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大卉是從公主端和出嫁的那年開始衰弱的。一國尊嚴(yán)朝不保夕,狼煙四起,十六諸侯國相繼崛起。
其中包括陳銘。他祖上原本是給大卉喂馬的馬夫,生陳銘時其母夢見巨龍入懷,出生那天滿室異香,這似乎奠定了他之后注定傳奇的人生,而他唯一欠缺的,是一個合理且高貴的出身。所以在陳鳴自封為王那年,他理所當(dāng)然的,向大卉提出要娶一位公主。端和是被捆著雙手硬生生嫁到陳國的。
一、
誰都不知道洞房那晚發(fā)生了什么,陳鳴在里頭一待就是三天三夜,出來的時候面色森冷,形容可怖,抬腿踹翻了跪在門口侍奉的宮人,然后頭也不回就走了。待正主走遠了,下人們?nèi)齼蓛烧酒饋?,將殿門拉開一條縫,進去找了一圈,在后殿浴池中發(fā)現(xiàn)這個來自大卉的公主。
她雙目微合靠在池壁,露出水面的肌膚色澤秾艷,長發(fā)貼面而垂,以一種溫柔的姿態(tài)將她環(huán)繞。這景象美好,如果不是此刻擴散在水上突兀的紅。
宮人們嚇了一大跳,七手八腳地將她從水里救上來后,她懨懨看了周圍一眼,安慰似的對那些被嚇到的宮人笑了笑。這笑再也沒從她臉上消失,如同留在她手腕上,那道沒有任何人過問的疤。
之后陳鳴每月必來一次,不多也從不缺席,一來就將所有宮人轟走,走的時候也不見高興,甚至有些壓抑的勃然怒氣。漸漸地,服侍的人也看出了些門道,陳鳴算準(zhǔn)日子過來一趟,是因為他想要個孩子,一個足以跟大卉交差的嬰孩。
這是當(dāng)初大卉君王下嫁女兒時提出的唯一要求,第一個孩子只能出自端和。
很快的,端和就有了身孕。一月之后,陳鳴當(dāng)時最寵愛的妾也有了動靜,算是鉆了空子:大卉要求第一個孩子讓端和生,但也沒說等生下來才能有第二個。再說天高皇帝遠,且不論大卉都城離這遠如百里,按如今這局勢,大卉氣數(shù)將近也不過早晚的事。
誰都沒料到端和的孩子會突然沒了。在她意外小產(chǎn)后,大卉的使臣緊隨而至,措辭還十分嚴(yán)厲,命陳鳴將那懷孕的妾速速處決,不留余孽。
使臣一走,他踢腳踹翻面前桌案,回身抽出懸在壁上的寶劍,轉(zhuǎn)身朝端和所居宮殿大步走去。沒人敢攔,跟在身后一步不拉的大總管心里咯噔下,覺得不對勁,這侯爺從凝華殿出來還是滿面怒容,怎么到了王妃門口反倒糊涂了,連步都邁不動。
二、
里頭有人說話,聲音細細小小的,一件一件交代著來這兒后的生活,托使臣遞給遠在大卉的父親知道。
“孩子我會再養(yǎng)一個,等生下來,帶去給父親瞧瞧。這些年幾個姐姐嫁的嫁,走的走,都不在父親跟前。最可憐就是小妹妹,至今下落不明,也托大人讓父親放寬心,大卉還要依仗父親操持……”
陳鳴慢慢垂下手中的劍,心里頭空落落的,好像就看到端和坐在對面,一只燭,兩杯酒,閑話家長,她有粉色的頰,會對自己溫暖地笑。有那么一會兒,他幾乎被自己這個想法給迷住了,但很快,旖旎綺思于瞬間抖落。
他痛恨自己那一刻的軟弱。持劍轉(zhuǎn)身又走,一番來去折騰地宮人們一頭霧水。大總管心里通透,待陳鳴走遠了,才壓低聲音吩咐服侍的人:“以后對這宮的主子上點心?!?/p>
心緒不齊,坐下才看了會兒書又有奴才鬧哄哄地從后頭過來:“侯爺,秋娘去找王妃求情了?!?/p>
秋娘就是他此刻寵愛,新近有了好消息的妾。當(dāng)下他一躍而起,在花園撞見秋娘軟弱地跪在她跟前,哭求她放過肚里的孩子。端和想扶她起來,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聽宮人報侯爺?shù)?,這一扶硬生生扭轉(zhuǎn)成了推,眾目睽睽之下,秋娘身體一歪,整個人跌進了湖里。
下人們撈的撈救的救,無動于衷的只有站在湖面漠然旁觀的端和,和剛剛出現(xiàn)在這里的陳鳴。有感覺他出現(xiàn),端和轉(zhuǎn)過來,波瀾不驚地看過去。陳鳴心想,哦,她就是這樣的,精心維護好一國公主的尊嚴(yán),卻讓所有人看起來毫無尊嚴(yán)可言。他直視端和,冷冷地問:“王妃就沒有什么要解釋的?”
