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華
一
童美璐說過,這一生,一定要去看青海湖,在她的心目中,那是一個象征愛情的湖泊。
童美璐一早上班,開了電腦,QQ上立即彈出蘇幕遮的問候來。
“早安!蘭陵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今天?”童美璐嚇了一跳。童美璐當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然而蘇幕遮不應該也不可能知道這一點。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的真實資料,在他的面前,她只是網(wǎng)絡世界中化名為蘭陵王的一個虛擬ID而已。
可是,為什么他會在這樣的清早問她這么一句話呢?童美璐想了又想,實在不明白。這是三月里很普通的一個星期二,不是她所了解的其他任何節(jié)日或紀念日。
“我實在不知道?!彼@疑不定地回復道。
“哈,今天是農歷二月十二,花朝節(jié),就是百花之神的生日。在古代,這可是非常隆重而美麗的一個節(jié)日。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個日子。”
“是的,我,我很喜歡!”童美璐一顆心方落了地,“我知道有花朝節(jié),但是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時候,以為失傳了呢?!?/p>
“史書中有記載的?!彼f。
童美璐正欲再說,桌上的電話機叮鈴鈴地響起來。
“喂,你這里是金馬集團的工會嗎?我是人民醫(yī)院的,上半月你們單位組織的三八節(jié)女職工體檢的結果已經出來了,派個人來拿吧。”
“啊,知道了,就來拿,謝謝你!”
童美璐匆匆地在QQ上跟蘇幕遮打了個告別的表情,關了電腦下樓。
騎著單車去人民醫(yī)院的路上,有一家裝飾得非??蓯鄣牡案夥?。一個男孩兒站在蛋糕房的大玻璃窗前,一手拿著一束紅玫瑰,一手插在衣袋里等待著。一定是他心愛的女友生日,所以一大早就買了花又跑過來看做蛋糕,而且要親眼看著、等著,真是一個急性子而又令人感動的孩子啊。
一縷微笑自童美璐的嘴角綻開,然而瞬息卻凋謝了。
自從童美璐結婚之后,洪蘇祥就再也沒有對她說過“生日快樂”,更不用提在她生日的那天給她送一份什么禮物了。
童美璐記得,還是在他們訂婚前夕,她生日的那天,洪蘇祥提前了一個小時從單位回家,在商業(yè)中心轉了一圈,最后拎了一個化妝品禮盒回來送給她。
那時童美璐還年輕,從來不用什么化妝品,最多在超市里買一些大眾品牌的洗面奶和潤膚露回家。她知道自己是準備嫁給他的,她從小失去父母,寄人籬下,從未浪費過一分錢,而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小職員,因此得知洪蘇祥花了好幾百元買了這么個她完全用不上的禮盒,童美璐便覺得心里可惜,試探著問他那個商場是否允許退貨。
洪蘇祥道:“本來是不可以退的,不過售貨員是我同學的小姨子,應該能通融一下吧。”
于是他們一起去退貨。洪蘇祥同學的小姨子臉上有些難看,然而畢竟還是給他們退了。洪蘇祥把退回的錢很自然地裝進衣袋,然后再回童美璐的單身宿舍,一起去吃她準備的晚飯,直到回他和父母一起住的家,再也沒提起“生日”兩個字。
童美璐想,這也不能全怪洪蘇祥,她并不是不懂得,一個聰明的女人,對于男人送的即使再不合心意的禮物也應該表示歡喜贊賞才對。
二
檢驗報告科外面的椅子上坐滿了人。童美璐走進辦公室,說明了身份,一個白大褂請她等一下,便去到隔間里拿報告單。
原以為既然是他們打電話叫取的,一定已經準備停當,可以拿了立即就走的,沒料到白大褂這一進去卻再也不見出來。
童美璐百無聊賴地拿了一張當天的報紙瀏覽,報上說,北方普降春雪,是近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她突然想起蘇幕遮來。
蘇幕遮告訴過她,他在北京一家名為藍博的信托投資公司做業(yè)務員,那么這一場大雪,他一定正在經歷著,也許他對于雪實在已經習以為常了,不像從小生活在江南的她,還對雪懷著一份迷戀和向往之情吧。
蘇幕遮,蘇幕遮。現(xiàn)實中的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高大沉默俊拔的北方男子?
