恕逐漸拋棄了治國平天下的夢想，戀上了書法繪畫。他的畫越來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成了大師級人物。

入宋之后，郭忠恕依然保持了他的直脾氣。一次，郭忠恕和監(jiān)察御史起了點兒沖突。一來，上班前郭忠恕喝了點酒；二來，郭忠恕一向看不起監(jiān)察御史這種倚仗家門、博取官職的官二代。于是兩個人越吵越兇。御史準備寫一份奏章，在朝會上公開彈劾郭忠恕。郭忠恕大怒，沖上去把人家手中的奏章?lián)屵^來，三兩下撕成碎片。在古代，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撕掉臣下的奏章。這惹惱了宋太祖，結(jié)果郭忠恕貶為乾州司戶參軍（管理州縣戶籍的小官）。

官職雖然降了，可郭忠恕脾性不改。州從事（類似市長秘書）對郭忠恕很不屑，郭忠恕便揮起拳頭，把從事暴打一頓，之后憤然離開乾州。即便事出有因，犯官也不能擅自離開貶所。因此宋太祖聽到奏報后，認定郭忠恕藐視朝廷法紀，將其削去官籍，發(fā)配到靈武地區(qū)進行勞改。

勞改結(jié)束之后，郭忠恕對仕途徹底失望，從此只當畫家，不當官了。他漫游在關中、洛陽之間，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見了人，無論貴賤，一律稱之為“貓”。他愛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常常和他們勾肩搭背，開心地去街上一起喝酒說：“能夠和我做朋友的，那都是你們這些人?。　痹谀切┑匚槐拔⒌钠胀癖娚砩?，他感受到了最樸素的人情美。

對待那些豪門權(quán)貴，他就沒有那么客氣了，上門求畫的人常常被他氣得大怒而去。有個富二代喜歡收藏字畫，卻人品低劣。富二代知道郭忠恕從不輕易答應作畫，忍痛把郭忠恕請到家中，每天好酒好菜招待。住了十天半個月，富二代拿出足足一匹白絹，讓郭忠恕作畫。一匹是33.33米，作一幅畫哪里用得了這么多白絹？郭忠恕鄙視富人貪得無厭，也不戳穿，提起筆來畫了一個風箏，然后一根長線一直往下畫，畫到白絹最后，線頭拿在一個小孩手中。一幅《風箏圖》竟然把33米白絹全部給用完了。大款又羞又怒。郭忠恕摔下畫筆，大笑而去。

一晃，宋太宗即位了。宋太宗一生好名，得知郭忠恕在民間享有大名，就讓心腹宦官去尋訪。這個宦官對郭忠恕很客氣，又搬出了皇帝的名號，郭忠恕無力拒絕。此后幾天，郭忠恕就住在宦官宮外的家中，等候宋太宗召見。但他看不起虛偽的宋太宗，更鄙視這個宦官。怎樣才能既辭掉官爵，又不至于給家人惹禍呢？他一低頭，想到了一個妙計。

郭忠恕本來胸前長髯飄拂，很美。一天早上，宦官忽然發(fā)現(xiàn)郭忠恕下巴光禿禿的，大驚，忙詢問原因。郭忠恕哈哈一笑，說：“我不過就是學學你的樣子罷了?！被鹿儆行阑穑墒怯植缓冒l(fā)作，便回宮把其行徑告訴了宋太宗。宋太宗也很不喜歡這種棱角分明的人，不過，為了顯示寬宏大度，還是賞賜給郭忠恕官服、銀帶和五萬銅錢，讓郭忠恕出任國子監(jiān)主簿，在太學中勘定歷代的書畫。

郭忠恕喜歡書畫，也是書畫名家，這個職位恰好對他的脾氣。于是，在那幾年，他連續(xù)寫了幾本書，品評歷代字體演變和書畫源流，見識高遠，不同流俗。

太學雖然匯聚了一時名流，依然有著濃重的官場習氣。秉性自然的郭忠恕不堪管束，有心再度辭官，但太宗會不會順利放他走呢？他看著太學長官聶崇義，又有了一個主意。

聶崇義是當世大儒，連宰相趙普都要對他行禮。郭忠恕卻看不上這種人，于是寫了一首打油詩嘲笑聶崇義：“近貴全為聵，攀龍即作聾。雖然三個耳（聶的繁體字為‘聶），其奈不成聰。”沒想到聶崇義頗通文墨，立刻寫對子反駁道：“勿笑有三耳，全勝畜二心?！惫宜〕靶β櫝缌x攀附權(quán)貴，諂媚低俗；聶崇義卻暗示郭忠恕不滿朝廷，懷有二心。聶崇義給出的罪名實在太大了。

太學官員看到郭忠恕和領導鬧翻，言語中又惹上了宰相趙普，紛紛和郭忠恕劃清界限。還有人趁機舉報：郭忠恕上班期間多次喝酒，每次喝酒必然妄議朝政；郭忠恕還經(jīng)常偷竊太學書畫到坊間販賣，謀取私利……消息傳到宋太宗處，那心腹宦官又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結(jié)果，郭忠恕被判處流放登州，即刻押解出京。

朋友們聽聞消息，覺得此行兇險，郭忠恕卻嬉笑自若，坦然出京。到達濟南的時候，郭忠恕回頭告訴差人，說：“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然后他就停下來在路邊挖了小小的淺淺的坑，趴下身子，把臉貼入坑中，仿佛在看什么。一開始，差人還以為郭忠恕在玩什么花樣?？傻攘撕芫?，郭忠恕的身子都一動不動。差人這才發(fā)現(xiàn)郭忠恕竟然真的死了。

差人大驚，把坑挖大，把郭忠恕埋入其中，草草安葬，回京復命。據(jù)說幾個月之后，郭忠恕的朋友聽聞消息，前來搬運尸身改葬，卻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輕飄飄的，就仿佛蟬蛻去的軀殼一般。

在許多人看來，不同流俗、率真自然的大畫家郭忠恕不是死了，而是尸解成仙了。

編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