“我的解釋對你的決定毫無作用,我又何須多費口舌?!?/p>
“你是真的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端和笑了,給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你不敢?!?/p>
一線憤怒終于徹底崩壞他隱忍的自尊。她太驕傲,也太直接,優(yōu)越的宮廷生活將她保護得太好,她始終沒有學(xué)會說話圓滑的技巧,她以為自己不過陳述一個事實,但這事實卻成功地激怒了陳鳴。
他恨她與生俱來的高貴,那種因身份而生的傲骨讓他永遠覺得她高不可攀,他想毀掉她,折斷她的翅,把她拉入泥淖,變得跟自己一樣臟。
他身體力行著一切能讓她感覺屈辱的事,就像撕裂一件玩物華美的外套,他想讓她明白,一切并非理所當(dāng)然的存在,就算是個公主,他也能讓她活得跟個侍妾一樣卑微。
她不就是要那點尊嚴(yán)嗎?他偏一點都不給。他時時刻刻盯著她,莽撞唐突,總想在她身上找出點不得體來;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時候,有個妾失嘴提到王妃,陳鳴當(dāng)時就把臉一沉,那妾自摑一掌,忙改嘴:“妾是聽說王妃善舞,心中懷了仰慕之情?!?/p>
陳鳴冷冷盯著她,胸口劇烈起伏,在侍妾以為大禍臨頭的時候卻忽然笑了:“這有何難?!彼藢⒍撕驼垇恚虖膫兒芸祛I(lǐng)命去了。
端和的拒絕并不出他意料。他大手一揮,扔出兩字:“再請?!?/p>
侍妾們敏感地察覺陳鳴今晚異于平時的情緒,爭先勸酒,他來者不拒。爛醉時侍從匆匆趕帶給他一個醒酒的壞消息,端和沒來,并且……侍從期期艾艾,不敢繼續(xù)往下說。
陳鳴只覺心頭燒起一把邪火,燙得雙眼通紅:“說?!?/p>
“王妃讓奴才記下今晚侍宴的幾位夫人,明日要么送歸本家,要么逐出陳宮?!?/p>
侍妾們驚呼一聲,或委屈或無辜地齊齊看向他。陳鳴跌跌撞撞從地上站起來,就勢將桌案狠狠踹開,咬牙切齒道:“反了她啊,她算什么東西,她不過就是大卉送來和親的,跟個妾有什么區(qū)別。到了這兒,到了我陳鳴地界,她還想著把自己當(dāng)公主?!?/p>
二話不說提了劍就出去,侍妾們誰都沒攔,相互使了個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
三、
豈料剛出凝華殿就撞見素衣而來的端和,看也沒看他手中拎著的劍,直接道:“秋娘身體不舒服,你得閑去看看她?!鞭D(zhuǎn)身要走之前又蹙眉看了醉醺醺的他一眼,“我頭疼你那些妾不著四六的條件,有空教教她們規(guī)矩?!?/p>
是的,她就是這樣的,她的身份讓她不屑爭取他的寵愛。他一廂情愿的羞辱真正能傷害的,也只是他自己而已。心頭的火漸成燎原之勢,他甚至覺得今晚的月色都在慫恿著他脫韁的理智。不可侵犯是嗎,他偏就要撕碎給她看。
他大步過去,以男性力量先天的優(yōu)勢制住她一臂,在她驚呼出口之前將她扛上肩頭。她激烈反抗,動用全力抵擋他進一步侵犯,可惜,在進入凝華殿之前,她反抗的唯一成果是用自己的指甲,劃傷了他臉頰。
侍妾們愕然看著剛還滿面怒容的陳鳴扛著他的王妃返回這里。這是端和前十幾年從未直面過的慘烈局面,她甚至覺得,如果就此死去,也會比面對接下來的事情更有尊嚴(yán)。
陳鳴雙目通紅,聲音奇怪地喑啞著,命那些侍妾滾。
他的目光讓她意識到今天在劫難逃,但她無法接受在這種地方接受她夫君的寵幸。待人一被放下,她立刻開始掙扎,還沒從地上站起來,已被陳鳴從背后壓到羊絨的地毯上。
他醉得離譜,力氣大得驚人,卻停下了動作。因為他摸到了她濕涔涔的臉。