他們的初遇也許并不算特別,屬于網(wǎng)絡上每天都在發(fā)生的那種相遇??墒菍τ谕黎磥碚f,遇上他,卻是上網(wǎng)這兩年來最值得紀念的事。
那個中午下著大雨,洪蘇祥打電話來說他不回家吃飯,童美璐沒帶雨具,也便懶得回家了,叫了一盒盒飯,在辦公室里吃。為了打發(fā)時間,她進了一個在線游戲區(qū),注冊了“蘭陵王”的ID開始玩升級。
“升級”是一種她在大學時期和宿舍里的女孩子們玩過的四人牌類游戲,相對坐著的兩人為一方,互稱為對家,共同配合著打另一方。
童美璐找了幾個對家,都是一輸就走人,偏偏童美璐這天手氣特別差,沒一盤不輸?shù)?,不到半小時便一連換了七八個對家。然后便遇上了蘇幕遮。
還是輸,一連三局,蘇幕遮卻沒走,繼續(xù)篤篤定定地坐在那里,選擇“再次開始”。童美璐不禁心里有了些感激。
第四局,他們終于合作成功,贏了一回合。此前,另一方中的一人在游戲的過程中,不停地問:“蘭陵王,你是浙江人嗎?我們可是老鄉(xiāng)?。俊蓖黎从X得莫明其妙,沒有搭理。那人卻不停地問,童美璐終于無法忍耐,道:“不是的!”那人不依不饒地追問道:“浙江人都特別聰明,你為什么不承認?”
童美璐簡直啼笑皆非,這時,一直未發(fā)一言的蘇幕遮突然道:“是清真居士的《蘭陵王》吧?好詞?!?/p>
童美璐驚訝道:“你也知道?”話一出口,她突然想起,他叫蘇幕遮,自然也是詞牌的名字。于是立即又道:“那么《蘇幕遮》又是誰的?”
他閑閑地打出一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币嗍乔逭婢邮康脑~。
“哎,你們的報告——”
白大褂終于從隔間走了出來,拿著一疊單子,卻抽出上面的幾張對童美璐說:“體檢結果,這幾個人都不理想,建議他們來醫(yī)院做進一步復查或治療。這位不排除宮頸癌的可能,另兩位則分別是乳腺癌晚期和中期?!?/p>
童美璐聽得心驚肉跳,一次作為婦女節(jié)福利的例行體檢,竟然得出這樣可怕的結果來。集團的這些女職工,她大部分都很熟悉,真不愿意相信她們中間的任何人會罹此不幸。
白大褂把單子交給童美璐,便做她的事去了。童美璐本想回到單位再看,又想最近工會主席去香港探親,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早晚要看的,現(xiàn)在看也是一樣。
她默念了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然后,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最后那張標著乳腺癌中期的單子上,赫然顯示著的,竟然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童美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檢驗報告科的,然而此刻,她是站在這所醫(yī)院的十四樓的窗口,茫然地望著窗外,雖然她什么也看不到。
據(jù)說,從這扇窗口曾經跳下去好幾位輕生的病人,有的是不堪病痛折磨,有的是不忍看著家人為了給自己治病而負債累累。
童美璐想,若是讓洪蘇祥為了給自己治病而負債,他會怎么想?也許他嘴上不會說什么,不說情分吧,這點道義還是有的。然而他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公婆會怎么樣呢?想起公公那張陰沉的瘦長臉,童美璐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她剛進集團上班時,人事科長就是洪蘇祥的父親。不知為什么,她每次看到他,總是很害怕,他從來不笑,眼神卻凜冽地看著人,仿佛要把你洞穿似的。然而不久他就退二線了,擔了個無權也無事的閑職等退休。這時再遇到他,雖然也還是不笑,但眼神畢竟不再那么凜冽了,而她也從最底層的職員升了一級,終于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與他打個招呼。有一天,他突然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問她有沒有談男朋友。她說還沒有,沒料到,他是要她做自己的兒媳。
