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朱鴻的散文集《長安是中國的心》(以下簡稱《長安》),凡一百零六篇,涉及大概念下的長安的地理、建筑、宗教、藝術(shù)、民俗等。朱鴻早年的散文,多寫其深沉的生命體驗和獨特的人生感悟,如《藥叫黃連》諸篇。后來,他的散文寫作有了大的轉(zhuǎn)向,或走遍關(guān)中,或面向歷史,結(jié)集有《關(guān)中踏夢》、《夾縫中的歷史》等,走向了廣闊的大地,探入了深邃的歷史,涉及很多專門學科的知識和學問,他用自己的思想和靈魂統(tǒng)攝這些已經(jīng)化為血肉的知識和學問,考據(jù)與義理水流于水地自然相融并且交相輝映。朱鴻的身上,具有一個優(yōu)秀作家必備的素質(zhì)。他執(zhí)著,有時執(zhí)著到認死理的程度;他能吃苦,常常是一個人,背上簡單的行囊,不計條件,就義無反顧地奔向自己的目標。尤為可貴的是,朱鴻是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型的作家,他不僅有自己的文學理想,更有自己的社會理想。他的寫作,不單是為了寫出好作品,也融入了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于社會進步的關(guān)懷和人文主義的情懷?!堕L安》既是一部對長安進行全方位敘寫的帶有學術(shù)性和工具性的著作,同時也是一部文學意義上的著作:史實的敘述中帶著感情的溫度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考據(jù)的辨析和陳述中透著鮮明的文化立場和價值指向。
古城長安歷史悠久,文化豐厚。古往今來,關(guān)于長安,著述頗富,已構(gòu)成一門學問—“長安學”。而歷史文獻中的長安與作為現(xiàn)實遺存的長安,包括其中的名勝、古跡、建筑、道路以及名謂等,有的隨著時代的變化有了很大的變化,有的已經(jīng)湮沒無存。朱鴻為了準確地還原歷史上的長安與現(xiàn)實中的長安,下了多年的苦功。他如科學考古一樣,采用了文獻考證與田野調(diào)查相結(jié)合的方法,既有對繁富的文獻的稽考與蕪雜的資料的爬梳,更有實地的踏勘與實物的辨析,文獻與實物相互映照、印證。因而,《長安》一書所寫,大到山、河、川、原,陵、墓、寺、觀,宮、塔、墻、門、道、路、街、巷,小至糧、菜、陶、石,讀起來既有一種信史的真實感,也有一種臨場的真切感。
歷史感或者說是歷史意識,是寫作主體的主觀意識,因之,有歷史感或歷史意識的作家,不僅僅在于掌握了多少歷史知識,知道多少秘史奇聞,更重要的,是這個作家在考察和研究歷史的過程中,有沒有問題意識,有著怎樣的問題意識。很多的現(xiàn)實問題往往也是歷史的問題,而很多的歷史問題又常常是現(xiàn)實的問題。如果能把歷史問題與現(xiàn)實問題打通并成為自己的問題,或者說自己心中的問題正是歷史和現(xiàn)實的問題,那么,這個作者的筆下,他的文字,自然就有了歷史感,有了歷史意識,有屬于自己的某種發(fā)現(xiàn),并能切中歷史深層的某種脈動。《長安》寫了一個西京招待所,作者敘述說,這個招待所初建尚仁路。民國十六年即一九二七年,西安市成立,時任市長筑尚仁路,似有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意;到了民國三十四年即一九四五年,時任市長更名為中正路,意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表達對蔣介石的敬意;至一九四九年,新任市長又將中正路更名為解放路,表達的是政權(quán)更替之意。作者敘述到此議論道:“解放路、中正路、尚仁路,顯然是一條路。實固而名易,是時代的意志,也是有中國特色的政治游戲?!蓖赋隽艘环N歷史感懷。歷史感的另一個表現(xiàn)就是重視歷史的細節(jié),而且往往是別人不加注意的細節(jié)。作者在此文中還寫到一九三六年“雙十二事變”時,當晚住宿在這里的一個房號與人員對照單,這個單子上記錄了當時隨同蔣介石共赴西安的國民政府和軍隊的一些要員。