這女人的淚,永遠是他最心疼的東西。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體的渴望仍舊在蓬勃地生長,他放輕動作,吻著她的臉、額頭、眼睛、漂亮的頸,像是著了魔,那些他從前不肯承認(rèn)的別扭,那些他東躲西藏的喜歡,時至今時今日終于借著爛醉的名義爆發(fā)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不定心里還恨著我,”他吻得含糊,說得也一樣含糊,“我算什么,能娶到你……那真是癩蛤蟆……吃天鵝……”
“見到你那天我就傻了啊……這些年我拼了命打下陳國江山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名還是為了利?我做這些全是為了你啊……可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借著侵入殿中的月光,端和看著他俊朗卻無意泄露悲哀的臉,心中茫然一片。
“端和,”他察覺她的軟化,加倍地吻她,“給我生個孩子?!?/p>
是的,她確實是抱著赴死的準(zhǔn)備從大卉嫁來。她也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她冰冷的憤怒。
她憤怒自己無力更改大卉日漸衰微的現(xiàn)狀,竟淪落到和親來維系。那晚當(dāng)陳鳴揭開蓋頭看見她被綁起來的雙手時,停留在他臉上的喜悅迅速被驚愕取代,他下意識問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你?”
“你不會想知道的。”她微微抬起臉,漫笑著答他。
確實,這答案的真相給他當(dāng)頭棒喝。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對這事實做何反應(yīng),茫然中低頭看她,等待她解釋或者哭泣。陳鳴模糊地想,只要她隨便找個借口,他就會毫無原則地相信,然后加倍地疼惜。
她沒有。她給了他一個近乎譏諷的笑:“我說過,你不會想知道的?!?/p>
驚怒勃然而起,陳鳴狠狠給了她一巴掌。之后三天,他用他的經(jīng)驗?zāi)芟氲降乃蟹绞叫呷瓒撕?,好幾次,他都以為她快死了,那時候他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那多好,權(quán)當(dāng)她死在夢里。也好過美夢做盡,遭她迎頭痛擊。
四、
知道端和有孕的那天,宮里剛來了一批美人。消息傳到所居的凝華殿,美人們親眼目睹這個身居高位的侯爺當(dāng)場愣在那兒,發(fā)了好一會兒呆,那表情就好像被什么東西給迷住了一樣。
大總管在心里嘆了口氣。對這個好消息陳鳴毫不在意,至少在別人看來,直到大總管忍不住提醒:“這個點,王妃應(yīng)該在午睡。”當(dāng)下他就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把推開服侍的人胡亂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百忙中還不忘回頭瞪總管一眼:“欠揍呢是吧……”風(fēng)風(fēng)火火穿上鞋出去,到了門口停住腳吩咐他,“別跟來了,有人來幫著擋下,回頭賞你?!?/p>
自那個晚上以后,他就再也沒有主動去見過端和,與其說不敢更應(yīng)該說他是不好意思。但幸好,老天不曾虧待自己。
四月的天卻已經(jīng)開始熱了,端和貪那點涼,把軟塌設(shè)在了薔薇樹下。他怕人發(fā)覺,看一會兒,就踱去湖邊逛一圈,然后假借順路的名義,再經(jīng)過那架薔薇。等他第三次從湖邊繞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端和已不知去向,他心一慌,四處找時就聽有人在他背后輕喝了一聲:“是誰?”