等嫁到洪家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成了他們家找的一個不花錢的保姆。每天一大早起來做早飯,然后趕緊出門買菜,買回來以后胡亂喝一口剩下的粥就要去上班,下班回來則從做晚飯到洗碗到清洗全家的衣服,全是她的事。退休在家的公婆只負責燒一頓簡單中飯罷了。
童美璐直到這時才聽人說,洪蘇祥之前談了數(shù)個女朋友,都因為女方家人的強烈反對而告吹,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誰舍得把女兒嫁到這樣的人家受苦?只有童美璐,是沒有家人為她四處打聽和拿主意的。
這時童美璐站在十四樓的窗口,似乎根本忘了手中的報告單,卻恍惚地想著這些瑣事。然后又想起出門的時候,蘇幕遮問她的:“蘭陵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她二十七歲的生日,也是史書中記載的花朝節(jié),亦是……亦是什么?再可怕的病,無非就是一個死罷了。她突然覺得,真的是對一切都看淡了,沒有什么可以值得牽掛的。除了蘇幕遮,這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只有他,在這個世界上,給過她最溫暖和真摯的關注。
一張白色的報告單,如同一片落葉,或是一只蝴蝶,從窗口輕輕地飄了出去,童美璐的目光追隨著它,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漸漸變得同樣的輕盈起來……
三
新來的女同事長著一張白晳的臉,憂郁的黑眼睛,倒是有幾分像他念書時喜歡過的酒井法子。徐百志經過她的辦公桌,一邊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開電腦。
上QQ,找到那個灰色的頭像,道一句“早安”。如果說徐百志還抱著一絲希望的話,那這絲希望也是很快就打破了。發(fā)去的問候如泥牛入海,對方仍是沒有任何回音。
徐百志頹然地仰臉靠在椅子背上。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蘭陵王,你在哪里?”
失去她的消息快一個月了。徐百志卻一天比一天地牽掛她,已經分不清這份牽掛是作為網(wǎng)絡中的那個蘇幕遮的牽掛,還是現(xiàn)實中的他自己的牽掛。其實那又有什么分別?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有一個蘭陵王,徐百志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聽過她的聲音,甚至不知道她的年齡和姓名,然而她是存在著的,在某個地方,真實地存在著,就像他自己的存在一樣真實。
徐百志想起他們的初遇,于千百人中,不早不晚,遇上一個同樣喜歡周邦彥的網(wǎng)絡女子,她是那么沉靜而優(yōu)雅,聰穎而感性,和她聊天,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徐百志跟他的新婚妻子,即使是在熱戀時,也未曾如此過吧?
徐百志相信她和他一樣,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習慣了每天早上的問候和夜晚的聊天,并且相互依賴??墒撬蝗痪蛷乃纳裨捴邢Я耍瑳]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他能想得出來的理由。
隔壁辦公室的小周突然走進來,問那個新來的同事QQ號是多少,他好把她加到公司員工的群里去。徐百志聽見她遲疑地說:“可是,我沒有QQ號啊?!?/p>
“那怎么行,公司里每個人都有的,聯(lián)系起來方便啊,比打電話都方便。你趕快申請一個吧。要是不會申請,我可以教你。”
徐百志插口道:“不用申請了,我這兒有個多余的號碼,可以送給你用。”話一出口,他便頗后悔,明擺著小周有借機跟那個女孩套近乎的嫌疑,他在一旁攪什么局呢?她跟他又沒什么關系。
“那好,我就用你說的那個吧,謝謝你!”女孩感激地回答。事已至此,徐百志少不得把那個QQ號和密碼報給她。小周果然有些無趣地走了。
“我先加你好不好?”女孩的聲音飄過來。
“好?!?/p>
“蘇——幕——遮”,女孩低聲念道,“你在QQ上叫這個名字???”
