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汪介之
過度沉迷于藝術的悲劇
——讀帕斯捷爾納克《一個大字一組的故事》
江蘇汪介之
《一個大字一組的故事》(1917)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俄羅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一篇探討生活與藝術之關系的作品。小說的選材和作家先后兩次在德國逗留期間的見聞相關。1906年,作家曾和他的弟弟亞歷山大一起在柏林的一座大教堂中聆聽一位管風琴師的演奏,這位極富天分的藝術家的演奏,以一種非凡的力量征服了他們兄弟倆。1912年夏天作家的馬爾堡之行又強化了管風琴演奏給他留下的印象。這座寧靜的小城市那“令人傾倒的稟賦”,使得他在那年夏天產(chǎn)生了學習彈奏管風琴的愿望,他甚至已到一個培訓班報了名,可是后來由于經(jīng)濟狀況和時間的原因而未能達愿。作家被迫中斷自己與音樂的聯(lián)系這一事實,成為他在這篇小說里塑造那位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不幸事故而被迫放棄自己的天賦和使命感召喚的管風琴師形象的契機。
作品的主人公克瑙爾是19世紀初德國安斯巴赫市N小城的一位富有才華、癡迷音樂的管風琴師,圣三一節(jié)這天他在教堂里為本堂教民演奏臨近結束,按慣例正在以歡騰奔放的創(chuàng)意曲為他們送行,這時從管風琴的碩大音箱中突然傳出一聲非凡的喊叫,兩個琴鍵失去了控制,再也無法彈奏出任何樂音來了——原來是他的小兒子戈特利布無意間鉆進了管風琴里面,被擠壓而死。孩子的母親悲痛欲絕,克瑙爾本人也由于幾乎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兒子而有些精神失常,很快就因無地自容而逃離小城。許多年過去了,飽經(jīng)磨難和顛沛流離之苦的克瑙爾,這時已成為年邁的家庭教師阿馬丟斯先生。一次,在他的學生一位貴族青年的陪同下,他鬼使神差地來到一座即將舉行大型交易會的城市。當始終神情恍惚的阿馬丟斯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兒正是自己離散多年的故鄉(xiāng)小城時,他似乎清醒了許多,于是便借故獨自外出,在小城中設法找到了他原先的管風琴鼓風手、如今已是市議會議員的澤巴爾德,先是在另一位臨時鼓風手的協(xié)助下,擅自跑到教堂里演奏了久違的管風琴,隨后又請澤巴爾德為他向市議會遞交一份關于接受他就任本市管風琴師一職的申請。但結果是,不僅澤巴爾德提請議員們裁決的這一臨時議案被否決,阿馬丟斯,也就是克瑙爾還由于往昔發(fā)生在這座小城中的那場慘劇而被禁止在故鄉(xiāng)居住。就這樣,這位把音樂藝術看得比生命本身還重要的管風琴師,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在生活上都落得了一個凄慘的下場。
這是一位獻身于藝術的藝術家的悲劇。克瑙爾在管風琴演奏方面所展示的嫻熟技藝和天賦才華自不待言。帕斯捷爾納克憑借著自己對音樂藝術的深湛理解,出色地描寫了管風琴師的演奏,以至于不太理解器樂藝術的讀者也會被這仿佛就在耳邊回蕩的動聽樂聲所吸引與震撼。但是克瑙爾最顯著的個性特點并非他擁有無與倫比的管風琴演奏技術,而在于他對于音樂藝術的忘乎一切的癡迷。在如此忘情、全神貫注的演奏高潮中,他竟沒有注意到自己唯一的孩子,一個充滿好奇心、不安分的小男孩神不知鬼不覺地鉆進了管風琴排列著音管和閥板的碩大音箱中。這種癡迷不僅使他沒有及時注意兒子的去向,而且讓他在發(fā)現(xiàn)管風琴無法繼續(xù)演奏時,便鎖上鍵盤,爬進琴體內(nèi)部,那也只是為了搞清楚兩個音鍵損壞的位置,而壓根兒沒有想到剛剛從音箱中傳出的那一聲喊叫是人的聲音,別說能想到這就是兒子的慘叫了。更有甚者,當他獨自面對孩子小小的尸體做最后的訣別時,竟然用一只手在八度音程中愛撫著兒子,在他身上“彈奏”八度音!當他覺察自己在做什么的時候,才一下子震顫起來,慌忙縮回手,就像甩掉一條蛇或一塊火炭。這一細節(jié)描寫堪稱絕妙。至此,一個把音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藝術家形象已躍然紙上。
這位管風琴師的個性在他遭遇致命打擊多年之后重返故鄉(xiāng)小城時更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離家出走,隱姓埋名,漂泊異鄉(xiāng),真正讓克瑙爾感到悲傷的看來既不是痛失愛子,也不是與妻子分離,而是不得不切斷了自己和心愛的管風琴的聯(lián)系。因此,當他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自己重回故鄉(xiāng)時,才迫不及待地擅自偷偷跑進教堂,仿佛與親人重逢般地彈奏起管風琴來,還試圖擔任本城由官方認定的管風琴師。所以,那位替代當年的澤巴爾德充當臨時鼓風手的人在聽了他的演奏后,不禁脫口而出:“精彩之極!——主要的是:在您之后不能期望有這樣的音樂家了?!备_切些說,應當是:在這位克瑙爾先生之后,恐怕再也找不到對音樂癡迷到如此程度的音樂家了。