那是劈開他人生鴻蒙的聲音,當(dāng)它已成絕響而又再度響起時,他幾乎只想痛哭一場。端和立在近處樹下,雙頰是初醒時的粉色,連帶眉骨都是一段可愛的稚紅。這景象奇異地熟悉,陳鳴悲哀地想起,這其實就是他對愛情最初的華美記憶。
兩廂對望,誰都沒有忽略此刻對方眼中過分的感慨,是否可以從此原諒,他不知道。他能說的只是,好好照顧自己。她仿若未聞。早已習(xí)慣這樣的絕望,時至今日他仍不肯放棄,他近乎軟弱地哀求:“從前我做的那些混賬事,你別往心里去。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p>
害怕看到她眼中絕望的示意,不待她有所回應(yīng),他落荒而逃了。
陳鳴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直至孩子出生。在最冷的冬天,半夜。乍聽下人回稟,當(dāng)下陳鳴一躍而起,一把推開爭先為他披衣的人,邊往腳上套鞋邊問聽到動靜進來的大總管:“穩(wěn)婆來了嗎?”
“來了來了,”大總管也跟著他團團亂轉(zhuǎn),急得滿頭大汗,“哎喲,您不能穿這個,伺候的人呢,您別碰這東西,讓下人來……”
“哪這么多規(guī)矩,”他只穿了中單,胡亂找了件大氅罩在外頭,拔腳要往外走,嚇得大總管雙膝一軟,撲通一聲就給他跪了,“您不能就這么出去啊,這還是臘冬呢,風(fēng)呼呼的,您別急,這不還沒生嗎?”
氣得陳鳴把穿反了的鞋子一脫就朝他扔了過去,大罵道:“蠢貨蠢貨蠢貨,沒聽王妃痛得受不住了嗎?”
大總管自然不敢駁他,只得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明明只是說快生了。
等一行人火急火燎趕到端和所居宮室外,孩子已經(jīng)生下來,是男孩,母子平安。那瞬間,誰都無法準(zhǔn)確描述陳鳴當(dāng)時的具體表情,他像是迷惘到了極點,以至于一時半會兒沒能聽懂這淺顯易懂的句子:“再說一遍?!?