“是的?!彼贿叢僮饕贿咁^也不抬地說,“我在網(wǎng)上始終用這個名字,從來沒改過?!迸⒊πΑ?/p>
倒是不那么像酒井法子了,后者笑起來比她陽光多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還是沒有蘭陵王的任何消息。終于有一天,徐百志再也不發(fā)問候了。
新同事現(xiàn)在已經不再是新同事了,他們相處得很好,她不大喜歡說話,工作起來非常認真,又有悟性,很快就令眾人對她欽佩有加。
以小周為代表的公司單身男性把徐百志所在的辦公室當成了朝圣之地,時不時地找借口過來,和徐百志說著話,眼睛的余光掃著女孩。徐百志不勝其煩,而女孩卻淡淡的,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倒也令他釋然于她的寵辱不驚。
然而她并不是總這樣淡淡的。有一次,他本已到家多時,突然想起忘了發(fā)一個重要郵件,便又打車來到公司。起先他完全沒想到里面還有人,因為并沒有燈光,及至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她坐在電腦前,QQ頭像在屏幕下方不停地跳躍,而她并不去點開。
徐百志朝她臉上看了一眼,這一眼幾乎讓他驚駭,滿臉是縱橫的眼淚,合著一副哀傷欲絕的表情,他從未在第二個人的臉上見到過這樣令人過目不忘的哀傷,尤其是當這樣并無一絲掩飾的哀傷和她平日的沉靜溫良形成極度鮮明的對比的時候。
而她抬起頭看到他,卻仿佛并不意外似的,只是拿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那種哀傷欲絕迅速地從她臉上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離無助的軟弱。
他的心沒來由地疼了一下。
這時她卻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仿佛是踉蹌了一下,接著就已經投進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他的身體,抱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心中又是驚駭又是說不出的迷惑,再加上那沒來由的心疼,令他也騰出手來緊緊地抱住她,就好像他們是相愛了幾個世紀,也離別了幾個世紀后突然重逢的情侶,而不是在一個辦公室里日日彬彬有禮相對的同事。
徐百志的手機突然響了。魘著他的夢打碎了,他醒轉過來。不看號碼就知道,一定是妻子從外面回來,見他不在家而打來的。
他木木地按下接聽鍵的時候,女孩直接切斷了電腦的電源,然后打開門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們見面的時候,都裝作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事實上也確實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擁抱,徐百志不覺得是真實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開始而且越發(fā)地想念起蘭陵王。如果,如果和他擁抱的是蘭陵王……
奇怪,他從前怎么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就是有一天要擁抱那個不知道是什么樣子的蘭陵王,而現(xiàn)在,這念頭卻是那么清晰,在她杳無音訊之后的第三個月。
那個已經很久不去點的灰色的頭像仍在那里,無聲無息地黯淡著。霎時,他的鼻子猛地一酸,他拼命克制住才沒有讓眼淚涌出來。這讓他想起投入他的懷里之前那女孩對著電腦屏幕淚水縱橫的臉——這張臉此刻平靜如湖水一般,也許,也許是因為她也有一個不知名的“蘭陵王”,讓她為之心碎的網(wǎng)絡中人?
四
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快要到年底,公司的業(yè)務日漸繁忙,常常要加班加點。徐百志累得每次回到家就不想再動,妻子卻自顧自地看著冗長的電視劇,并不怎么理會。
然而有一天他回到家,她卻一反常態(tài)地關了電視,在他身旁坐下,說:“今天我在我們醫(yī)院門口遇上你們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小李了?!毙±畹呐笥咽瞧拮拥拇髮W校友,時常還有些來往,因此她跟小李也比較熟。
他“哦”了一聲,聽她接著說。
“小李告訴我,你們部門的黃經理要調到云南的分部去做總負責,因此肯定要再提拔一個部門經理?!?/p>
“是嗎?”他并不怎么感興趣,提拔誰是別人的事,他倒是一向不在乎這些,何況他們公司的部門經理收入也不見得高于像他這樣的業(yè)務骨干。他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沖一個澡,然后睡覺。
“據(jù)小李說,提拔做部門經理的人選,就在你和你們辦公室那個叫童什么的女的兩人中產生?!?/p>
“你還真能打聽??!”他說。
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啪”地又把電視打開了。
徐百志昏昏睡去,夢見蘭陵王,她置身在一個他依稀去過卻已記不得是哪里的地方,就像他看不清她的臉(事實上他也從未看到過她的臉),卻明白她就是他一心掛念的人一樣。
醒來后,他竭力回想,卻忘了幾乎所有的情節(jié),只記得她身后有大片大片的湖水,一直綿延到天邊。
這一天,徐百志一早推開辦公室的門,看到女孩正在整理抽屜,長發(fā)垂下來,遮住額頭和眼睛,只露出半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
那個逝去的不可思議的夜晚關于擁抱的所有記憶突然涌上來,令他不禁看著她怔住。
這時,他聽到QQ里有信號聲,原來是小李要他立刻去人事部長的辦公室。
“小徐呀,這次黃經理要因公調走,你們部門還缺一個負責人,我們鄭重考慮了之后,決定讓你來做,你對此有什么要說的沒有?”
