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蟲

胖賊只是個讀音，要說本來應(yīng)該是“胖子哎”，透著親切，等那個“哎”離“子”近一點(diǎn)，往回一收一頓，就成了胖賊，這個詞很有喜感，胖賊也多半是有喜感的人，他們一半會努力做個開心果，融入人群，一半努力跟別人一樣過活，盡管這樣做往往會招來更多嘲笑。胖啊，顯得邋遢、遲鈍、丑，午飯總比人多吃半斤，體育課最尷尬，別人跑、跳，胖賊沒動幾下就開始喘，操場上最孤單的幾個身影是胖賊，因?yàn)榕?，真的孤單都沒有孤單的氣質(zhì)，那個龐大的身軀成了阻礙，擋住一切去路。

每個班上都有一個胖賊，隨時接受老師和同學(xué)的調(diào)侃，他們因此不得不先消滅自己的敏感，笑著像接受胖賊這個稱呼一樣接受大家的俏皮話。有時候也會很難受，那是自己偷偷喜歡的男生或女生也在打趣的時候，胖賊會驚覺自己厚厚的脂肪下有一陣劇烈的心痛，提醒著心臟本來應(yīng)該在的地方，平時胖賊想不起來這個怦怦亂跳的累贅。

跟窮人的終極夢想是發(fā)財一樣，胖賊的夢想當(dāng)然是瘦，他們管不住自己的嘴，一邊吃一邊痛恨自己，胖賊總在恐懼變胖中持續(xù)長胖，他們經(jīng)常做變瘦的夢，醒來之后餓得難受不管找到什么都先塞進(jìn)嘴里，胖賊都有大胃，每天張開巨口，不厭其煩地吞咽著胖賊們減肥變瘦的決心。

她沒有從前的照片，沒有從前的朋友，她告別從前170斤體重的同時就告別了從前的一切，偶爾回到家鄉(xiāng)一次，超市里人不多，她目不斜視地從同學(xué)面前走過去，她跟他做過三年同桌，聽他叫了三年的胖賊，她感覺到他疑惑的眼神，在掃著她窈窕的背影，她故意把腰肢扭得更活潑些，他的喉嚨間卡著一個模糊的聲音，她知道那是她的名字，所以她更恨：明明知道名字，卻叫了那么久的胖賊，明明是互相喜歡的，卻不敢開口表白——叫他去死吧，跟那70斤肥肉一起。她繼續(xù)往前面走著，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一直到了收銀臺才胡亂抓了一筒薯片，走出去，轉(zhuǎn)到安全出口出了門，走下一層樓梯，找了個臺階坐下，她拆開薯片一把一把地放進(jìn)嘴里，滿口微咸才能壓住心里翻涌的那陣酸。她聽到背后他在嘆氣，他說我就覺得像你，他轉(zhuǎn)到她的對面，蹲下來看著她，她吃得連睫毛上都掛著薯片的渣，就像從前她在午休的時候經(jīng)常做的那樣，他給她望風(fēng)，她趕緊大口大口地吃掉一把把的零食，為了能讓他伸手幫她拂掉殘渣，她總是故意吃得滿臉邋遢。

他說，我找過你。她當(dāng)然知道，她不回他的信，不接他的電話，他找到她宿舍樓下她躲到隔壁寢室去，她吃減肥藥臉上長滿痘痘，別說見人，連鬼也不想見。他說，我結(jié)婚了。她也知道，她一次次地搜索過關(guān)于他的一切信息，他待過的單位，他參加的活動、聚會，他的前女友、他的太太、他的新房子。那么多個寂寞的夜晚，她仔細(xì)地搜著，一條條點(diǎn)開看。

他叫著她的名字，那是一個溫柔甜美的女生的名字，可是她忽然懷念起他叫她胖賊，她肥大的校服外套他拿起來就穿，她再穿的時候，他的氣息把她緊緊擁抱，讓她忘記了自己胖胖的身體。

她還是什么都沒說，他走了，帶著點(diǎn)失望，他把這兩句話放在前面，他以為一切都說明白了，可是她不這么想。

回到家，她把自己關(guān)在少女時住過的小房間里，那張上下床老了，晃得很厲害，天黑得沉靜，她的心卻不肯靜下來，她聽見自己在對自己說：胖賊，你一直很漂亮；胖賊，我很喜歡你；胖賊，我們結(jié)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