穩(wěn)婆喜氣洋洋地答:“是個公子?!?/p>
他搖頭:“后面一句?!?/p>
大總管心里一嘆,知道這爺又中了魔怔,代穩(wěn)婆答:“回侯爺,王妃好好的?!?/p>
陳鳴雙膝一軟,頭重腳輕,一頭栽在雪地里。
陳鳴這一生,唯一愿意俯首稱臣跪倒在其腳下的,就是這個被端和命名為思的孩子。那之后宮中陸續(xù)有新生兒降世,但沒有一個得到的寵愛能和陳思所獲得的媲美。在他降生的最初三年,他獲得的是一個父親無微不至的全部的愛。
他周歲的時候,陳鳴用純金制成一面撥浪鼓當(dāng)賀禮,其奢侈程度連端和看見了都忍不住當(dāng)著他的面嘆氣:“太貴重了?!?/p>
陳鳴忍不住對她溫柔的笑:“權(quán)做個念想?!?/p>
她一怔,旋即一笑掠過此刻心中異樣,卻沒發(fā)覺她的夫君一直在背后脈脈凝視自己。
天是突然變的。
五、
同為諸侯國的苠國在某個秋高氣爽的天氣逼近陳國都城。因為陳鳴捷足先登,娶走大卉僅存的一位公主。大卉最小的公主一直下落不明,也沒有其他女兒能光耀他苠國的門楣。苠王心中不憤,借此發(fā)兵,同時逼著大卉傀儡君王將公主端和改適他們苠國的公子。
陳鳴怒極反笑,揚手將那戰(zhàn)書拋向空中,拉弓瞄準(zhǔn),松手,急速飛旋的箭矢攜帶破天的怒意將那黃紙釘在殿中柱上。垂下弓時,他冷冷地笑了。
當(dāng)晚端和便派人將他請去,盛裝以待,隱于燈火下的容顏有芙蓉一般的盛大感。第一次,面對她的主動示好他品不出任何愉悅的心情。
他等待她將一切和盤托出,直至酒過三巡,她仍只是安靜地替他布菜。他酒量頗好,但奇怪的,這一次醉意來得格外迅速,是煩愁能催化人的理智,還是大醉一場本來就是他寤寐求之的事。
在他接近爛醉的時候,她起身向他鄭重施以大禮。當(dāng)隱約的猜測終成絕望時,他以為就此死去也不過如此。
“你我心知肚明,這場聯(lián)姻并非你情我愿?,F(xiàn)在大卉有難,我不能坐視不管,”她從容繼續(xù),“當(dāng)初就是為了穩(wěn)固陳國地位我才嫁來這里,現(xiàn)今你的目的達到,也該放我走。”
陳鳴只覺得心肺狂跳:“你想怎么做,委身苠國公子?像當(dāng)初你嫁給我那樣再嫁到他們苠國去?”他咬牙切齒,額頭青筋亂跳,近乎惡毒地罵,“蕩婦?!?/p>
她笑了,蒼白的臉上一閃而過某種詭異的挖苦:“洞房那天,你不就知道嗎?”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踹翻面前酒席,跳起來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心中嗡嗡巨響,陳鳴知道,那不過是他早已碎裂的心再碎一次而已。洞房那天他才知道她早已有了喜歡的人,失守的除了她身體,還有她早已不知去向的真心。不,她根本就沒有良心。
他很慢很慢地繼續(xù):“你替我的兒子取名為思,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問過你,你思念的人,到底是誰?”這時端和已經(jīng)走到大殿門口,站住,回頭聽他繼續(xù),“既然你決意要走,那我不妨告訴你?!标慀Q挑釁似的對她冷冷一笑,“當(dāng)年你小產(chǎn)就是我示意,因為我懷疑,這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p>
端和身體一震,似驚似怒,轉(zhuǎn)身迅速融入殿外璀璨光影中。那將是他永不可達的天地。