徐百志說,那好吧。
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女孩不在,桌上清理得干干凈凈,除了關著的電腦外什么也不見了。更不同尋常的,是抽屜的鑰匙插上鎖眼里,微微地顫動著。公司有規(guī)定,任何人離開辦公室,不得把鑰匙留在鎖眼里。他猛地拉開那個抽屜,里面果然是空的。徐百志立即轉身奔回人力資源部。
“童美璐也調走了嗎?”
小李說,不是的,她是辭職。
“為什么要辭職?這么突然,有原因嗎?”他急迫地問道。
小李半晌才說,這個,恐怕不大好說吧。
“告訴我!”他說,意志堅定地看著他。
“說了你別介意啊,本來公司是有意圖讓童美璐接替你們的部門負責人的,也和她透露過這個意圖了,誰知她竟然不愿做,并竭力推薦你。我們主管只好讓她回去再考慮考慮。哪曉得,奇怪的事發(fā)生了?!?/p>
徐百志坐在椅子上,瞪著小李,逼他說下去。
“就在幾天前,我們意外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質問我們是否了解童美璐過去的經歷。信中說,她原來在某個集團的工會工作,結果把一位女職工的宮頸癌晚期診斷書直接扔到人家面前,女職工當場就暈過去了,回到家臥床不起,拒絕飲食,沒多久就過世了。她的家人認為這些都是童美璐導致的,天天去工會吵。所以童美璐只好辭職,而聽說為此丈夫也和她離了婚,所以她只好單身到北京來找工作。這樣的人,怎么能提拔她做部門經理?”
“你們去調查過沒有?”
“調查了,基本屬實。不過又有更意外的事,原來童美璐自己也得了乳腺癌,在醫(yī)院欲跳樓,被人攔了下來,因此神志恍惚,才會做出那樣失職的事。這些,信中倒不曾提及。”
徐百志正想氣憤地問:“所以你們就暗示她辭職?你們怎么沒有一點人性??!她明明是無辜的,值得同情的……”
一抬頭,卻看到小李閃爍不定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他們懷疑這封信和他有關。是啊,只有他是最有動機的,為了那個所謂的部門經理的位置。
他一時之間百種心緒,竟再也不能說出一個字,狠狠地瞪了小李一眼,轉身離開。
憂傷的童美璐、蒼白美麗的童美璐、不幸的童美璐,他多么想找到她、幫助她,可是,就算真的找到她,他又能為她做些什么?而他也許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只是那封用心險惡的信,究竟是誰發(fā)的呢?
元旦那天,他被妻子拖著逛街,不知怎么說到公司的事,他還在為童美璐嘆息,沒察覺妻子有些不高興了。她說:“自己得了絕癥,就害得人家早早送命,也不能說她沒有一點過錯啊。得了乳腺癌又不是一定治不好的,何況她那個不過是地方醫(yī)院的誤診——”
“你怎么知道是誤診?”徐百志問。
他看到妻子的臉突然變白了,可怕的聯(lián)想慢慢浮上來,他覺得每吐一個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澳?,那封,信,是你寄到我們公司的?”
他想她一定不會笨到承認,即使他的聯(lián)想是正確的。然而她平靜地說:“是的,是我寄的。她到我們醫(yī)院來做診療,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后來檢查報告出來了,她一直沒有來取。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心理,病歷上填的是她從前單位的地址。我也是一時好奇打電話到那個單位去,因此知道了那些事?!?/p>
徐百志拼命克制住當街打她一個巴掌的沖動,道:“我竟然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自私、薄情而可怕的女人!”
妻子憤怒地瞪著他?!澳闶遣皇切睦镉泄戆?,你為什么這樣在乎她?寧可部門經理也不做?”
徐百志掉頭而走,他怕再看她一眼,他就會憎惡地要瘋掉。
整個公司空無一人,他徑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想都沒想就坐在了從前童美璐的那個位置上。那個位置自從她走后就一直是空著的。
他打開她的電腦,一個QQ提示框跳了出來,看樣子她并沒有清理掉QQ使用記錄。完全是無意識地,他點了一下那個使用記錄。原來她并不是只用過一個號碼,這令他有些意外。因為公司的這臺電腦是自她來了后才啟用的,別人都有自己的電腦,不大可能跑到她這里來上,更不用說是上QQ了。也許是她后來又注冊了一個?
