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冬
2008年的一天,站在重慶市渝中區(qū)較場口的防空大隧道遺址前,撫摸著大轟炸慘案遇難群眾紀念碑,一個歐洲男人久久不愿離去。
67年前的那個6月5日,日機轟炸當時的陪都重慶,上萬人涌入這個只能容納5000人的簡陋隧道里,因缺氧窒息和擠攘踩踏死傷數千人。而他正任職于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外交部的爺爺,因抵達太晚,隧道看守人員拒絕其入內,僥幸躲過一劫。
他叫Vincent Chang,是個土生土長的荷蘭人,和典型的歐洲人一樣,有著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高大健碩的身材。他也叫張克雷,有著一半的中國血統,黑眼睛黑頭發(fā),愛吃火鍋,會打太極,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從幼年時起,張克雷就聽爺爺、父親說起重慶,嘉陵江、上清寺、十八梯……這些陌生又熟悉的地名,一遍一遍在他腦海里回響。直到2008年,33歲的張克雷終于來到重慶,去觸摸祖輩們經歷過的那段血與火的歲月。
從第一次來重慶尋根,到選擇定居重慶,加入重慶中國抗戰(zhàn)大后方研究中心、參與荷蘭駐重慶總領事館籌建工作……在經過對祖輩重慶歲月的追尋之后,張克雷也植根于重慶這座奇妙的城市,開始追逐自己人生和事業(yè)的夢想,開啟了生命旅程的新篇章。
為父親旅游“踩踩點”
驚動重慶媒體和市民
2008年4月的一天,初春時節(jié),山茶花開得正好。
一輛從成都到重慶的大巴緩緩駛進陳家坪汽車站,張克雷剛走出車門,就被好奇的旅客、攬客的的士司機和“棒棒軍”團團圍住。他嚇了一跳,拎著背包飛快跑出車站,穿過擁擠的人群,跳上了開往較場口的公交車。
汽車沿著渝中半島跌宕起伏的道路飛馳,看著車窗外高低錯落的城市建筑、壯觀的高樓大廈,還有狹長的石級階梯,張克雷興奮得有點戰(zhàn)栗:“這就是爺爺奶奶念念不忘的地方,這就是父親一直想要回來的重慶!”
張克雷在荷蘭出生長大,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匈牙利人。他的爺爺和大爺爺1938-1945年在重慶任職于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外交部。
父親張?zhí)禅Q1944年3月出生于重慶,1945年隨全家離開重慶時,他剛滿一歲。雖然對這個出生地完全沒有記憶,但“重慶”兩個字,卻一直出現在張克雷父親所有的證件和個人資料里,護照、身份證、結婚證,甚至駕照……張克雷的父親一直想去看看,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樣子。
2008年,張克雷剛結束了在北京語言大學的中文強化學習,計劃進行一次長途旅行。遠在荷蘭的父親說:“去重慶吧,看看你爺爺奶奶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也幫我熟悉一下旅行路線!”
“一開始,我只是想為父親來重慶旅游 ‘踩踩點?!?張克雷說:“慢慢地,事情變得有點大?!?/p>
他想先找到爺爺工作過的國民政府外交部,但自己掌握的信息有限,沒有頭緒。這時,他在重慶的朋友周毅主動提出幫忙。周毅不但陪他去市檔案館查詢資料,還幫助張克雷在華龍網上發(fā)了2000多字的帖子,讓網友幫忙尋找。
這件事迅速引起了媒體關注,《重慶晚報》、《重慶晨報》、《重慶商報》、華龍網等多家媒體紛紛連續(xù)報道張克雷尋找父輩生活足跡的故事,并呼吁市民為他提供幫助。熱心市民紛紛提供線索,有的還主動陪他走訪國民政府時期的遺跡。
有趣的是,當張克雷尋找到新華路旁人民公園內的國民政府外交部舊址時,突然發(fā)現,這個60多年前爺爺工作過的地方,竟然就在他第一次抵達重慶住宿的酒店旁邊。
這個驚人的巧合,讓他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件非常富有深意的事情,我仿佛能感受到,有種神奇的力量指引著我來到這里?!?/p>
在重慶,張克雷受到了出乎他意料的熱心幫助,并且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對重慶也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回望那段旅程,張克雷說:“現在看來,那次尋找的過程本身,比尋找的結果對我來說意義更重大,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是我生命的轉折點?!?/p>