這個單子乃當時親歷者所錄,西京招待所當晚雖然沒有臨潼華清池五間廳那樣的驚心動魄,聲聞中外,但這個單子上的房號與名單,卻透露出當時具體而微的歷史信息,作者詳細地將西京招待所的房號與事變當晚住宿人員照單敘述,極具歷史細節(jié)價值,由此我們知道,當年的西安事變并不只是張、楊二將軍與蔣介石之間上演的黑夜驚魂故事,參加演出的或者說群眾演員還有至少包括住宿在西京招待所的這一干人馬,他們當晚也有精彩的演出。西京招待所于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正式營業(yè),原為上海銀行下屬的中國旅行社所有,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它的產(chǎn)權(quán)和歸屬多有變易。作者自問自答:“然而究竟誰是主呢?一切都是變遷的?!蔽哪?,作者寫道,他在院子盤桓,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盼望能把此招待所作為文物保護起來,因為它不僅是西安城演化的見證者,而且是社會演化的見證者。實際上它就是歷史”。歷史的意識在這里顯現(xiàn)了出來,西京招待所也有了深沉的歷史分量。
古老的長安是長安人的長安,也是每一個中國人的長安。它是歷史的,更是詩的、文化的。曾經(jīng)的長安在王朝的更迭、時代的變遷中逐漸遠去,被更名為西安的長安正在各種現(xiàn)代化機器夜以繼日的轟鳴聲中,朝著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邁進。漢代班固《西都賦》中所描述的“紅塵四合,煙云相連”,“既庶且富,娛樂無疆”的那個西都長安,唐代杜甫《秋興八首》第五首中所描繪的“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以及杜牧《長安雜題長句六首》第三首中的“雨晴九陌鋪江練,嵐嫩千峰疊海濤。南苑草芳眠錦雉,夾城云暖下霓旄。少年羈絡青紋玉,游女花簪紫蒂桃。江碧柳深人盡醉,一瓢顏巷日空高”所描寫的那個長安,今已不復見矣。所以,朱鴻的《長安》之游、之考,既是訪古、懷舊,也是在問今、思往。與純粹的學術(shù)性寫作不同,朱鴻在這種訪古問今的長安走讀之中,不僅有理性的客觀考察,還懷著一腔的感情,有憑吊,有傷懷。書中的《唐杜牧墓》寫作者在一個春天到少陵原尋訪杜牧墓的經(jīng)歷。作者終于“在巷尾碰到一個老頭拄一根木棍向著太陽發(fā)呆,便過去打聽”,“老頭十分熱情,引路到村外,揚起木棍,指著一個凹陷的坑說:‘這就是杜牧的墓!’”墓應該是隆起的,這里卻是一個坑,“坑大約二十平方米,其底糟爛,有瓦礫柴草沉積”。原來是“農(nóng)民曾經(jīng)向墓取土,先夷為平地,后落為坑”。朱鴻說他“非常不爽”,發(fā)問:“少陵原到處是土,就缺唐才子之墓的土嗎?”然后是他的思考:“三天之后我想:所謂保護文化遺產(chǎn),關(guān)鍵是重視人。不重視人,就不會有保護文化遺產(chǎn)的意識?!闭\哉斯言!危哉斯言!留下的一個問題是:誰不重視人?是鄉(xiāng)民或者僅僅是鄉(xiāng)民嗎?誰能說詩人杜牧之墓的今天就不是我們的詩人乃至文化的明天?杜牧之墓的尋訪,令人震驚,也發(fā)人深省。
朱鴻有一種獨行的秉性,他近年來屬意于寫這一類帶有行走考察性質(zhì)的歷史文化散文,古道、西風、瘦馬,夕陽、孤影、天涯,這是他給我留下的寫作形象?!澳簭谋躺较?,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崩畎住断陆K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起首這幾句詩的描寫,常常讓我把朱鴻獨行性質(zhì)的散文寫作狀態(tài)、他的散文意境與這一首詩的意境疊加在一起,難解難分。所以,我說,朱鴻的《長安》是一個人的訪古與問今,有孤獨的意思,也有蒼茫的意味。
(《長安是中國的心》,朱鴻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零一三年版)