這篇作品中的管風琴師顯然是一個悲劇人物。造成克瑙爾一生悲劇的根本原因何在?小說的情節(jié)所展示給讀者的,無疑既是命運悲劇,又是性格悲劇??髓査庥龅囊磺校紫葋碓从谒麑茱L琴、對音樂的癡迷。他的小兒子事實上死于作為管風琴師的父親之手這一關鍵性情節(jié),成了迷戀與獻身藝術的藝術家們由于其特殊的個性而為藝術做出重大犧牲的一種隱喻。在忘我的、充滿獻身精神的藝術活動中,藝術家的性格、志趣和天賦,難免構成一種無形的、對其本人進行制約乃至折磨的巨大力量,而其結果便往往以“執(zhí)著地追求并沉迷于藝術造成了罪孽”的形式顯現(xiàn)出來。同時,不可知的命運的力量則是造成克瑙爾悲劇的外在原因。關鍵性情節(jié)的發(fā)生似乎是偶然的,卻又仿佛具有某種必然性,帶有某種在劫難逃的性質,而且它是不可預測、不可抵抗的。命運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無聲而有力地控制著人的一只看不見的手。因此,這篇作品實際上又表現(xiàn)了命運對人的掌控,以及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和無奈,盡管人面對冷酷的命運時依然抱有一些期待。帕斯捷爾納克的這篇小說,是作家把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結合起來的一種藝術嘗試。
從藝術上看,《一個大字一組的故事》無論情節(jié)鋪陳、形象刻畫,還是場景展示和細節(jié)描寫,都追求一種清晰與明朗。主人公克瑙爾及其一家人的悲劇命運,籠罩全篇的悲劇氛圍,以及對其形成必要烘托的惡劣天氣、恐怖往事和不祥預兆等,都構成一種沉重感、壓抑感,而主人公的整個遭遇和最后結局,更令人產(chǎn)生憐憫和恐懼之情,甚至突破“藝術與生活的關系”這一框架,去追問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這一切便使這篇描寫一位藝術家個人命運之路的小說獲得了古典悲劇般的嚴肅、莊重和崇高的美感效果。
在情節(jié)的展開上,這篇小說所采用的筆法是遠近有別,伸縮自如。主人公克瑙爾的命運是作品的主線,但并非以平鋪秩序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小說的前兩節(jié)大致是近距離的直接描寫,后三節(jié)則是拉開一定距離的觀照。整篇小說的情節(jié)是以一種遠近調控有度的藝術手法予以展開的,因而獲得了深淺有別、錯落有致、舒卷自如的效果,隨著克瑙爾形象的由近到遠,從清晰到模糊,逐漸淡出,其命運的悲劇性以及整篇作品的悲劇氣息也愈來愈濃厚。
此外,作品還蘊含著帕斯捷爾納克充沛的激情。這種激情首先體現(xiàn)在小說對于安斯巴赫風光景色的描寫上。這一描寫是以作家在馬爾堡期間所獲得的美好印象為基礎的。在那期間所寫的幾封信中,作家曾一再提到這座古老的日耳曼城市。在這篇小說里,帕斯捷爾納克形象地描寫了安斯巴赫市N小城的獨特韻致與詩意氛圍,試圖再現(xiàn)馬爾堡的迷人景色。映入讀者眼簾的有這樣的文字:“小城幻影般的、不容易看清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在那兒擠得滿滿的瓦房頂,像沒有形體的幽靈,無聲無息地沐浴在微微透著曙光的冰冷霧靄中?!睆闹胁浑y讀出作家的那種伴有懷念與悵惘的對德國小城的熱愛,而圍繞著小說主人公悲劇命運的表現(xiàn),這些描寫也以其冷色調和內(nèi)斂的風格參與了這篇作品必不可少的悲劇氛圍的營造。這種具有特殊意蘊的景色,和德國市民社會所具有的健全理智、對傳統(tǒng)的遵循和古風的堅守,一起構成了作品情節(jié)借以展開的輪廓鮮明的底色。
帕斯捷爾納克本人是一名藝術家,也曾一往情深地迷戀音樂,這就使他能夠在關于克瑙爾把管風琴演奏看得高于一切的描寫中,對這位似乎不近人情的管風琴癡迷者抱有一種同情性理解。作家顯然深知:越是充分地表現(xiàn)出克瑙爾非同尋常的癡迷,其命運的悲劇性也就越強。出于同樣的思路,作品還通過室內(nèi)景物的描寫,呈現(xiàn)出小戈特利布死后家中令人壓抑的氣氛。在這樣一種籠罩全家的悲傷氛圍中,母親的悲痛最為突出。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和不可遏制地在心里盤旋的種種念頭,一下子改變了母親的模樣。小說把這位母親容顏的迅速改變,把她的內(nèi)心獨白、下意識動作和夢幻般的感覺結合起來予以呈現(xiàn),以巨大的藝術力量揭示了她在突然間失去愛子時那種被撕裂般的心靈痛楚。這一卓越描寫和關于克瑙爾陷入對音樂的癡迷而不能自拔的藝術表現(xiàn),關于小戈特利布死后彌漫家中的悲慘氛圍的渲染一樣,不僅酣暢地表達了充溢于作家心胸的感情,而且隨著整篇小說情節(jié)的展開,不知不覺地把讀者引向了對于藝術的價值、對于生命和生活的意義、對于藝術與生活的關聯(lián)、對于命運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冷酷性的沉思之中。這一切也正是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前后那些年中帕斯捷爾納克本人所縈繞于心的問題。
作 者:汪介之,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