而他選擇繼續(xù)痛飲,然后大醉一場。是五歲的陳思叫醒了他,模糊的視線如水紋一樣溫柔地蕩漾,透過這個酷似端和的眉目,他依稀看見很多年前端和的影子。
他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想時間是如何潛移默化,把他們變成今天這樣。
他的出身不算體面。父親是大卉馬夫,從他懂事起的大部分日子都在喂馬和清掃馬廄中度過。遇見她時他十四,她比他更小,活潑好動,成天策劃逃離枯燥的宮闈生活。趁服侍的人不備帶著小妹妹悄悄溜到馬廄,被盡職留守的陳鳴逮了個正著。她有意拉攏,解下懸在腰間的玉誘惑他:“你把馬給我,我就把玉送給你?!?/p>
陳鳴也只是輕輕瞥了一眼這通體瑩潤的美玉,以沉默表示和談的瓦解。逃亡的失敗徹底摧毀了這小女孩游玩的好心情,眼看著要哭了出來。
這女孩的眼淚,是他見過最心疼的東西。
他慌了,將牙一咬:“行,但必須讓我跟著你們,晚上門禁以前,你要把馬還回來?!?/p>
那是他們?nèi)松踝蠲利惖挠洃?。他帶她和小妹妹于城中四處游蕩,在夜市遇到一個搖著撥浪鼓招攬客人的貨郎,端和目不暇接地看,陳鳴注意到了,將馬停下,叮囑她們不要亂走,然后小跑過去買了一面遞給馬上的她。
她隨手解下玉佩要賞他。陳鳴臉一紅,覺得難堪,小姑娘似乎也發(fā)覺他異于尋常奴仆的自尊心,上下端詳他一番,然后動手解下他掛在脖子上馴馬的哨:“這個我喜歡。”
當(dāng)陳鳴回神時,玉已經(jīng)取代竹哨掛在了他脖子上。女孩滿意地上下端詳一番,笑了:“我跟你換,就算你不舍得都沒辦法。這生意啊,我做定了?!?/p>
他一愣,感覺出玉上她殘留的溫度,心中一暖。要費勁多少力氣才能成全年少時某一瞬的念想,她就像檐下初晴的天空,讓他在推開窗戶后,隱約看見雨后彩虹的影子。為匹配懸在天際的彩虹,一個關(guān)于功成名就的夢想在他心里逐漸滋生。
但是他沒想過跟她同行的小妹妹在那個晚上意外走失,這也因此成了他和她人生之初的最后一次見面。
六、
五歲的陳思推醒了這個爛醉的君王,啼哭著向他索要自己母親的去向。過往的記憶在他面前模糊隱去,他突然發(fā)覺從頭至尾其實只是他一個人的掙扎,他不要她記得,他只要她在這兒。
他只要她在這兒。陳鳴掙扎著命人備馬,同時迅速封鎖出城的路線,得來的最新消息卻幾乎讓他肺腑盡裂。她甫出城便遭歹伏擊,幸好,守城的官員及時送回王妃。陳鳴驚怒之下抽劍抵住那人脖頸,逼著他連連后退抵在梁柱,他才憤怒道:“什么叫幸好?”
他差點,差點永遠失去她。她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回凝華殿,他的身邊。陳鳴寸步不離左右,第三日她反復(fù)的體溫才被降至正常范圍。當(dāng)端和醒來看見床邊滿目血絲的陳鳴時,原本慘白的臉顯現(xiàn)出一個冷淡笑意:“為什么我還沒死?”
她此刻的微笑是一柄冰冷的劍,先于戰(zhàn)場廝殺和少年孤苦刺中他肺腑。
她是沒良心的,在這愛情一往情深的辜負(fù)里,他毫無力氣再與另一個自己為敵,他太累了。
他近乎疲倦地走出這里,天色將晚,苠國軍隊在城外虎視眈眈,這就是他眼下面臨的處境。陳國危亡他并不關(guān)心,逐鹿中原本就不是他奮斗的初衷,端和才是。
既然她一心求死,留著困她的城又有何意義。在兩國戰(zhàn)事漸趨危急的狀態(tài)下,他卻選擇把自己關(guān)在凝華殿大醉一場。接近爛醉的時候感覺有人推門進來,沒有走近,只是脈脈地看著自己。
是秋娘。是曾受他寵愛又冷落許久的妾,是他曾用來傷害端和但到頭來只傷到自己的女子。端和辜負(fù)了陳鳴的心,同樣的,他辜負(fù)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往情深的等待。