踏訪舊址
“拼”出祖輩歷史記憶
“尋根之旅”結束后,張克雷又多次返回重慶。他一步步接近自己家族當年在這里的生活足跡,那些曾經只是祖輩們偶爾提起的記憶碎片,逐漸和重慶這座城市抗戰(zhàn)歷史的大背景重疊起來。
張克雷的爺爺張曾廬,曾任職于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外交部,1940年4月,張曾廬在重慶擔任外交部電報科書記官,同年獲得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駐外電務人員訓練班證書,該證書由蔣介石首席秘書官陳布雷簽署。1944年12月15日,他被任命為中國駐荷蘭大使館主事,之后被任命為隨員。
在重慶期間,爺爺張曾廬主要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是市中心的中央公園(現在的人民公園),國民政府外交部辦公樓和宿舍樓就坐落于此。1939年,日軍頻繁地大規(guī)模空襲重慶,張曾廬讓家人搬離飽受戰(zhàn)爭蹂躪的市區(qū),遷往城南30公里毗鄰南溫泉的郊區(qū)居住。
他們在地主的農場里租了兩間破舊的小屋,奶奶富金鈴帶著幾個孩子在這里生活,度過了抗戰(zhàn)時期的艱苦歲月。張克雷的大姑姑張棣鳴、二姑姑張松鳴、父親張?zhí)禅Q都在重慶出生,他的伯伯和大姑則在附近一個叫做“土橋子”村的小學上學。張曾廬只要有假期,就會背著大米和干糧,從市區(qū)步行30余公里,回家看望妻子和孩子們。
大爺爺張增福同樣任職于外交部,相比弟弟張曾廬而言,他在當時的外交界顯得更加活躍。
張增福1932年任中華民國駐荷屬東印度巴達維亞(今印度尼西亞雅加達)總領事館主事;1942年,從雅加達歸來后,他參加了民國外交部和中央訓練團在重慶聯合舉辦的領館人員研究班第一期訓練營,當時共有40多名外交官參加。近100多名知名學者和政客都是訓練營的講師,何應欽、白崇禧、陳果夫、陳立夫、吳國楨、董顯光等都先后在訓練營授課,著名畫家徐悲鴻在訓練營教授西方藝術。
張增福在陪都重慶交友甚廣,著名政治家、書法家、民國元老于右任曾贈送給他一幅親筆書寫的卷軸;他與1939-1944年間在重慶頗有聲望的杰出荷蘭漢學家、外交官楊連山多有往來,與荷蘭著名漢學家、外交官高羅佩和他的妻子水世芳是很好的朋友。
1944年4月,張增福離開重慶前往中華民國駐荷西印度威廉斯坦領事館出任領事,高羅佩向其贈送了一幅書法卷軸,書寫四個大字——“博通南海”,稱頌張增福對東南亞地區(qū)的淵博知識,對其在國民政府外交部東亞司和之前在印度尼西亞駐任時的工作表示敬意。
一年后,張克雷的爺爺攜全家離開重慶,飛越駝峰航線到達印度,繼而從英國中轉至荷蘭海牙。直至1950年荷蘭政府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并關閉國民黨政府在海牙的大使館之前,張曾廬和張增福都是中華民國外交部派駐荷蘭王國的外交官。
之前,張克雷對家族的這段歷史知之甚少。爺爺張曾廬平日里沉默寡言,偶爾提起重慶的事情,總是陷入深深的沉思。多年后,張克雷終于跨過半個多世紀的時空距離,看到了這段歷史。
張克雷及其家族與重慶的深厚歷史淵源還在延續(xù)著。2011年3月,張克雷的第一個兒子張杰仁在重慶市婦幼保健院出生,他的父母隨后來到重慶看望小孫子,這也是張克雷的父親自1945 年離開后第一次回到重慶。
張克雷陪父親沿著家族在重慶的生活足跡,探訪了七星崗、領事巷、十八梯、六五大隧道慘案遺址、南溫泉等地。幾天后,在位于江北的家中,全家一起慶祝了父親張?zhí)禅Q67歲的生日,這也是距離他離開重慶66年后,在這里度過的第二個生日。
讓荷蘭乃至西方更多地了解重慶
是我的夢想
來中國之前,張克雷曾經是一名律師,1999-2005年間,他在著名的國際律師事務所——英國富而德律師事務所阿姆斯特丹辦公室工作。作為一名企業(yè)律師,他主要為一些重要的國際公司客戶提供公司法、證券法、財政金融和能源法等法律咨詢。
在律師事務所工作6年后,由于他優(yōu)秀的工作表現和中文語言優(yōu)勢,張克雷被借調到香港辦公室,協助開拓律師事務所在中國區(qū)的事業(yè),并被安排在北京進行三個月的漢語強化學習。而當張克雷生平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后,就被博大精深的中國歷史文化深深吸引,他隨后結束了律師生涯,一邊繼續(xù)中國文化的學習,一邊從事中荷國際合作項目的運營,以及跨文化交流咨詢工作。