徐百志看了眼第二個號碼,怎么會那樣熟悉,熟悉得令他瞬息失去思維。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蘭陵王沒有失蹤,她一直在他的身邊。
五
“蘭陵王……”他喃喃地念。
慢慢地,他清醒過來,他一定要找到她,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她。她沒有去醫(yī)院拿那張診斷結果,一定還不知道自己是誤診,還在和心里的絕望做斗爭吧!無論如何,他要找到她,要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舊歷年還差幾天的時候,徐百志離了婚,住進了公司的集體宿舍。和他同宿舍的實習生常常在網(wǎng)上和人聊天到很晚,有一次,他看了本書,看得迷迷糊糊欲睡時,聽到電腦里不斷地發(fā)出QQ信息提示音,擾得他心煩意亂,一看原來實習生并不在電腦前,大概洗澡去了,跟他聊天的對方看不到他的回復,所以拼命在催他。
那一天,童美璐對著電腦淚流滿面的那天,屏幕的右下角有個頭像不停地跳著,而她卻不點開。徐百志這才明白,原來那竟然是他自己使用的那個頭像,是他發(fā)給蘭陵王的無數(shù)條消息。
然而,她總有一天會看的吧?
徐百志立刻把他的QQ打開,一連打了數(shù)條消息,發(fā)送給那個久違了的灰色頭像。發(fā)送的時候,他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蘭陵王,我想你,你在嗎?在的話你要回答我。”
“童美璐,請你告訴我,你在哪里,我知道蘭陵王是你,告訴我,你在哪里?”
“你一定要回答我!蘭陵王,我已離婚,這份工作,隨時可以辭去,我厭倦了這里的一切,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地方。”
最后,他說:“我愛你,蘭陵王,我一直都愛你,不管你是蘭陵王還是童美璐,我愛著你……”
是幻覺吧,已經不知道時間是怎么樣的一種存在,他看到那個灰色的頭像突然閃動起來。如果不是幻覺,那一定是奇跡。他看到這樣的句子:“呵呵,我現(xiàn)在很好,不要掛念?!?/p>
衛(wèi)生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實習生走出來,看到自己的電腦竟然被霸占,有些目瞪口呆,遲疑地走到徐百志身旁想看看,被徐百志一把推開。
“你在哪里?告訴我?!?/p>
“很遠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說,“很美的一個地方。我會在這里一直呆到老去。不能告訴你。抱歉。”
“蘭陵王,求你告訴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我要親口告訴你!”
“你已經告訴我了,最重要的事,就是你愛我。再沒有別的了,呵呵,好好過。珍重。”
他知道說完這句,她再也不會說話了。他痛得幾乎臟腑整個地要翻轉過來。
“我怎么才能知道她在哪兒?!”他喊出聲來。
實習生怯怯地又靠了過來。“那個,IP,我的QQ版本可以查對方IP?!?/p>
徐百志如醍醐灌頂,幸好蘭陵王的IP地址還未消失。在實習生的協(xié)助下,很快,一個遙遠的地名跳了出來:青海海晏。
海晏?他想起來了,從前念大學的時候和朋友去旅行時曾經到過那個地方,那是青海湖邊上一個縣。也想起來,很久的從前,蘭陵王對蘇幕遮說,這一生,一定要去看青海湖,那是一座天空的湖泊。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青海湖,永不會忘懷的天空之湖。他仿佛看到呈現(xiàn)在眼前的湖水,夢一般的靜謐、博大,一直鋪到天邊。
原來,那個夢里,蘭陵王站著的身后,那茫茫的湖水已經告訴他了。只可惜,當時怎么能明白。
然后他看到,不久后的某一個清晨,夢中的蘭陵王,不,童美璐,會朝著他抬起眉目清晰的臉,微笑著,明媚而健康地微笑著。他們緊緊地擁抱,像他們曾經做過的那樣,不同的是,他再也不會把她放開,而微曦的天空下正在蘇醒的湖泊,是最好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