他孤獨太久,他希望被愛。第二天,陳鳴就命人將秋娘召回凝華殿,在旁人看來,是這心血來潮的侯爺重新發(fā)現(xiàn)了曾被他忽視的妾的好處,于是趁王妃病中,將她接回自己身邊。
這是秋娘姿容全盛時期都沒有得到的寵愛。他愛她,不亞于愛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給她力所能及的全部,仿佛從頭至尾,他真正深愛過的只有秋娘,沒有別人。
秋娘惶恐過,不安過,她并不是沒見過陳鳴的失落,當(dāng)他凝視端和漸行漸遠的背影;她也不是沒見過他的失控,只要一旦對上王妃的冷漠。
而真正能刺痛她的,卻總是些不經(jīng)意的瞬間,比如對她微笑的時候,目光落魄地追逐另一個人的蹤影,比如嘴上說著花園景色,眼睛卻在尋找其他有端和存在的風(fēng)景。直到有天秋娘在陳宮游走時意外撞見久立薔薇花下的陳鳴,四周無人,只他一個。她呈出最得體的表情,正要過去,卻愣在距他三步遠的地方。
因為她看見他在笑,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她從沒在他臉上見過。順?biāo)暰€望進去,秋娘看見坐在院中窗下的端和,同樣微微笑著傾聽她身旁的陳思說話。當(dāng)時她近在咫尺,而他卻始終沒有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
七、
如果這還不能讓秋娘看清那個男人的內(nèi)心,那么陳鳴處置端和白貓的決定,卻終于將那些微的不安催化成貨真價實的絕望。
端和養(yǎng)的白貓慘死在花園中,當(dāng)她的兒子陳思抱著小貓來向父王陳鳴哭訴時,秋娘永遠記得他回答這問題的表情。他冷冷看著的對象,不是陳思不是白貓,而是站在人群背后,同樣漠然的端和:“不就是只貓嗎?寡人叫人從城外野地捉個十個八只的,每只都比這只強?!?/p>
他用最刻薄的句子,刺中一個一直被他奚落的女子僅剩的自尊。當(dāng)秋娘找到陳鳴時,他放任自己爛醉在酒窖。陳鳴抱著酒壇霧氣蒙蒙抬起頭,看到她,也看到不該出現(xiàn)在她手中的匕首,竟絲毫不覺得意外:“你決定殺我?”
秋娘褪去一貫媚色,詢問他:“侯爺既然清楚,為何還一直把我留在身邊?”
他哈哈大笑,理所當(dāng)然地答:“因為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就算知道你是苠國派到我身邊的細作,我都不能失去你?!?/p>
秋娘也跟著笑,笑出眼淚來。她端詳著他,陳鳴的樣貌不算漂亮,天生的陽剛?cè)谟兴畈闹鞠颍屗雌饋硭坪跽诎l(fā)亮。即便早早知道她是苠國派來的細作,卻給了她一個女人該有的榮華富貴,只因為她跟了自己。不得不說,在秋娘一生經(jīng)歷的所有人中,只有陳鳴才真正稱得上敢作敢當(dāng)。
可這男人,她不喜歡自己??蛇@沒心的男人,愛上的是另一個沒心的女人。秋娘自行翻了個酒杯,替自己滿上,敬他一杯:“侯爺喜歡我?”
“喜歡,”陳鳴含含糊糊,“當(dāng)然喜歡?!?/p>
“侯爺喜歡我還會殺我嗎?”
“傻,”他大笑,“一個男人對女人起了殺心,那就是愛她愛到?jīng)]辦法?!?/p>
“那侯爺也愛我嗎?”
陳鳴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不答這個問題。
“那侯爺是不愛我咯?”