“尋根之旅”讓張克雷對重慶有了更加特別的感情,而當對重慶的了解慢慢擴展到家族足跡之外,張克雷開始驚嘆于這座城市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無處不在的抗戰(zhàn)大后方遺址,以及當地人民特有的火熱和直爽,他逐漸愛上了這座城市。
2010年,張克雷攜荷蘭籍妻子郭婷婷(Christine)定居重慶,除了在重慶大學法學院講授法學課程外,他還為一些公共機構和私營企業(yè)做戰(zhàn)略咨詢,管理荷蘭與重慶多個經濟文化合作項目,并直接參與了荷蘭駐重慶領事館的籌建準備工作。
工作之余,張克雷對重慶的人文歷史,尤其是特殊的陪都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
“我去過中國很多城市,看過很多地方,但重慶這座城市,卻是特別的不一樣?!睆埧死渍f:“這是個令人難以置信,又如此真實的城市,可外面的世界對她豐富的歷史、尤其是作為二戰(zhàn)英雄之城所作出的犧牲和貢獻知之甚少。我希望有一天,能讓荷蘭乃至西方社會更多地了解她!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夢想?!?/p>
所以,當張克雷得知西南大學抗戰(zhàn)大后方研究中心要建立的消息時,非常興奮,他希望自己也能參與到專業(yè)研究工作中。2011年12月,他第一次見到了抗戰(zhàn)大后方研究中心主任,也是他后來的導師——周勇教授。
“能見到這樣一個在重慶歷史研究領域如此重要的領軍人物,我特別的榮幸!”回憶起和周勇教授的第一次會面,張克雷難掩激動:“周教授對我之前的研究內容和未來的研究計劃很感興趣,他給了我很多寶貴的建議。能得到他的肯定和認同,對我非常的重要!”
2012年,張克雷正式加入了周勇領導的由重慶市委宣傳部和西南大學共建的重慶中國抗戰(zhàn)大后方研究協同創(chuàng)新中心。作為周勇教授國際研究團隊的一份子,張克雷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戰(zhàn)時重慶的外交界及1930-1950年的近代中荷關系。
為了獲得翔實的研究資料,張克雷聯系了許多曾在戰(zhàn)時重慶荷蘭大使館工作過的外交官后代,例如高羅佩(1943-1946年在荷蘭駐重慶使館工作)、楊連山(1939-1946年在重慶工作)的親屬們,他們提供了很多照片、圖紙、信件、公文、地圖等等。這些珍貴的歷史資料,對張克雷的研究很有幫助。他的研究成果也受到荷蘭乃至全球二戰(zhàn)研究領域的廣泛關注。
受荷蘭駐北京大使館之邀,2012年,張克雷撰寫了荷蘭外交使團在戰(zhàn)時重慶活動的歷史回顧——《舊日重慶中的荷蘭影像(Dutch Traces, Places And Faces In Chongqing 1938-1946)》,慶祝荷蘭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40周年。目前該書已完稿,將于荷蘭駐重慶總領事館開館時出版,以表慶賀。
2013年9月,張克雷參加了在重慶召開的中日戰(zhàn)爭國際共同研究第五次會議,來自美國、英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qū)的90余位著名學者齊聚一堂,就“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背景下的中日戰(zhàn)爭”進行了主題交流和探討。作為代表荷蘭的國際學者,張克雷發(fā)表了題為《回顧戰(zhàn)時重慶——大國崛起下的國際之都》的學術報告。他國際化的研究視野和獨特的觀點,獲得了到場專家學者的一致肯定。
目前,為了獲得更加豐富的研究資料,張克雷暫時返回荷蘭,尋找荷蘭國家檔案館的歷史資料和曾經在中國工作過的荷蘭外交官的私人資料。
2013年11月,荷蘭首相馬克·呂特(Mark Rutte)訪華,荷蘭駐重慶領事館也正在建設中,中荷兩國間的交流在步步深入,張克雷也在用自己的努力應和著國家、民族、地域友好發(fā)展的脈動。
“我將盡快返回重慶,繼續(xù)投身到國際背景下的重慶抗戰(zhàn)歷史重建工作,并盡我所能,幫助推動重慶和荷蘭之間的經濟和文化合作交流?!彼缡钦f。
現在,重慶已成為張克雷的第二故鄉(xiāng),這不僅僅是對他定居重慶的客觀描述,更是對他與這座城之間深厚淵源的精確表述。來重慶6年,張克雷尋找到了家族的歷史足跡,也將個人的夢想和使命深深植根于這座城市豐厚的歷史文化土壤中。對他而言,重慶不僅懷有其家族的過去,更書寫著他的現在,孕育著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