“愛不愛的,俗,都沒酒來得痛快,”他給彼此滿杯,“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當(dāng)這個侯爺……可要是不當(dāng)這個侯爺,就一輩子都見不到她。你知不知道,當(dāng)初我遇見她我是什么,哈哈我就是個馬夫,替大卉喂馬,她是公主,是天上的仙女兒。我呀算是想明白了,就算當(dāng)了王又能怎樣,她根本就瞧不起我……”
秋娘也沒說話,只是喝酒,喝到最后陳鳴整個人都癱到地上去了,她才起身開門。
此刻一臉震驚卻無言久久立在門口的是端和。秋娘冷笑著回視她:“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選擇這樣告訴你?!?/p>
“我是苠國人,現(xiàn)如今苠國兵臨城下,陳國危在旦夕,保全陳國的最好方法就是你走,無論去哪里,就是不要出現(xiàn)在這里。”秋娘冷冷道,“你留在這兒,只會害死他。”
然后不再多說,她轉(zhuǎn)身離開,卻聽端和在她背后忽然發(fā)聲:“謝謝你。”
秋娘回頭,蹙眉看她。端和含淚對她溫暖地笑:“不過,我不會走?!?/p>
他做了一場夢,夢中有清涼的水,溫暖的手,以及端和絕無可能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溫柔的笑。但很快的,他察覺她冰涼的手心,真實地拂過他因酒滾燙的頰。
倉促之間翻身坐起。有那么一會兒,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眼睛,他無法相信從來只在夢里出現(xiàn)的女子,此刻坐在自己對面。
他喃喃低語:“不是真的……”
端和一愣,然后近乎凄楚地笑了:“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你就是他?!?/p>
陳鳴劇烈一震,而他之后說出口的句子幾乎沒讓她心碎:“我怕,我怕你得知后,會看不起我。更何況,洞房當(dāng)夜你說已有喜歡的人……”
她想笑,卻傷心地又掉了眼淚下來:“那天父親處死了馬廄所有當(dāng)值的人,我以為你就在其中……我傷心了七年,以為從此見不到你,才答應(yīng)父親下嫁給一個大卉的將軍……為什么,你不早點來找我……”
此刻心酸難以言表,只好展臂將她擁入懷中。他想說卻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一切對他和她來說都已經(jīng)無足輕重,比如正是因為大卉君王的這道誅殺令,他才堅定起兵的決心,為了這個與他偶然相逢在塵世里的公主。
八、
無言相擁中,忽聽外面腳步紛沓,大總管在外頭焦慮地喚:“侯爺,不好了,苠國的軍隊攻進來了。”
陳鳴一驚,起身要往外,端和卻堅定地拉住他衣袖:“我要跟你一起?!?/p>
出門望去,天際血紅一片,仿若當(dāng)年他出生時,一國將亡的征兆總會與它興盛時奇異地相像,倥傯一生迎來這樣的結(jié)局,陳鳴并不覺得糟糕。他握緊身邊端和的手,她察覺到了,回之以恬淡地笑。
苠國的軍隊破城攻入,陳鳴一邊護著端和順蜂擁的人群往后退,一邊用手中的劍砍落飛來的冷箭,退到后宮忽聽廊下有孩子啼哭著沖了出來,哭聲夾雜在奔走逃亡中分外清晰。陳鳴心一凜,端和已經(jīng)甩開他的手,推開驚慌失措的眾人用身體護住兒子。天外冷箭自她后背刺入,穿透兒子陳思胸口。
那一刻,陳鳴清楚地聽見發(fā)自心底碎裂的聲音。他這十年,這血雨腥風(fēng),這風(fēng)刀霜劍,這將恨和愛一口咬碎含糊吞下的人生,他賣命奪來的陳國天下,從來不是為了自己。他做的這一切,全是為了她。他從十四歲起掙扎出來的人生,全是端和,全是她。
可是她死了,死在他們以為即將迎來錦繡光明的下一刻。他的面前燃起萬丈火墻,火舌吞沒隱于其下的陳國皇宮。對方開始焚城。一夜之間,他同時失去了自己的妻和子,一夜之間,他回到了十四歲那一年,那一年他一無所有,有的只是幾乎心灰的想念。
整個陳宮都開始燃燒,就連空中也是一片血色的紅,光影映亮周圍一切景象,晚風(fēng)蕭索的涼。他卻覺得那光溫暖熟悉,正誘惑拋下手中的劍,俯身抱起軟臥在地的端和,朝前方火源走去。
火焰發(fā)出的橙色光暈累累壓在皇城之上,讓朝它走去的陳鳴看起來像這無瑕金黃之中,無奈而深沉的一點墨跡。
背后的秋娘幾近惶恐地叫:“不要……”
聲音凄厲,如一只烏黑的鴉盤旋在這火城之上,然后遁入這宏大背景中,再無一點回響。
他抱著端和,不思回顧,第一次無比而堅定地確信:今生今世,他們會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